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在苍穹下恣意翱翔的苍鹰,呼啸着飞过爷爷的坟头,落在了坟前伫立的一匹白色蒙古马的身上,马嘶南天婉转回荡就像是为爷爷特意送来的挽歌。我向蒙古马恭恭敬敬地走过去,想摸摸它,陪着它共唱长调。此时天边的一声鞭响就像来自久远岁月的一声呼唤,带着白马和苍鹰奔向地平线。”我在满身汗水中朦胧惊醒。
玉珏大哥手上的烟卷升腾缠绕交织旋转,向上爬升直奔宿舍天花板。他又利用午休时间进行创作了,看到我忽地坐起便问道,“做梦了吧?”
“我一直有一个故事憋在心里,因为有很长时间自己总是不信,所以也从未跟任何人说过,可最近却总是在重复一个白马苍鹰的梦,所以……”我坐起身,喝了一口水跟他交流着。
“说说?”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对“故事”二字极大的兴趣。从哪开始呢?这个故事像没有头又没有尾的传说,又像如果没有曾经便没有将来的轮回。
“记忆里,爷爷是一个健忘的老头儿,他不是忘记刚说过的话,就是忘记刚使过的东西。从童年到少年,就这样缓慢地发现他渐渐记不得了大部分东西。直到去医院确诊以后,家里人才明白他是被一种病害的,叫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确诊以后对我的改变,是有些他跟我说过的话、讲过的故事,几乎分不清到底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是他残存的记忆作怪给他撮合出来的。但小时候每当他一提起过去的经历,我的脑中就会炮声隆隆、枪声不断地配合着想象。那时候他最爱跟我讲,他是见过世面的人,张作霖大帅还活着的时候自己就在奉天(沈阳)当警察了。不管是胡子、毛子还是小日本,他是都交过手的,从不打怵。唯一害怕过的人,反倒是他后来在抗联时的一个蒙古族战友,叫巴图儿。单就身高面相上说,巴图儿倒并不怎么会让人心生畏惧,一副典型蒙古人特点的身材长相,高颧骨黝黑的大圆脸像雕塑一般富有男人特有的勇猛之气,肩宽臂长屁股大,天生好骑射手的身架子。很少说话,倒也不是完全因为不善于交流,而是他只能说一口蹩脚的东北话。巴图儿第一次出现在爷爷的眼里,就把这个打了几年鬼子的抗联老兵一下子从心理上征服了,唯恐成为他的敌人。
当年爷爷隶属于东北抗联1军第1师3团3连,前身是原东北人民革命军第1军,著名的杨靖宇将军任军长兼政委。1938年初,由于日本关东军在东北境内的持续增兵以及推行惨无人道的‘集团部落‘保甲连坐制以及实行‘三光政策,使南满游击区形势一落千丈,1军不得不从宽甸往辑安(现集安县)老领山区撤退。在南京大屠杀发生过去一个多月后,也就是1938年2月初那段时间,爷爷所在的连队驻扎在宽甸西面一个叫李家沟的地方。不过由于当时几乎没有任何获取信息的手段,所以他们并不知道关内都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并且此时距离日本侵占东北已经七年有余,更不会因为‘七七事变爆发全面抗战有什么更深切的观感。”
“看不出,啊,你小子还是个抗联子孙。”玉珏大哥听着听着便补了一根烟掺和了一句。
“那是一个让爷爷整个军旅生涯极其难忘的夜里,他曾多次跟我描述过那个夜晚,由于3连遭到叛徒出卖,群众基础较好的李家沟让关东军一个中队加上一部分伪军夜袭了,3连整个被包了饺子。在突围的时候,他身边的战友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了,军官全部牺牲,士兵死伤极其惨重,官兵和四散逃跑的百姓被无差别射杀,溅出的鲜血染红了整座白雪皑皑的村庄。那晚他眼中的世界只剩下浓烈的红色以及无边的黑色。部分突围出去穿得较少的人在拼命逃跑时,汗水没多久就浸湿了单薄的衣服,在零下三十几度的严寒中,体温迅速下降。仿佛无边的山林,渐渐地吞噬了每一个钻进它肚子里的人,用它的极寒与漫长,冻死任何敢挑衅它威严的人。不过死亡并不能增加给他们留下全尸的机会,追上来的小日本朝每个冻死或接近冻死的人的头部、胸膛不是补那么几枪就是胡乱地连砍带刺。爷爷因为在‘九·一八事变的时候吃过鬼子的亏,所以这么多年一直保持着和衣而眠的习惯,侥幸躲过了严寒的考验但并不代表他能逃得过继续追捕的禽兽。这些禽兽小日本(日本侵略者)太顽强了,这是他一直以来交手中总结出来的教训。换是单纯的伪军部队,别说夜间山岭追击这种事了,连稍微晚一点的偷袭,他们都干不出来。
爷爷故意模糊自己的脚印,又是爬树又是边走边扫,在辽东山高林密的山林深处越走越远,直到眼前出现了一个无名峭壁。因为跑出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带手闷子(东北地区一种手套),手冻得红肿到几乎拿不起步枪,更别提攀岩上去逃命。随后他便在附近寻觅藏身之所,距离他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许是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旁有一棵大白桦,就像一把大伞撑在了巨石上面。周身因为覆盖着白雪,像极了小孩子玩耍之中堆起的巨大雪球。他想都没想便在石头后面藏了起来,又拢起了不少的雪覆盖在自己的身上,只露出头部探听情况。
此时距离夜袭开始,已经三、四个小时有余,感谢老天没让这太阳早早地升起,让这夜给逃生的人更多的遮蔽。可是没多会儿,爷爷就听见狗吠和小日本在雪地中‘嘎吱嘎吱行走的声音,这声音离他的距离越来越近。他把冻僵麻木的食指伸进嘴里,竭力让它可以感受到扳机。有那么二十几秒,他的精神突然恍惚了一下,一种想放弃了的念头像过电影一样从脑海中闪现。太累了!从1931年9月18日那夜开始,就是在不断地跑、不断地打、不断地躲、不断地忍饥挨饿。小日本就像杀不完似的,总是越打越多。从知道一家老小暂时安全,到现在的渺无音讯苦盼相见;从小有地位能在街坊四邻面前耍威风的小警察,变成隐姓埋名唯恐牵连亲人的抗联战士。有时候想想这种苦日子都不如死了得了。想到这,一只小手,小得连大人的拇指都握不全的手,襁褓中儿子的这只手紧紧地握住他小姆指的离别场面,又一次跃入眼帘。那时候他的儿子才出生半年多,小得总像有前一口气就没了后一口气似的,嘴里‘吧嗒吧嗒地像想要对自己说什么。媳妇一手抱着这个儿子,另一只手牵着刚3岁大的闺女,站在家门口无论怎么劝说就是不肯进门,依依不舍的眼神像是能把他的魂全都掠了去。他有点回忆不起自己家门口的春联上写的是什么了,他不在的这几年,还有人年年去换吗?记不住媳妇给他烫的酒味、白菜炖豆腐的香味。妈了个巴子的,自打成了亡国奴,什么都他娘的没了,不中!现在不能死!死也得再弄死两个畜生再说!
