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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里的村庄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4657
龙宁英

  有时候,我发觉自己真的很傻,经常一个人站在高坡上,望着那些散落在大山里的村落不断问自己,我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世界哪里来那么多的村落呢?往后这些村落又会变成什么样呢?看着看着,就觉得地老了天荒了,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我还喜欢查阅远古经史传说,追寻自己的民族渊源。查阅中华古代经史愈多,我发现在汉以前的史料中有两个字出现的频率最多,即“苗人”、“三苗”,意如其形,“苗”在春天的阡陌间葳蕤,在夏天的田野里茁壮,绿意逼人。而汉以后的史料中,这两个字却如秋后荒野一片枯黄,生命之色几于消失殆尽。

  那么,这个民族到哪里去了呢?

  我查阅《古本竹书纪年》的时候,看见这样的记载:“三苗将亡,天雨血,夏有冰,地圻及泉,青龙生于庙,日夜出,昼日不出。”我看《论衡》的时候,又发现这样的语句:“三苗之亡,五谷变种,鬼哭于郊。”这些记载大同小异,冥冥中,似在喻示一件事情:一个新的部族崛起的时候,一个旧的部族正在悲壮地消亡。

  一、武陵添处

  总觉得,武陵山就像一位慈祥的老者,或者说他就是我们的祖宗向剖向婊的化身,他的神态安详、内敛,对于世态的变迁总是不动声色,只是默默地张开温暖的胸,让他曾经沧桑的子孙们在那温暖的怀抱中安然栖息。河流、树林、田野、花草,在季节深处变换着四季,一年又一年,山林宁静风声柔美,炊烟缭绕处,绿树掩映着村庄。

  我的家就在武陵山深处,是_个苗族、汉族、土家族杂居的山寨。我们那个寨子苗语称为卓地菜,译成汉语即古老山寨之意。寨子能有这样一个大名,我想,他一定有着自己悠远的历史。这些历史隐藏在老人们口口相传的歌谣和神话中,闲暇时,让老人们给你唱一首歌,抑或讲一个故事,远古的尘烟就会呼啸而来,填满你的思绪。

  我们寨子60户人家,分苗汉两半,苗姓人居住的那一半叫者雄,即“苗寨”之意,汉姓人居住的那一半叫者扎,即“汉寨”之意。龙、石二姓是寨子里的两个苗族大姓,是果雄,还有两家姓田和两家姓彭的,按照姓氏来划分,彭、田是土家族姓氏,是个恺即外来的客家人,现在他们一样和我们说着地道的苗语,女人们都穿上了独具苗族风格的绣花滚边衣裤,头上缠着两侧翘起如牛角的长苗帕,_颦一笑都显示出苗族妇女才有的雍容端庄。虽然语言和服装都已经被苗族同化,不过习俗方面还是有他们自己的坚守,即总要提前我们一天过大年,还神神秘秘地拿着梭镖躲在门后边从门缝向外观望动静,而后冲出门去绕寨子一圈才回来关上门吃年饭。

  靠近大路边的是者扎,有姓乐和姓邱六户汉族人家,他们说的是苗、汉两个语种杂糅一起的不伦不类的汉语,他们说汉语的时候忍不住会硬跄跄地夹一两句苗语,有时候说苗一语说得半句又忍不住夹两个汉语进来,显得很好笑,常成为大家的笑料,人们常常提起的那个笑料是这样;邱方伯伯到,山上望牛,靠在土坎前打了个瞌,再睁开眼睛时牛不见了,他到处找,看见昌发阿大从对面过来,就问他:昌发阿大啊,你看见我家的代巴尤掴(意为黑牛犊)在那个库库柔(意为石头坳)没?昌发阿大觉得邱方伯伯的话太好笑了,回来就讲给寨子里的人听,大家都知道了,也觉得好笑,就经常当笑料讲。据邱、乐两家族的人说,他们的祖籍在江西,他们的先人是清朝时做生意迁居到这里来的江西老表。现在,他们这两族汉姓因为与寨子里的苗族人开亲,相互走动密切,女人穿着绣花的苗服,男人穿着布扣衣,孩子们跟着母亲讲苗语,跟着父亲说汉话,那种不伦不类的语言,不知不觉地就形成了。

