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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之羊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4772
徐艺嘉

  一

  第一次遇见美女记者的时候,是西北大漠惯有的晴天,焦灼的阳光投射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每一粒金黄的沙粒上都翻滚着热烫的气息。

  我和周小亨他们几个一字排开,站在沙漠中一根孤零零的电线杆投射下来的阴影下,这是我们仅有的蔽阴处。我虽一介草羊,但也算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兵,已经在这个117点号风吹日晒摸爬滚打,坚守了600多个日落月出,完全具备识别军衔的能力。她的军服双肩上扛着一杠两星,而我的三个伙伴除刘相资格老一些外,周小亨、陈卫都才是二级士官。算起来,也得喊她一声首长了。当然,这能力是我内心的一个惊天秘密,人类还真识不破我的庐山真面目。除了周小亨,那个最了解我的兵。

  此时此刻,我虽然站在队尾,却依然可以耳闻目睹我的三个战士伙伴激动的心跳声和潮红发汗的面孔,眼睛里跳动着压抑着的猎艳与惊喜。日复一日的极简生活磨剥了他们的感知,这屁大点的地方常年就翻来覆去固定的几个人,更不要说有女人出现了。过年时基地曾派文艺队来演出慰问,那些漂亮女兵穿着露胳膊露腿的演出服唱歌跳舞,羞得他们几个连抬眼看的勇气都没有,整个演出就那样糟蹋了。说良心话,因为这事儿我有点儿瞧不起他们仨,遇事缺乏骨气,把我们大漠战士的尊严都丢尽了。我昂首挺胸站在队尾,尽量保持着一个军人的标准站姿和威严。

  首长走近我们了。他把旁边的美女中尉逐一介绍给我的三个伙伴,并分别握手寒暄。我知道他们需要的是什么,当走到我面前时,我模仿伙伴们的行为,下意识礼节性地抬了抬前蹄表示敬意。我看见他们不约而同地愣住了,十分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首长盯着我,禁不住伸出大拇指脱口赞叹:“嘿,这只羊,神了!”

  美女中尉也把持不住,随即掩嘴笑:“哎呀,这羊太逗了!”

  我的两只犄角上缠着红头绳,是一大早周小亨的杰作,说是为迎接上级来视察的首长而作,也是这个绵延几百里的孤寂荒漠上唯一的一道喜庆色彩。

  我为自己的出色表现赢得如此尊重而感到骄傲,这是一个羊战士所表现出的超常军姿和军人的荣耀!我的身材虽称不上丰润,但绝对正宗非山寨,骨头紧贴着一张纯正的羊皮,跟我那三个整天被沙漠烈焰烘烤暴晒如风干腊肠的伙伴比较起来,决不输士气。

  我太了解他们三个了,我和他们是心连心肺连肺的。我像最为洞察世事的族长一样,此刻他们想些什么,我心里有数。他们的拙舌表达不出的,我一个动作,全有了。

  果然,首长发问了。谁养的羊?

  周小亨跟被点了赞似的一下子从队列里跳出来,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皮开肉笑地炫耀起来:“报告首长,我养的。这只羊我给它取名叫‘小白,别名‘沙漠之羊,可以跟‘沙漠之狐隆梅尔相提并论,是我们团队中的一员战将,是我们的骄傲,特别有人情味,通人性。我们早晨出操它跟着出操,列队它跟着列队,我们相处得已经有感情了,每当有寒流和风沙来袭的时候,我们就一起抱团取暖。”我高昂起美丽的头颅,听着周小亨的介绍,目视前方,期待得到上级领导和美女记者的认同和赞美。

  首长一边摇着头一边赞叹:“奇迹!奇迹!你们在大漠深处创造了一个奇迹!这次王记者专程下到你们这里来,就是要采访一下你们在这么恶劣的自然条件下是如何生活、工作和战斗的,回头你们跟王记者详细地介绍一下你们这里的情况,让王记者回去好好地写一篇文章报道一下。”他用手一指我说:“尤其是这只‘沙漠之羊,也要好好地宣传宣传。”

  美女记者一声招呼,我的光荣形象就同时被摄像机和照相机纳入收藏了。

  “噢!”我能听到那三个伙伴心底的欢呼,我的心情同样也很兴奋,两只前腿腾空而起作狂欢状。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已经成为我们共同的生存默契。

