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谁也没当一回事儿。
那天,我和老婆正做晚饭,忽听有人按门铃。我放下菜刀,一只手还拿着切了一半的茄子,去开门。叫门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长得有点儿像竖直了脖子的眼镜蛇。我肯定不认识这样一个人。我问他找谁。他显然对开门的是我也感到意外,一边后退一步,仿佛为了看清我们家大门的全貌,一边一连串道:“对不起对不起,认错门了。”你想呵,只不过是认错门了,多么正常、常见的事情呵,谁会拿这当事儿呢?
然后,有一天,我和老婆正在吃晚饭。老婆边吃边说:“不赖不赖。下午你买的大米。”我说:“那是,我是干吗的。”话没说完觉得不对:“你说啥?我买的?”我这天下午先是去理了个发,然后又洗了个澡,一直到天黑肚子饿了才从澡堂回来:“我啥时间往家买米了?”老婆一听,怪异道:“不是你买的?那——有个卖大米的老农民,二话不说扛进来一袋米,说是一个男的买的让扛上来的。我一听还以为是你买的呢,就让他直接扛厨房了。你真没买?”我们居住的这个小区,经常会窜进来一些三轮车、农用车,卖大米,卖西瓜,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谁若买得多扛不动,那些农民就会直接帮你扛家里。这个我是知道的。“可是我——”我对我老婆郑重地说,“今儿个真的啥都没买。”这,我们就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了。你想呵,谁会花钱买一袋大米,让人扛到别人家呢?这早晚儿的大米恁球的贵。猜测来猜测去,最后我们觉得只有一种可能——会不会是某人,当然此人是个男的,花钱买了一袋大米,让老农民给扛到家里。这个男的,或者因为有别的事儿,或者正好碰到个熟人,直接去办事儿,或者跟那儿喷儿开了,没有带同老农民一起回家。而这个老农民,比方说吧,男的交代他送到三楼西户,他也确实给扛到三楼西户了,但由于这幢楼一溜儿那么多单元,他一个农民迷了巴登的知道哪儿是哪儿呀,结果把本该扛到某一单元三楼西户的米,扛到了同样三楼西户的我们家。这么一想,我和老婆面面相觑了一下——咋回事儿?又一个认错门的。直到这时,我们仍然没有把这当成多大的事情,去往更深的层次想一想。
直到有一天,又有人一个劲按门铃。那天我正在里屋睡觉,是我老婆开的门。后来我老婆对我说,她一开门吓一跳,还以为哪地方又跑反了。只见叫门的,前面是两个农村老头老太太,身后大概是他们的儿子和儿媳,儿子儿媳还牵着抱着三个流鼻涕孩儿,地上放着两只面布袋,一布袋是黑乎乎的粉条,另一布袋里装的不知是红薯还是土豆。老头见门一开可喊开了:“狗蛋儿!狗蛋儿!”我老婆问:“你找谁?”他的大嗓门儿把正睡觉的我都吵醒了:“我找狗蛋儿。你是狗蛋儿媳妇吧。我是他大伯——有伯啊!”我老婆一听差点儿没气昏过去——谁是狗蛋儿媳妇呀?我可以想象她绷着脸道:“对不起,你认错门儿了。这儿不是牲口棚,没你要的狗蛋儿驴蛋儿。”说着就要关门。我们家的门,可能跟你家一样,是那种防盗门。也就是里面一道铁门,外门还有一道铁栅栏门。我们平日的习惯,不管来了谁,认识不认识,出于礼貌都是两道门都开了和人说话。但是这天,我老婆说,因为人太多,而且有一种俄国的工农兵要在列宁领导下涌进冬宫的意思,所以她只开了铁门,外面的栅栏门没敢开。也就是说,老头一直是隔着铁栅栏和里面说话的。这,你可以想象,一个很可能是满怀希望而来的人,还扛着那么多粉条和红薯,可你连门都不给人家开,这他心里已经很生气了,而现在,你不仅不开门,还给人家冷脸子,还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甚至还要把门摔上—本来就有气的老头一下子不认了。就好像一个人的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他当然不认了。隔着铁栅栏可喊开了:“咄!你个妇女,咋说话咧。我是来找我侄儿的,不是来找你的。你咋能连门儿都不叫进,还说这说那的。罢,罢,我不跟你说恁多,你给我把狗蛋儿叫出来。”说着“哐哐”捶开了门,边捶边嚷:“狗蛋儿!狗蛋儿!”
