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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举意的牛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3676
马凤鸣

  1

  女人已经睡了很久了,碎花的被子起起伏伏,像被风吹过的涟漪,悠悠地来,又悠悠地去。月光照在女人的脸上,使女人的脸分外亮堂。女人就像睡在月光的水里,被月光浸着,安静无声。

  马文海睡的是靠近炕门的地方也是最热的地方。这是女人用晒干的牛粪和上土填的炕,不太热,温温的刚刚好。女人的节俭、会过日子,单从填炕就能看出来。月光满满地装了一院子,树上的鸟儿扇动了一下翅膀,谁家的老人哐哐地咳嗽着,在暗夜里异常响亮。一会儿夜又归于平静。马文海仔细地看着女人,陪伴了多半辈子,毕竟老了,皱纹像不请自到的列强,蛮横地爬满额角。女人做梦,嘴角咧开,还抽抽噎噎的哭出了声,孱弱得像婴儿的哭声,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马文海想叫醒女人,手举在半空又停住了。

  他忽然想起四十年前,他用借来的毛驴把女人从山的那边驮来的情景。

  女人穿着大襟的蓝色袍子,脚上穿着针脚细密的绣花鞋,就像把山坡上五颜六色的小花穿在脚上。一朵朵小花就像一双双闪动着彩色翅膀的蝴蝶,在他的眼前飞舞。马文海的眼睛一直被女人的绣花鞋吸引着,他想把那双小脚一下子抱在怀里,捂在心口上。趁没人的时候,他忍不住悄悄捏了一下女人的脚,女人惊讶得“啊”了一声,脚抽了抽,但终究还是没抽出来,听任那脚在马文海的手里捏着。红晕飞上了女人的脸颊,她忙用纱巾遮住。女人偷偷看了他一眼,正迎上他的目光,两颗年轻的心就咚咚地跳在一起。他拍了驴屁股一巴掌,驴噔噔地向前跑着,他脚步慌乱地跟在后面,身后的尘土纷纷扬扬落下,就像冬季里迟到的雪。

  这个叫法图麦的女人,是马文海用一口袋糜子换来的。他记得法图麦的娘家遭了灾,粮食被白雨打了,姊妹几个脸色蜡黄,穿得破破烂烂,蹲在快要塌陷的窑洞前,眼睛发直地看着他从驴背上卸下口袋。法图麦躲在灶房的窗前偷偷地看他,他只看到一闪而过的瘦瘦的背影。法图麦的娘撩起皱皱巴巴的衣襟擦着眼泪,大襟上已经分不出颜色来了。马文海忽然有些惶恐,自己有些趁人之危的嫌疑,但是,二十几了还没有女人确实让他难堪。这样一大袋子糜子是一家子几个月的口粮,但为了给他换媳妇,为了马家的后代在村子里生根,大和娘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点点粮食。好长时间才积攒了这么一大口袋,黄灿灿的,放在驴背上出门的时候确实舍不得。娘倚在门框上,抹着眼泪,最小的妹妹嘬着手指头。他狠了狠心,赶着驴出了门。

  女人虽然娶回来了,但脸黄黄的,有病的样子,好像被稍微大一点的风一吹就能跌倒。马文海叹口气,那么一大袋子糜子咋就换回来一个病秧子。娘说,我的娃呀,你不要嫌弹女人,咱家的水养人。娘没有说错,一年后,法图麦的脸上有了红晕,枯黄的头发变得顺直起来,腰身也粗壮了许多。一年的光阴使那个瘦弱的女子出落成健健康康的模样,头发也黑油油的。

  娘看着他笑,他被看得脸红了,红到脖子上,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有了女人,他变得勤快了许多。以前,大叫他到地里干活,他懒得起来,大叫了一次又一次,气得把门框摔得咣当咣当地响。娘知道他的心事,二十五了,人家都抱上娃娃了,他还光棍一条。为了他的婚事,媒人说了几个,对方都嫌弹他家兄弟多,分家后光阴过不到人前头。娘默默地没少垂泪。法图麦好像真主早给他安顿好了,在集市上偷偷看了一眼,托人去说,一下子就成了。法图麦好像把一滴春水注入到他的身上,把他收拾得利利索索,他起得也早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责任促使他勤快起来,走路、担水、喂牛都有了精神,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法图麦和他在土炕上滚了四十年,好像昨天还年纪轻轻,风风火火地锄地,割麦子,碾场,拉粪,磨面,担水,做饭,做鞋,做衣裳,马不停蹄地给他生了五个孩子,缝缝补补,汤汤水水,把家操持得有模有样。

  一转眼,好像从早上到晚上的时间,人就老了。年轻时的水灵、美丽和无限深情都被日子从指尖轻轻地抽走。年轻时猛子攒下的病都迫不及待地冒出来,腰酸腿疼,肩膀疼,手腕子也疼,这些病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齐擦擦地都来讨要个说法。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女人前几天忽然说自己头也疼,隐隐约约的,一跳一跳地疼,女人就有些晕晕的,礼拜的时候分不清拜数,礼了前面忘了后面。女人常常自言自语地说,我这是咋了?是不是真主的口唤到了,要收了我。话没说完,女人的眼圈里就起了一层薄雾,蒙蒙眬眬地盈着,收不住了溢出来,掉在拜毡上,就像掉在马文海的心上。马文海觉得女人的话好像是给他说的,顿亚(今生)的日子不多了,后世的日子随后就到,重要的是怎么销算欠下的罪孽。马文海装作没听到,其实他的心里也酸酸的。女人和他过活了一辈子,这漫长的岁月足以将任何唱着和跳着的青春都变成一缕缕的白发。想起女人的病马文海的心里紧紧地疼了一下。前几天,庄子里冶尔萨的女人开始也喊头疼,家里人没有注意,以为感冒了,傍晚,礼沙目拜的时候,洗阿布黛斯(小净),把水灌在汤瓶里,左手拿起汤瓶往右手倒水,一下子栽倒了,再也没有言传。送到医院里,医生拿个电筒在瞳孔照了照,说人已经完了,是脑溢血。冶尔萨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逢人就说:咋这么快唦——咋这么快!没着过床嘛,咋没让儿子和媳妇伺候几天嘛!