  这是一条全国唯一的军用铁路大动脉,全长271公里,蜿蜒盘旋在西北大漠深处,沿途共设38个点号。点号都是以公里数作代号,我们这个117点号,表示从铁路源头到这里的距离刚好是117公里。每个点号哨所之间相隔几十乃至上百里,即便是在每一个点号只停留短短的几分钟,乘坐军用越野车也要腰酸背痛浑身像散了架似的颠簸一整天,待返回出发营地时早已是夜幕降丘下,大漠孤烟直。

  你可千万不要小看了这条荒漠大画作中简单得就像两笔平行素描一样的铁路,其实它的能量大得很,据说从能上九天揽月的火箭、飞船、卫星,到可下五洋捉鳖的导弹、洲际弹道导弹都是从这条铁路运进大漠深处。如果说铁路是卫星的天梯,那么散落串联起来的点号就是构成天梯的每一个台阶。

  这些都是听周小亨跟我说的。可他和我一样,从没见过这些高科技玩意儿。我们的生活内容仅限于彼此。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一列列闷罐子火车呼啸而过,既看不清车上装的都是些啥家伙,也看不到车上究竟有多少人,更不知道是男是女,都长成啥模样。铁路连接着城市和乡村,连接着平原、高山和大河,也连接着点号和牵挂着他们的亲人。

  我的亲人就是现在的三个伙伴,我的家就是点号。

  眼前这个被首长称为王记者的美女中尉看样子顶多只能算作一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乳臭未干,连走路都跟扭秧歌似的,居然混上一个中尉军衔,还是什么大报的记者,着实大跌了我的眼镜。真是人不可貌相,沙漠不能用瓢舀。她正跟我的三个伙伴围坐在一起了解我的生活情况,那活跃的架势恨不能把我上辈子的信息都挖出来了解透彻。

  他们仨像打了鸡血似的,从刚刚的紧张气氛里恢复过来,一个个争着抢着跟她汇报工作,讲故事,打开话匣子跟竹筒子倒豆子似的没完没了,尤其是陈卫,还时不时地腆着脸不知羞耻地露出大板牙傻笑。

  我开始不安,愤懑,羡慕嫉妒恨。我迅速接近人群,贴近美女中尉用犄角顶她柔弱的腰,惹得她大声惊叫,躲闪,手忙脚乱中碰倒了水杯,洒了她一身水。

  我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昂首开心地“咩咩”大叫。

  谁知陈卫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拍在我的身上,还冲我大吼:“小白,闪开!添什么乱呀你!”endprint

  没等我反应过来,我的死党周小亨竟然也恶狠狠地打了我臀部一巴掌,“去,一边儿玩去!”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周小亨,一种被疏远和不被理解的委屈瞬间弥漫全身每一个细胞,心痛远大于肌肤之痛。

  斜阳夕照时,美女中尉和她的新闻团队终于启程离开了点号。临走前她竟然呈依依不舍状,让我很长气。如果真不愿走,为什么不留下待上一周半月的瞧瞧,难保不会成为逃兵。

  当然,我们真实的生活她是永远不会了解的。她机器里记录的,只能是感人的动人的煽情的几个精彩瞬间而已。

  我跟随三个伙伴一路相送。

  火车开动,三个人一起向军车敬礼。而美女记者也举起手臂,向我们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专注地盯着即将开走的车,习惯性地抬起前蹄作敬礼状。

  我看见美女中尉急忙拿出手机拍照,可车已经渐行渐远。

  不知她拍出的照片里,我的一副尊容将会怎样。也不知道,我行将结束的生命还能延续多久……

  二

  人走茶凉,戏演完了。

  晚上,陈卫一脚踏进门就恢复到剑拔弩张的状态。他满嘴酒气,面色紫红,比起之前黑黝黝的样子更加残忍,嘴里嚷嚷着:“杀!杀!”

  周小亨瞥了他一眼,幸灾乐祸道:“晚了。”

  陈卫露胳膊挽袖子:“晚什么晚?老子现在就一刀把它给宰了。”

  周小亨一下子站了起来:“做梦去吧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小白马上就要成典型了!多少媒体记者会来报道它。要是来了看不见羊,知道是你干的,上头不拧断你脖子才怪!”