这,我就觉着不能再睡下去了。事实上想睡也睡不成了。我趿着鞋走出屋,站到我老婆身后,就像是给她撑腰似的,说:“吵啥咧?吵啥咧?”我本想,他不是要找狗蛋儿——我么?我一露面,他一看不是狗蛋儿,这事儿不就完了么。没想到,这个有伯,也不知多少年没见过他的狗蛋儿了,看到我终于出来,竟吵吵得更邪乎了:“好你个狗蛋儿,连门儿都不叫你伯进了。咋,长大了是不是?混成了是不是?当官了是不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了是不是?不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么,你给这儿装啥大尾巴驴咧?你给我把门开开!”而且那架式,若不是隔着门,我看他敢脱下破鞋抽我几鞋底。这么一弄,我也有些火了。我说了,我正睡觉。而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正睡到半截儿被人搅醒。不信你问我老婆,她为这挨过多少打。现在这个老头不仅搅黄了我的好觉,还非要我认下我是狗蛋儿,而且扎着不认就用破鞋抽我的架式。我——换你你能不火么?我脸一绷:“再嚷嚷,再嚷嚷。谁是你侄儿呵,谁是狗蛋儿呵。你——什么眼神儿呵。”手一指:“我跟你说呵赶快走,该去哪儿去哪儿,该找谁找谁。我数三声,再不走我可报警了呵。一,二,三……”果然我这么一严厉,把老头给弄傻了。你想,我要真是他侄子,敢跟他这么龇牙么。老头一时间,眼睁得、嘴咧得啥似的,你要是见了都会替他难受。
半晌,老头才道:“你——真不是狗蛋儿?”
我说:“废话。”
他说:“那——”一脸的迷惘和困惑:“这不是二单元九号?”
我们,我和我老婆,这才第一次细细端详我们居住的这个小区和这幢楼房。
我和我老婆,本不是这个小区的人氏,我们之所以住在这儿,完全是因为我们的儿子就要上中学。中学阶段,对一个孩子很重要,所以都想让孩子上个好学校不是么。而你知道,现在的办法叫就近入学,也就是你住的地儿离哪所学校近,就在哪所学校就学。我们很不情愿、迫不得已地,把原来住得好好的房子贱卖了,以贵得多的价钱在这儿买房住,完全是因为这附近的一所中学是我们城市的重点中学。好在我和我老婆所从事的职业,都不用到单位点卯上班,我是写小说的,我老婆是炒股票的,这两种活儿在哪儿干都可以,只要有台电脑就行。所以,这次迁徙虽然是被动的,却也没给我们带来什么不便。截至我们家被误认做狗蛋儿家,我们已经搬到这里一个多月了。一个多月,好几十天呢,要说这时间也不算短了,可我们还真就没有认真了解过我们开始新生活的这个地儿。这么一端详不要紧,我们发现了两个颇有意思的细节。
一个,这儿,按说也算个高档小区,每个月光物业费就收几百块。可你千万不要以为,住在高档小区的,就是高档的人。恰恰相反,在这儿你几乎听不到本地话,耳边全是全省各地的农村方言。这些农村人,在家有房子有地,放着房不住地不种,全都拥挤到我们城市来。一开始,还仅仅是在我们这里务务工,后来通过辛勤的劳动,比如说卖肉卖菜,炸油条烙煎饼什么的,一个一个的全都发了财,索性就在城里置房置业,把一家老小全都招呼来,就在城里住了下来。光说房价贵房价贵,实际上都是叫这些人买贵的。到而今,他们反倒成了城市的主人,而我们这些城里人,反而买不起房没地方住。后来我发现,这种现象不独我们小区有,所有小区都他奶奶的有,它已经成了我国城市的普遍现象。一个城市人,比如说我这昧的,就算把裤腰带往里紧俩眼儿,勉为其难地住到这里来,反而觉得自己是个外来户、外乡人。