爷爷缓过神的时候小日本的脚步声与狗吠声已经很近了,最多不超过五米。食指在感受到冰冷的扳机在向它招手时,竟有种绝处逢生的激动,仿佛在高喊:‘请派我出场,我已准备好了。
正在这时,只听见‘嗖的一声紧接着是一个人的惨叫声,叫声还未停止就听到‘扑通扑通在地上打滚的声音,再然后就是‘咚的一声,好似金属打到骨头上的声响,连之前嚣张的狼狗吠也停下了。等到只听得见落雪的声音时,便听到明显在搬弄尸体的声响。爷爷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人,但好奇心又催促着他必须行动起来,哪怕威胁到生命!
他小心翼翼地举着枪走出雪下石,借着月光的反射,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大羊皮袄的人蹲在地上扒掉一个日本兵的衣服和装备,子弹、干粮放在随身的褡裢里,大的没用的就扔在一边。他后面躺着的日本兵,眼睛上插着一根箭,而躺倒在地的狗旁边,落着一个弯把的东西,弯曲的前部是由金属制成的,在月色下狰狞着瘆人的寒光。爷爷看着这个陌生人的行为,有点不知所措,又生怕他对自己不测,便压低声音:
你是尬哈地(干什么的)?举起手来。
那个家伙停了下来,扫了爷爷一眼,明显是模仿东北话的口音:
俺救了你。
接着他又继续干着他那事。爷爷有点手抖腿颤,就算是经历过多少次战场的老兵,面对眼前这样一位不明来路的救命恩人,也是心有余悸的。处理完一具尸体后,他随手揉起一把雪擦了擦血迹接着又向那具眼睛上插着箭的小日本尸体走去。拔出箭往雪上插了插,用手捋掉箭头上的雪又在身上的羊皮袄上蹭了两下就插进后背的箭筒里,这一系列的动作就像他刚完成了一次成功的狩猎。
你是抗联的不?
就在爷爷有点愣神的时候,眼前这个家伙闷闷地问了一句。
嗯呐。”
“你是说突然间从山里头出来了一个人,救了你的爷爷?”玉珏大哥有点怀疑的问道。我点了点头。“那然后呢?”
“这个让我爷爷第一次见到就后脊梁发凉的蒙古人就是巴图儿,他那天晚上就是在找能杀小日本的抗联队伍,才寻到了李家沟,却不巧赶上小日本偷袭,于是就在爷爷和那些战友突围之前,先向树林深处跑去,边跑边发现后面还有人,就躲上了一个白桦树,也就是爷爷所躲藏的石头上面那棵。
巴图儿把那两具鬼子的尸体光着腚地挂在了树上,就像在向关东军示威。
之后他就一直跟着爷爷走,他知道这样肯定能找到抗联,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向西踏雪避风、艰难跋涉。既要躲避豺狼野兽,还要时刻小心小日本、胡子。爷爷因为突围时走得匆忙没带什么干粮,饿的时候也不用说,巴图儿像是能猜到似的,都会应时地从蓝布白花褡裢里掏出马鹿肉分些给爷爷吃,还怕他冻伤手,将也不知道从哪变出来的手闷子送给爷爷。
从李家沟跋涉到天桥沟地界时,遇到了两个衣衫褴褛拾柴火的农民,这两个农民见了他俩便跑。对于他们来说,打从实行‘保甲这两年以来,连胡子都明显少了不少,拾个柴火竟然都能遇上这种形迹可疑的人,当然会给他们吓坏了。说爷爷他俩形迹可疑,确实并不怨他们,一个拎着小日本的“三八大盖”、一个背着长弓箭筒,衣服帽子鞋全都不是一样的,不让人误会才怪。
站住,再跑俺开枪了。
爷爷忙给他俩喊住。
这嘎瘩(地方)是天桥沟不?
稍微胆大的战战兢兢地转过身。
再往北边走个几里地。
爷爷举着枪向他们走了过去,摸了摸他们的口袋和身上,发现没有武器。
你们家都在哪嘎瘩?
还是那个胆大一点蹭了蹭鼻涕,回道。
俺俩都是南边方家隈子的。
那敢情好,你俩跟着俺们遛遛吧。
大哥去哪啊?
哪那么多废话。
农民在前他俩在后地跟着,不过爷爷却没让这俩人向正北走,而是偏东北。走了大概小半天的时间,临走时还威胁了两句,才让他们俩离开。
你们在方家隈子,俺知道了啊,要是你们敢向小日本报告,老子杀了你们。
两个农民的人影一消失在视线里,爷爷便让巴图儿跟着他向西迅速前进。巴图儿很不理解爷爷的做法,跑了大概两里地,趁爷爷倒气时问他。
你不是,汉人?
是啊,咋的啦?
那为啥欺负汉人?
他俩整不好就得跟小日本告密,出卖俺俩。
为啥汉人出卖汉人?