  陈卫“嘿嘿”怪笑:“老子还就不怕了。就凭今天那妞儿能把它写出花儿来?也就是一时新鲜,估计人还没回去呢,就把这茬儿给忘了。”

  刘相走过来拉陈卫胳膊,被陈卫一把推开。

  刘相怒指陈卫:“我告诉你,陈卫,别喝点猫尿就借机发疯,在这里胡搅蛮缠,老子也受够你了。”

  陈卫凄厉地一阵笑,连我都起了鸡皮疙瘩:“老刘啊老刘,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儿心思?你一撅腚我都知道你要拉出几个屎球来。你不就想当典型上位吗?算个毽!”

  刘相“哈哈”一乐:“我想当典型,难道你就不想?我是为了我自己吗?!谁他妈的嚼沙子都嚼吐了,吃罐头吃腻歪了,可这就得杀小白?怪得着它吗?现在它就是我们的希望!”

  陈卫不以为然:“反正老子就是一个走,管他什么先进不先进,典型不典型,老子是绝了后的人,还怕个毬!你以为这羊留下了,它就能话?这些日子,你见它吃过几根草?人都死绝了,更何况羊!”

  陈卫的话让现场出现了沉默。

  我知道,他们定是想到了陈卫老婆出,走那天的情景。

  我默默看了眼周小亨,他嘴唇被牙齿咬出来一排印子,手指也紧握得发白失去血色。

  这是杀机,明显的杀机。对手便是陈卫。

  这是我生平第二次亲历来自周小亨的杀机。

  平静的日子里酝酿着风暴。

  刘相掰着指头计算那个美女记者离开多少天了,也不知她写的报道什么时候可以见报。他甚至怀疑那个美女记者写的东西会不会被上级因为某种原因给枪毙掉,或者由于版面的原因只是象征性地刊发一条小消息,起不到什么宣传效果。

  周小亨绝对相信王记者可以写出一篇有影响力的好东西出来,他说从美女记者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到真诚和希望。

  陈卫讥讽周小亨:“你小子是不是喜欢上那个美女记者了?既当典型又抱美女,一箭双雕呀!只可惜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门儿都没有!”

  周小亨大为不悦,两个人吵起来。

  刘相把两只好斗的公鸡按下了。

  全变了。

  原来的日子不是这样的。如果说我一生中有什么最值得珍惜的日子,那就是我与三个伙伴和和睦睦度过的那段时光了。虽然从来没有充足的食物,也没睡过一天安稳觉,可心底是踏实快乐的,不像现在这样,每天忧虑着生与死。

  其实,从我刚一来到这里,就注定了成为一只待宰羔羊的命运。

  点号全部的生活内容简单乏味得屈指都比它丰富多彩,几间小屋,一排稀疏的栅栏,一根与外界联通的天线,构成了全部的生活设施,恰似几笔素描勾勒的简笔画。

  没事的时候,周小亨常跷着脚站在铁轨上,伸长了脖子使劲儿或向东或向西地眺望,结果望断天涯也望不到铁路的尽头,有时候还会产生幻觉,感觉遥远的模糊地平线上出现一个小人儿,缓缓地飘过来。周小亨心里盼着那人走快些,等啊催的,到了近前才发现,原来是南柯一梦。

  整个点号世界数周小亨最有文化,大学上到一半应征入伍,平时总爱用些形容词之类的写几首小诗,否则我也不会夺得“沙漠之羊”的美名。刘相和陈卫无聊到拿一副发黑的纸牌玩接龙或者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周小亨爱用看书打发时间,几本书翻来覆去读得打了毛边。他曾跟我说过,每次沿着铁路巡逻一圈回来,感觉铁路连接的并非天地,而是古今。他像是荒漠中的一个孤点,时间的线流透过粗粝的沙子将他打透了,凿穿了,随时都能消失似的,只有皮肤和沙粒摩擦的疼痛和唇齿间的嘎嘣声提醒他还活着。

  刘相一直担心周小亨读的那些东西会害了他的脑袋,每天迷迷糊糊神神叨叨的,便勒令他跟他俩一起打打牌喝喝酒。

  周小亨打趣说:“我就不喝啦,我再喝醉了,你俩要是吃点小酒,喝点小肉,冲动起来摩擦出火花,那可是连个劝架的人也没有啊。”