  女人和他过了半辈子苦日子,也没有好好地享几天福,儿女都大了,接着抓孙子。女人舍不得那几个粉嘟嘟的小脑袋瓜子。看了老大的,又要看老二的,两个儿子都不敢得罪了,眼看着孙子都大了,到县城上学去了,碎女子又把超生的娃抱来了。碎女子想要个儿子,结果连生了三个女孩,这最后一个是偷着藏着生下来,一看又是女娃,女儿想死的心都有了。马文海觉着女人太辛苦了,就像家里的牛一样苦,他黑着脸对女子说,让你公婆抓去。女人一听,一把把孩子抱过来,说:娘给你抓着,等大了你领回去。女人白了他一眼,马文海就咳嗽着喂牛去了。他不是嫌弃外孙女,他是疼自己女人,病殃殃的,黄土都拥到脖子上了,还逞强逞能,抓了一辈子娃了,还把娃没抓够。

  女人翻了一个身,侧着身又睡过去了,好像和谁吵架,嘟嘟囔囔说的啥也听不清,马文海把耳朵凑过去,隐隐听到女人带着哭腔喊:我的牛啊——牛……马文海的心里像被谁重重地捣了一把,难受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眼睛潮潮的,眼前就浮现出一头牛铜铃一样的大眼睛,幽怨、奇美地看着他。

  一阵当当的铃声传进耳朵来,一声接一声,清脆得像孙子手里的拨浪鼓,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敲到他的心上。

  马文海知道,今晚又将是一个失眠之夜。自从把红犍牛举意了古尔巴尼,他常常半夜半夜地醒着。眼看睡不着了,他索性起来,看了看表,夜里十二点了,披了衣裳,轻轻地拉开门,走到月光里去了。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马文海仔细地看着影子,影子的腰也佝偻着,像个虾米。他在院子里走着,影子也跟着他走,不离不弃。他从没发现自己的影子也这样胆小,也害怕被人丢下。

  马文海推开牛圈门,看见红犍牛卧在槽底下,那头小牛偎依在母牛身旁。红犍牛的嘴巴一动一动的,反刍着白天吃下去的草,嘴角鼓了一个包,喉咙咕咚地响一声,那个包滑到肚子里去了。脖子上的铜铃随着肌肉一动一动的,间或当地响一声,响声隐没在夜空里。

  牛槽里的拌草已没有了,月光把槽底的青瓦照得发亮。红犍牛看到他进来,吃力地站起来,把大大的头伸过来,嗅着他的衣裤,又低下去嗅着他的鞋。月光静静地照着红犍牛,牛的全身像披了一层泛着银光的绸缎。他把手伸过去,抚摸着牛的耳朵、眼睛、鼻子,最后停留在牛角上。牛伸出舌头,舔着他的手,温热,湿润,他的手就潮起来,黏黏的,青草的味道钻入鼻腔。他用手梳理牛的毛,这些毛已没有年轻时的光滑和柔软,被时间的刀子削切得没有多少水分了。他把手搭在牛的脊背上,从牛头到牛尾,一下一下捋过来,把牛毛捋顺,捋直,这是他的习惯,每次耕地结束,都给牛放松一下。

  马文海的手摸到牛脖颈上那块大大的结痂时,心里又疼了一下,长年的劳作使牛拉套的脖颈结成一大团硬硬的块来,毛已没有了,只剩下丑陋的白痂,像给红色的皮毛上贴了一块丑陋无用的白色膏药,看着别扭。

  他给牛添了一背篓干草。今年雨水少,地里的粮食都长得有气无力,他知道庄稼也很努力地想长高些,长出更多的枝叶,但没有雨,庄稼也尽力了。这可苦了牛。苜蓿没有往年茂盛,长得矮矮的,马文海每天割一小捆苜蓿,跟干草和在一起喂牛。他觉得对不住牛,牛整天劳动,吃一口青草却很难。干草的营养少,牛不好好吃,马文海想着办法给牛把干草拌湿,在草上洒些水,洒几把麦麸和油渣面面子,用棍子搅匀了,牛吃得香,他也看得香。有时候,家里的人吃的面还有,但牛吃的麦麸没有了,他拉几袋子麦子去磨面,为的是给牛把料准备好,人可以少吃,但牛一顿也少不了。红犍牛老了,要吃更多的料才能有力气,马文海从牛棚旁边的草房子里抱了苜蓿草,放到牛槽里。苜蓿草柔软而富有弹性,其实,他每次铡草,都把草铡得碎碎的,牛吃起来容易消化,糟蹋不了多少。红犍牛低头嗅了嗅草,抬起头用大而深邃的眼睛看着他。马文海知道这像湖泊一样的眼睛里含着啥意思。他用铁簸箕端了一些油渣和麦麸倒在槽里,牛伸出大大的舌头,把草和料卷到嘴里面,把槽里舔得干干净净,把嘴唇周围的渣渣一滴不剩地舔完,又看着他。马文海拍拍牛的头说:宝贝,再不敢吃了。牛听话似地摇了一下脑袋,把头抵在他的胸前。这时,乳牛也把头抵到他的胸前,小牛也蹭了过来,用鼻子嗅着他,伸出舌头舔他的手。三头牛围着他,这里舔一舔,那里嗅一嗅,好像他从遥远的地方回到家里来,亲人们在欢迎他。马文海的鼻子一下子酸酸的。牛是多么信赖他,比人强多了,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不像人,人前头是一个样子,人后头又是一个样子。马文海觉得牛都是他的亲人,是家里的一口人。那头小牛更像是马文海的小儿子,跟前跟后,让他给挠痒痒。马文海不时地摩挲着它的脖子。马文海对儿子都没有好好地抱一下,好好地亲过。在他眼里,牛有时比儿子强多了,儿子只知道多占多要,要钱买房子。牛吃饱喝足帮着他干活,忠厚得像自己的仆人,也不嫌弃年老多病的他。