再一个,就是楼。这小区,以一条区内主干道为中轴线,二三十幢高低、胖瘦、相貌不同的楼,就像一条蜈蚣的两排足,坐落在道路的东西两边。我们这幢楼在路东,由东到西一共四个单元。按着我们由左至右的阅读、书写习惯,最东头应该是一单元,然后由东往西依次是二、三、四单元。我家是三单元三楼九号。这个,按说,每个单元都应标有单元号,以方便人们不至于弄错。可我不是说过么,这里住的都是外地人。外地人,进城了,而且一来就是一家子,一大家子人总得干点儿什么吧。于是,住楼上的就不说了,住一楼的就把朝街的墙扒开,开起了小超市、小饭馆、小诊所,还有理发店、干洗店、音像店之类的,把小区弄得比市场还热闹。这么一弄不当紧,他们花花绿绿的招牌、广告和横幅,等于给整个一楼穿上了花衣裳,以至于你根本找不到什么单元号不单元号了。偏偏,我说了,我们的楼在路东,人们从路上来,要上我们楼,就往东一拐。这样,他们首先看到的,是最西边的单元,也就是四单元。由于已经找不到单元号,而人们——不是么——常常会犯这样一种错误,那就是把最先看到的,当成头一个和最前面的。这样,在这些犯错误的人眼里,事情就完全颠倒了过来,最西面的四单元成了一单元,然后是二单元、三单元和四单元。而这样,从东往西数是三单元的我们,现在从西往东数就变成了二单元,而原本的二单元却变成了三单元。
“明白了么?”终于反应过来的我,对我老婆说,“那个狗蛋儿他有伯,犯的就是这样的错误。”
而我老婆,这时显然也反应了过来。她说:“要这么说,那个扛大米的,很有可能犯的也是同一个错误。那袋大米,实际上是狗蛋儿买的,正常应该送到二单元九号——狗蛋儿他们家才对。”
我说:“很有可能。”
实际上,就是这样。这不,我们话音还没落,又发生了一件事。这天,我们先是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就仿佛上楼的人搬着什么重东西,接着,门铃“叮哨叮哨”闹了起来。这次叫门的是个胖子,长得很像电视剧里的刘大脑袋。那部电视剧,是一个东北演小品的,带着一群唱二人转的鼓捣的,说的是发生在乡村男女之间的一些扯淡事儿。“刘大脑袋”见门一开,也不看看是不是这个门人就只管进来了,一边进一边嚷嚷着:“搬进来搬进来。”他这一嚷我们才发现,他后面还跟着一个人,是我们楼下小超市的老板,吃力地搬着一箱酒、一箱奶和一箱王老吉。我一看,赶忙拦住:“等等,等等。你找谁?”“刘大脑袋”笑哈哈道:“找你呀,贾主任。我就是马二喜的那个朋友呵。二喜说已经给你打过电话了,他叫我直接找你就行了。”一边说一边招呼超市老板:“放下放下。”我一看只得再次拦住他:“别别。我说朋友,你认错人了吧。我不是贾主任,也不认识什么马二喜马三喜。你再看看,你要找的是这个门儿么?”但是“刘大脑袋”坚持道:“没错没错。二喜跟我说了,就是这个门。贾主任呐,这事儿可全靠你了。我跟二喜可是从小光屁股玩尿泥的好朋友。看在二喜的面子上,你无论如何也要帮我这个忙。”我一看他如此执着,不得不板起了脸。这时我已经可以肯定,站在我面前的,又是一个犯错误的人。因此我索性直接道:“你要找的,是不是二单元九号?”“刘大脑袋”闻言一怔:“是呵。”这才东张西望了一眼我们家:“你这儿不是二单元九号么?”