  刘相笑笑,也就随他去了。

  吃点小酒,喝点小肉是周小亨故意这样说的,显得自己有幽默感。

  当然,吃点小酒可以偶尔实现,但喝点小肉却太难了。

  直到我的出现。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羊。然而,这里的水土并不适合我的生长,但我恰恰降临到这里。而我的到来,仿佛让几个战士从日复一日比做菜没放盐还乏味的长久单调生活中集体觉醒过来。日夜与沉寂荒漠为伴的点号突然来了个动物,周小亨等人的喜悦不逊于年轻的父亲喜得贵子。当然还有另一层含义,他们已经许久没有闻到新鲜的肉腥味儿了。endprint

  我刚来时身上并没有多少肉,骨头包层皮,还打蔫,毫无胃口可言。

  三个战士之前费劲巴力地在小院子里侍弄的几点新绿,眼巴巴地连一口口福都没捞到便迅即夭折。陈卫冲着一片贫瘠得寸毛不生的胶土地骂骂咧咧地踹了两脚,不得不断了自给自足的梦想。

  食品供应完全靠定期运输的火车统一配送,一般是15个日出月落运送一次,有时是30个日出月落一次,绿色蔬菜运送过来都蔫头耷拉脑的早没了精神,新鲜肉食根本就是乌托邦幻想主义。这里经常还会遇上风沙或者暴雨的恶劣天气,部分路段被掩埋,火车无法通行,流动食物链断裂,就只能依靠储存的罐头食品。罐头的种类还算丰富,有鱼香肉丝,红焖猪蹄,清炒扁豆,土豆炖牛肉……可是腌制的食物跟新鲜烹调美味之间的差别谬之千里,连续吃几天肠胃系统便腻歪得死去活来,且经常会发生死机现象,不想吃东西。

  综合以上种种,我初来乍到就没指望活着回去。

  为此,刘相特意主持召开了一次内部会议。

  陈卫主张直接把我宰了吃掉。

  周小亨强烈反对,理由是我太瘦,养养看再说,放长线钓大鱼,要吃就吃丰腴肥壮的。后来他告诉我,其实他藏着心思,好不容易来了个伴儿,舍不得吃。他把这种情怀叫做悲天悯人。

  陈卫“嗤”地一声嘲笑:“你倒说说看,咋养肥?院子里除了那一丛长不成气候的绿菜芽,羊还能吃啥?”

  周小亨想了想,憋红了脸也没找到答案,最后只能说:“反正我有办法。”

  三个战士中资格最老的刘相像族长一样端着脸,作了一番严肃思考后,最终得出结论:“先养着,后续命运再议!”并将饲养员的桂冠一下子扣到周小亨的头上。

  我跟周小亨之所以成为死党,其实原因很简单,他愿意无条件负责饲养我,我愿意元条件跟随他,这叫知恩图报。

  周小亨为了饲养我真是挖空心思,花了大功夫。原来小院子里有几点不成气候的野草,早就被我风卷残云干掉了。周小亨就徒步跨越几座沙丘,去几公里以外的地方寻找绿色植物,那是我的生命,也是他的希望,他说过的,为了绿色生命而生活和工作。他抚着我的羊头跟我说,说老实话,我在家对我老娘都没有像对你这么好,这么上心,这么付出。说这话时,周小亨的眼里蓄满了泪水,我干涩的眼睛也潮湿了。那一刻,我们手拉着手,心手相连,血脉相连,我在内心发誓,我们的友谊是用鲜血和生命凝成的,是牢不可破的,经得起时间和历史的考验。我在内心对他已经以身相许。

  为了养活我,周小亨陪着笑脸跟定期送货的师傅拉关系,说一大堆拜年话,拜托他给我带食物。

  师傅一般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有的兑现承诺,有的一拍脑门子说忘了。最可恨的是一个长一只三角眼,脸上带一道伤疤的阎师傅,竟然公然叫嚣:“干脆把这只羊宰了吃肉,省得麻烦!”