  月光下,马文海心里暖暖地看着这一家子,嗅着混合着草料和尿粪味道的空气,美美地打了一个喷嚏。那头和红犍牛相依为命的老乳牛已经去了,它的女儿又陪伴着红犍牛。老乳牛接二连三地下了几个牛犊,一个个出落得像俊男靓女。为了给儿子娶媳妇,他把小公牛变卖了。每每拿着空空的牛笼头,马文海心里像丢了魂似的。他有时痴痴地想,要是红犍牛能给他留下一头小牛该多好,他成天看着小牛活蹦乱跳的模样就会看到红犍牛的模样。可惜的是红犍牛不是小牛的父亲,犍牛是骟过的,很小的时候把公牛的两个睾丸取出来,牛就失去了生育能力,一心一意地长身体,长得粗壮,结实,干活有力气,骨头大,肉多,在集市上卖的价格高。

  2

  这么多年了,马文海始终记得他当年把红犍牛买回来时的情景。那是葫芦河对面的一个汉族庄子,男人耍赌输了很多钱,卖牛还账。牛拉到市场上,很多屠宰的人想要,但这家的女人娃娃死活不肯,说要卖给庄农人,要让牛活着,他们觉着亏欠了牛,遇到好人好好地经管。有时候兴许能见上一面。他拉牛走的时候,把旧的牛笼头卸下来,把自己拿来的牛笼头套上,牛很听话地跟着他走了。那家的女人娃娃一脸愁怨地跟着出来,庄子里的男人女人站在路上,目光冷峻地看着他,马文海觉着背后看着他的目光冷飕飕的,好像他干了损人利己的坏事。

  女人已哭出了声,她是那样地不舍。这个和他们相依为命的牛因男人的赌博卖给了别人,就像拿刀子割她的肉一样疼。他拉着牛往沟里走,女人娃娃伤心地哭着,絮絮叨叨地说着牛的好,又诅咒着自己的男人不如牲畜。他心里也酸酸的,安慰着说:你放心,我是庄农人,知道怎样疼顾牛。他拉着牛过了河,上到这边的崖畔上,还听到女人蹲在沟底里哭,那哭声有几多幽怨和不舍,声调拉得长长的,像爹娘去世了似的。每当看到牛,他都会想起葫芦河对面那个女人的哭声,一辈子也忘不了。

  红犍牛和他有缘似的,紧跟着他的脚步。他慢悠悠地走着,塄畔上有草的地方,让牛吃几口,牛伸出舌头一卷,草就到了嘴里。红犍牛的毛不是很顺,有些杂乱无章,高大的身躯显出骨架来,牛有些瘦。但牛正值壮年,本是膘肥体壮的时候,男人赌博,没有好好地经管,有时输了,还让别人使唤牛。牛被借来借去地使唤,也就瘦下来,不搭眼了,在牛贩子眼里,卖不出好价钱。马文海知道牛是缺了照管的,就像一位壮年的男人,没有好吃好喝,还成天干着重活,他的身体能好吗?

  第一眼看到这头牛的时候,他心里就不好受,贼娃子,只顾耍,把牛都耍成啥样子了。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不欺老不欺小,对牛都怀着感恩之心。

  马文海一路走一路放牛,到家的时候,牛也吃个半饱,他远远地看见女人站在门口,一脸欣喜地等着他。看到牛瘦瘦的样子,又听到多花了钱,女人就不高兴起来,说:你掏了那么多的钱,咋买了个瘦龙回来。马文海没好气地说:你知道个啥嘛,你知道个啥嘛!赶紧做饭去——

  他把牛拴到槽上,红乳牛凑了过来,两头牛头对头地嗅着,好像很久没见过面似的夫妻,忽然,乳牛一下子骑到犍牛高大的背上,红犍牛似乎吓了一跳,“哞”地叫了一声,马文海以为红犍牛要顶乳牛,急忙“汪汪”地喊了两声,乳牛还不罢休,弄得红犍牛都不好意思了,好像未见过世面的小伙子,左躲右闪。马文海知道乳牛发情了,小牛刚刚卖出去,乳牛伤心地叫了几个月,牛一叫,女人就哭,还絮叨着说儿子的不是,儿子谈了个对象,结婚就要房子,没有房子就拉倒。马文海只得把牛犊卖了,加上儿子费劲扒力攒下的工资付了首付。

  马文海仔细地扫净了牛槽,把碎些的草末子都用手拣起来,牛槽底部的青瓦就显出瓦亮的底色了。他又麻利地背了一背篓苜蓿草倒在槽里,红犍牛大口地吃着,风卷残叶似的。他喊来女人说,这是一头好牛,这么能吃,肯定有不少力气!女人抱怨着说:你也能吃,咋就这么瘦。马文海嘿嘿地笑着,他的注意力在牛上,顾不上女人的挖苦。

  马文海圪蹴在牛圈里,就像看着儿子吃饭似的看着红犍牛吃草。这头牛吃草的样子像一只饿狼,好像多少天没见着食物了,它不像红乳牛,吃草时挑挑拣拣的,专吃嫩叶。它的舌头硕大无比,伸出来卷进去,不挑不拣,一股脑儿卷进去,它的吃相让马文海看着都眼馋。马文海忽然想起拉牛的时候,那家的槽里是干草结结子,给牛没有喂青草,怪不得牛有些瘦。贼娃子光顾个人耍,把牛没有当人嘛。他这时也讨厌起那个抽抽搭搭哭着的女人来——男人懒,你总该勤快些,苜蓿草总该有嘛,即使苜蓿草没有了,塄畔上到处是青草,随便割两把,也比干草强啊!

  一家子没有一个好怂!