  石氏家族是寨子里最早的住户,石家人苗姓称呼果驩,别号驩兜。《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西北海外,黑水之北,有人有翼,名日苗民,颛顼生獾头,驩头生苗民。”这个驩头就是驩兜。用苗语来解释,驩兜不是具体的人名,它是一个部族名称。追根溯源,石家的祖先总会让人惊愕得合不拢嘴,从他们身上,总让人在隐隐约约中看见战神蚩尤的背影。《龙鱼河图》说:“黄帝摄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造五兵,仗刀戟大弩,威震天下。”而每当寨子里唱古歌讲石姓族史的时候,巴江莎(歌师)这样唱:

  太黎、孃雄好美誉,养的一屋好儿孙,

  他们有十兄十弟,他们有十父十子,

  在山,他们的家族最旺,厚重如昆仑苍莽,

  在水,他们威名远扬,直达黄河长江。

  是一棵树,发满了一座山岭啊,

  是一根竹,发遍了一望旷野谷坪。

  他们身穿铠甲,他们头顶角盔,

  他们勇猛如虎,他们坐满各戈扁齐。

  后人对于“兽身人语、铜头铁额”尚可以找到合适的解读:兽皮裹身、头顶铁角,或身穿铠甲、头顶铁盔之类。而“食沙”却历来让满腹经纶的学者专家们感到困惑了,人怎么可以吃沙子呢?无论从科学的角度或自然的角度都无法解释,不过,深处武陵山的苗族人可以用事实来给你解释:本来苗语称呼盐为“究”,但他们在做祭祀祖先法事的时候,却忌讳直接称“究”,所有在场的人都只能喊“各采”,也就是“沙子”,否则就视为对神灵不敬,冲撞神灵而招来恶报。由此看来,所谓的沙子,是苗族尽人皆知的“民族暗语”,摊开来就是人类生活食物中必不可少的盐嘛。传说黄帝首创播种五谷,兴文字,作干支,制乐器,知道食盐的好处却比蚩尤部落晚了一步,而后来的研究者们也将错就错,自以为是地把已经食盐的蚩尤部落描述为“铜头铁额”的“食沙”部落。

  古歌里唱的石家部族先人太黎,我们这里苗家人尊称他叫九尤该黎,他的父母亲和族人们却都叫他太黎。太黎身高八尺又六,出门打赤脚,能把高坡踩成平地,平地踩成凹坨,力大无穷,而且能呼风唤雨,撒土成兵,腾云驾雾,红云当战马,黑云当坐骑。他和孃雄是同父所生,兄弟俩相貌很奇异,一个嘴巴里长着双层的牙齿,一个脸颊边耸起对排的耳朵,与凡人就是不一样。他们有十兄十弟,他们的父亲是一名优秀的酋长,不幸的是这名酋长在他的孩子很小的时候就被他的弟弟勾结敌人用钩钩刀杀死在水雾迷茫的大河边。为了独霸财产,弟弟又把亲嫂子——即太黎的母亲卖到遥远的地方给汉族人为妻,与汉族人生育了豆莱、王姬等十个儿女。后来太黎长大了,走出大山到饲养有水牛的洞庭湖平原购买白水牯祭祖,偶遇生身母亲,,悄悄把她带回苗山。太黎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被杀死的真相,才设计把他的叔父和杀父仇人一起砍死,报了杀父之仇。然后太黎广交朋友,结拜了八十一个兄弟,成为部族的头领。随着部落的逐渐强大,他们再次走出苗山,,翻了九十九个岭,下了九十九个坡,过了九十九条江,渡了九十九条河,到那黄水滔滔的平原旷野,要和同母异父所生的弟弟王姬夺地盘争地位,抢占大塘大坝,争夺五谷粮饷。两边开了三年六个月的仗火,经过九场十场大战,兄弟们相互厮杀,难解难分,哥哥刺破了弟弟的肚子,弟弟戳穿了哥哥的肠子,哥哥家死了三千能人,弟弟家亡了三千骁将,后来请水里的龙王和天上的雷公来解交,挖沟分岭,放岩为界,才了结这场祸,才消除这场灾。兄弟相争平息后,太黎就带着他的部族迁徙到此落户了。endprint