我们说这件事,实际上不仅仅是这一件事。而是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接二连三发生了好几起类似的事。都是有人叫门,开门一看是个送礼的。礼的内容,有时是烟酒,有时是茶叶,有时是补品,有时是假字画假古董,有时是不知啥地方的土特产,还有一次竟是几盒牛鸡巴和虎骨头。当然,这些礼,最后被证明都不是送给我的。因为每当我说明,我不姓贾,也不是二单元九号,这些送礼的人都赶忙说:“不好意思,认错门儿了。”把好不容易扛上来的礼物又扛了下去。就这么,一来二去几回之后,我和我老婆不由得被这件事情吸引住了,并对那个住在二单元九号的人,产生了一种莫名而强烈的好奇。因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是以前那种简单的找人了,而是行贿和受贿。行贿受贿,我们知道,都是隐私。等于我和我老婆,无意间、意外地,进人了一片属于别人的隐秘、阴暗的角落。角落呵,你想想,还有什么,比对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的探究,更有神秘感和吸引力呢。当然,这种行为有些像窃听和偷窥,不是很光明、很磊落。
就这样,我和我老婆,开始猜测和议论,那个住二单元九号的人。这是个——我们猜测和议论最多的——什么人呢?从一些已知的线索看——首先,他姓贾,是男的。年纪么,可能跟我差不多,大也大不到哪儿去。小时候是农村人,如今已经混到城里面,并混出了一点儿小模样,人们已不叫他名字而叫主任。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已经可以肯定。关键是,他这个主任,是个什么级别的主任?我们有些拿不准。我们目前还只能推理——一方面,他这个主任,规格应该不是很高,很可能只是个小科级,最多也就是个小处级。不然他也不会住这样的大杂院,而且亲自下楼买大米了。关于这一点,还有个佐证,就是他收受的贿赂层次并不高。虽然扛着上楼很重,但实际上值不了几个钱,也就是仨瓜俩枣的事儿。但另一方面,虽说级别不老高,手里却可能颇有些小权力。也就是说,可以让你干成这件事,也可以让你干不成;可以让你进去这个门,也可以让你进不去;可以让你吃上这碗饭,也可以让你吃不上。我们知道,在生活中,这种人还是很多很多的。要不然,人们也不会上赶着找他家、敲他门,给他往屋扛恁球重的东西了。这种胡猜乱议,通常是在茶余饭后。这很有些像猜谜。你知道,猜谜是种十分有趣的游戏。不知不觉、自然而然的,我和我老婆都有些沉浸在这游戏里。对游戏的倾注,使得我们单调、乏味的生活,平添了不少色彩和趣味。
就在我们猜测、议论的当儿,很突然的,故事情节的进展加快了。这天晚上,我和朋友在街上喝了点儿酒。一进家门,我老婆可嚷开了:“你咋才回来,出事儿了,出事儿了!”一脸慌乱无措的表情。我问:“咋了咋了?”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却原来,我不在家时又有人来叫门,这次是个中年女人。当然一开始还是那套。女人问这是贾主任家么,我老婆说不是她不信,又问贾主任在家么,我老婆说不在她仍不信。新奇之处在这之后。这之后,那个女人很可能在心里确认了,这儿就是贾主任家,贾主任这会儿不在家,她面前的是贾主任的老婆贾太太。于是,出人意料的情况发生了。女人说:“是这呵,这次的事儿,多亏贾主任帮忙。要不是贾主任为我说话,这事儿百分之百办不成。我呢,也不知咋个感谢他。这不快过年了么,这点儿小意思,就算给你们拜个早年吧。”说着塞我老婆手里一个信封,扭头就走……
“什么?”我问,“走了?”
“那——”我说我老婆,“你咋不撵哪?”
