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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声声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4747
苏鹏云(满族)

  李瑶在老于的公司试用了一个月之后,老于当着各位股东的面宣布李瑶的试用期满了,从这个月开始,正式聘用李瑶为公司会计,并将她的工资开到八千。老于是一家年产值过亿的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说这话的时候,流露出一种不容置喙的独断。

  后来我到老于公司催缴欠税,他用那只戴者镶翠的金戒指的手拢了拢向脑后梳理的蓬头,笑呵呵地告诉我说:李瑶干活挺认真的,人也利索,责任心强,你没听人家说吗,不能只有耙钱的耙子,还得有存钱的匣子。我挣回的钱,就得让李瑶这样的管家给我抠着点花……那一粒硕大的翡翠就蚱蜢一样地在他稀疏的发问时隐时现。老于六十岁出头了,和同龄人比起来,还是显年轻。岁月仅在他的脸上蚀出三条精细的皱纹。他西装穿得讲究周正,还算倜傥。

  看他笑得一脸牙花子的样子,就像个得了便宜的孩子似的。我撇了撇嘴,心里说,没两下子我也不能介绍给你啊。

  八千块钱的月工资在我们这个城市算是很高的了。老于唯一的要求就是让李瑶辞去她兼职的其他几家小公司的会计,一心一意地坐在他为她安排的办公室里,给他的公司处理账务上的事情。说实在的,如今市面上的老板像老于这样精明的太多了,他们很重视会计。高薪聘请会计往往是为了建两套账。一套假账是拿来应付税务局的,往往收入支出基本持平,即使缴税,也缴不了多少;还一套暗账,那才是真正的“家当”。多少本多少利只有会计和他自己知道。

  当初,老于为他的公司登报招聘会计的时候,李瑶正魔怔了似的喋喋不休地四处求人给她找几家兼职会计。李瑶托人时的态度是极虔诚的,她一句接一句不停顿地向她常接触的或不常接触的熟人诉说自己的苦衷并阐述自己需要再挣一份工资的理由。我就是受她托付的众多人选当中的一个。

  我嫌恶地想,祥林嫂二次到鲁镇上来絮絮叨叨的样子也不过如此。

  只是多年以后,我的老熟人李瑶对我们年轻岁月的那份缅怀是如此的深刻,让我不忍心回绝她。

  我是在翻报纸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老于的招聘启事,大致是需要一个有会计工作经验的、有中级会计师资格和责任心的人,一月四天休息时间。男女不限,月薪八千。

  我就打电话告诉老于说,李瑶完全符合你要招聘的会计的条件,李瑶从前是一家国有企业的会计。

  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强调,国有企业会计你知道吧?对付你那点破账还不是小菜。

  电话里的老于嘿嘿干笑了两声说,你介绍来的人,能听我的话吗?如果让她帮我合理避避税,你不反对吧?

  老于的言外之意我听出来了,他那点偷税的小伎俩,哄三岁的顽童去吧!

  我说,人是我介绍的,你先试试看吧。

  我又说,避税的可以,偷税的不行。

  老于就在电话那头缺肝少肺地哈哈大笑着说,你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为了给老于公司干好专职会计而要辞去另外几家兼职会计,李瑶觉着有点可惜。她来找我合计,一副舍本逐末的两难情绪。

  我说,那就辞呗。老于工资给你开那么高,人家这样要求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啊。

  李瑶的活不忙,她只管记账。替老于管钱的是一个叫聂玲的女孩子,李瑶说聂玲是老于公司的出纳。是老于“贴身”的人。

  我努力地搜索记忆,终于想起来了:有一次,我到老于公司核实数字的时候见过聂玲。二十来岁,眼睛奇大,秀挺的鼻梁,下颌从两颊刹不住地往下尖,天生的尤物!和网上挂着的美女们有一拼呢!那天聂玲听从老于的吩咐端着为我砌的茶水从门外进来,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招呼。她穿了件蕊黄色的短裤,低领的宝蓝色吊带外面罩着一件白色透明的长至膝盖的外搭。她就那样不太讲究地坐在我对面的春秋椅上玩弄着手机。一条腿担在椅子的扶手上,白皮拖荡悠悠地吊在脚趾尖上,只要脚趾稍一松劲,那拖鞋就掉下来了。领口下面露出的乳根有一种呼之欲出的冲动。

  那天,我和聂玲没有说一句话,我觉得聂玲更像一个监工。

  李瑶说,其实老于更相信聂玲。

  我说,你干活拿工钱天经地义啊,管他做啥呢?