爷爷突然语塞,他知道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小日本太残忍了,抗联每杀几个禽兽,他们就会报复性地屠杀、抢劫、烧毁被袭击的地方附近几个村庄,是个人都怕!谁不怕自己的父母兄弟、媳妇孩子被枪打、被刀砍、被淹、被埋?!谁都怕!他们有些时候都害怕抗联的在自己村庄附近打小日本,这种既恨又怕的情绪,一直生长在抗联战斗的土地上。可能实在不想回答,爷爷便骂了一句。
我他娘的也想知道!
这次对话基本是爷爷和巴图儿在这几天最长的一次了,之后还没来得及更多交流便来到了天桥沟,这时候爷爷确实不知道如何找到队伍,只能是凭着自己对队伍的了解,向北面的林场深处走去。果不其然,刚进林场周围的氛围忽地变了样子。不单是因为天色渐暗、气温骤降,安静得可怕的林场只剩下他俩踏雪的‘嘎吱声,这两个闯入者的心理上,不知不觉地就盖上了一件叫做阴影的幔纱。
不许动,尬哈地?
躲在暗哨里的1师师部哨兵把他俩逮了个正着,光向爷爷询问了一番,然后特意让另一个哨兵去卸他俩的武装。可巴图儿岂会轻易让人拿走自己的家伙事儿(武器),说时迟那时快他在雪地上嗖地窜了出去就地一滚,像地龙出土似的一腿踹倒哨兵,随即抽出蒙古刀直逼对方的脖子。
尬哈?!放下刀!
情况万分紧张,哨兵激恼得直喊,爷爷赶忙上去拉住巴图儿举蒙古刀的手臂。
巴图儿、巴图儿,是俺们自己人。
说这话的同时又挡在举枪哨兵视线前,唯恐对方一冲动再走了火伤到巴图儿。
自己人,咋不信自己人?
那不是他俩也不认识俺俩么,等到了队伍上,说清就行呗,来,咱把家伙收喽。让他们给咱俩拿着咱不还轻快一会么。
巴图儿放开了哨兵站起身,将信将疑地把蒙古刀、弓、箭筒、布鲁(形像一把镳刀,头顶处包有铅头或铜箍环,蒙古族御敌、打猎的武器)都放到了爷爷的手上。
跟着哨兵向密营走的路上,爷爷一直心有余悸,巴图儿豺狼虎豹一样彪悍的性格,就像驯不服的野马似的,太危险了。万一哪天跟自己翻了脸,那可是要命呐。想到这,他看了看一脸怨气的巴图儿,月光之下,只有眼睛散发着冷冷的光。
密营戗子的大炕上密密麻麻地躺着十几个受伤的战士和一个照料他们的医官。爷爷的心一下子拧了起来,他想这里边肯定有自己认识的战友,便借着黑油灯的光一个个的看。突然,他看到了3团2连连长张达,在‘九·一八事变前,张达就是奉天警察局长黄显声将军的警卫,现在正左腿缠着绷带躺在炕上。
张达大哥,你咋啦?
小九(爷爷在警察局时的外号),你还活着?!
嗯呐,俺还活着!
原来张连长在密营里就得到了消息,知道整个3连都被小日本包了饺子,以为一个突围成功的都没有,所以见到才问出那句话。张连长自己左腿中弹,好在是冬天,不至于伤口迅速溃烂,但因为缺医少药也面临着截肢这唯一的办法。他在跟哨兵证明了爷爷的身份以后,便吩咐医官给他俩安顿一下。啥安顿呐,就是给了他俩一个炕头犄角旮旯的地方休息,戗子里有火炉子啊!对于他们两个来说,简直是天大的享受了。整整三天没敢大合眼,都是睡一个小时便要继续起来赶路,怕睡久了就醒不了了。现在即便是能靠着炕沿安心地眯上一觉,他俩都知足了,更别提还能躺在炕上。不一会儿,爷爷看着巴图儿放好弓和箭筒,紧抱着褡裢在那闭目养神,也不知道他睡着没睡着,反正自己是控制不住沉重的眼皮,鼾声阵阵。
睡醒了以后,爷爷第一时间就是四处寻找巴图儿,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来的。走到戗子外,看到巴图儿正在暗哨哨兵的掩体后面站着,跟着哨兵同样的站姿与视角监视着前方。因为是从密营由里向外的视觉角度,可以把暗哨看一个真切,若是在外面,暗哨只是两个紧挨着的小雪包。巴图儿这时也注意到了爷爷在看着他,便向他走来直接说道。
俺要加入你们。
要上队啊?
爷爷跟巴图儿在一起这几天,也曾考虑过这事,但他确实没办法放心这个‘可怕的蒙古族汉子。
巴图儿,上队这事吧,正常是不费劲的。你也看见了,俺和2连长是老乡,说句话就好使,再说俺们抗联的方针是团结一切抗日力量。但,你得先答应俺一件事,俺才能推荐你上队。
啥事?
你以后,可不能那样子把小日本挂树上了,血呲呼啦地不合适。
为啥?
一刀攮死不也中么,一枪毙了不也中么!俺们抗联有纪律,是共产党的队伍,杀人那也是有纪律的,可不能像你似的那么弄死了还不尊重尸体的。
巴图儿这是第二次露出疑惑又有点犹豫的神色,很明显看得出他在思考着什么,他也明白爷爷的意思,于是很快眼神又恢复到了他那副坚定凌厉的样子,手放到胸脯上。
俺答应你。”
有点讲不下去了,玉珏大哥看着我:“要不换个场合再讲?”
我去洗了一把脸。
下午四点到六点,我一直在军艺的操场上跑步,跑到腿抽筋、喘不上来气,坐在青翠的绿草球场中,看着几近惨淡的天色,平躺了下来。
“爷爷,我好想你。”
他每一次记不得我是谁的情景总在我的眼前闪现,我用轮椅推着他却让他害怕;我半夜给他接尿被误认为别人;他全身插着管子流泪害怕的样子,都让我备受煎熬。他面对敌人都不曾感到过害怕,却在得了这该死的病以后……他这一辈子,基本可以用一堆“苦”字囊括。他把最大的秘密和最难忘的回忆全都述说给最疼爱的小孙子,可是在最后的那几年,我却用所谓的理性不去相信理解他,我最亲爱的爷爷呐!