  我当时听了怒火万丈,要不是周小亨使劲拽住我的一只犄角,我非冲过去跟他玩命不可。我至今记得他那张丑恶的嘴脸,颇似京剧里的白脸小人模样,下次见到他,绝轻饶不了他。

  三

  沙漠还是那个沙漠,点号还是那个点号,日子还是那个日子。

  最初我的生存范围和他们几个还隔着生物品种划分,人与羊互不侵扰。

  周小亨是一个勤劳的兵,他动手把院子里唯一的一截栅栏圈了起来。在我们尚彼此陌生互不了解底牌时,我随时都有可能跑丢。在这大漠深处,我其实无处可逃,等待我的最终不是饿死就是渴死的命运,然后来一阵沙尘暴连肉带骨地把我埋掉,百年之后,再来一阵风沙将我打回木乃伊原形。

  如若那样的话,对他们几个来说,可真是到手的肥羊飞走了。

  我渐渐融入了他们的生活,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对周小亨的报答方式就是跟随他。由于经常鲜草断顿,我不得不从罐头里挑菜吃。这无异于杯水车薪,更何况菜早已不是那个新鲜菜,还伴有一种怪怪的变态味道。没办法,每天只能饿着大半拉肚子鏖战风沙,与苦难的死神环境较量。即便这样,我还是努力地生长着,让自己变得强壮。

  我成了周小亨的影子,他早晨起床,我也起床;他做早操,我跟着做早操;他跑步,我跟着跑步;他立正,我跟着立正;他稍息,我跟着稍息;他吃饭,我跟着吃饭;他没事坐在那里看着大漠发呆,我依偎在他身边也跟着看大漠发呆;他熄灯睡觉,我跟着闭眼睛睡觉……我当然注意得到刘相和陈卫对我态度的转变,当我跟在他们后头像个战士一样刻苦训练,努力模仿他们的时候,我从他们眼神之中读到了一种情感,柔柔得像一张网一样笼住了我,搞得我浑身酥酥麻麻的。我已从“盘中餐”成功逆袭为战友了,完全融入到他们的生活和工作里,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是人是羊有时连我自己都真伪难辨,只有在方便排泄时才恍然大悟:噢,人类需要脱裤子干这活!麻烦!

  可说一千道一万,我毕竟是一只羊,具有动物所特有的随意而自由的属性,贪吃,可是没的吃,贪玩,大漠好大,好辽阔,可以到处逛逛,驱散一下食不果腹的郁闷,散散心,顺便也找找有没有鲜美可口的绿色食物。

  这天,我在丘陵起伏的沙漠毫无目标地闲逛了半天,沙漠好柔软,温度好热,四蹄跋涉在里面如同足浴加按摩,很是舒爽,还不用花钱,完全免费,这是城里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享受到的地区专利。没办法,羊嘛,总会有羊的规则,这是上帝造物的自然规律,万事万物都与人类完全一致,岂不是天下大乱了嘛!

  就这样信羊由蹄,胡思乱想地溜达了一上午,视线所及都是遮天蔽日的黄沙,连一点儿绿毛都没看见,感觉很失落,也有点儿渴了,饿了,累了,头有点儿晕,也开始想念死党周小亨和另外两个伙伴了,我便折返身,沿着原路深一腿浅一腿地溜达回了点号。

  我记忆力蛮好的,一般认路还基本没有问题。

  隔大老远,我就看见死党周小亨向我狂奔过来,一副激动万分的神情。我心里一热,一股见到亲人的情感奔涌上来,也想发力迎上去做一个拥抱的感人场景,可惜我只抬了抬前腿,后腿绵软无论如何发不上力,关键时刻掉链子。endprint

  周小亨一下子将我扑倒在地,双臂死死搂着我,声音哽咽地喃喃道:“小白,你跑哪儿去了?害我找得好苦!我还以为你跑丢了,被沙漠埋了呢!”

  我的死党如此情深意切,令我感动得五体投地,热泪盈眶,我“咩”地回应了一声,用嘴唇亲吻着他的嘴唇和脸颊……

  周小亨捧起我的头,眼睛红红的,闪动着泪光看定我说:“记住,以后不许到处乱跑,会有生命危险的,听懂了没有?”

  我发自肺腑地“咩”了一声作为回答。

  没想到,陈卫黑着脸走过来,指着我面露凶相恶狠狠地说:“再敢乱跑就杀了你吃肉!老子已经很久没尝过新鲜羊肉的味道了!”