我老婆说:“撵了。可我刚出门,想起来没带钥匙。等我取了钥匙再撵她,人已经早走得没影儿了。”
我瞠目结舌半天,才想起来:“信封呢?给我看看。”
信封里,是两千块钱某大商场的购物券。
就在这时,我听到楼外时远时近、时断时续的爆竹声。事实上,这天晚上从黄昏开始,我们城市就已经被这种爆竹声响所笼罩。只不过那时问,我没怎么太在意。一直到这一刻,我才恍然意识到,这噼里啪啦、绵延不绝的爆竹在说着什么。它在告诉我们,今天是腊月二十三,也就是我们农历的小年。
这——我就觉得,不能再不吭不哈了。以前,人们只是认错了门,最多也就是错送进来一袋米,我们稀里马虎过去过去也就算了。可如今,不同了。信封里装着两千块——和真钱等值的券券呢。这券券,是人家送给贾主任的。也就是说,已经是贾主任的个人财产。我们再这么不吭不哈、稀里马虎的,那不等于贪污了吗。那可是,昧良心呐!完全是被这种想法支配着,我对我老婆说:“愣着弄啥,还不快走,把信封给老贾同志送过去。”没想到,我们这么一弄,反而把自己弄得十分可笑。
这是我们,第一次来到二单元九号。虽然在这以前,我们已经在猜测和议论中,来过这里不知多少回了。开门的是个女人,这回是我们问“这是贾主任家么”,里面有人应着“谁呀”,又出来一个女人。可见,第二个女人才是这儿的真正女主人,也就是贾主任的老婆贾太太。而第一个,从其装束看,很可能是贾家的农村亲戚,如今在这里做保姆。贾太太长得,可以说令我们又意外又吃惊,额头和颧骨很突出,眼眶和两腮却深陷着,而且脸色就像涂了白漆一样白,令我一见之下,立刻在心里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白骨精”。尽管我根本不知道白骨精长啥样。“白骨精”,也是开着铁门隔着栅栏门和我们说话的。我说我找贾主任,她说贾主任不在家,并问我有什么事儿。我说有点儿东西送给贾主任。我说:“是这样。有人,可能贾主任帮过她什么忙,这不快过年了么,为了表示感谢,给贾主任送来点儿代金券,结果找错门儿了送到我家了。对了,我家就在隔壁单元,跟你们家一样也是三楼西边,经常有找你们家的人晕了巴叽找到我们家。”说着晃晃那个信封:“喏,就是这个。我来给贾主任送回来。”而我说事情可笑,就可笑在这儿。本来我还以为,“白骨精”听说是还钱的,会情不自禁眉开眼笑,并夸赞我们拾金不昧、是个君子呢。谁知道她一听这话,脸色霎时——就如同烧红的铁块猛一淬水,“哧啦”一下子变黑变冷了。“钱?”她说,“什么钱?”我们没想到她的声音竟那么尖:“你发神经,吃错药了吧!我们老贾,国家干部,正人君子。不是我说,是个人都夸他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没比他再正直的了。我们啥时间收过别人钱!我们这辈子从没收过别人一分钱。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说着“哐”一声,不仅没打开栅栏门,就连里面的铁门也摔上了。等于,让我们“哐”地撞了一下南墙,撞了一脸血一鼻子灰。“这——他妈好心当驴肝肺了。”灰头土脸的我,一时都不知说啥好了。看到我瞠目结舌的样子,就连我老婆都说:“该!你这是自找没趣。你也那么大人了,咋不想想,这钱他们能收么?他们要是收了,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受贿了么。”
当然,我得承认,最后这些券券,我和我老婆给花球了。你的东西,你非说不是你的。那不就成了无主的东西了么。无主的东西,也就是谁都可以成为它的主人不是么。当然,这就等于我承认,我和我老婆都不是很清高的人,我们在钱字面前没有像领导和同志们希望的那样,显得那么有骨气。不过,那又如何呢?要知道这世上,真正又清又高的人才有几个呀。我们只不过是大堆儿里的人而已。实话说吧,我们不仅把这次的给花球了,从这儿以后凡是送礼送到我们家的,我们所采取的对策一律是——第一,明确告诉你,我不是二单元九号,你走错门儿了;第二,如果我已经说了我不是,你还要搬进来、塞给我,对不起了,统统笑纳。由于,我不是说了,快过年了么,这一时期往我们家搬东西、塞信封的人特别多,我和我老婆在这一年过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好年、肥年。后来过罢年,我们逛大街,看到药店门前有一台称体重的秤,我老婆说上去称称有多重,谁知道那秤带个电子小喇叭,她刚上去那喇叭就说:“对不起,一次只能上一位。”这使得我们,不由的、由衷的,想不这么感叹都不行:“看来还是当领导好哇!”