如果说下雨是我当时突然遇到的救赎,那一身雨水的走回宿舍,连衣服都没换掉便跟玉珏大哥继续爷爷的故事,就像是某种神圣的仪式,必须完成它。
我首先打开电脑,给他看了一段视频,一个老人戴着生日帽,身边围坐着几个老战友,大家轻轻地拍着手听着他轻声却有力地唱道:“我们是东北抗日联合军,创造出联合军的第一路军,乒乓的冲锋杀敌的缴械声,那就是革命胜利的铁证……”
“这首《抗联1军军歌》,他教巴图儿整整三个月都唱得不是很利索。不是巴图儿笨,而是他记不太住汉语的歌词。如果单是哼着调子,还是可以听的,这肯定是跟蒙古人能歌善舞很有关系。不过三个月以来,最让爷爷感到欣慰的是巴图儿打小日本的方式,已经大大地转变了。不是说他不再用布鲁、弓箭、蒙古刀这些东西,而是他不再杀小日本时把尸体挂在树上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上。”
“你一直也没跟我解释过,巴图儿为什么要对鬼子尸体那么做呢?”
“打从巴图儿上队以后,在一起的时间多了,爷爷就越发的发觉巴图儿有挺多怪地方。比如巴图儿不吸烟吧,却总是把玩一个精致的绣有白色骏马图案的黑色烟荷包;白天总是很沉默,到了晚上却说许多的梦话,又没人懂蒙语,也不知道他梦里到底在讲些什么;再比如他都24了,杀小日本连眼睛都不眨,但有时却单纯得像个孩子。平时爷爷问他话,他能不说就不说、能躲就躲,要是不了解他还以为这个蒙古人有自闭症呢。
5月初的时候,爷爷和巴图儿已经被整编到了新的3团3连,那段时间1师队伍相对完整,行动也较为一致。因为几乎失去了全部的群众基础,整个1军的日子都不太好过,又要避免与日伪军主力相遇,1师起早贪黑地从宽甸向老和尚帽子山转移,整个行军队伍都极度渴望休息与调整,哪怕就有那么大半天不走道、不站哨、不扛枪都好。
一天夜里在大约晚上9点的时候,3团3连到了一处密营后便开始调整休息,爷爷正好排到了后半夜凌晨3点的岗,他有点暗骂倒霉,因为这班岗下岗后也休息不了多一会,部队就要起来继续行军了。
就在爷爷上岗没多一会,突然听见戗子里传出来剧烈哭喊声,惊起了许多沉睡着的飞禽,在凌晨的树林中传荡。爷爷一听就知道是巴图儿,他的声音很特别,便快速轻声地打开戗子门,蹑手蹑脚地进去找他。当爷爷碰到浑身颤抖的巴图儿时,发现他身上的衣服竟被汗水浸透了。
巴图儿,巴图儿,咱出去撒泡尿。
爷爷拽起脸上满是泪痕的他,看到是爷爷,巴图儿便坐了起来,先擦了擦脸后起身下地,跟爷爷走出了戗子。他俩走到暗哨里,巴图儿坐在地上直愣愣地望着月亮,泪水再次顺着脸颊淌下。
巴图儿,哭吧,哭出来就舒坦了。
巴图儿听完爷爷的话以后,突然跪在了地上,先是低头咬牙喘粗气,大约二十秒之后便开始抽泣,紧接着嘴里念叨起来。
俺想阿爸、额吉(妈妈)、敖登和孩子们了。
等打完仗,俺陪你去找。
不用找了,腾格里带他们走了。
爷爷大概听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了,原来巴图儿不是没有亲人,而是都死了。
你家里头人,都咋……走了的?
巴图儿低下头回忆道。
阿爸和额吉,在俺十岁的时候离开库伦旗,为给额布格(爷爷)挣药钱去了奉天。阿爸当劳力、额吉给人做衣裳,直到八年前,额布格被腾格里带走。阿爸回来料理完额布格,便带着俺去了奉天,还给俺说了一门亲事,也就是俺的阿亥那(妻子)敖登。俺没钱,就去山里待了半个月,弄了十张狼皮、十对鹿茸当作聘礼,敖登送给俺她自己缝的黑色烟荷包。刚刚成婚,日本兵就占领了奉天,俺们全家只好躲去彰武亲戚那里。直到去年二月份,那天俺在外打猎,小日本带着伪军过来抓矿工。来到家里时,看到毡房里挂着猎枪,便说阿爸是抗联的,抓去了阜新新邱煤矿,打那以后额吉就病倒了,没用上半年就死了。俺不敢搬,怕阿爸回来找不见,便找了有亲戚是矿工的同乡帮俺写信捎给阿爸,却不曾想他一接到信以后便收买了伪军给他一个抬死矿工的机会,然后逃回了家。俺和敖登都已经快不认识他了。白了头发、暗了眼神,曾经力大无穷的蒙古汉子变成了孱弱的老人家。阿爸让俺简单收拾一下就准备搬家,俺备好车马、收了毡房带着他们向库伦的方向走。可没想到,小日本发现阿爸失踪后,竟开着一台大车来抓他,一家人一下子就被围了起来。阿爸见到他们就像疯了似的拿起蒙古刀向他们冲了过去,还没等他冲到人家身前,就直接被乱枪射倒了,穿过阿爸的子弹又打到了米尼忽(我的儿子)呼其图的头上,他没做声就倒在了地上,敖登‘嗷地一声抱起中弹的呼其图大叫起来!俺当时竟然站在那里呆住了,不知道要做啥,可小日本却先做了,他们拉起敖登从她怀里把呼其图硬生生地拽出来摔在了地上,然后便开始扒她的袍子。这个时候俺才明白要发生什么,抽刀要动手,却被早已在旁边准备收拾我的畜生按住,捆在了汽车轮子上,他们就在我的面前侮辱了敖登!还用刺刀向裹在车上才8个月大的奥哏(女儿)宝音的胸膛一插,把她挑起扔到了天上!俺把轮子底下的草全踹没了,土刨出了两条很深的竖坑,也还是眼看着敖登在那里哭叫。渐渐地我听不到了一切声音,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般的宁静,失去了腾格里般的草原一样的宁静。等俺失去了这片宁静的时候,敖登也没了声音。
爷爷听着巴图儿的故事,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大家子人也不知道过得怎样,眼眶有点湿。也想清楚了为啥巴图儿会那么残忍地对待小日本。
换是俺,也许杀人的时候也会把小日本的尸体挂在树上吧?那你给他们挂在树上是为啥?