  马文海愤愤地想着,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事,慢待了牛。他记起刚包产到户那阵儿,他也不好好喂牛,大叫上他,用铁锹翻麦茬子地,翻了一上午,才翻了半亩,手磨出血泡了,脚腕子生疼。他想不通,牛在家里闲喂着为啥不用呢?但这是心里的话,身上再疼也不敢言传。往家里走的时候,大说,你看牛的作用大还是你的作用大。他忽然明白了,大在教育自己呢!不好好喂牛——不好好喂就去翻地。以后,他才认真地研究起牛来。吃什么草,一天吃几顿,草要铡得碎碎的,柔柔的。草料怎么搭配,拌草要倒多少水,饮食的时候不能用刚从井里吊上来的水,要放在太阳底下晒晒,还要察言观色,看看牛的身体状况,犁地的时候要适量,不能猛赶牛。牛出了一身水,不能凉了,一凉就感冒了。牛和人一样,也会生病也需要调养。每年二月二龙抬头,他都把青油灌在小瓶子里,给牛灌下去,增强牛的体质。有一次,他抓到一条蛇,把头剁了,剁成肉泥,拌上草料,给牛吃。过了一个月,牛精神多了,走路生风,犁地、拉车、碾场,跟骡子一样。别人都说,马文海你把牛喂成骡子了。

  大无常的时候,拉着他的手说,我的娃呀,你要把光阴过好,就要让牛吃好。他牢牢地记着大的话,把牛当作自己的命根子。大无常了十年了,不知他能否进得天园,真主是怎样清算他的。古兰经说,圣人易卜拉欣正准备宰自己的儿子,真主下降了一只黑头羊替换了易卜拉欣的儿子,俊美的黑头羊替易卜拉欣承担了罪孽。一只羊只能驮载一个人的罪孽,一头牛能驮载七个人的罪孽。

  前几年古尔邦节的时候,他买了一只羊,给娘举意了古尔巴尼,羊骨头埋在院子里的梨树下,羊皮散给寺里的阿訇。那一晚,他梦见了娘,娘一袭白衣,戴着雪白的盖头,站在梨树下面向他招手,娘说:我的娃呀,娘没有白养你!惊醒的时候,满脸的泪水。娘不见了,月光清亮如水,夜静得出奇,梨树枝头上的白花鲜亮,洁白得像娘戴着盖头的样子。

  转眼间他已经年过半百了,胡子都白花花了。

  红犍牛风卷残叶似的吃完了苜蓿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看着他,眼光柔和,深得把人能掉进去。马文海眼睛湿湿的,他用手摸着犍牛不太长的犄角,牛伸出舌头在他的手上舔了几下,他的心里潮潮的。乳牛也不闹腾了,目光柔柔地看着他,间或用头磨蹭一下犍牛的身子,马文海静静地看着,两头牛怎么看都像相亲相爱的两口子。

  女人在厨房里喊:吃不吃吗?和牛一达吃呢吗?他这才觉着真饿了,他把晒得热热的井水端给牛喝,红犍牛一气子把一盆水喝完了,喝得咕噜咕噜的,像他从麦趟里回来,端了茶杯一气把水喝干的样子。

  女人炒了一碟韭菜,把浆水从罐里舀出来,倒进炒过菜的锅里,刺啦一下,锅里就升起白汽,浆水的香味浓浓地散开,是混合了葱花、韭菜和油的香气,有点微微的酸,使人舒服的酸,不像醋酸得有些过分,让人受不了。女人把面捞到碗里,舀一勺呛好的浆水,一碗面就香气十足地放在马文海的面前。韭菜是自家院子里的,没有化肥和农药,清灵得如同雾气中的麦苗。马文海用筷子捞一筷头面,呼噜地吃下去,那种滑爽的感觉还停在喉咙里。女人做的面就是好吃,筋道、柔顺、清爽,这是他一辈子百吃不厌的食品,消暑败火,润肠去焦。马文海去外面赶集,吃过几回面馆,一碗炒面端上来,坨得像搅团,倒了他又舍不得,硬着头皮吃下去,差点吐了,从此再也不下馆子,即使再累再饿也要撑到回家吃饭,为的是净心净肺,滑爽至纯的那种感觉。

  马文海呼噜噜地吃了三大碗,吃得满头是汗,女人说慢点吃,有人借锅来了吗你这么急!的确,马文海感觉自己的吃相就像刚买回的那头红犍牛,狼吞虎咽,怪不得女人常说,你到旁人家做客,不要海吃嘛,人家笑话呢!马文海嘿嘿一笑,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

  马文海疼惜他的牛就像疼惜他的女人一样,女人给他洗衣做饭,生儿育女,绵长得就像葫芦河的水一样委婉而清丽,他吃了女人做的饭后会神清气爽,全身干练地散发着用不完的力气。

  他疼牛,给牛铡草、拌料、垫圈、梳理毛发,像女人伺候他一样。牛吃了铡得碎碎的、拌上料的草会增肥长肉,毛皮顺溜,几个月的工夫就仪表堂堂。

  3

  九月的阳光缺少了毒辣的勇气,和谐而又温暖。时光有了秋意,夏粮已收完,秋收开始了。村里的四面翠绿已消失,土豆地里红的白的花已被秋天收回去,只剩下像风铃一样的铃铛随风摇摆。

  红犍牛买回来后,他的心里踏实了许多。以前,没有两头牛,他的红乳牛要和别人家的牛合在一起犁地,犁完地,乳牛的身上出了一层水,就像洗了澡,湿漉漉的,他的心里就揪心地疼——贼娃子,把牛没有当人嘛!有一次,他故意借着浪话的工夫到使唤乳牛的地里,那人看见他来慌慌张张停下来,在牛的后面紧张地忙活。他扫了一眼,就知道乳牛拉的偏套,怪不得牛的身上像洗了澡一样。他气疯了,几把卸了牛,嘴唇哆嗦着说:你——你咋这样呢?!你……