  李瑶说,那倒是。

  我怔了怔又说,嘁,老于都能当聂玲的爹了!

  李瑶说那有什么?漂亮就是资源,谁有钱跟谁。

  老于把电话打进来的那个上午,我正在办公室统计那个月入库税款的数字。老于说,他和另外七个房产老板竞标,争着购买粮仓村那块地,市政府报的底价是六万,现在已涨到八万七了。这一路的过关斩将,已经有六位老板退出了角逐。现在只剩下他和另外一个老板了。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鹿死谁手尚未揭晓呢。乘着中场休息,我给你打个电话。

  我说,呦呵,感谢大老板百忙之中还惦记我,有事请吩咐!

  他说,说正事!八万块钱我还能接受。对方老板是个南蛮子,这家伙硬得像柴狗一样,死咬住不放。看样子经济实力在我之上呢。价格还得往上飙。给你们局长说说看,好歹我也是咱们本土的企业家、纳税大户、人大代表,这些年纳税信誉不错。张开伞保护我一下呗……

  我哑然:还企业家、还纳税大户、人大代表呢,那还不是沽名钓誉搞得一个噱头。

  喂,你倒是给个话呀?电话那头老于火烧火燎地说。

  哎,你觉着我一收税的有那么大能量吗我?

  我突然话锋一转,说,不是,地价怎么一下子被炒得那么高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市政府挂牌拍卖,一亩标价六万,这其中有百分之三十是给村委会的!当然拍得越高越好。行了,哪天我再给你说,你就说这话你能说上不?

  我说,不行。找人说话你别找我啊,我就是小喽啰啊我。

  老于就挂断了电话。

  下午,李瑶来了。她让我这个周末给她找车回一趟她母亲家,还邀我和她一起到乡下走走。车当然是免费使用了。李瑶总是利用我工作上的便利为她做一些假公济私的事。

  李瑶说,她接到她母亲打来的电话,说粮仓村的地已经让政府征用了,让李瑶回去合计合计租房搬家的事。李瑶母亲的话说得很急,好像再不搬家,她马上就有被赶到大街上去住的可能。李瑶却不以为然,说政府征地的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事就不算个事。既然不算个事迟几天又能咋样呢?

  一路上李瑶都在喋喋不休地给我讲她记忆深处的那个粮仓村。

  她说,从前,我们村一片翠绿扬扬洒洒地向天边子伸展开去,(二十多年前李瑶考上了学就离开了粮仓村,可她一直还习惯把它叫做我们村)那稠稠的绿能把人湮没。即便是在肃杀的冬季里,也是平畴千里一眼望不到边的;我们村盛产优质水稻;自家菜地里收获的大葱有黄瓜那么粗。c天生肥沃的土质,只要撒把种子就有收获。即使是在“文革”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生活在我们这里的农民依然过着自给自足的富裕日子。

  我对李瑶的话有一种认同。从前,姥姥带着我在乡下,扯着风筝在乡间土路上欢快地奔跑,抑或抬头望望天空,把那些灿烂的阳光和一片蔚蓝的天幕映入敞开的心扉,那是一份怎样的惬意!

  望着眼前的情景,我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几年前,市政府和村委会展开了数轮谈判要征用粮仓村的地。几个回合下来,仍然没有结果,那土地就被框在铁丝网里闲置了。白花花的日头底下,地被撂荒了几年,成了蛇、黄鼠和蚊蝇的乐园。春天,大风裹挟着沙尘从荒芜的土地上呼啸而过,扬起更多的尘土。天地更加昏暗,呛得人睁不开眼。

  从政府和村委会第一次为征地交涉的那一天起,李瑶的父亲就在他家的小院里加盖起房子来。从前,李瑶家有六间砖瓦房,一个很大的院子。几年工夫,她父亲不屈不挠地将院子盖得满满当当的,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这个精明的老农民确信,这一院子的房子,能够在不久的将来为他换回更多的财产,那些换回的房子将带给他更可观的收益。他胸有成竹地想,这一天不会让他等太久。

  现在谈妥了。不然李瑶母亲也不可能着急上火地把她扯回家去。

  眼前的粮仓村的土地一片焦黑,因为齐腰高的荒草使得机器无法清理,开发商就花钱雇人割草,后来嫌手工太慢,索性放火。风借着火苗的抖动,发出了呼啦啦的声响。一把大火以摧枯拉朽之势,烧光了所有的荒草,仅用了半天时间。

  将一片田园化为灰烬,只需揿一下打火机。

  我心里想,网上说中国每年平均有七十个村庄消失,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几年,没有村庄了!