他们不是我们蒙古人,只要他们不入土,灵魂便不能安息,就永远回不了家。”
讲到这里,玉珏大哥打断了我。“这个不让他们回家,我想起去年韩国交还给我们志愿军烈士遗骸的那个新闻报道了。”
那段时间,爷爷已经天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大小便失禁就像间歇性爆发的定时炸弹不断地轰击着他仅存的一点尊严。他什么都控制不了,就像一个不断向下坠落进无边黑暗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底。全家都笼罩在一种假拟的温馨安全的状态下,都不愿意捅破那层纸。那天一早,我特意把电视调到央视的特别报道,从仁川机场到桃仙机场的全部过程在爷爷的面前滚动播放,我看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视认真的出奇,直到看到437个礼兵踏着缓慢的礼步捧着覆盖国旗的棺椁之时,一滴泪水顺着他半躺着抬起来的脸颊滑了下来,滴落在了病号服上。我知道一定是抗美援朝的烈士们回家了,触动了他内心军人本能的情感闸门。
“可能,对于怀恋故土的民族和他的军队,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并不可怕,最可怕的也许就是死后不能安葬在家吧。”
“巴图儿,你的亲人虽然都去世了,但还有俺们抗联兄弟们当你亲人。
爷爷觉得总要安慰安慰这个全家都被小日本杀了的战友。
他们没死。
巴图儿不容任何人置疑地静静说道。
你说得咋恁么瘆人呢,俺糊涂了。
之后俺就被小日本抓到了抚顺的一个小牢房里关了起来。小牢房门口是一个大铁门,走过转角是六间小房间关两三个犯人,最里面是一个中房间关俺和另外四个囚犯,一天就给一顿吃的倒也不怎么管。同牢的人告诉俺这几天抗联的人在奉天城里闹得正厉害,就没时间搭理俺们这些人。待了大概五六天的光景,一天夜里正在睡觉的时候听到了牢房外此起彼伏的枪声。没一会的工夫牢房外就着了火,可俺和其他囚犯还困在里面,急得所有人都在铁栅栏里直向外呼救。这时忽然从牢房走廊外跳进来两只健壮的黄驯鹿,公的走在前、母的走在后,两只鹿径直地向俺这走来,就像是特意在寻找什么似的,走过来后,转身一起用强壮的后蹄向铁栅栏门猛蹬,五六下就踹开了门。等俺走出门,更近一些地瞅了瞅这两只驯鹿,他们的眼神熟悉得让俺大叫起来。
阿爸、额吉!
俺刚要上去抱住他俩,却被其他逃跑的犯人冲开了,再想抱他俩的时候已经晚了,只见他们一蹦一跳地跑到了走廊尽头回过头看了俺一眼,俺疯了似的向他俩冲过去,可就在马上就能碰到他俩的瞬间,他俩便迅速跳过转角消失不见了,俺走出了门也没寻见。
巴图儿,你吃啥坏东西了?没生病吧。
俺知道他们真是阿爸和额吉,而且找到你之前的这几个月,要不是敖登和孩子们陪伴着俺,哪里能找得到?
他们三个也变成了驯鹿在林子里陪着你几个月?
爷爷不无调侃地问道,巴图儿仍旧不明就里地认真地回答着。
是苍鹰。
天快亮了啊,巴图儿。晚上神仙都睡了,随便吹吹不咋的,啊,哈哈哈哈。
爷爷心里想着原来这蒙古人也是会开玩笑的,过去还以为他没有这种幽默感呢。巴图儿也没搭理爷爷的讪笑,从褡裢里掏出一个白色哈达叠成的小包,从小包里取出一个白马图案的黑色烟荷包。
这是敖登衔给俺的,当初俺被抓去牢房前,身上什么都没有了。包括布鲁、弓箭、蒙古刀,都是敖登、呼其图与宝音带给我的。
爷爷没听过蒙古人死后变动物这种情况,更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习俗,虽然很不相信又没办法说啥来反驳,就停在那不知道怎么接茬了。天已大亮,队伍开始启程了,爷爷带着疑问走在巴图儿的背后继续向老和尚帽子山方向前进。
从五月中旬到六月下旬那段时间,是整个1师极其动荡的一段日子,也是自爷爷进抗联以来缺衣少粮比较严重的时期。要不是因为进入了夏季,1师的非战斗减员非得达到新高度,断粮、杀战马、吃野果野菜、实在没有就吃树皮草根,药品也极度缺乏。生活上的摧残暂且可坚持,精神上的压力却越来越大。最开始就听闻程斌师长的家人都被小日本抓了,接着又发生了3团长侯俊山号召投降的事,虽然他当即就被师里公开处决了,但整个3团的人一下子就抬不起头了。还未等3团的人缓过劲来,又发生了1师6团政委李刺苏和保安连政委李向前投敌事件,李刺苏政委被当场打死,李向前政委被打伤逃跑。
巴图儿也有些焦躁不安,自从上队以来,最近打小日本的事倒是不多,抗联队伍自己出的问题倒是不少。他的不理解,爷爷都懂,毕竟他才加入抗联不久,能理解的到底又有多少呢?虽说爷爷总想按照自己的想象去解释抗联队伍出现的问题,但这并不容易也很难解释,毕竟最后这支队伍又响了一个最大的炮,程斌师长竟然当了叛徒!
6月29日是爷爷这辈子最难忘的一天,枪、炮和最宝贵的弟兄,走了、投降了。抗联1师,眼瞅着就得散了,这就不是煎熬能解释的痛苦。战士战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尊严的死,这种死,已经剥夺了曾经的一切荣誉,没有荣誉还可以被叫做军人吗?