  所以,才有上面《古歌》里的那段描述,歌词里提到的各戈扁齐,是我们寨子的另一个苗语称呼。翻译成汉语可以有两层不同的意思,一是苗家根蔸血色山崖,另一层意思是苗家根蔸奔逃跑尽。两者都有苗家根蔸之意,前者所说的苗家根蔸血色山崖在我们这里无法找到,后者解释的苗家根蔸奔逃跑尽,却总让我产生无限遐思,泪水总是忍不住雾一般弥漫我的双眼,那些藏在骨头里的景象,会顺着我的泪腺浮上眼前:远古时期,一个战败部落,父牵着子,哥扶着弟,扶老携幼,万里迁徙。所以,我宁愿相信后者。自从太黎带着他的部落在这里落户后,男耕女织,繁衍生息,发展成为一个通街衢可交易的苗区街市。传说明朝嘉靖年间,地方官吏和土司土官凌辱欺压苗民最深,湘黔边区发生苗民大起义,被残酷镇压,很多苗寨都人去寨空,遭到官兵放火焚烧,我们寨子也没有逃过劫难,被官兵一把火烧了七天七夜,偌大的一个寨子化为一片灰烬。

  劫后重生的寨子,就像风雨飘摇中一株削光枝桠的枫香树,幼嫩的苗苗从老树兜上艰难地生长。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古枫树当年的风采呢?

  二、鸟语

  我们湘西苗族人五大姓氏:吴、龙、廖、石、麻,其实这都是汉姓,据传说是远古时期被汉族皇帝降服为其臣民后所赐的汉族姓氏,我们有自己的苗族姓氏,吴姓苗语称为几肖,石姓苗语是过罐,外号罐兜,龙姓的苗姓则分有九个支系,即:篱、辽、州、芈、鹨、弩、扁、借、咔等,我们龙姓的九个支系的苗语名,都来自传说中的九种吉祥神鸟的名字,我们苗族称龙叫戎,称凤凰为篱,我家这支是龙姓里面的咔氏,即是与麻雀相近的一种神鸟。我想,也许远古的时候我们姓龙这个部落是以鸟为图腾的吧。据父亲说我们龙氏各咔与梁姓有很深的渊源。据说龙姓九个氏系里没有咔氏,而梁、麻二姓才是各咔,以麻雀神鸟为图腾。据说,仍然是因为战争,我们的远祖老太成了孤儿,由他的梁姓舅舅抚养大,梁家祭祖的时候也让祭司把这个寄居的小孤雏的家祖神灵奉请上神座来一起受祀,时间一久,约定俗成,直到现在,我们家族举办祭祖仪式的时候都要去很远的地方请来梁家的祭司按照他们的程式祭祀我们的祖先。

  我的龙姓各咔家族不大,在寨子里来说也是外来户,这里的石氏家族是我们的后背亲。我的曾太祖公小时候就成了孤儿,跟着他母亲一起从下寨河水平村投奔舅舅来的。这位舅舅姓石,是个苗官,大家称呼他总爷,是个千总还是把总就不得而知啦。从曾太祖公起始,我们龙家一脉相传下来都和石家结下了解不开的亲缘。我的曾太祖母、太祖母、祖母、母亲、伯母、婶母都是石姓,但是她们之间没有直接的血脉关系,除曾太祖母、太祖母是本寨子一族人外,我的祖母、母亲、伯母、婶母的娘家分别在不同的苗寨子,我的祖母是对河的仁各觉苗寨人,我的母亲是宝峒苗寨人,伯母是夯务苗寨人,婶母的娘家更远了,是猫儿乡的班然苗寨。几年前,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走遍中国》栏目组来花垣拍摄专题节目,要拍太黎墓的外景,我回寨子喊来几个老人做向导给他们指认墓地,他们都齐声证实太黎是他们几千年前的老祖宗九尤格黎。一位在县城工作的石姓朋友知道后,说我们强认了他们石家的祖先,我告诉他我们家一脉相传下来与石家的亲缘关系,他才默然。其实,追溯远古,中华文明三大始祖炎帝、黄帝和蚩尤的后人,历经几千年的历史错综演变,谁能说得清谁是谁的祖先?他们创下的文明,如今已经是中华民族所共同拥有。