  李瑶一进院门她母亲就喜笑颜开地对她说,一亩地给八百块的征地款,我们家一共四亩地,给了三千二百块钱。这十几问的土房,明年能分到一个单元的“经济适用房”呢;以后,我们按月到村委会领取三百块钱的失地生活费。租房期间,村委会按人头每月发给一百块钱的租房款……

  李瑶母亲的话让她恼怒。她抢白她说,明年分到十几套房子能当饭吃啊?

  受了顶撞的李瑶母亲脸色就暗暗的,不再说话。

  粮仓村那块地最终被老于以每亩九万元的价格拿下。算算,那块地仅征地费一项,老于就得支付给政府四千五百万的价款。

  这之后不久的一个晚上,老于设宴庆祝他们公司顺利拿到一块“宝地”。那天我在受邀之列。

  老于宴请的宾馆是一家集餐饮、住宿、垂钓、娱乐为一体的私营性质的五星级酒店。酒店的法人代表是粮仓村村长钱百万。

  席间,钱村长的儿子小钱来给大家敬酒。他是这家酒店餐饮部的老板。

  小钱在当地也算是个人物了,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花鸟鱼虫,样样精通。据说,他还有一样怪癖就是收藏女人穿过的胸罩。粮仓村的乡亲私下里说,小钱这一身烂毛病,都是钱多。烧的!

  席间,我问老于,你最后是怎么得到那块地皮的?

  老于诡秘地眨着眼睛笑着说,山人自有妙计。

  嘁,还跟我卖起了关子。

  我又问小钱,村政府每亩地返给农民八百元,老于却以每亩地九万的价格购进,这么高的利差,真是一本万利!

  我这话问得唐突了,以至于小钱和我说话时脸上表现出了一丝愠怒。

  小钱说,你只算明账。你咋不算算还给失地农民买保险呢,还要按月发给他们生活费呢。

  我说,失地农民的养老保险各地执行都不一样,能有多少啊?

  小钱不再搭理我,扭过身子和别人猜拳去了。

  小钱年纪不大,处事老练,他说了一堆恭维老于的话,末了,又客气地邀请我们酒桌上在座的每一位宾客说,以后有啥应酬,都到这里来,我给大家打八八折,并散发了名片。

  回家的路上,李瑶问我,你没发现有一个挺重要的人物今晚没来吃饭吗?

  我问,谁?

  李瑶说你想。

  我还摇头。

  李瑶说,聂玲呀。

  我连忙说,对呀对呀,聂玲怎么今晚没见呢?

  李瑶说,聂玲被老于送给佐主任了。

  佐主任是政府土地储备中心的主任。

  我被惊得瞠目结舌。

  李瑶说,就为了这次中标。其实那姓佐的早就垂涎聂玲的美色了,只是老于没舍得。

  我问,这次咋舍得了?

  李瑶说,为了中标呗。

  我问,中标有那么重要吗?

  话一出口,我想我问的是废话。

  李瑶说,那当然!粮仓村应该是将来的市中心。学校、医院、商场等等软硬件设施都不会差。房子肯定非常抢手。房价至少卖到八千一平米,老于才有赚头。你想想嘛,先不说别的支出,仅征地费一项老于就掏了四千多万!卖得少了他赚啥呢?

  我说,那是。

  我又问,那老于喜欢聂玲吗?挺美一大活人怎么能说送人就送人呢?聂玲愿意跟老佐吗?

  李瑶睨了我一眼说,这种话也只有你能问出来!你也不想想,老于赚了钱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啊!至于聂玲嘛,佐主任那里并不比老于那里挣得少,趁着年轻,把自己卖个好价钱,有啥不愿意的。嘁!你以为我们那会儿呢?讲究爱情的纯洁,讲究至死不渝……

  我一时语塞。

  李瑶从前是自治区副食品批发公司会计科的一名会计,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度时期。下面各市县的副食品公司需要进点烟酒、小食品什么的,都要通过区副食品公司批发部。需要买点高档烟酒什么的,就得托关系找门子批条子,逢年过节凭票购买副食品的队伍能排出几里地去,那时候市面上还没有几家私人商店。不像今天街面上卖副食的、卖百货的、卖服装的店铺,脸对脸、手拉手、背靠背、密密匝匝的全是私人的,人们不再揣着专用票证排着队拥抢购物。需要啥买就是了,为什么要排队呢?私人专卖店里的商品会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真正应了那句老话,事物的此消彼长是顺应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礼数。一个时代会有一个时代的社会特质。