巴图儿问爷爷怎么办,他咬着牙恨恨地骂道。
妈了个巴子打死不当亡国奴。”
“吴刚,我这么问没别的意思,啊,就是,咱爷爷到底为什么那么坚定地抗日、不当亡国奴,啊,我还是不太明白?”我叹了口气。“其实我想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他是党员、他就是爱国什么的,啧,我的父亲是二奶奶的孩子,小日本趁我爷爷跟着队伍去了锦州的时候,掠走了我的大奶奶。爷爷知道后便不再干警察而开始到处寻找大奶奶,找了半年找遍了南满地区。不但大奶奶没找到,等到他回家时,连家里的太爷爷、太奶奶和他的两个孩子都不见了。不知道家人的生死便渐渐地没了生活的任何念想,可他的仇恨却与日俱增。最终爷爷把这些不可调和无法开解的仇恨,全算在了小日本的头上,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抗联的路。”“那,我明白了,对不起啊。”回答完了玉珏哥,我又开始了下面的讲述。
“后面的故事,就像是一个人走在越来越窄而又没有回头路的悬崖峭壁,还在不断地被鞭抽、被蛇咬、被箭射、被石投,还在不断地淌血一般的绝望。师宣传科长常靖作为党员,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他和坚决不投降的6团祁战排长合计了一番,‘就算只剩下3个人、5个人,也他娘的干下去。爷爷和巴图儿就在这可能剩下的3个人、5个人之中。1师这一团熊熊烈火,被程斌这一大泼冷水浇下去,就剩下来那么三十几个忽明忽暗的火星子。
三十几个人,能干点啥?没有给养、缺枪少弹、组织系统崩溃、完全不存在建制,更没有了方向。
打!能整死一个算一个,可以被小日本打死,还能让他娘的给吓死?
祁排长在队伍前,用半分悲壮半分哀伤的响亮声音宣示了这支小分队的决心。
山形陡峭、乱木丛生就像看不见的敌人搅得这支队伍身心烦乱,当他们选了一条相对隐蔽崎岖又难以行军的山路半爬半走地下了山,眼瞅着还有几十米便要到达山脚之时,正好与等着接收投降队伍的日本守备队里的几个士兵相遇。顿时枪声大作。地形极其不利,爷爷迅速在这条狭窄下山路的树旁找了隐蔽,边射击边寻思如何绕到敌人的后面,可手枪、步枪、轻机枪、手榴弹混战压得爷爷动弹不得。虽然敌人并不多,但装备上的弱势太明显,一下子就让这些火星子灭了5、6个,宣传科长常靖就是灭了的这几个人之一。情况千钧一发极其凶险,如果不能速战速决,等到日本守备队的人全被吸引过来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只见这时巴图儿咻地扔出去一颗手榴弹,它画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飞出去将近60米,准确地落到了轻机枪手的位置。当所有小日本都在注意这颗手榴弹的时候,巴图儿已经摆好姿势弯弓瞄准,轻机枪手刚想躲避,离弦之箭就一下子射中了他的胸部。祁排长看此情形一鼓作气喊了句:‘杀啊!便全部跳出隐蔽物冲了上去。
拿下了这几个小日本后,燃着的火星子只剩下了26个,其中还有2个伤员。不敢多待,祁排长迅速按照老路子带着队伍向林子深处撤去,直奔本溪山区里离他们最近的密营,一天多的时间到达了目的地,却又灭了一个受伤的火星子。然后他们在密营里只待了3个日夜,并不是因为想出了什么对策才马不停蹄地离开,而是日伪军根本不给他们更多的时间想出下一步的对策,这些禽兽现在像长了千里眼一样,一下子就摸到了密营,先放倒哨兵,随后才开始进攻,效果比之前直接攻击密营带来的伤害大多了。突袭、包围甚至火烧全都用上了,这些日伪军禽兽就像极其担心这些火星子跑了一个都能燃起熊熊烈火似的,非全灭了他们不可!万幸的是密营外不止有站岗放哨的同志,因为是白天,也有在外晒太阳找食物的人。这两个先发现日伪军包围圈开始缩小的战士,便先向他们射击起来,枪声一响提醒了在戗子里的祁排长以及其他战友。
但此时的祁排长,真的是有点缓不过神来,他本就没想好下一步的出路,这回又再次赶上敌人的袭击便没了主意。爷爷看到祁排长这个样子拉起他就撤,掩护、反击、再掩护、再反击、再再掩护、再再反击,最后是狼狈地撤退。
等到成功突围的时候,只剩下10个火星子拉扯着伤了的4个,可这4个负伤的战友,已经难有力气以及斗志再走下去了。更重要的是,他们4个知道,如果另外这些弟兄们继续带着他们,结果只能是再次被敌人追上,于是他们全部主动要求就地埋伏,直到战斗到最后一刻。爷爷以及其余的9个人向他们4个人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以后,便迅速向东边撤离,他们现在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碰上1军其他的部队。但这几个人还没走出一刻钟,就听到西面响起了剧烈的枪声,这声音惊起了无数的鸟群,或嘶鸣或只是扑腾着翅膀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但由于数量众多,仍旧发出巨大的挥动声。随着枪声渐渐稀落,整个山林也便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但烈士的鲜血,是会染红大地的,即便是无声的;烈士的血肉,是会养育土壤的,即便是微小的;烈士的灵魂,是会守护后人的,即便是无形的!