  太黎墓在我们寨子东边的山岗上,隔着一沟田坝与寨子遥遥相望。每次,我走出门转过院坝,站在我家房子的当头打望,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那片柏树森森的山岗。目光越过山岗远眺,是层层叠叠的墨色的山峦,乳白色的雾气缭绕其间,有人声和牛羊声隐隐约约地传来,更显出清晨的那分幽静,当太阳像只蛋黄从山背后冉冉升起的时候,几只喜鹊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冒出,披着霞光“喜呀~恰恰~”的一路欢叫着穿过柏树林梢,等不到我多眨一下眼,它们就已经消失在朝日灿烂的光影里不见了。这样的场景常常使我感到惆怅,些许的哀愁爬上心头,我不忍再看,转身回屋,推磨、烧火,准备一屋人的早餐。忙完了,我喜欢一个人坐在院坝里看鸟。我家左侧那片竹林子因为退耕还林,这几年又开始丰茂起来,小腿子粗的桂竹密匝匝地长,那些枫香树和椿木树又重新绿冠参天,昔年离开的白鹤、鹳鸟刚入初夏就从南方飞来了,在树冠上忙着筑巢孵卵,到了盛夏,它们的孩子相继破壳而出,几天工夫那些小雏鸟就能飞出巢穴,晃悠在枝头等待父母带回泥鳅或者小鱼给它们喂食,喂饱了雏鸟,鸟爸鸟妈们就教它们练习飞翔,它们的身姿显得优雅而高贵,从这棵树冠起飞,在空中绕一周后再落到另一棵树冠,双翅轻扇,长颈舒展,小鸟和大鸟,都高兴地“咕咕”鸣叫,那些树丫也趁机凑热闹,都晃悠悠地摇,惹得白鹤们张开双翅欲飞未飞以稳住平衡,轻舒漫卷、婷婷鹤立用在这时候,恰当不过。半晌午时是竹林子最为热闹的时光了。竹林子里除了白鹤和鹳鸟而外,还有布谷、云雀、百灵、画眉、白头翁、天作怪、黄鹂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它们的身影不像白鹤那样与绿树对比强烈耀眼,它们躲在浓荫深处鸣唱,用它们独特的歌声证实它们的存在。这真的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啊。我知道小鸟们在说什么,我们这里的人都听得懂这些小鸟的歌唱,都知道它们的歌声背后的故事,或凄美,或浪漫,或诙谐。我此刻边看白鹤们舞蹈边安静地倾听着鸟儿们的歌唱,思绪已经被那些鸟语声带到远古神奇的传说中,突然明白我们龙姓九个支系的苗姓为什么与鸟有关,感觉自己已经迷醉了。我的小侄子应秋正在院坝里玩耍,林子里的鹤欢鸟唱仿佛与他无关,这时候却突然跑过来拉我:“阿婊(苗语姑妈),腊肉煮好了吗?我饿啦,我要吃腊肉!”我说,“你别烦人咯,听林子里小鸟们讲话好有味啊,你知道林子里小鸟在说什么吗?”他抬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对着我直眨巴:“这个你还问我呀?我阿婆没有告诉过你?”他没有多想,就按照每只鸟的不同叫声逐一给我解释:

  “这是布谷鸟唱,它说春天来了,‘苞谷,苞谷,快种苞谷快种苞谷!快薅快锄快薅快锄!”

  “这个是清明鸟在说话,它说‘清明~~酒醉!腊肉~~有味!”endprint

  “还有喔唔懒鸟在喊呢,它一天到晚玩耍、睡懒觉,肚子饿了就晓得喊‘阿妈~我饿~!阿妈~我饿~!”

  “馋嘴的阿务苟,它说的是‘唔力唔该纳滴夫哦~!(苗语,汤汤水水莫奈何喝哦!)”

  小侄子的解释,惹得我忍俊不禁,原来在他的世界里,诠释的鸟语声都和吃有关,我说,“你是喔唔鸟投胎的吧,小馋猫啊。”此刻,一只竹鸡也在竹窝里大声叫了起来:“天作怪!天作怪!”我就逗趣问:“应秋你听,那只竹鸡怎么要喊‘天作怪呢?是不是天上掉下吃的啦?”侄子说:“阳雀懒死了,自己不做窝,竹鸡的窝起在地上嘛,懒鸟阳雀就偷偷把蛋生在竹鸡家的窝里啦,竹鸡不晓得,还以为是天生蛋掉下来落在它们家窝里了。老天只下雨和雪花花,怎么还下蛋咯?太古怪了,竹鸡说:‘天作怪了!天作怪啦!竹鸡妈妈把天生蛋和自己的蛋都一起孵化,就孵出来小竹鸡和小阳雀,它还傻不明白,继续喊‘天作怪了!天作怪啦!真是笨鸟!”说到这里,应秋忽然有些忧郁地问我:“阿婊,你晓得那些在田坝里叫得最凶的秧鸡为哪样今天不叫了吗?它们也是笨鸟啊。”小应秋的这个提问一下子提醒了我,前两天还在田野里“叽叽嘎嘎”比什么鸟都叫得欢的秧鸡,此时确实忽然销声匿迹。一丝不祥的预感像雾一般袭上心头,我问应秋是不是看见什么了?果然,应秋的回答证实了我的担忧。他说,昨天下午,镇子上的牛二扁带了几个街上人来我们田坝上捕秧鸡了,他们张开网,把一只铁盒子放进去,一按按钮,那只铁盒子就发出和秧鸡一样的鸣唱声,躲在秧田深处的秧鸡听见了“同伴”的歌唱就都抢着奔跑过来,没想到一钻进大网里全部被套住。寨子周围田坝里的秧鸡被他们用这个法子全部套完,一只不剩,所以今天田坝里听不见秧鸡唱歌了。“秧鸡是世界上最笨的鸟!”末了小应秋生气地说。他的语气里带着莫可奈何的疼痛。