  他想跳起蹦子和对方骂一仗,但还是忍住了,拉着红乳牛一路叹息着回来。

  他发誓买一头牛,和乳牛合在一起犁地。

  人和人咋这么大的差别呢?他用人家的牛犁地总是很小心,生怕把人家的牛使唤严重了,小心翼翼的,步犁也不太深,手里还紧张地提着犁把。犁地的深浅适度在自己的手里掌握着,不像其他人,故意使瞎心让牛拉偏套。现在,他终于有了两头牛,怎样使唤,轻重缓急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特意洗了个大净,汤瓶里温热的水顺着细细的长长的像仙鹤脖子一样的壶嘴里流出来,温软地流在手上、面部、双肘,水的触角温婉舒坦,他就像沐浴在月光里,被月光的手抚摸着,浑身洁净,心里亮堂,水赋予了他生命洁净的意义。从清真寺里回来,女人也礼完晨礼,烧了一壶水,马文海熟练地泡了儿子送的八宝茶,儿子也有好处,能让他喝上冰糖、大枣、枸杞、葡萄、苹果干、杏干和茶叶混合的八宝茶了。有时候也觉着供养儿子上学没白费劲,尽管家里少了劳力,少了孙子欢快的笑声和吵闹,但逢年过节儿子领上媳妇回家看他一眼,给他和女人带来一些八宝茶和纺绸的衬衣,这些东西是这个闭塞的山村所缺少的,因此,每当他穿上儿子给他买的柔滑的长衫去寺里礼拜的时候,总会听到一些人的赞叹声,例如询问料子的,质地,价格的多少,当然他也不忘了说是儿子买的,让那些和他差不多的没有送儿子上学的老汉们后悔一下,付出总会有回报的。

  女人端上一碟油泼辣子和一碟热气腾腾的葱花饼。马文海把葱花饼卷成一个小筒蘸一下辣子,嘴凑上前,一口咬掉大半截,嗞嗞地喝一口茶,茶水润泽他的肠胃,这种舒服和欢畅是任何滋味都不能取代的。

  喝完茶,马文海精神饱满地清理牛圈的牛粪。他推着架子车来到院墙外的场边上,这里有一堆黄土,是他从路边的崖畔一车一车拉来的,用铁锹拍得碎碎的,绵绵的,充分吸收阳光精华的晒土。这种土柔软洁净,晒一两天再翻过来晒着,在阳光中,晒土特有的泥土香味弥漫在场院上空。晒好的土堆成馒头状的小土堆,用铁锹拍实,像一座隆起的坟堆。晒土用来垫圈。把土撒进牛圈里,盖住尿粪,牛卧在上面就像柔软十足的席梦思床。牛可以在上面打滚,把土蹭到身上防止蚊虫的叮咬,所以,马文海养的牛有着与众不同的油光的皮毛。即使再累再苦他都把牛圈弄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像自己住的厅堂一样窗明几净。牛舒服了,就有了精神和力气,拉犁、拉车、碾场显出与众不同的耐力来。他最看不惯庄子里那些懒散的人家,人懒牛也脏,远远就嗅见一股尿臊气,就像一个懒散的女人只顾收拾自己,房子里凌乱不洁,客人来了无处下脚。这些土吸干牛圈里的汤汤水水,翻起来运到外面堆起来,是绝好的肥料。庄稼吸收了这些营养就有了鹤立鸡群的特性,杆粗、穗大、劲头足,他深深地懂得人、牛、粮食的关联作用。

  牛吃饱了,马文海赶着牛要耕麦茬地,小麦割完后把根留在土壤里,深翻,暴晒,吸足了阳光和水分,来年耕种的粮食又会显出深厚的与众不同的功底来。

  马文海扛着犁,女人拉着牛在前面走,他从前耕地根本不麻烦女人,今天是一对新搭档,他还不知道买回来的这个高大的红犍牛是否能在犁沟里驾驭自如。他仔细地调整套绳,确保牛拉得舒服,插下步犁的瞬间,他的内心里有些不安,害怕红犍牛跳杖子,但他没有想到红犍牛没有踢打,他左手扶犁右手轻轻地扬起鞭子,嘴里“汪”地一声,牛就开始往前走,两牛并驾齐驱,尤其是红犍牛套绳拉得直直的,没有一丝一毫溜奸耍滑的意思,完全是对本行驾轻就熟的一种奉献式的努力。他的心里慢慢轻松下来,犁了两个来回,他让女人松手,两头牛一头走在犁沟里,一头走在茬子地里,不紧不慢,不急不缓。他轻轻地扬一下鞭子,红犍牛就往前紧赶着走了几步,乳牛就显出吃力。他的心完全放下来了,多么好的牲口,只因为没有遇到好人,没有遇到像他马文海这样的一位懂牛、知牛、疼牛的庄农人,生在赌博客家里,没有人疼顾,饥一顿饱一顿,有时还要为赌博客的欠账付出屈辱和辛劳的汗水,还吃不好。想到这里,马文海的心里就有些受不住,他感谢真主的慈悯和关爱,好人遇到了好牛,就像好武士遇到了好武器,要更加珍爱和疼顾。

  太阳出来了,先是浅黄的霞光,接着就成了鹅黄,最后是红光一片。山畔上最高处就无限柔和显亮起来,就像一只硕大的手依次拂过露水、青草、荞麦、谷子、糜子、洋芋最后落到晨耕的一对牛身上,落到马文海身上,人和牛就像是镀了一层红色的金铂,流光溢彩。马文海发现女人正心醉神迷地看着他和牛,就喊了一声,你回去吧,看孙子醒了吗?女人从虚幻中惊醒,脸上涂上了一层金黄色的晕圈,马文海心里颤了一下,一种年轻的东西从脚底升起,慢慢地涌满全身,使他浑身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力量。

  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马文海索性脱了鞋,光脚走在犁沟里,膨松的土壤柔软如棉,使他的脚更加自如。新翻的土壤,如同软绵绵的羊毛,薄薄的湿气袅袅上升,缓缓移动,马文海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种山野里蓝天、白云、青草、粮食、雾气,就像一个爱书的人珍爱一本掉了皮的旧书一样,他爱山村,爱这土地和牛羊,还有他浆水面一样醇厚和优越的女人,红犍牛意外的表现使他和女人心里坦荡下来,疙疙瘩瘩的担心在松软如浪的土里烟消云散。

  这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劳动,牛和人都配合得默契,看着山下那个温暖的家,他的心里敞亮得如同神仙,一张嘴一曲花儿在山间萦绕起来:

