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极少做梦,即使做梦也大多复述不出梦中之事。每逢于此,妻皆笑曰:“倒头就睡,没心没肺。作家哪有不做梦的?”
今晨终于做了个清晰完整的梦,梦见陪同仙逝多年的岳父去了酒泉。那是一座掩映在苍松翠柏中的“东风革命烈士陵园”,岳父戴着那副老花镜,穿一套崭新的军装,躬着身子在一座座墓碑、一座座墓碑前寻找着,寻找着他战友的名字。
“找到啦!”岳父一声突喝,将我从梦中惊醒。
梦醒之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坐起身来,左顾右盼,窗外天色微亮,再看看身边熟睡的妻子,方觉是梦。我定了定神,悄无声息地来到客厅。小区里寂寂的,几只“知了”的叫声在这静谧的晨曦里,显得那么清脆幽远。
我从书案上抓起一把蒲扇,用力地摇着、扇着,由于起身猛了些,身上出了些许的汗。想着刚才的梦境觉得奇巧,我从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归来已有数月余了,那里有许多值得记忆和回味的地方,像雄霸天下的发射塔,几代领导人接见航天员的会见厅,卫星发射场,指挥控制中心,千年不倒的胡杨……何以偏偏梦见“东风革命烈士陵园”?
我思忖着,徘徊着,打亮台灯,翻找出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宣传部赠送给我的那本厚厚的画册。酒泉的自然风貌、航天工作者们的科研成果、每一次成功的历史镜头、别具一格的“争气弹”、“争气星”、“争气船”,一一展现眼前。缺水少氧、生存条件异常险恶的大沙漠,千人扎寨,艰苦创业的画面,唤起我多年前的一段记忆。
酒泉于我原本是陌生的,她与北京隔山隔水千里之遥,但因为与夫人结缘,使我走进了一个军人家庭。缘于此,酒泉这个地名才渐渐进入我的脑海。
耳鼓里第一次响起酒泉的名字,是从岳父张希孟那里听到的。他老人家曾是二炮教导队的队长,在甘肃武威工作生活了整整十余年,武威与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老人家经常向我们讲起他和他的战友们,曾经一起往来于酒泉基地的故事。岳父是个表面很严肃的人,平日不苟言笑,话语也不多,但说起武威,说起酒泉,说起他的战友,竞又滔滔不绝。岳父告诉我,他与那位战友一起入伍当兵,一起进入沈阳高级炮校,一同来到甘肃筹建导弹基地,他们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在一次为酒泉送给养时,不巧遇上一处建筑工地发生了塌方事故。岳父的这位战友为了救助被压在石下的战士,自己却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他的女儿才刚满周岁呀”。酒泉于岳父有痛的回忆,有无尽的怀念之情更有深深的向往。岳父不止一次向我和妻子念叨过,他要回武威看看,到酒泉走走,去他战友牺牲的地方上炷香。恰恰因了这份牵挂,岳父每每提及遥远的酒泉,眼睛里都充满了一种复杂的神情。
记得我和妻子结婚不久,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成功地发射了一颗通讯卫星,当时大街小巷、电台电视台都在热烈祝贺。那天我和妻子一进家门,岳父满脸兴奋的样子向我们介绍说:“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今天成功地发射了颗卫星”。说着拿出珍藏多年的茅台酒与我痛饮。几杯下肚,岳父如数家珍地向我们讲述起,他是如何从沈阳炮校来到甘肃导弹基地的。
1961年1月13日,按照中央军委的要求,炮兵分别在三个军区组建第三、第四和第五个地地导弹营;沈阳军区组建803导弹营,北京军区组建804导弹营,济南军区组建805导弹营,归各军区代管。1962年岳父从沈阳高级炮校来到甘肃武威的中国导弹营,一千就是10年,由于身体原因岳父才恋恋不舍地回到了北京。
岳父对甘肃有很深的感情,他说武威的生活要好一些,酒泉的环境要差一些,酒泉是沙尘暴的发源地。那里虽然有冰川雪景、平原绿洲,但大多数的地方是茫茫沙漠戈壁。说起来很美丽,但风沙大、水源少、太阳烈,生活异常艰苦,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特别是妻的大姐每次半开玩笑地说道:“就是因为咱爸对甘肃感情太深,所以把我送到甘肃张掖当兵,让我吃了15年的兵饭。”但大姐每次说起当兵时的一些趣事却也津津乐道:“有时休息日,我们这些女兵就会结伴去酒泉玩儿,搭乘张掖到酒泉的军车,那些男兵一见到我们这些女兵拦车,都争抢着让坐他们的车。”每逢说到这儿,大姐都会发出咯咯的笑声。大姐转业后为我们每家带来一个两只耳朵的大铝锅(说是锅,其实是饼铛),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锅(饼铛),比北京的饼铛要大两圈而且既厚又重。大姐说,甘肃属于高原地区,空气稀薄,馒头蒸不熟,所以都用这种铝制的饼铛烙饼。用这种饼铛烙出的饼特别香,乃至我报社的同事一听说我妻子家要烙牛肉饼,都纷纷要求品尝。牛肉饼自然成了我们家的看家菜,当然这功劳是属于那件极具甘肃特色的铝锅(饼铛)。甘肃酒泉,就这样在我心里不仅熟悉了,而且多了一份敬重,一份向往,也一直在寻找着拜谒酒泉的机会。
凡事皆有机缘,在岳父仙逝二十余年后的2014年的春夏之际,我和多位作家受总装备部的邀请,一同走进了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来到了向往已久的茫茫戈壁滩中的酒泉。
坐在开往酒泉方向的汽车上,茫茫戈壁滩,滚滚沙漠热浪不约自来,一层一层地向我们的汽车拥抱而来,那股狂傲不羁的阵势,让我完全可以想象,岳父他们那一代军人是如何战胜天灾地险的。
车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沙漠,在沙漠中竟然长着一丛一丛的小草棵,一片连着一片,在荒芜的沙漠中很特别。沙漠不是寸草不生吗?难道在沙漠中它能够生存,它不惧怕被风沙掩埋吗?