  我就是那时候认识李瑶的。每个月李瑶都拿着厚厚几摞开过的“代扣税票”找我结账。上万份的税票被李瑶一份一份整理成大小一样妥妥停停的几摞子,看着人心里都觉着熨帖。

  区副食品公司和税务局仅一条马路之隔,坐在我的办公桌前能看到窗外的副食品公司的楼房。三十年前的Y城,楼房还不多,绿树掩映中的四层楼房,红砖墙体,深棕色的窗框,隐约透着一股子轩昂之气。

  李瑶端的是“铁饭碗”,况且又是炙手可热的具有垄断性的商业批发企业,自然就有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牛掰。李瑶有一双秋水一般明亮清澈的眸子,白皙瘦削,很阳光也很干净。她是从商校毕业刚分配到副食品公司财务科上班的学生。

  后来,国营企业因政策性破产,很多职工都买断或内退了,副食品公司像是过了气儿的老女人似的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我和李瑶也断了联系。直到她做兼职会计到税务局报税,我们才又有了交往。

  二十多年过去了,李瑶没有了从前的娇艳、娴静和倨傲。要不是她喊我,我是认不出她的。那张从前很白皙、瘦削的脸庞如今却像被风干了的水果一样满是皱纹,语速极快,说话时眼睛也跟着嘴巴快频率地眨动,搞得太阳穴处一块豆大的老年斑也不停地动弹。仿佛所有伤痛的经历都被从她身体里赶出来,将艰难和心酸夸张地凝聚在她的脸上。干枯的头发蒿草一般在脑后随便绕了一个小鬏,肥硕的臀部占满了整个座椅,她稍微变换一下坐姿,身下的椅子便吱吱痛苦地呻吟着,好像已不堪重负。

  交谈的次数多了,我慢慢地知道了一些李瑶的情况:她女儿在南方一所名牌大学学习;她现在是单身,靠兼职当会计供女儿读书和自己的生存。说起女儿,李瑶紧锁着的眉头舒展了,眼神不再暗淡。她笑着说,她刚离婚时带着女儿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几十块钱的工资要交房租,还得给女儿买必须的营养品。女儿小的时候身体不好,常闹病。她就得勒紧裤带上顿下顿都吃辣酱拌面,无冬历夏就那几件衣裳,日子过得非常的拮据。

  李瑶让我看她手机里储存的女儿的照片。和许多电影中浪漫的镜头一样,李瑶女儿身着牛仔裤,白色纯棉体恤,长发飞扬,墨镜道具般地被高高架在额头上,身后的背景是蓝色的大海。她双眼亲近,柔媚地闪亮,双唇启开,兰气微吐,笑吟吟地和我对视着。看上去很阳光也很干净,活脱脱李瑶年轻时候的样子。

  二十多年前,李瑶和她从前的老公正处在新婚燕尔中。那时她是他臂弯里一件光鲜的外衣,叫人羡慕,让他自豪。最初,他们有几年恩恩爱爱的时光。

  水满则溢,月圆则亏。天下事总难逃这个老理儿。先是他下海;后来,李瑶也泪流满面地从副食品公司买断下岗。他暗自庆幸在单位跑了几年销售,为自己后来顺水顺风的经营铺平了道路。李瑶却做起了全职太太。赶早市洗衣做饭接送孩子上下学,日子飞一样地向前奔跑。有一天,她突然觉得他发生了一些变化:她端起杯子喝水,他皱着眉头说,你喝水怎么发出那么大声响?她坐在电视机前一眼不落地看一场“民乐团”的演出。弹琵琶的女演员穿着黑色低领长裙,脸上带着几分忧戚,瘦骨嶙峋的,手指上套着细长的指甲套蔷薇花瓣似的纤细且优雅,李瑶看得很投入。冷不丁他一把抓过桌上的遥控器粗暴地打断她,你老土呀!现在谁还看这些东西?嘁!脸上是一副鄙薄的神态。

  不顾李瑶的感受,换一个NBA球赛什么的,自顾自地看了起来。李瑶被晾在一旁,这一晾,晾出一个心理距离,空间很狭小。他忘了,她从前弹过琵琶,还获过职工业余文艺调演的奖项。他曾经说,坐在舞台上的她被一束白光围成一个很耀眼的圆,成了舞台上唯一的亮点,他便如饮甘醴般地醉了。为她,也为艺术。曾经,李瑶为了这句话几乎动情得溶化。