巴图儿当时并没有在队伍里,而是出去打猎了。抗联1师仅存下的11个火星子在孤立无援的本溪山区里不敢去密营、不敢去城镇、不敢去乡村、不能生火、没有医官,受了点小伤的战士只能用黄瓜香嚼碎了涂在伤口上止血,饿了吃野果、吃树皮、吃草根,担惊受怕夜不能寐。祁排长手中只剩下了9个人,在荒无人烟的原始山林继续向东行军着。”
就在刚才的讲述过程中,高研班同学、军旅诗人雷晓宇擦着头发像刚洗过澡的样子,串门到了我们的房间,无声无息地静静听着我的故事。玉珏大哥听到这里,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我做一个分析啊。可能是这种情况,你的爷爷在晚年的时候,那个,你也知道,啊,他不是得了那个病么,因为战友巴图儿的亲人死得太过凄惨,他又有点舍不得这个战友,于是在记忆里美化了那个情况,所以才会出现《梁祝》里的情节,不过咱爷爷的这个美化更浪漫一些,啊,全家都化‘蒙古族图腾了。”晓宇也忙接茬道:“也不见得嘛,吴刚的爷爷也许不是因为记忆的问题,不管什么记忆上的病,就已知的来说,都是对近期的事忘得厉害,对过去久远深刻的事,忘记得缓慢。也就是说,可能爷爷说的是真的嘛,只是巴图儿因为亲人死去的剧烈刺激,让他的大脑选择性地屏蔽了这件事嘛。于是屏蔽以后为了自圆其说才生生地自我暗示出了这样一个升华的情景,以满足内心痛苦的需要,或者换句话说,巴图儿那段时间也许有了点心理问题,也就是精神疾病或者轻微的精神病嘛。”
“其实你俩说的我都想过,也一直都不相信他,觉得爷爷怎么是一个吹牛大王?以至于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便不再跟我讲他的故事了。”我看着他俩的眼睛平静地说。
“该结束了吧,我猜一个结局,啊,这支小分队,最后也就剩那么三五个人,找到了1军,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得救。”玉珏大哥推测出了他的结果。“我再猜一下嘛,悲观了一点嘛,队伍最后只剩下了他爷爷和巴图儿两个人活了下来,其他人都死了。”诗人也讲出了自己的揣测。
“为什么?”我微笑着问。
“因为你爷爷肯定活了嘛,这个是没有问题的,而巴图儿还那么厉害不是嘛,也不能那么轻易的死掉,所以最理性悲观的分析,就是只剩下了他俩嘛。”诗人再次发表了自己的观点。“让这个故事结束吧。”我说。
“几天不见巴图儿,爷爷反倒升出不希望他回来找到队伍的念想,总觉得他如果自己走了,也许能找到一条更好的求生的道。祁排长跟剩下的9个火星子开了一个总结会,深刻地检讨了自己之前犯的错误,以致于贻误最佳撤退时机,差点导致整个队伍被歼灭的境地,并主动申请放弃排长职务,由我爷爷代替他带领大家。爷爷眼瞅着剩下的这些个弟兄,小的只是十四、五岁的孩子,大的也无非入伍前是农民的抗联战士,排长不想干了,自己也实在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就只好挺了挺腰杆子说了句。
暂时代理啊。
随后他跟大家分析起现在的形势,出了程斌这个叛徒以后,密营是没法子去了,只能天当被、地当床凑合着直到找到队伍。辑安老岭山区虽说只是距离他们七八十里的山路,已是不敢奢望了,现在能顺利的到达四十里地山路开外的老秃顶子山区得到一些补给,就已经是现在最好的结果了。随后大家清点了一下各自的枪支弹药,枪倒是不愁,可是子弹却……
爷爷从军以来遇到的复杂情况多了,可像这回好似一个黑袋子要把整个天都罩住的状况,还真是没有过的。他把话都闷在了心里,现在即便是一丁点的压力,他都不敢保证这不会是压垮这支队伍的最后一根稻草。走走停停无心关注身后数不清的山、数不清的树,墨绿惨绿的压得人透不过气,山林中的雾气混搅着腐败的气味,像是想联合起来产生新的化学反应制造出毒气,来杀死这10个火星子。不要说10个,哪怕是1个,也可能引燃整座东北这幅员辽阔的大森林一场通天巨火!
又走了像5个月一样久的5天,便来到了老秃顶子山区附近。行军路程中,看到高高的杨树林南面,燃起了更高的浓烟,爷爷派了最鬼机灵的战士过去侦查一下,顺便安排了两个暗哨,其余人就地休息。祁战观察了观察附近的地理情况,拉过爷爷说。
这烟应该是黄瓜岭庄那旮旯的。
爷爷点了点头,他心里有了些基本的判断。不多会儿,侦察兵压低着腰,那动作就像生怕跑步声会惊走找吃食的兔子似的,既快又很轻地跑了回来,大喘着气又压低着声音说道。
妈了个巴子的,小日本又在烧房杀人了。
多少人?
大概四五十人呐。
爷爷脑中一下子跳出来,前几天掩护他们撤离牺牲的那四个弟兄的身影,仿佛就在南边那战斗着似的。
开始杀了么?
快了吧,俺看正把人往一块堆撵呢。
走,咱们搅和搅和去。
穿过杨树林即接近了山脚,眼前便是黄瓜岭庄和挨着它的一池湖水,除了北面全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小日本正在把村民往湖边撵去,使得人群只能拥挤地站在湖边一处。人群前三十米左右地面上摆了两个带支架的黑色铁家伙,村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但过不了多久,他们也许就会知道那是魔鬼的火舌了。
隔着湖水到小日本,也就400米左右,但中间全是杂乱的人群。想准确地打到小日本又不伤到老百姓,有点强人所难。爷爷觉得只要随便向天上放那么几发子弹,既能吸引了小日本又能很好地迅速撤退,倒是一个不错的办法。祁战却不支持爷爷的布置,他觉得简单地打几枪肯定不行,稀落的枪声只能证明人少,而人太少万一不能得到小日本的足够注意,这次行动就等于失败了。
那你觉得打多少合适?