我向酒泉市副市长吴基伟讨教:“是什么植物这么顽强?”
“骆驼刺,是一种沙漠特有植物。”
“骆驼刺?跟骆驼有关系吗?”
“它和骆驼有着密不可分又生死与共的关系。在沙漠里骆驼是孤独的,骆驼刺也是孤独的,可是它们在相遇的一刻,用自己的方式彼此理解,彼此惺惺相惜。骆驼刺无私奉献,让骆驼吃掉自己的枝叶,支撑着骆驼在沙漠里行进。”
吴市长富有诗意的解答让我充满了遐想,尽管骆驼刺不是什么名贵的草,但我猜想在如此恶劣状态下可以悲壮地生存,她一定是刚毅坚忍的草。它缺少苍松的翠绿,没有牡丹的鲜艳,不具备胡杨的挺拔,始终是默默无语,生长在满眼荒坡砂砾的戈壁滩中,没有一丝委屈,也没有半点的张扬,在平凡的外表里,蕴藏着生命的顽强。
“酒泉这地方以前归内蒙古自治区,叫额济纳。”蒙古族作家布仁巴雅尔向大家介绍说。
“额济纳?”这名字好熟悉。我的大脑在飞速地搜寻着,想起来了,在前年举办第一届全国少数民族题材影视剧本遴选时,《圣地额济纳》的剧本获得了优秀编剧奖。
“就是电影《圣地额济纳》。影片描写了当年一段真实的历史。当年额济纳1000多名牧民为支持祖国航天事业,让出了水草丰美的家园,开始举家搬迁,那场景壮丽而惊心动魄。”吴市长感慨万端地说道:“额济纳牧民的胸怀是伟大的,他们的奉献精神是无私的。”
“额济纳不愧是圣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影片《圣地额济纳》中纳森旗长斥责一个牧人的镜头再现脑海:“……是你鼓动大伙反对搬迁的吧?我们蒙古人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利益。国家有困难,我们哪能袖手旁观。谁不知道这里的牧场最好,就连牲畜都不愿意离开家园,可我们要学会顾全大局。为了国防,我们要告别故乡。当年我们土尔扈特人牺牲是为了回家,今天族人们又要选择迁徙为的是国家……”
额济纳如大地母亲一样,拥有伟大而宽广的胸怀,世代生活在这片宽阔土地上的蒙古族牧民,生长于斯,滋养于斯,同样遗传了额济纳母亲般的宽广胸怀。在普通人眼里,蒙古人搬家容易。拆了蒙古包,赶上牲口,一夜之间就能启程,还留不下任何痕迹。但在我眼前不断呈现出的影像是:蜿蜒不断的迁徙队伍,牧人、骆驼、小狗、牛羊在不舍地前行,还有牧民们背井离乡后频频回望的眼神,以及那些骆驼、狗儿在行走了一天一夜,甚至十几天、几个月后,它们又不远千里返回额济纳草场时那催人泪下的场景。
额济纳,一个拥有母亲般胸怀的圣地,至今忆起那场感天动地的大迁徒,忆起那些无怨无悔踏上不归之路的牧民们,泪由眼出,敬由心生。人的胸怀是修炼出来的,而额济纳的胸怀是大地母亲的赐予。
额济纳蒙古语的意思是先祖之地,她的历史是如此的厚重,它的名称本身就是一个令人们回味无穷的动人故事。今天,额济纳的名字,更是因为中国的航天事业而闻名于世。
当第一次走进卫星发射中心,我坚信,每一位作家都有着不同的思考与目的。我是带着岳父不曾兑现的遗憾和向往酒泉的梦想,拜谒这座中国卫星诞生之地的。那一刻我心难平,能够来到岳父生前曾经工作生活过的地方,来到以两弹一星而闻名中外的酒泉,除了神圣感外,还有一种替岳父完成心愿的无憾。
一天的参观让我感慨良多。发射塔刺向天空,几代科研精英忘我地工作,一次次卫星成功发射的故事,一件件打破世界难题的案例……都让我的思维产生异样的感觉,最让我心灵一颤的,莫过于拜谒“东风革命烈士陵园”。
世界各国的公墓或者陵园各有各的不同,莫斯科新圣女公墓,英国国家墓地,美国的阿灵顿国家公墓,法国巴黎的拉雪兹神父墓地,有的像一个雕刻艺术的博物馆,有的庄严肃穆像军队,有的如一个国家历史的缩影……无论如何,这些公墓与陵园代表着自己国家的艺术标准、敬畏生命的态度和等级原则。