  洋芋花开兰艳艳,

  尕妹的手心软绵绵

  ……

  季节进入冬季,山上的草和土地用安静的睡眠补充体力,可庄农人马文海没有休息,他要往土地里送冬粪,这是一项重体力的活,五十岁的他干起来已不如从前轻省,这对他是一个挑战。往年的时候,女人在前面给他拉着牛,两个人一块装粪,一块披星戴月,有时候牛歇了,人还不能歇,要挖粪散粪。女人有时候劳累了,就开始嘟囔,人家把儿子养下干活,你把儿子送去念书,跟了你受了一辈子的苦,老了都不得闲。说归说,但往往到了送粪的时候,女人比他还起得早,催促他早上多拉几趟。今年他不想过多地劳累女人,也不想过多地劳累已有了身孕的乳牛,它和女人一样也应该歇缓着,好好地孕育牛犊。有他和红犍牛就能运转。

  经过几个月的细心照料,犍牛已不像刚来时那样瘦弱,皮毛如同一匹红色的绸缎顺溜和光滑,前腿的肌肉强健有力,屁股圆润得如同拉满的弓,稍稍一弹就会发出嘭嘭的响声。他给犍牛的笼头系了两条细绳,左转向左拉,右转向右拉,牛就知道往哪个方向走了。他撑着车辕,肩膀勒着拉绳,给牛也加把力,不用挥鞭子,只“汪”地一声牛就迈动脚步奋力向前。他有时想,要是儿子在身边多好,至少他一个抱孙子的人不会驾在车辕里,他只挥一下手,今天往这块地里拉,明天往另一块地里拉,儿子会听话地执行他的命令。但有时候也事与愿违。隔壁的王穆萨不是有儿子吗?老汉老婆使唤不动儿子,儿子弄着要分家,结果分了,老两口还不是照样一个拉牛一个驾车辕吗!这样一想他心里就平衡,至少他不会生着气拉粪,不会把气撒在牛身上,不会大声呵斥和辱骂牛和女人,他想,真主命下的你是干啥的早已前定了,人是没有办法的,要是人有办法都不愿下苦了。他的儿子能上大学,能参加工作,庄子里一块念书的一群娃咋都打牛后板筋呢!真主的拨派使他心存感念,特别是这头和他有缘的红犍牛。这么孔武有力还乖顺。苦些累些没有啥,只要真主给他老两口个健康的身体,不拖累儿女就行了。

  给田里送完粪,就像给一年的农事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剩下的日子就悠闲了许多,庄子里娶媳妇的,打发女子的都像约好的一个接一个,一些劳作了一生的牛被宰掉了,皮子晾在院子里,牛头突兀地立在墙根下,眼睛还睁着。马文海的脑子里就闪现出这些牛活着的模样来,俊美的,难看的,勤劳的,偷奸耍滑的,欢欢喜喜地在田间地头奔跑,老了,无用了就走到了刀子下面。牛的一生就像人的一生,由青春勃发的少年走到缓慢迟暮的老年,不同的是人等着慢慢无常,而牛辛苦了一生,老了还要被人吃掉,人吃了还要品味牛的肉香不香,硬不硬。每次看到牛头上那双铜铃一样的眼睛,马文海就觉着自己掉了进去,他拼命地想上来,拼命地想抓住什么,就像一位临无常的人伸出手来在空中抓呀抓,抓了一场空,什么都没抓到。

  自从看到院子里的牛头,马文海的心就突突地跳着,他不自觉地想到红犍牛的最后下场,是在牛圈里慢慢地老死呢,还是卖给其他人;或者得了急病,很快地死去。他为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但这是不可回避的现实。人也要死更何况是牛呢!他心里恐惧着牛的死,恐惧着红犍牛的结局。以前,出售牛犊时,他都没有深思这个问题,没有想到那些牛娃子会走怎样的一条路,会遇到阴冷的还是宽厚的人家。遇到他这样忠厚的庄农人就好了,牛耕田犁地,人的心存着感念,没有蛇蝎心肠。但有些人就保不住了,像那些屠宰客,两岁的牛娃子就敢下刀子,怎么能忍心下刀子呢!牛娃子的肉嫩,在市场抢手,馆子里的大师好做,食客也爱吃,不幸的是那些还来不及经历世事的牛娃子,还没有领略春夏秋冬和风花雪月美好的牛娃子就做了刀下鬼,成了城里人口中的美味。他的儿子和媳妇也是城里人,也吃着那些牛娃子的嫩肉,想到这些的时候,他心里就难受,就觉着这些罪孽好像是自己干下的。

  4

  马文海把红犍牛买来已经六年了。

  岁月的刀子坚韧刻薄,毫不留情,不知不觉间,马文海的腰没有往日直溜了,佝偻的老相已不可避免地来到了。头发花白,以及常年的劳作使他看起来比常人更老一些,而他的红犍牛也没有了往日的神彩,毛发干燥,走路松松垮垮,额头上的毛已脱光了,满弓一样的屁股显出衰败的迹象来,走路急了,屁也夹不住了。马文海已经不使唤犍牛了,大部分土地转包出去,只剩下门前的七八亩自己种着,每年种些小麦和洋芋、胡麻,只够他老两口吃就行了。女人一天不如一天,年轻时劳累的病接二连三地寻来了,腰疼、腿疼,衰老的皱纹已布满额角。

  马文海和牛的脚印都留在田间地头,一串连着一串,一层覆盖着一层,可惜的是他老了干不动了。人老了可以享天伦之乐,而牛老了怎么办?他经常想这个问题,但始终没有合理的答案,他见到的情形是:庄子里那些被榨干了力气的牛被贱卖了,宰了,成了七零八落的骨头,牛骨头也被人收了去,不知做什么用。

  可牛老了,总不能让它老死在牛圈里面吧,这是人民不愿看到的。

  那头红乳牛死在圈里,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当他礼完晨礼,给牛添草的时候才发现红乳牛已经死在圈里,不到一岁的牛犊依偎在母亲身旁。红犍牛眼睛发直地看着他,草也不吃一口,就那么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他感觉一桶凉水兜头浇下来。怎么没想到呢?头天,乳牛精神不好,他没有使唤,让牛在圈里歇着,缓一缓,可红乳牛没有等到第二天早晨,没有给他留一点时间,就匆匆地去了。马文海知道,牛是累的,接二连三下了几头牛犊,还整天劳动,再好的精神都扛不住。牛没有跟上刀子,没有走在那条尽善尽美的路上,给马文海留下巨大的无法弥补的伤痛,伴随着他,折磨着他,使他寝食难安。