  后来他的一些花花事,柳絮一般地漫天飞舞,他们的婚姻便走到了尽头。

  分手时,他把一个有一万块钱存款的存折给了她。

  那是女儿日后的生活费,直到女儿十八岁,成人。

  她收拾了几包自己和女儿的衣物,离开了。一种净身出户的感觉让李瑶几近崩溃。

  你带着孩子他咋不把房子给你?我问。

  嗨,他倒是有啊?那是他们单位的福利房。那时还不兴私人买房呢,不然我怎么也得跟他要一套。李瑶旁若无人地嗑着瓜子说。嘴角处一小团咀嚼后的瓜子残余的堆积物,随着她的嘴唇不停的翕动,像一粒不断跳跃的白胡椒一样,晃人的眼。

  李瑶起先带着女儿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后来,给人家兼会计攒钱买了一套五十平米的二手房。

  那时候房价真便宜,五十平米花了不到六万块钱。李瑶说。

  李瑶女儿是块学习的料,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从从市重点高中直接考入南方那所有名的院校了。李瑶急需筹一笔款子给女儿上学用。没辙了,就去找他,想让他给孩子凑点学费,哪怕是路费也好。一万块钱的抚养费她带着孩子熬了十多年了,现在女儿上大学了,她向他张口,他不会连一点心意也没有吧?

  李瑶和她从前的老公约定在市中心的一个商场门前见面,那儿离他家很近。

  李瑶站在一片树阴下,身后是那幢镶有蓝玻璃的专卖电子产品的商场。整整一面墙都是蓝色的,蓝得让人忧伤。

  从前,那是一个大约二百平米的门市,有一个鲜艳夺目的名字——大红门商场,卖百货也卖食品,小五金什么的。后来被推倒,在它的遗骸上又建起了一幢三层楼房,叫复新商场。再后来改换门面,叫电子大厦。南腔北调的小贩们赁下柜台卖光盘、耳机、u盘什么的,有原装的也有盗版的。翻建复新商场的时候,生意还照常做。几顶超大的军用帐篷,再有几盏大瓦数的白炽灯泡,问题就解决了。人们就在灯火通明的帐篷里买卖商品。晚上帐篷不用收,用几块门板把帐篷门堵死就行了。没有人拿帐篷里的商品,难道人们非要赶在晚上用东西吗?需要的话,第二天买就是了。

  男人来了,冷着脸从钱夹里抽出几张百元票子递给李瑶,我生意最近做得也不好,两个双胞胎儿子要上学……话说得梗梗的,有牢骚。

  李瑶没有接钱。

  她恬淡地说,既然你也缺钱,那就算了。

  说完,李瑶转身走了。

  身后传来男人小声斥骂,神经病。

  李瑶卖掉了居住的那套房子。她对我说,我房子卖得挺好,小赚一笔。

  回想我小的时候,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的城市没有丝毫的辉煌可言。很简陋。以至于简陋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是十三岁那年,经历第一次拆迁。地方为国庆三十周年提前做准备。

  记忆中,数得过来的几家国营商场、饭馆、旅馆、理发馆、影剧院都集中在我们城市的一条主街道上。大都是平房。年深月久,它们以一种污槽槽的、丑陋的、不负责任的形象进入我们的视野。人气却很兴旺。闻名遐迩的声誉丝毫不受外形的影响,不像今天的地标性建筑、星级酒店,高级的几乎卖不出什么东西。

  我家所在的那一片居民小区,是名副其实的老旧小区。矮小的土坯房,夏天,破败的房基上长满了绿色的青苔,几十户人家共用一个自来水和厕所;冬天家家户户都生炉子,半截烟筒高射炮似地从窗玻璃里探出头来,向空中喷吐着二氧化碳……那一年,这些建筑物被告知要拆除。街道的干部们以最快的速度和附近单位联系,给居民们找住的地方,给门市找营业用的帐篷或铁皮房。他们深知影响居民生活的责任重大,不敢有一丝懈怠。不像今天的街道办事处就只剩下发蟑螂药和避孕套两件事可以做了。