  “阿孃,我不要吃鸟肉,我想听秧鸡唱歌!”

  我看着应秋,却不知如何回答。此时此刻,秧鸡的歌声离我们远去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这里的鸟都是野生,不是谁家豢养的家禽,我一直认为它们是自由的使者,它们比我们人类豢养的家禽家畜可是要幸福很多很多的,可是现在它们无法掌握自己的生命。

  我又想到我们与鸟有关的苗语姓氏,我们远祖的图腾。唉,我怎么总是纠缠在这些无意识的事情中跳不出来呢,记得小时候把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问过母亲,母亲说,你攒劲吃饭攒劲读书,等你长大后慢慢就会想明白的。现在,我还是没有想明白呢,难道又要把同样的话重复给我们的下一代听吗?

  不想也罢。

  我抬头再往竹林子张望,看见太阳。已经爬上林梢,明晃晃的阳光把林子照得更加明朗,那些绿油油的树叶也仿佛变得透明了,哪怕藏下一根绣花针也能看得见。鸟们也倦了吧,白鹤停止了舞蹈,布谷、百灵、画眉、黄莺也停住了歌唱。

  风轻轻刮过,拂起一阵沙沙声,周遭一片宁静。

  三、菊花黄又黄

  不经意间,野菊花已经开了。这些看起来细朵细朵娇弱柔嫩的野菊花,在我们寨子的周围和田野,一丛一丛,一坡一坡像过节一样欢天喜地地开放,那黄黄的色泽有如黄色的火苗子在天地间热腾腾地蔓延。望着这些娇弱的花朵儿在万物萧瑟的秋天绽放,我一下子想到黄巢的菊花诗: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来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

  记不清小学还是中学课本里读过的这首诗了,老师的讲解带着强烈的政治色彩,是对农民起义军的颂扬与赞叹。而今天,当我回到家里面对眼前的菊花盛景,心底里涌动着的是隐隐的疼痛,双眼忍不住就潮湿了起来,况且今天不是九月八,而是九月九——重阳节。

  重阳节在我们苗乡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大节日,有一句俗谚是:“九月重阳要打粑,不打粑老虎要呷他嗲。”我们这里称呼父亲为嗲,一个家庭里,父母是主角,父亲是家的顶梁柱,家里的顶梁柱没有了,家就会垮塌。这条俗语肯定有一个有趣或者悲伤的故事,起于何时无从查考,但它已经是我们苗家人生活中血肉难舍的温暖。

  重阳节到来的时候,秋收已经结束,玉米提子挂上楼了,稻谷盘进仓了,人们有时间闲下来喘喘气慢慢品尝新收谷米的芳香了,于是,重阳节这天,村村寨寨都会响起制作糍粑的磨米春碓声,这声音吸引着出门在外的游子快快回家与亲人一起品尝新收谷米的芬芳。但是,今年的重阳节我的寨子里没有听到那熟悉的磨米舂碓声,在我眼前呈现的处处是那黄黄的野菊花的身影。我的七十八岁高龄的老母亲把那些开在山野里的野菊花连藤蔓一起割下,一栅笼一栅笼地往家里搬,在我家堂屋里堆得小山似的。然后她坐下来,把黄灿灿的花朵儿摘下,与藤蔓枝儿分开晾晒。院坝里,阶沿上,处处铺满那黄黄的野菊花朵儿,木屋内外,处处弥漫着野菊花醉人的芳香。父亲当年亲手设计建造的这栋简陋木屋,此刻是野菊花的王国,野菊花的天下,野菊花的盛大聚会……