  我大吃一惊,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这家伙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关键时刻,周小亨挺身而出护佑我。

  两个人又吵了起来。

  自从那场冲突过后,我跟死党周小亨几乎是形影不离。工作中,在悬空的毒日头暴晒下,我尽量选择站成一道细细的阴影,为死党遮阴纳凉,使其免受一些皮肉之苦。

  可同时,我感觉陈卫看我的眼神有点儿怪怪的,内容凶险。平时往往一阵风沙吹来,都会令我不寒而栗,心中隐隐地不安。我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开始笼罩着我……

  周小亨只有一件事不带着我,就是巡道。巡护铁路是这个点号存在的意义,也是最为费力的工作。每次巡道,都要全副武装地穿上巡道服,背上维修包,顶着风沙沿铁路线挨个检查螺钉、枕木,一走就是十公里,一趟下来满嘴满眼满身满心的沙子,在生死场上滚过一回似的,劫后余生的惊喜中还包含着巨大的伤感与痛楚。说不清的感觉。周小亨是这样形容的。

  每次巡道回来,他都要搂着我的脖子哭上一场。有时是嚎啕大哭,有时是默默流泪。陈卫嘲笑周小亨这是不成熟的表现,娘娘腔,没出息。

  可我能体谅他,我知道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怕死。人人都怕死,但周小亨的怕又有些不一样。他对生命极其敏感,极其敬畏,又那样憧憬着外面的世界,渴望着将来有一番作为。说到底,他不会做一辈子的巡道兵,把生命埋没在茫茫沙漠里。每当他伤心哭泣时,我能做的唯有依偎在他怀里,温柔回望着他,用眼睛告诉他,我懂他。

  一个不阴不阳的天气,轮到死党周小亨去巡道。他十分熟练麻利地穿上橘红色的巡道服,从头到脚包了个密不透风。其实无论春夏秋冬,每次巡道回来,脱下厚重的巡道服,都跟被淋了一场大雨似的,浑身上下湿个透。

  周小亨还没出门就发现我开始躁动不安。根据经验,这种天气极容易演变成风雨交加。他本来不想让我跟去,可是我不干,任凭他使劲推我的犄角,怎么拽,怎么赶,可我就是倔犟地拧着性子跟上他,死缠烂打。死党毫无招数败下阵来,退让妥协,把一件巡道服折叠了几下套在我身上,前后脚一起出门上路。

  周小亨猫着腰,沿着蜿蜒曲折的平行铁路线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平稳推进。他一只手拎着小钢锤不时地敲打几下,查看一颗颗螺丝钉和一块块枕木是否坚固牢靠,严肃而认真,一丝不苟,绝对像战场上的排雷战士。

  我熟悉并喜欢他这种工作的样子和风格,特别具有一个战士的魅力。每当这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如果有人解释说是踢踏舞也不过分。

  前几公里天公配合,工作还算顺利。可是进行到一半路程时,起风了,风势且行且大,裹沙带粒劈头盖脸地袭过来,打得我们睁不开眼睛。

  周小亨蹲下来努力护住我的身体,我紧紧靠在他身上拼命护佑他。这就是生命的本能和生存法则,何况我们是战友,是生死兄弟。

  狂风裹夹着热辣辣的黄沙猛烈地烧灼着裸露在外的皮肤,睫毛上,眼睛里全是沙子,生疼难耐,眼睛没一会儿就红肿起来。

  周小亨努力睁大眼睛,辨识着铁路的方向,掩护着我原路返回。

  可是,我们的速度无法超越风沙的速度,回程的铁路很快就被风沙掩埋掉。

  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如果看不见铁路,我们将迷失方向,我们的生命将接受大自然最严峻的挑战。

  周小亨怀抱着修理包,双膝跪地开始拼命用手挖沙子,一捧接一捧地往一边儿扬。

  我看见了他的懊恼,后悔不该贸然带我出来。我也意识到了生命面临危机,开始用前蹄扒沙,后蹄蹬沙,酷似一部自动化掘沙机。

  黄沙在我们周围上下狂飞乱舞,鬼哭狼嚎,大有摧枯拉朽埋葬世界之气势。我们拼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挖沙,挖沙……

  天色暗沉下来。

  天地浑浊不堪。周小亨终于放弃了努力。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仿若置身在天地尚未分开的盘古时代。他摇摆着身子努力寻找方位,给自己打气。可是他的身体像是不听使唤了,艰难得一小步一小步地蹒跚着,突然脚下一绊,便失去了平衡,再也没有起来。而我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之中……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周小亨在我身边。