  马文海整天无精打采的,老犍牛的出路问题成了他这一辈子最难解决的难题。

  梆、梆的梆子声划过夜空,声声入耳,这种唤礼的如同警钟一样的响声,一次次地使他的内心归于平静,归于一种平和之外的忧伤。

  他戴上白帽子,肩膀搭上一条毛巾,在夜色中向清真寺走去。路上已有了不少像他一样早起晨礼的人们,一顶顶的白帽子像暗夜的星星在移动,又像是萤火虫,不同的是,萤火虫飞得毫无章法,而星光却向着远远的清真寺汇聚。村庄里,那座古老的如同灯塔一样的清真寺里,细颈、长嘴、高挑的汤瓶里有温热的水,温水四溢,溅落的平和、洗浴的流光如同雾气中的流岚一样温馨。

  这是庄严的时刻,面西、抬手、鞠躬、叩头、打坐,一气呵成,心浸润在平静的赞念里,悲欢离合,风花雪月,儿女情长,鸡零狗碎都悄悄地踪迹难觅,只剩下唯一的祈祷。眼泪落在掌心里,在生活的艰难之外,在苦寂的表象之外,在凛冽的寒风之外,黎明静悄悄的,东方静悄悄的,远处的山静悄悄的,风吹过树梢传来了鸟鸣,白昼在平静里如约而至。

  每一个礼完拜的老者的脸上都沐浴着一种圣洁的光,昨天的一页已翻过去,忏悔带给他们一种新的气象。那些上了年龄的老者,银白的胡须、素净的衣裳、满足的背影、回家的脚步都有了一种知足的味道。

  马文海快六十的人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了,他已熟稔了人间的沧桑和甜美,亲近和背叛,甜言蜜语背后的阴冷,宗教神圣下的私心膨胀,他该为自己活着,为内心的纯净和生命萎缩的后世做些打算,使将要和必需走的路宽展和舒坦些,少些荆棘和坑坑洼洼的阻挡。他常常在礼完晨礼后把双手举起来向万能的真主祈求平安和幸福:认识和不认识的,亡故的和活着的;父亲和母亲、岳父岳母、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邻里邻居,即使那些曾经给他难堪和找过麻烦的庄里人他都向真主祈求平安。

  晨礼结束后,他照样泡了一杯浓茶,照样吃着女人烙的葱花饼,可咬了几口就放下了,心口堵得吃不下去,只嗞嗞地喝着茶。女人看出他的不安来,问他咋了,是不是病了?他摇摇头不说话。

  晚上睡觉前,女人又问,你咋成哑巴了?一天不说话。马文海长长地叹口气,悠悠地对女人说,是老犍牛的事把我难肠死了!女人不言传了,内心的波澜如同起伏的麦浪久久不能平静。实际上男人这几天闷闷不乐,她就猜到了是牛的事,她不像村里爱钱的女人,赶着男人把老牛卖给那些屠宰的人,那样做她的心里就不安,就难受,虽然她有时也气恼男人把牛比孙子还稀罕,但她的内心是通情理的。

  她迟疑地说:“要不……举意了……古尔巴尼吧?”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恨不得踢自己一脚,但还有其他办法吗?

  见马文海不说话,她又说:我们也老了,阿訇说一头牛如果举意了古尔巴尼的话可以抵消七个人的罪责。

  马文海心里咯噔一下,女人咋想的和他一样呢,其实他心里早这么想了,只是他不忍心说出来。

  古尔巴尼是这里回民的说法,正式的名字是古尔邦节,意味宰牲。就是条件好的人家举意宰牲,知感真主的慈悯和护善,用牛羊生命离去代替人的恶。老人说,嘴管着管着就把谎编下了,手管着管着就把歹干下了。为了蝇头小利有意或无意就把罪干下了,怎么赎罪呢?用洁净的钱财买牛羊宰掉散给贫穷的人,心里要虔诚,钱财要干净,牛羊要俊美。

  女人说的时候,他心里的疼迅速扩大。

  马文海想到了大和娘,想到了外父外母,外父他是没见过的,外母把他看作儿子,把给儿子的爱都给了他,在三个女婿中,他受到了老人无限悲悯无限伤感的关爱,那是竭尽所能的。老人舍不得吃鸡蛋和下蛋的母鸡,对他却毫无保留。在那些穷苦的日子,母鸡就是家里的银行,等于说他把外母的银行都吃了,把来钱的路都断了。两口子吵架了,老人没有说过他一句,屡次说女儿的不是,希望两个人和和睦睦,她就闭眼了。可自己为老人做了什么呢?每年的祭日他记着,在老人的坟上念索上坟,祈求真主能使老人在后世的花园中享福,但不管怎样做,他都觉得自己亏欠着老人。

  晚饭后,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女人时,女人洗碗筷的手停住了,肩膀抖动着,白盖头如一团剧烈晃动的白云,女人擦了一把脸,转过头来很温婉地看了他一眼,她做姑娘时这样看过他,生了儿子时这样看过他,现在她又这样看了他一眼,无限的柔情。

  可是还有三个人呢?他自言自语地说。屋子里很安静,墙上的钟心无旁骛地走着,月光照在窗棂上,清亮得如同葫芦河的水波。

  咱两个吧——

  女人缓缓地说,好像费了很大的劲,挣扎了很久才说出来的这句话。这句很有分量的话使马文海的心甜蜜无比,他不是一个专权的人,遇到事情会征求女人的意见,其实他心里早就想好了,让女人说出来更有一些耐人寻味的力度。

  现在已经是六个人了,四个已经亡故的长辈和依然健在的他们自己,对生和死都有了一个完美的交待。

  月光已经悄悄地向窗台的里边走了一步,院子里已一片明朗。梨树沐浴着如水的月光,更加清丽动人。猫在树根下蹭痒痒,树枝就像被谁胳肢着发出轻微而刷刷的笑声。麻雀刷地一声转移到树梢上,它们对猫有一种天然的畏惧。红犍牛哞地叫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叫声让马文海的心里一抖,莫非牛知道了月光下的阴谋。