  母亲一生爱花,我是知道的。年轻的时候,她总是把自己喜欢的花花草草绣在花边上,缝制成绣花滚边的苗衣衫穿在身上,走到哪里,都让人感觉到生活中充满着鸟语花香。而现在,母亲老了,眼睛花了,不能穿针引线绣花边了,镶嵌在衣衫上的花边,都是买来的。现在的年轻人眼睛虽然好却都不绣花了,我也一样,为此我感到很惭愧。

  市场上买的那些花边,都是机器绣的,看起来死板摸起来硬锵锵,可是寨子里的女人们都说机器绣的花边好,色彩艳丽又扎实耐磨,镶嵌在衣裤边上,穿着上山砍柴下地做功夫活,任你野刺勾巴茅割,衣服裤子的布料破了烂了,这花边却还完好无损地保留着,不变形不褪色。因此,寨子里有很多妇女都把自己旧衣裤上镶嵌的手绣花边拆下来,拿到镇子里交换机绣的新花边。这手绣的花边虽然旧了,正因为她的旧,留有岁月的遗迹和民族的齿痕拿到外面去反而能卖好价钱,双方各有所得,皆大欢喜。开始的时候,我对这样的交换感到愤愤不平,觉得我的苗胞们真傻,可是慢慢的自己也开始理解了,随着机绣的产生,那细致精巧的手绣花边已经逐渐稀少,这样的交换或许是一种无意识的抢救啊?而母亲说,粗糙的东西嘛容易和山野靠近,细致的东西嘛容易和心灵靠近,你那些舅娘婶娘姑嫂大姨们如若不晓得这个道理,当年怎么可能绣得出这么好的看着舒心摸着暖心的花边呢,你看她们拆下的旧花边上的蝴蝶花鸟,都鲜活灵气得,啧啧,用手摸还带有热热的体温啊。

  母亲舍不得拆下她旧衣衫上的手绣花边去换那些机绣的新花边,她要采那些开得满坡满岭的野菊花晒干后卖了攒钱再去买机绣花边的苗衣衫。这些在湘西大山里开得到处都是的野菊花,现在也走俏了可以换钱了,镇子里有人收购,晒干了能卖五块钱一斤。母亲说,她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趁着天色晴好,背个栅笼到野外散心并把野菊花采回家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此刻,母亲坐在堂屋里,把连着藤蔓的野菊花一朵朵摘下来,放到竹编簸箕上。秋天的阳光舒朗明亮,暖融融的顺着门洞射进堂屋,照在母亲穿褪了色的绣花衣衫上面,也照在堆在母亲身边小山似的野菊花上面,到处都是黄澄澄的,把人的一双眼睛都看花了。母亲见我回来,就指着旁边的空椅子和竹箩对我说:你回来得好,快帮忙摘花吧,这些野菊花要赶着采下来晾晒,不然会沤坏。我说您真会抓工夫啊。母亲就笑。这时候,父亲从厨房走出来,端着一竹箩刚出锅的糯米粉粑,热腾腾的新打糯米香夹着野菊花的芳香飘满一屋子,馋得人直吞口水。但是父亲却没有把糯米粉粑端过来给我们吃,而是放到火坑边的中柱头下,点燃香纸,念念有词地祭祀一番后,才拿过来给我们品尝。他说,今天是重阳节,我们能够吃上糯米粉粑可不能忘记祖先的恩德,是祖先引领我们跋山涉水来到这块地方开创家园安身立命,我们才有吃有穿生生不息,我们子子孙孙千秋万代都要祭祀和颂扬他们才对啊。

  我由衷地点着头,接过父亲递来的糯米粉粑,心底里涌起一阵感动,说不出的酸楚。我知道,做糯米粑是一件很重的力气活,舂碓磨米都要年轻人才能做得了,而我八十岁高龄的父亲是怎么完成的呢?我看父亲的背,父亲的背驼了,像扣着一只大罗锅;我看父亲的腰,父亲的腰弯了,像一把用旧的老犁;我看父亲的脸,父亲的脸上写满了风霜……

  隐隐的疼痛再次袭上心头,泪水模糊了双眼。我急忙张开嘴咬一口父亲做的糯米粉粑,轻轻地嚼着,又甜又糯满口溢香。忽然明白,此刻我吃着父亲做的糯米粉粑,和母亲一起采摘野菊花,其实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浪漫的一件事情。

  责任编辑 郭金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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