  是他把我唤醒的。他浑身是沙,不知刚刚经历过什么。我混沌不清,分不清昼夜,可我却分明从周小亨眼中感到了杀机。

  是的,杀机。夜是孤冷的,可他眼中却闪耀着两团火,那是一种对生存的原始渴望。

  我知道,在这沙漠中一旦迷了路,若救援不及时,生存下去的希望是渺茫的;我也知道,他随身的包里面是备有刀和火的。也许他那一刻的想法并不真实,但却在本质上改变了我们。我闭上眼睛,绝望却是心甘情愿地等着为周小亨牺牲,献身于他……

  可那一刻并没有到来,巨大的黑暗再一次将我俩吞没了。

  四

  如果不是陈卫老婆来,我还真不知平时对我时冷时热,性情暴躁的陈卫,关键时刻竟然还会那般袒护我。

  在他老婆尚未驾到之前,小小的点号已经开始骚动不安起来。陈卫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再为喝酒打牌的事儿整天骂骂咧咧的,而是变成了嘿嘿傻乐。他对着戈壁滩,对着月亮,甚至对着早已斑驳的破墙壁,都能乐出声来。好几次在跑操的时候竟然都忍不住乐,干活儿也比以往勤快。有时候出门看到我,竟爱抚我的脖子打招呼:“小白,干吗呢?”“小白,今天好吗?”整个一太阳从西边出来,搞得我莫名其妙,受宠若惊。endprint

  陈卫对他妻子的感情,点号皆知。117点号资历最老的是刘相,最有文化的是周小亨,可写信最勤的却是陈卫。他写信对象只精准对位于一个人:他老婆。每次看他一个大老粗对着低瓦度的小灯泡认真写字的模样,真是既滑稽可笑,又有点让人感动。

  在点号,收信寄信都要等添乘的时候,来往路过的火车师傅负责收取,亦根据天气状况和时间来定,有时候30个日出月落,有时几十上百个日出月落。如果不幸赶上天线中断信号,那可就是赵本山上春晚——说不准了。有一次陈卫在门口值岗,远远看到添乘过来,折身疯狂往屋里跑取信,跑到门口遇到正往外跑寄信的周小亨,两个能量场强大的男人狠狠撞在一起,作用力的结果自然是增大倍数,双方竟当场晕倒。

  陈卫老婆来探亲的日子终于敲定。我们以接待首长的规格接待了她。其实也只不过是按照出操次序站成一排,周小亨费劲找来几张红纸剪了几个窗花,赫然贴在窗上,喜庆色彩大增,比过年都热闹。

  陈卫的老婆叫小方,个子不高,还有些胖,但是看上去依然年轻,打扮得土洋结合,匹配陈卫倒也绰绰有余。

  晚上喝酒时我听说,陈卫能娶到她绝对是祖坟冒青烟。陈卫老婆是县城的,当初嫁陈卫完全是被电视剧和小说里的军人形象给洗了脑,加上听说陈卫是在飞船发射的地方当兵,感觉光荣崇高得搭上火箭一般,二话没说就嫁了。

  可是来了才知道,这里距离飞船发射的基地远着呢,就好比现实和理想的距离。我还没来的时候,据说陈卫老婆来过一次,因为受不了这里的气候和环境,便早早回娘家去了,惹得陈卫好一阵懊恼。这次好说歹说地给劝来了,刘相挤眉弄眼地说,是带着重大任务来的,为的是要“怀上”。

  点号只有两间房,陈卫和她老婆住一间,刘相和周小亨挤一间。小方嫌弃外面太晒,也碍于刘相和周小亨的性别,极少出屋。我偶尔透过门缝往里瞧,她往自己身上扎针,据说得了某种病,要定期服激素,不然也不会这么胖。她每隔7个日出月落就要搭车去几十里外的医院检查身体,陈卫有时因为工作不能相陪,她就很生气。

  一次她从医院回来,路过我时温柔地看了我一眼,还拍拍我的头说了好几句话。晚上吃饭的时候,她难得移驾跟我们一起吃,在饭桌上跟刘相说:“老刘,陈卫不好意思跟你说,我来说……医生说了,我的体质本来就弱,再加上生病,很难怀上孩子,必须要滋补才行。医生说,羊肉对女人最好了,如果每天能喝上一碗鲜美的羊肉汤,我准能怀上孩子。你们看……”