  母亲带着我们住进了她单位的美工室(母亲在影剧院上班)。偌大的美工室,用几幅过期的巨型电影海报临时隔出两个单间来。狭小,阴暗,逼仄。凑合凑合呗,明年开春时,原址上新楼房盖好就搬回去了,带卫生间和抽水马桶的新楼房。我们一家人就在兴高采烈和期盼中静静地等待。那时候,拆迁是一件多么让人心情愉悦的事情啊!它意味着破败的、落后的环境将退出历史,化作一缕青烟,了无痕迹。取而代之的是全新、干净、便捷的环境。

  那时候还没有“面子工程”这个词汇,但那就是“面子工程”。正在建设中的楼体的脚手架上,无一例外地出现了“向国庆三十周年献礼”的字样。那些写有白色字迹的红绸条幅在风中招展,也在我们的心头轻轻拂过。没有人说那“面子工程”搞得不好。人们会说,我们的街道也该变样了;我们的居住环境也该改善了,新中国都成立三十年了……

  我没有对李瑶说起我十三岁那年的感受。毕竟,时过境迁。

  今天,出现了“强拆”这一生僻的字眼,充满了血腥和暴力。

  母亲所在的那个影剧院,在放映业最不景气的时候关门了。

  前几年,剧院连同后面新盖不久的家属楼,都被告知要拆除。所有墙壁的最显眼的地方,都用白颜料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再用白颜料圈住,像印第安人防狼的标识。

  开发商擅自做主在偏远的县郊给剧院的职工们安排了大面积的住房。母亲和她当年的同事多半已是花甲之年的老人,他们要大面积的住房干什么呢?他们已习惯了生活大半辈子的城市与环境,他们只要求就近有个安身之所,离医院近点,生活方便一点。在开发商的软硬兼施的重压之下,他们坚如磐石,众口一词地回应,不搬。

  开发商没辙了。他们能把一群花甲之年的老人怎么样呢?最后他们做出了让步:按户发放一笔购房费,自行解决。

  空房多的是,哪里买不到?据说,中国的现房再过二十年也卖不完。

  现在,影剧院的原址上是一幢写字楼,由于价格高得离谱,竣工一年多了,无人问津。在寸土寸金的闹市区,那空空的写字楼更像一具寂寞的躯壳,兀自摆放在那儿。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那场大饥馑,让经历过它的人至今心有余悸,最后官方给出的结论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现在的一切,哪来的一切?似乎突然间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来了,但另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没有随之一道而来。虽然那时候什么都没有,但那时候不一样。

  李瑶又开始租房子住。直到粮仓村拆迁,她父母也住进城里,为了省房租,李瑶最终规着脸搬进了父母家。

  失地以后的李瑶父母。在城里租了一套两居室的七十平米的房子,老两口住阳面卧室,李瑶住阴面。

  有一天李瑶邀我吃她母亲做的糖醋鱼。那天,按事先说定的时间,我在她母亲家附近的广场上等她下班然后一起去她家。李瑶临时有事迟了一会儿,到家时都过了午饭的口。她母亲拉长了脸,旁若无人地呲得李瑶说,吃现成的还不早回,人要午休呢,你要吃饭呢,烦死了。

  我站在客厅里正不知该咋办呢,李瑶拽了拽我的衣袖,我便猫似地跟着她蹑手蹑脚地进了餐厅。餐桌直对着李瑶父母的卧室,我不用扭脸就能看见老太太坐在床沿上翕动着一张热包子皮儿一样多皱的嘴,没完没了地唠叨。先前说得大多是柴米油盐贵之类的话,后来就又嘟囔起房租的事了,说村政府按人头每月发的一百块钱租房补贴款,一年一千二百块钱,连支付一个月的房租都不够……

  那天,她母亲用微波盒子留了条鱼尾给李瑶,还有小半碟儿西芹炒百合。凉了,李瑶又重新加热。

  吃饭的时候,李瑶讪讪地对我说,我老妈一直偏心我弟,我赖在她这儿,都快把她烦死了。

  我说,都一样,一样的重男轻女。

  一阵凉风袭来,让我感觉到一种彻入骨髓的寒冷,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李瑶说,她母亲乖张的性情把她搞得无所适从,老两口晚九点就睡了,李瑶也只能关了电视瞪着俩眼躺在床上,第二天凌晨五点多他们就起床出门晨练去了,听见动静的李瑶就再也睡不着了。

  李瑶女儿被公派到波兰留学,李瑶兴高采烈地对我说着这一切的时候,我发现她眼睛眨动的频率更快了,连脸上某个部位起的小疖子也熠熠生辉的。我说好啊,你孩子有出息,你再也没啥负担了,赶紧买房子,别再打扰你老爹老妈了。

