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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3604
龙本才让

  小时候,村里人都冲我家喊“噜仓①”,叫我爸爸“噜干”(老傻子),明里暗里对我和几个兄弟姐妹叫着“噜娃娃”或“噜后代”。不谙世事懵懵懂懂的我,不明白村人为何这样贬损我们。岁月虽然像奔马身后的尘土一样远逝,但他们那样叫我们时的表情及腔调依旧刺痛着我。如今偶尔触碰到曾经的创伤,一股难言的疼痛便在我全身蔓延。

  我小时候寡言少语,但也跟其他孩子一样喜欢玩闹,有时过了头的顽皮就会引来他们嘴上的谩骂,还会受到粗鲁的对待。“瞧瞧这个噜样!”像这样劈头盖脸的辱骂让小小年纪的我只能低头落泪。

  服从长辈的一切命令是我们都遵守的习俗。我们村也是如此。年龄小的要服从年龄大的,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派到哪里都乖乖地听从,否则免不了他们的打骂。

  暑假的一天,我按父母的吩咐上山放牛。同伴是个比我大十几岁的小伙子(那时我们村里规定每两户人家轮流放牧)。上午,牛群像一群听话的孩子不往远处跑,或者就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啃草,我们边喝茶边用眼睛扫扫就行。下午太阳落山时要将牛群集中,同伴对我说:“你去前面挡牛,别让它们溜进地里。”我马上收拾好炊具和背袋,迅速赶到正在下坡的牛群前面。刚开始还能挡住它们,但下了坡到了草滩以后,两三头不老实的跑惯了麦田的牛一闻到山下的麦香就蠢蠢欲动开始撒野了,我在前面跑着边使劲吆喝边用石头把它们往回赶,可那些馋嘴又狡猾的母牛欺负我这个瘦小力薄的小孩,在我的阻挡中甩一下头摆一下尾狂奔向山下的田地,无计可施的我只能傻眼地看着那些母牛一溜烟地跑去。这时,从坡上赶着牛群下来的同伴知道三头牛溜进了麦田,黑着脸冲到我面前吼道:“噜娃娃,谁叫你让那些母牛跑到麦田里去了,你吃屎了吗,啊?”他翻卷的上唇和垂吊的下唇不停地抖动着辱骂,气急败坏的唾沫星子乱溅,还连骂带讽我父亲几句。我怎么敢回敬呢?我若开口,气头上的他会毫不犹豫地动粗。我只得咽下委屈的泪水,忍受屈辱默默地回家,也继续忍着没有把当天的遭遇吐露给任何人。从那时起我深深体会到世上最难以忍受的不是任何锐利器物的刺伤,而是人言所伤。那个小伙子对我攻击的言辞无情地击碎了一个年幼孩子的自尊,这刻骨铭心的创伤随着岁月流逝不但没有消解弥合,有时反而突然隐隐作痛。