  饭桌上静悄悄的,连碰撞碗筷的声音都显得非常刺耳。

  晚上睡觉时,从陈卫的屋里传出争吵声,摔东西声和女人的哭叫声,然后是陈卫小声劝慰的声音,到后半夜才逐渐平息下来。

  这种情况持续了八、九个日出月落。

  后来一天早上,陈卫大惊失色地从房间冲出来,屋前屋后地到处找。老婆不见了。

  小方不告而别。

  陈卫无精打采耷拉着脸子好一阵子,突然又乐了。小方来信说怀孕了。可即将当爹的喜悦持续没多久,陈卫又不开心起来,脾气更暴躁易怒了,看我的眼神里也有了恨。小方来信说,孩子没保住,她把错全推到陈卫头上,说是她来探亲的时候没让她喝上羊汤,调理好身子。她发誓永不原谅陈卫,扬言要和他离婚。

  陈卫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整个人都瘫软了。他比以前更频繁地喝酒,每次喝完酒就来找我,踢踢踹踹,骂骂咧咧的,放狠话要杀了我。

  周小亨为了保护我,夜里都不敢睡踏实了,有一点风吹草动就翻身出来查看一番。

  有一天周小亨抚着我的头说:“小白,你的命真大。你知道吗?老刘都同意要杀你给小方炖汤了,是陈卫拦着不让的。哎,他既然那时候不杀你,现在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一惊,流下了两行热泪……

  我不得不跟我的伙伴们告别了。

  美女记者的报道迟迟没有见报,不知是计划流产了,还是压根她就没有写。就像陈卫说的,可能她一扭身,兴奋劲儿一过,就把我忘在茫茫大漠里了。

  周小亨已经偷偷对我说过,他准备找个时间把我送走。对,是送走。我是一只羊,沙漠之羊,命运无非就是两种:要么被宰杀吃掉,要么卖了换酒喝。这两种选择周小亨自然都不会接受。我当然知道,如果不是那次暴风飞沙的极端情况,他永远也不可能真心要我的命。而自那次沙漠事件之后,我分明能感受到他一举一动里都透着对我的愧疚和自责,他是从骨子里爱我的呀!

  而陈卫,他会真的杀了我吗?我不知道。可我私下里是愿意为他而死的,毕竟,他是我最亲爱的战友矗如果我的死能换来小方对他的原谅,那我绝对是死得其所,值了。

  刘相,我感觉对不起他。我没有如他所愿,换来光辉形象的登报,成为这个点号的骄傲与荣耀。我知道他为的什么。为了少受些苦,为了吃得更好,为了引起重视,为了前途,为了117点号。

  我并不打算被周小亨送走。也许会有更多的草,更温暖舒适的窝,可是离开这里,这一切毫无意义!

  我和他们一样,是一名战士,可却从没有为这个小小点号奋斗过,反而因为我打乱了他们平静生活的步调。我必须做些什么。

  我已经做好准备,按照预想的那样,等周小亨睡前看完我,走回房间关上门,我立即从假寐状态清醒过来,提耳闻听一会儿动静,证实安全之后,立即开始行动。所有的人。尤其是我的死党周小亨绝对想象不到,我会以这样的形式跟他告别。

  整个行动和想象的一样顺利,没有出现任何意外情况,反倒让今夜的行动有些索然无味了。

  我轻着蹄子跑了出去,沿着铁路以匀速跑了一段路程,然后开始加速,全力前进。我从未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在我短暂的一生中,我的心永远属于一望无际的大漠,属于我深深眷恋着的战友。

  我知道我会在某一时刻停止奔跑并死去,也许恰好停在另一个点号,被战士们拖去煮掉;也许在荒无人烟的某个地点,就那样一点点风干,成为沙漠昆虫的美食;还有可能被突然刮起的沙尘暴掩埋……不管是怎样的结局,至少在生命终止那一刻到来之前,我都在奋力向着大漠的尽头奔跑,以一只沙漠之羊的姿态奔跑,以一名战士的姿态奔跑……

  责任编辑 孙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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