  李瑶叹了口气说,女儿将来毕业还回国内的大学任教。已经和同校的一个老师订了婚。李瑶说早在几个月前她已经把这些年挣得的八十万块钱寄给女儿在南方买房了。

  嗨,有钱不买半年闲呢,你慌啥呢?等回国再买也不晚呀。我对李瑶的做法相当不解,便嘟哝着。

  哎呦,你没见那时候房价猴爬杆似的一个劲儿地往上蹿,我怎么也得给女儿一份陪嫁吧!所以凑了个整数……李瑶说。

  我狐疑地仰起脸问李瑶,多大房啊?

  六十平米,要二百多万呢。

  啊?我被惊得瞠目结舌。

  李瑶散漫的眼神盯着眼前不远处的一个家具,心不在焉地说,你以为是在我们这小地方买房呢!我只掏了三分之一,剩下的男孩家里出点儿,他们俩人再按揭贷款……

  你不问她老子要?给孩子买房结婚他应该拿啊。

  算了吧。李瑶收回眼神,快速地眨巴了几下眼睛说。

  也该他出点血了吧,这么多年了他也该尽点当爹的义务了,我说。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他要想给还用我要吗?李瑶急赤白脸地用一只手的手背拍打着另一只手的手心,扭动着肥硕的臀部飞沫四溅地说。

  你总得有自己的住处啊!我说。

  我就住老妈的房子。

  你妈都不愿意让你住,时间长了你弟能愿意?

  片刻的沉默。

  哎,兄弟和兄弟媳妇不依不饶的。占地分十多套楼房老爹打算给我一套,可他们说我都是脸朝外的人了,怎么还能够分娘家的东西?李瑶说。

  李瑶靠在沙发背上不自恃地饮泣着。

  我递上纸巾安慰道,别伤心了,眼见着你的苦日子要熬到头了,将来女儿接你去南方享福去吧!

  李瑶停止了饮泣,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听说房价要降,有这事吗?

  我说,都这么说呢。

  Y城的房产市场终于不再是铁板一块,总算撕开了一个口子。众人像秃鹫盯住腐肉一般死死地盯着房价,却并不急着买,人们大多抱观望的态度。他们眼睛幽幽地闪着蓝光,降一点儿,再降一点……一时间老于的生意冷落得如同一汪死水一般波澜不惊。

  银行不再贷款给开发商了,这是国家为限制房价出台的诸多条措施中的一条。老于欠税务局的税款叠罗汉似的,越累越高,到年底已累加到一千四百多万了。催缴数次以后,按领导的意思,我得对老于的公司采取税收保全措施。

  所谓税收保全措施,就是冻结相当于纳税人欠缴税款数额的银行存款或资产。我给老于解释说。

  老于狡黠地笑笑。说,税收不是讲究个“涵养税源”吗?税务局也通融一下我啊,不然我怕真要倒灶了。

  我说,你不够免税的条件呀。

  老于说,有啥事不能变通?

  我郑重其事地说,我可不敢给你变通,我就一个小喽啰,有多大权力呀?

  老于账上没钱。最终,我冻结他的十几套没有卖出去的房子。

  那天下午,我和同伴拿着《税收保全通知书》找老于签字、盖章。老于换了个人似的,吊着驴鞭一样的黑脸呷了口茶水,冷冷地说,你们看还有啥值钱的尽管拿去好了。

  我说,如果再不缴税,就要到强制执行措施的环节了。

  老于坐在圈椅里身子前倾着,把一只关节粗大的手重重地按在茶杯上,好像一松手茶杯就会飞走似的。

  我说的“强制执行”是税收保全的延伸。在一个规定的日期内,如若再不缴税,就把执行保全的资产拍卖补缴税款。

  死一样的沉默,空气一时有些凝滞。

  你不是已经扣押了吗?还废什么话呀?突然,老于提高了嗓门用一双充血的眼睛瞪着我,高声嚷道。

  其实,我看出来了,老于心疼了。他在那张《税收保全措施通知书》上签字的时候,手不停地颤抖。那是一张清楚地写有楼号、单元号、房门号的税收法律文书,我们将把那上面排列出来的十几套房屋进行查封、扣押。

  还有事没?没事赶紧走,我忙着呢。老于下逐客令了。

  这之后大约一周的时间,有一天刚上班,局长就打电话叫我赶快去他办公室,说有事找我。

  电话里能听出局长说话时怒气冲冲的样子,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跑着上楼,去他办公室。