  随着年龄渐长我了解了一些事情的原委:他们之所以叫我家为噜仓,主要是因为父亲。父亲平时憨厚耿直不会拐弯抹角,所以人们就那样挖苦他。我听了之后竟哭笑不得,可人们理所当然地把我父亲的一些举动作为笑话来讲,并作为反面例子讲给身边的人。母亲对我们说“你们的爸因为人老实,吃了不少亏”。我从父母零零碎碎的日常交谈中听到一些片段。上世纪五十年代,爱做生意的爸爸跑了一趟拉卜楞,在那里遇到同村的一个商人,那人因为资金紧缺想从父亲手里借钱。父亲心想一个村的没什么不放心的,二话没说就把大把的银元交到同村商人手中。后来,我父亲等待借款人如期还款兑现诺言,但那人留守他乡,除了捎些甜言蜜语之外,直到客死他乡也没有还上这笔债务。除了交友上的吃亏,我大姐还提到包产到户政策落实前,一天,父亲和大姐在村巷里捡到些票据和钱,大姐像捡到了从天上掉下的馅饼似的开心地大喊大叫起来,可父亲严肃地说这是公家的,并亲自拿去交给村领导。我父亲心灵手巧,裁缝制衣是村里出了名的,用母亲常说的“你们阿爸手中能开花”这句话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他除了擅长裁制羊皮袄、氆氇衣等藏装和僧人穿的袈裟之外,还能做些类似于汉装的便服。见到村里不少人找我爸爸帮忙,以为这是他们看重他,心里着实地高兴过,可实际上并非如此。村里大多数人到我家来请父亲帮忙,是因为他不像其他裁缝一样会要很高的报酬。我这样想不是没有道理。一天傍晚我和村里一群小孩像往常一样聚集在玛尼庙的大门前玩耍聊天,正玩得开心,其中一个伙伴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我说:“我爷爷笑你父亲是个噜干,主动给了高报酬都不肯要,真的很傻。”他咧着嘴笑了笑,准备接着往下说时他的哥哥制止了他。但同伴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已经刻在了我的心里,接着我的眼前栩栩如生地出现了他爷爷喷着酒气说这话时狞笑的表情。我突然像吃饭时没有胃口似的失去了玩耍的兴致,哑然无语的我暗暗地对自己父亲生出些许同情之外,最多的还是莫名的气愤。如果不是他的原故,我们何必要背傻瓜这个外号,何必要遭他人取笑呢?那晚在同龄人面前当众受辱,使我无端地悲恨交加起来。

  我父亲虽然没被他们放在眼里,可需要时还是有人找我父亲。父亲认真踏实,村领导们可能很难找到值得信赖的人,有一次我亲眼见到他们把塑料袋包裹的公款交到父亲手里保管,并见到他们满脸轻松地离去。

  作为他的孩子,我们哪能不像自己的父亲,他耿直的性格也多多少少遗传到了我们身上。所以,当别人夸我跟几个兄弟直得像根木头时,我却像受骗似的感到不自在。现世中何尝不是这样呢,说一个人很老实,除了指那人脑子笨、窝囊、没能耐外,没有一点赞美的成分在内。现在人们意识里已形成“憨厚乃傻瓜之昵称”的观念,你说我能高兴得起来吗?像父亲一样的我在跟各色人物的交往中,因不甘随波逐流,吃过不少眼前亏,伤了不少真性情,我这无法圆融的性格让我无法成为当今人们爱追捧的所谓“厉害人物”的一类。也许因为像父亲一样的踏实可靠吧,找我帮忙或者托我办事的人也不少,可一次次受着同锅吃饭、同台喝酒、无话不谈的朋友的欺骗和玩弄,对这种明里夸赞抬举,暗里却践踏我为人的行为,我是说不出的反胃。

  如今我们村里的人都自以为聪明且个个高昂着头颅,但我怎么看,也没看出他们聪明在哪里,有什么真本事。如果说养了些牛羊,出去搞副业增加了点收入也算本事而得意洋洋的话,那他们只能算个自高自大的屋顶麻雀吧。不管怎样,当家的二哥好像吸取了教训,对自己的两个孩子谆谆教导说:“别人若要问你去哪里,你们往上走就说要下,往下走就说要上,反正不要说实话。”说得两个纯真的孩子眼里露出疑惑的目光。一天下午我母亲转完佛塔回到家笑嘻嘻地说:“今天阿耶(年老女人的称呼)周毛说她问咱家才罗(二哥刚满七岁的儿子)考了几分时,才罗回答她考了一千二百分。”哥哥和嫂子像听了个喜讯似的也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哥哥还说:“对,就这样说。”我从哥哥的语气里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儿子将来成为既聪明又有能力那种人充满了期待和信心。我想从祖辈到父辈一直高举的诚挚的旗帜传到外甥他们后辈手里时,由于自卑再也没有勇气举在众人面前,这样这个家族承受下来的“傻瓜”这一外号在不久的将来无疑会被聪明奸猾所取代,到那时我哥哥他们可以心满意得地过日子了。

  注释:

  ①在安多地区,“噜”原指笨头笨脑糊涂的人或不会说话的哑巴,现在多指憨厚木讷不够聪明,不善处理人情世故的人。噜仓,指傻子家。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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