  女人欲言又止,两眼已含着泪花,苍白的脸上纵横着哀伤。

  还有,还有老三……

  女人的话已经感染了马文海,她苍白的脸,让他的心疼了一下。老三已无常多年了,每当说起的时候,女人还是一脸的悲伤。马文海何尝不是呢。只是他压抑着自己的悲伤,他害怕他的伤感会影响女人的身体,多少年了,他都藏着压着,不轻易流泪罢了。他忘不了那个面若桃花的生生地在自己眼前跳跃的孩童的脸,女人多次在梦中醒来,悲伤地对他说,她梦见了老三,放羊回来了,娃没吃着——没有把今年的新麦子吃上一口!的确,老三是在一家人欢欢喜喜地用新麦子磨面的时候患病的,在镇上的医院抢救了两天没抢救过来。要是他活着也已二十几岁了,也成家立业,出外闯荡去了。马文海曾经把自己的养老安排在这个最小的儿子身上,在他的家里养老送终。可这个愿望在那年秋天的滂沱大雨中悄然破灭。他的心疼了二十年,岁月可以消磨一些事情,但伤心的往事仍然记忆犹新。

  马文海隐隐觉着自己像是牛的一位罪人。只有更加殷勤地把牛喂好才使良心少一些鞭打。一捆苜蓿草拦腰截断,把最嫩的部分给红犍牛吃,有时候给牛倒些油渣和麦麸让牛吃得舒坦。牛圈里热了,他把牛牵到院子外的杏树下乘凉,用一把毛刷从头到尾把牛身子刷一遍,牛很享受他的安抚,往往闭上眼摇着尾巴,呼吸均匀如同睡着一样。有时,牛睁着眼睛很幽深地看着他。和牛的眼睛对视的时候,马文海的心里就微微一惊。牛这么认真慈祥的看着他,就像一位老人用经历了风霜雨雪的眼睛看着他。所有的慈爱都含在眼睛里,那么深邃悠远,那么宽容和善。

  马文海在牛的眼睛里看到大的花白胡子,娘如雪的盖头,外母孤独的背影和老三的笑脸。

  杏树的枝叶把阳光剪成斑驳的碎片,像灵活的小白兔,在牛和马文海的身上跳跃。人和牛都成了雕塑一动不动。马文海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牛的眼睛,一股无形的魔力控制住了他。牛的眼睛眨了一下,再眨了一下,两滴泪就从眼窝深处涌出,沿着眼睑渗出来,慢慢地渗成两股溪流,沿着缺少毛的脸颊流下来。

  马文海明白,牛已经知道了他心底的私密,它用深沉含蓄的眼泪告诉他不用伤心,这是前定的结局。马文海一把抱住牛头痛哭失声,多少压抑,多少难受在这一刻訇然释放。他的耳畔回响起葫芦河对岸那个女人络绎不绝的哭声,那哭声如泣如诉,不绝于耳。

  第二天早上,马文海晨礼后回到家,照样泡上一杯茶,吃完干粮后就喂牛去了。他把嫩苜蓿草倒在槽里,乳牛和牛犊过来不急不躁地吃着,犍牛只是闻了闻就转身走开了。他赶紧把油渣倒上,但犍牛还是闻了闻就走开了。牛犊不管不顾地吃料,还意犹未尽地舔着嘴皮。马文海神情疲惫地回到屋里,他悲悲地给女人说犍牛不吃了。女人“哦”地惊了一声,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啊!多少年,犍牛都是狼吞虎咽的,怎么就不吃了?女人急忙去看。犍牛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她,神情漠然。女人悲伤地回来了,悄悄地抹着眼泪。中午,马文海把晒得热热的一盆水端到牛圈里,小牛咕噜咕噜地喝够了,犍牛只是过来闻一闻就走开了。

  水在盆子里亮闪闪地晃荡着,一朵白云泊在水里,马文海也看到了自己的脸,胡子拉碴的,神情恍惚。太阳碎银子般的光在水面上跳跃着,如灵活的小白兔在庆祝自己的生日。

  犍牛不吃不喝已经几天了,肚子明显地瘪了下去。明天就是古尔邦节了,儿子已经放假了,领着媳妇和孙子回来了,家里一下子多了人,热闹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女人忙得团团转,给孩子做好吃的,她的伤心被暂时到来的欢聚冲散了。马文海独自站在杏树下,失神地看着远方。

  男人们兴高采烈地从四面八方涌向清真寺。马文海在家里洗了大净。洁净的水从细颈、长嘴的汤瓶里流出来,温热地溅到他的手上,珠珠有声。这不是一般的溅落,是圣洁仪式的开始,穆斯林和水结下了不解之缘,从出生的清水洗浴到死后的清水洗尘,水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

  马文海特地穿上了儿子给他买的纺绸长衫,戴上洁净的小白帽子。他来到牛圈静静地看着红犍牛,最后一次摸着老牛的角、眼睛和耳朵,千言万语涌上心头。牛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又“哞”地叫了一声,就像有话要说。马文海抹了一把眼泪,步履蹒跚地走向清真寺。

  马文海跪在巴巴和父母的坟前,伸出双手接了一个都瓦,大声地念起上坟的索勒。以前上坟他都念,今天他要把十八个索勒念完。他的声音苍老、温婉、悲悯,如同留存千年的古琴。缓缓地轻抚琴弦,凛然有声,像挣脱杂草羁绊后的呜咽,又像一声声连绵不绝的呻吟。低沉、高亢、忧伤、迷茫、净美。大和娘,外父和外母向他走来,一起对着他笑,好像他们都活过来了,在他的眼前柔声地笑着。

  古尔邦节后的一个月,马文海无常了。晨礼时,他把水灌在汤瓶里,洗了右脚,洗左脚的时候一下子栽倒了,再也没有言传。女人知道他的心空了,追随着红犍牛去了。

  晨礼后,女人给乳牛添草,在牛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瘦弱的影子,她失神地望着坟院的方向,双眼里渐渐蓄满了泪水。盈满的泪水失神地流到脸颊上,落在脚下的土里,寂静无声。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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