也就是在这一时期,我们在替贾主任吃着喝着的时候,对他的猜测和议论也越发深入。这——我和我老婆都在想——到底是个干吗的主任呢?在这一点上,我和我老婆第一次产生了分歧。我老婆说:“会不会是管教育的呵?”因为我们孩子正面临受教育问题,她在这一点上感受特别深刻,很清楚要让孩子接受好点儿的教育,得花多少钱送多少礼。我则说:“兴许是个管文联的呢。”因为我认识的这个文联主席,只要给他钱不认字也能给弄进文联,而我的小说写得一本一本的都快等了身,却因为没给他钱就是挨不住文联的边儿。我老婆又说:“兴许是个管工商的呢。”她刚在报纸上看到,这些年来我们城市的工商部门,打掉了数不清的制假售假窝点,但打归打,被打掉的却一个也没受处理,为啥不处理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则又说:“兴许是个管安全的呢。”我也刚在电视上看到,好多小煤窑接二连三地砸死人,每次死人都被勒令整顿或关闭,但每次关闭没几天大门就又开开了,一直到下一次“呼腾”又砸死几个人……总之我们越往下说,越是各执己见、莫衷一是。她说:“也许是个管卫生的。”我说:“可能是个管治安的。”她说:“可能是个管城建的。”我说:“也许是个管环保的。”她说:“也许是个管采买的。”我说:“可能是个管招标的。”当然,最后在一点上我们还是一致的,那就是不管是个管啥的,只要赖好管点儿啥,都他娘的——哪怕你再瘦也能吃成胖子。虽说我们直到最后也没议出个眉目,但是贾主任的面貌,却在我们的议论中,隐隐约约、依稀仿佛的,变得越来越清晰。慢慢的,成了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朝夕相处的一个人。以至于,有时候,若是几天没人摸错门,问:“这是贾主任家么?”我和我老婆,竟会觉得少了点儿啥。
当然,我们谁也没想到,我们的这种喜悦和兴奋会结束得这么快。
实际上,事情发生之前,就已经露出了一些苗头。一次,我和我老婆出门,锁门时发现,也不知他妈什么人,用粉笔在我们家门上画了个王八。还有一次,我们外出回来,开门时觉得手感不对,钥匙插进锁眼儿里就像一只脚踩进了淤泥里,拔出来一看上面沾着些黄腻腻的东西,带着疑问凑到鼻孔一闻才发现,我靠他妈也不知谁往我们锁眼儿里抹了屎。只不过,当时我和我老婆谁也没想那么多,都以为这不是故意的、人为的,而只不过是孩子们的恶作剧。一直到这天,发生了这件事。
这天我从外头回来,老远就看到我们单元门口围了好多人。这里面大部分都是左邻右舍。虽说我们不认识,但出来进去的都见过。一开始,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与我家有关系,还以为是这楼上谁家娶媳妇。但走到跟儿,发现人们全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我走过来时纷纷给我让开路,走过去后则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喏,就是他。”我的心,这才忽悠一下,觉得有可能是我们家出事儿了。
后来我老婆说事情是这样的。这天有两个叫门的,是一对女高男低、神情凶蛮的中年夫妻。男的说:“我们找贾主任。”女的则直接让我老婆:“把姓贾的叫出来。”我老婆刚说了一句:“我们不姓贾。”男的立刻说:“得了得了,谁不知道你们姓贾,你们不姓贾谁姓贾。”女的则放开嗓门儿吆喝开了:“咋了?想躲?做了亏心事,躲起来不敢见人了?”我老婆说:“谁躲了?谁做亏心事了?”让他们看仔细了:“你们要找的是这个门儿么?”男的想说什么还没说,女的一把将他拨拉开,隔着铁栅栏指着我老婆:“你说谁?就是你!就是你们姓贾的!你们家那贾鸡巴啥,咋收了人钱不给人办事儿呀!”说着隔过我老婆,直接朝着屋里叫喊道:“姓贾的,你出来!再不出来我喊了啊!”就像泼妇骂街样的放开喉咙可喊开了:“街坊啊,邻居啊,大伙儿都出来看看啊。这个姓贾的不是人,是个乌龟王八蛋啊。他收钱时候说的好好的,一定办一定办。可钱一收脸一背,刚说的话就不算了啊……”等到我终于挤进人群、来到面前时,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女的正逼着我老婆,非让她把钱吐出来,并声称不退钱就告到反贪局:“咱党中央可正反腐倡廉呢。今儿个你不把钱吐出来,老娘非叫你们折进去不可……”