  你怎么干的活?我刚敲门进屋,脚跟还没立稳呢,局长立在案前拍着桌子说。

  我被局长搞得一头雾水,不知他在说什么。

  那天你冻结老于公司的商品房,都是待卖房吗?他气咻咻地问。

  就是的……

  什么就是的?他唬着脸粗暴地打断了我,那架势像一头被激怒了的公牛。

  现在十几家房主在政府门口静坐,说税务局把卖给人家的房子扣押了。他接着又说。

  我头“嗡”的一声就大了。杵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了。

  我呼口气定了定神说,那天老于亲自在《税收保全通知书》上签字盖章的呀,哪些房子要扣押,我最后都给他看了!隔着一张办公桌,我站在局长对面说。

  局长抢过话头,气急败坏地用手掌拍了几下桌子说,哎,我问你,你扣押人家房子之前闹清楚哪些是待售房吗?闹清楚了没有?

  他们销售科的人指给我们看了,哪套是已售的,哪套是待售的。我愣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局长缓和了一下口气,比先前的声音低了些说,那怎么能出这种事呢?

  我发窘地说,局长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去调查一下,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最迟明天早上给你汇报。

  我站在单位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最后决定着便装到政府门前看个究竟。“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腹诽局长,怎么能够偏听偏信呢?

  几十个人,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坐在摞起的砖块上,有的立在那里双臂交叠抱在胸前,政府门前被这些人弄得乱七八糟。

  我问一个哼小曲儿的,师傅,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错愕,显然他没有想到会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他说,静坐呀,税务局把房地产商卖给我们的房子扣了,说要缴税。

  不断有人围了上来。奇怪的是围上来的人并不说话,像泥沼里的鹭鸶一样迷惘,各个伸长脖子,想探个究竟。

  那房子你们是什么时候买的?房证呢?拿给我看看。

  去年年初我们交清房款的,房证还没办呢。

  多长时间了还没办房证?我随口说。

  又不急着住,所以就没办。

  我问,买房发票呢?

  众人面面相觑,好像不知道买东西还要发票一说。

  先前的那个人反应了过来,说,早晨走得急,忘带了。

  我轻轻“哼”了一声,扭头朝单位的方向走去。不知谁在身后问了一句,你是谁?是干啥的?

  我拨通了李瑶的电话,问,那么多房主到政府门前静坐去了,你知道不?

  李瑶压低声音说,一会儿打给你,这会儿说话不方便。

  我焦躁地等待着李瑶的电话,一直等到中午下班了,李瑶才用家里的电话给我回话。说那些静坐的人都是老于花钱雇来的,一天一百块钱。

  好你个老狐狸,没钱缴税倒有钱使诈,也算是下本钱了。

  我第一时间打电话把这情况报告给了局长。

  不一会儿,政府门前静坐的人就让保安赶跑了。一群乌合之众,经不住保安恫吓,告诉他们非法聚会、聚众闹事得蹲班房。几十个人便做鸟兽状散去了。

  第二天老于就缴清了一千四百万的欠税。

  这之后不久的一个傍晚李瑶邀我出来散步,我看她兴冲冲的样子,就问,咋了?

  她说,老于以低于市面一大截儿的价格让职工买公司的房子。老于没辙了,账上的钱全缴税了,粮仓村那块地买来已经小一年了,再不动工政府要收回了。一动就是钱,老于又贷不到款,他能不着急嘛!与其干熬,不如把房子贱卖给职工回笼一笔资金不说还能落个人情呢。他把从前囤积的样板房拿出来让职工买。

  李瑶学着老于的口吻说,所以,现在为了保证我们公司能正常运转,我想大家和我一起,齐心协力……

  李瑶告诉我说,到最后老于都哭了,你是没见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

  我脑子里不断出现老于痛哭流涕时的样子,那样子如丧考妣。

  李瑶从老于那里买了一套四十平米的房子。李瑶弟弟两口子把二十万块钱给了她,并郑重告诉李瑶,将来她娘家因为失地分得的十几套房子和她没有关系。

  那价格真是合适!就这样,老于还赚着呢,起码三十的利,李瑶说。

  我说,好啊,啥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真不错。

  过了几天李瑶打电话来说,等我房子收拾好了我请你来玩儿。我给你弹一曲琵琶,我最拿手的《金蛇狂舞》。

  我说,好,我一定去。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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