都整他个半梭子。
但谁都有点舍不得这么凭空浪费子弹,可命金贵还是子弹金贵?这个问题上升到是这帮子老百姓的命重要还是自己的命重要?前路毫无希望,弹药无从补充,没了子弹基本等于半条命让给了阎王。
打!打没了老子给你们想办法补充。
爷爷就这么画了一个自己不知道能否圆了的大饼,战士们向村民上方射击,以便越过人群,虽然这样的办法打到小日本也是极不可能的,但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人群散尽、小日本向他们追来。
撤退得很顺利,这个是爷爷早就想到的。10个火星子用了一天多时间找到了老秃顶子山腰处的密营,戗子里存放的弹药并不充足,只有百十发子弹,但有总比没有强。他们在密营休整了一晚打算第二天就出发,可这时已经太晚了。爷爷作为指挥员却完全没想到小日本这次要抓到他们的决心!来的日伪军,是整个驻守在附近东营坊乡的关东军中队,算上伪警察部队300多人,浩浩荡荡500多个禽兽,团团地围住了老秃顶子山。
那天黎明,从哨兵发现日伪军上山,放了第一声枪响,到迫击炮的第一声炮响,不过短短的15分钟时间。炮弹的目标就是戗子,密集的炮弹瞬间炸毁了它,整个密营周围的地面也被彻底炸翻腾了一个遍。这10个人分散在三个木质掩体和两摞石头墙后面静待日伪军的进一步行动。一番火力压制之后,他们发起了第一波从下至上的冲锋,伪军们未曾想见掩体的缝隙中伸出了10支黑洞洞的枪管。这一波冲锋算是交了学费,直接毙掉了十好几个伪军。紧接着小日本架起了他们的大型杀伤性武器——掷弹筒,这些比迫击炮更适宜单兵作战的武器,一下子便打透了两个木质掩体,炸灭了3个火星子。其余7个火星子所有的火力全部射向操作掷弹筒的小日本,不过效果并不十分明显。鉴于此,爷爷立即命令大家向山顶上撤,正在他们向山顶爬的时候,忽然刮起了一场山风,紧接着便听到下面响起了很大的吵闹声。不多会,随着浓烟越来越大,山脚下的林子着起了山林大火直向上扑,火借风势越烧越旺。这场大火令这些禽兽更加疯狂,所有的日伪军,被带队来的大尉指挥着发起最后7人剿灭战,迫击炮怒吼着密集地射向爷爷他们。躲避不及,一下子炸死了1个战士并且炸断了祁战的一只胳膊。迫击炮的炮火不止是伤害了抗联战士,它同样激起了老秃顶子山的回应,顿时乱石四溅飞落滚下,砸死砸伤数十个日伪军,而山火也没有任何颓势,仍旧在疯狂地烧向所有敢于留在它附近的一切可燃物。此时老秃顶子山,就像一座人间炼狱。
爷爷和另一名战士连拉带推帮着祁战,继续手脚并用艰难地向山顶上爬去的时候,突然在他们的通路前,出现了一个挡住了太阳光的黑色身影,这个黑影向他们伸出了一只手,眯缝了一下眼睛才看清,竟然是巴图儿!大家边爬山边问他。
巴图儿,从哪来的?
前天有村子被烧,过去看了看,后来听到了你们的枪声。
山下的火是你放的?
巴图儿只是点了点头,赶忙抢着背起祁战,打头冲上山顶。山体石头的滚落迫使小日本放弃了迫击炮轰击,但并没停下进攻,他们发起了向山顶最后的冲锋。爷爷先跑到山顶的另一侧,看完后心直凉了下来,深知彻底没了退路,眼下,所有人的子弹也都所剩无几了。
能动的捡石头,所有人的子弹都给巴图儿和祁排,巴图儿、祁排,你俩尽量别让他们上来。
山顶反击的情形跟电影《狼牙山五壮士》里的场景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我说得再好也赶不上电影里拍得漂亮,只是这个场景里多了一个巴图儿,他射光了所有的箭、布鲁也丢出去砸碎了一个伪军的鼻梁子。在用光了所有的武器之后,和第一个爬上来的小日本抱在了一起,把毕生的力气全都使了出来,张开嘴生生地咬断了这个小日本的喉咙,接着拿起这个小日本的刺刀又飞扑到另一个上来的敌人身上,死命地捅、再捅、再再捅,还没等他转身再接着战斗,便被随后赶上来的小日本们用刺刀在他的后背、头部捅了几十刀,他的血和敌人的血混杂到了一起染透了他褡裢上的小白花。他在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抓住一把捅在身上的刺刀,想拽着拿刺刀的这个敌人跟他一起滚下山,可小日本松开了枪,他便一个人攥着捅在身上的枪落下了山……
这三十几个火星子打到最后,一个接着一个地灭了,最后只剩下了爷爷,而且这一个,眼瞅着也要灭掉了。小日本看就剩下他一个活人,便没有立刻杀了他,而是给他围了起来,等待着大尉的最后处置。爷爷看着趴在旁边的弟兄们的尸体以及寻不见了的巴图儿,不知道是因为他还是山下的火势越烧越旺,呛得他直淌眼泪。他心想如果当初巴图儿没遇着他或者没被带上队,也不至于……
大尉伴着浓烈的烟雾爬到了山顶,军刀出鞘架到了爷爷的头上,然后让伪军翻译问话。
投降还是死?
爷爷嘴里喊出一声哭腔,半分伤心半分洒脱。
痛快……!
大尉问伪军翻译什么意思,伪军翻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原意译给了他。大尉一听完便恼羞成怒,军刀高高地扬起。就在这时,只听见一声马嘶鸣叫响彻群山、无数苍鹰徘徊云卷漫天。一匹白色健硕的蒙古马,不知道什么时候伴着浓烟出现在了山顶之上,它的身后飞翔着无数的苍鹰在烟雾里忽藏忽现。白马的出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吸引了过去。只见它踏石跃起调转身姿,后蹄高高地扬起踹向大尉,巨大的力量把他与军刀踢飞起来,直落悬崖之下。正在禽兽兵们全去寻找掉下山的大尉身影之际,爷爷起身上马,蒙古马卯足全力向山崖之下纵身一跃,与无数苍鹰为伴……”
“爷爷告诉我,那匹白马,就是巴图儿。”结束了故事,我长舒了一口气。
“太假了嘛。”诗人对我的这个结尾很不满意。“你的爷爷明显是在隐瞒什么嘛,所以讲了这个故事。”
“你的爷爷确实很会讲故事,虽然是假的,但倒是值得一写。”玉珏大哥给与了肯定。
“其实真假,我倒觉得并不重要了。很有可能巴图儿就是爷爷幻想出来的这么一个勇敢的蒙古族战士;或者爷爷那天就是自己眼看无望便跳了悬崖却没死成;或者第一次见到巴图儿那晚是他自己杀了两个日本鬼子。可这些都不重要啊,因为爷爷告诉我的这个故事,更好听不是吗?”
两个作家表示同意地点了点头,我像故意似的搬出背囊,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白色哈达叠成的包,一层层地打开,捧出了一个染满鲜血的黑色白马烟荷包……
责任编辑 孙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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