我上楼后把这对男女让到家里,给他们看了我们的户口簿和身份证。并对他们详细解释了,为什么这里是三单元九号,而不是二单元九号。这个事儿,虽说最后扯清了是个误会,但对我和我老婆造成的影响,却极为恶劣和深远。你弄清楚了,可看热闹的,特别是这之中那些岁数大的、没文化的、脑子笨的,人家可没弄清楚呵。这之后一连许多天,我和我老婆上下楼,都被人在后面指指戳戳,骂:“现如今这当官的也忒黑了,光收钱不办事儿,什么东西。”弄得我们就像真的做了贼似地抬不起头来。不是么?尽管我们明知人们骂错了,我们不是贾主任。但是我们却没法儿为自己解释和开脱,跟人家说我们不是贾主任。因为我们虽然不是贾主任,但却收下并受用过送给贾主任的东西。这使得我们一听到来自背后的唾骂,心里就感到说不出的心虚和惭愧,总觉得自己好像就是那个贾主任。被这种感觉折磨着,我和我老婆都有些后悔不迭,后悔当初没有更加坚决、坚定一些,对那些给贾主任送东西的人更加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不是贾主任!哪狗才是贾主任。”
而现在,就连我老婆都说:“替人家吃了东西,就只能替人家背黑锅。”
也就是由这儿起,我们对贾主任的猜测和议论,更进一步地深化了。这个——我和我老婆,开始想知道——贾主任长什么样儿呢?我们,就连我们自己都难以置信,开始注意那些进出二单元的人。有时候,我们外出或回家时,碰到一个从二单元走出来的人,而这人正好又是个男的,年纪看上去跟我差不多,我们就会不由自主地多看上他几眼,心想——此人,会不会就是贾主任呢?
遗憾的是,我们一直没能亲眼见到贾主任,而且很可能再也没机会见到他了。
本来,我老婆那阵子就很背。我不是说了,她是个炒股票的么。有一个时期,大家都炒高铁概念股,她也凑热闹买了一个股,叫“中国铁建”。谁知道自打她买了这个股,这个股就成了大衰股。先是她头天刚买了这个股,第二天便传来噩耗,该公司在承建的沙特轻轨项目中,因为不懂装懂掉进了对方的合同陷阱,仅此一项累计亏损四十多亿元。消息一出,股价立刻土崩瓦解、一路狂跌。接着,她觉得跌得差不多了,补了点儿仓。没想到头天刚刚补的仓,第二天又传来噩耗。该公司承建的三个利比亚工程项目,由于利比亚局势动荡陷于瘫痪,人倒是安全撤回来了,设备、材料却丢在那里,估计已遭当地人哄抢,股价又跌得鼻青脸肿、骨断筋折。后来,她觉得这回跌透了,又补了点儿仓,没想到又传来更加重大的噩耗,两列高速火车在甬温线发生了追尾事故。这次事故,后来证明了是信号系统故障所致,也就是说跟这家上市公司没关系,这家公司只承建了铁路部分。但股价根本不管这个,跌得最后她一算账,前前后后亏球了一大半。
而就在这时,更为倒霉的事情发生了。本来因为写一个中篇,这些日子我都在家。唯独这天,因为中篇写完了,我说出去转一转放放风,没在家。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没在家,差池就出在这一会儿。这边我刚离开家,那边——我老婆说她就听到一声爆炸似的巨响,看到我们家铁门脱离门框倒塌下来,一群持枪的警察踏着铁门冲了进来。这群警察进得屋来、二话不说,就把我老婆——我老婆说:“我他妈咋那么倒霉哟!”——像老鹰逮小鸡样脸朝下按倒在地板上。我老婆尖声叫嚷着:“干什么?干什么?”一个为首的警察揪住她头发:“你们家男人呢?”我老婆更加尖利地: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找他干什么?”警察说:“干什么?他杀人了!”我——杀人了?我老婆说她一听,要不是一帮警察按着就从地上跳起来了。她一边挣扎一边嘶喊着:“不可能!”她说,就在她喊出这声“不可能”的一刹那,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叫道:“等等,等等,”问警察:“你们要找的那人是不是姓贾?”看到警察们一愣,气得哭了起来:“这是三单元九号,不是二单元九号……”
贾主任杀人了?我们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贾主任可能是个贪官。但贪官是贪官,杀人犯是杀人犯。这二者,我们是很难把它们放到一块儿的。我们很难想象,一个贪官,有胆杀人。这,倘是小说情节还差不多,发生在生活中,实在是有些太过突兀了。
下午的时候,又来了个警察。是我们这一块儿的片儿警,我们经常见他笑呵呵地为社区百姓办好事。这个片儿警,两手提着两兜香蕉和梨,身后还跟着两个修门的。我们的门,外面的栅栏门被工具撬坏了,里面的铁门则整个被剁了下来。他一边嘱咐修门的:“好好修,修结实。”一边不停地给我们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那惭愧的样子,就好像门是他弄坏的。当然我们没有难为他。我们知道这事和他没关系。我们只是问了问:“这到底是咋回事儿?”他说:“光跟我说认错了门,其他啥都没跟我说。案是刑警办的,我只是个片儿警。他们拉屎,我只管给他们擦屁股。”
然后,我们看到了这样的情景。这天我们一下楼,看到二单元摆着两列花圈和花篮,并高悬着一只电灯泡,那灯在大白天也亮着。后来我们听人说,此风俗叫长明灯,意在告诉死在异乡的亲人,你的家在这儿,以免他们的鬼魂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和我老婆,一瞬间还有些迟疑,但随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会吧?”我们彼此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只见花圈和花篮的挽带上,全都赫然写着——“贾长胜同志千古”。贾这个姓比较少。一个单元住着两户姓贾的,这样的概率非常小。这就是说,这是真的,贾主任真的死了,而且死在了不知什么地方……
这——我们都觉得——怎么可能呢?想想那些敲着我们家门找贾主任的人,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望着既似真又似假的花圈和花篮,我和我老婆一时间,几乎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我们一次也没见过贾主任,但由于他常常出现在我们的谈话中,我们对他已经非常非常地熟悉,一个时期以来他已经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如今,那么突然、那么古怪的,他说死就死了。这使得我和我老婆都觉得,就如同骤然间失去了一个熟人,心里有一种沉甸甸、空落落的感觉……
傍晚时候,我买了一份这天的晚报。从报纸中我们得知,近日在我们城市发生过这样两件事——一个小官员,由于不甘心一直位列次席,‘雇凶杀害了单位的正职,事发后逃亡到沿海某地区,被一路追捕到那里的警方击毙。一个小官员,包养一对孪生姐妹做二奶,后被俩姐妹不断敲诈勒索,并威胁不给钱就把他贪污的事说出去,官员忍无可忍加担心败露,将二女杀害,事后由于后怕自己也服毒自杀。不过,两则报道用的都是化名,对官员的单位、职务等等,也语焉不详、含糊其词,我们无法据此判断,这里面是不是有一个就是贾主任。
另外,还有一篇这样的报道。一个小官员报警称,不知谁故意恶心他,在他家楼下摆放了许多花圈和花篮,引来无数人围观和议论。弄得他的同事和朋友,都以为他真死了,纷纷送来更多的花圈和花篮。警方经调查,认为这很可能是一起恶作剧。该官员平日里估计得罪过不少人,而这个恶搞他的,很明显就是一个被他得罪过的人。
只是,对于此事发生的地点,报道中也只笼统地说是某小区。至于,是不是就是我们小区,和我们那天看到的是不是一回事儿,亦不得而知……
责任编辑 哈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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