中国的陵园和公墓多矣,八宝山革命公墓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八宝山革命公墓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在那里安葬的,因为八宝山公墓是荣誉和身份的象征。让我惊讶、让我心灵感到强烈震撼的是,“东风革命烈士陵园”,它与许多公墓和陵园截然不同,那里不仅长眠着共和国的元帅、将军、教授、高工、校尉军官、士兵、职工、家属,还有一座特殊的“九烈士”合葬的坟茔,最大的才21岁,最小的年仅18岁。最令我诧异的是一块无名氏纪念碑。解说员悲情地说道,在六十年代修建铁路的时候,十几位官兵在一次沙风暴中牺牲了,当时将他们掩埋在了铁路道旁,每一个坟头上都竖着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某某烈士之墓。然而几十年过去了,那些坟茔没有了,只剩下些残断的木牌,上面的名字已无法辨认,为了纪念这些英灵,我们就将已经风化了的木牌移到了陵园,起名“无名氏纪念碑”。
690位先烈,以他们立正的英姿组成一座不朽的军阵,向着东南方向的航天发射塔投以永恒的注视;690位先烈的战友和亲属,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向这里投来关注和怀念的目光。
高大的丰碑永远被人们颂扬被世人传唱,垂名迹于不朽,树风声于没世。而普普通通的墓碑,却永远默默无闻地安息在陵园里。但是,一个有良知的民族、一个常怀感恩的民族、一个胸怀天下的民族,永远不会忘记这些有追求无奢求的英魂。
我被这座陵园的胸怀和气魄所感动,我被设计和建造这座陵园的指挥者的胸怀和气魄所折服。这是怎样的一座陵园呀,不论尊卑、不计朝野、不分民族、不讲职位,无论你是被誉为千年不死的“胡杨”,还是有着“沙漠神草”之称的“骆驼刺”,无论你是大名鼎鼎的元帅,还是一个无名无姓的普通一兵,都可以在这里安息、长眠。因为,它是在额济纳怀中孕育出来的一块圣地;因为,它同样有着一样博大的胸怀和仁厚包容的胸襟,供所有为共和国航天事业献身的英魂安息。
几个细节牢牢地镌刻在了记忆深处:一些将军们在升迁或是离退休将要离开发射中心时,都会留下同样的一句话,死后把我安放在这里。孙继先将军生前曾对老战友说:我这一辈子有两件事值得一说,一是抢渡大渡河,另一件就是受命创建第一个导弹综合试验靶场。孙将军在去世前留下遗嘱,骨灰一定要葬在靶场的陵园。那一刻,我才真正体味到,岳父这位同样有着导弹情结的老兵,为何对酒泉如此心心念念的了。
酒泉的落日很壮美,晚霞洒在绿树、石子路和小河上,映照在享受着时代生活的男女老少的酒泉人脸上。走在各种灯火、商店、歌声、脚步、身影的街景里,这里的繁华是我始料不及的。我默默追寻酒泉曾经沧桑又充满魅力的面容,在心灵的思维高地上,畅想着杨利伟、费俊龙、聂海胜、翟志刚他们在瞬间飞向太空时的真实感受;想象着他们成功的背后是由多少人用汗水、智慧、热血、青春乃至生命的奉献所垒筑?
在心底回味着,“每一次执行航天发射任务前,我们酒泉的官兵们都要到陵园祭拜英灵,这里是航天人心中的圣地”的话语;在目光中寻找着,从容悠闲的路人是第几代航天人?他们的祖辈还是父辈是献身航天事业的英雄?在现实中询问着答案,他们为何没有走出这方英雄之城、荒凉之地,去寻找世界的灯红酒绿?
从他们的笑脸上、坚定的目光里,我似乎找出了答案,无论他们家族是否有英雄的诞生,他们都会为自己的亲人能够献身航天事业而自豪;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诱惑人,他们的第一志愿一定是继续神圣的航天事业——子承父业、女承母职。
一条弯曲但方向明确的柏油路,冲破千难万险伸人大漠深处,抓住天的尽头,通向地的边缘。这种气魄多么像我们的卫星、我们的导弹,通向他们想要通往的地方,这种坚忍不拔多么似我们的航天英模,任重道远矢志不渝。
我脚下踩踏的每一粒沙石,都让我产生想象,色彩斑斓形态各异如形形色色的航天人,留下来的是个性,表现的是顽强,展示的是精神,彰显的是驻守。石如人生,人生若石,诞生在这片古老的戈壁沙漠中的航天城,这些为了祖国的航天事业献了青春献子孙的英雄们,还有那些带着生命体温的航天设备,以及静静躺在那里的一个个英魂,让其他的生命特征都显得如此苍白。
这是我眼中真实的酒泉,可以写进历史的酒泉;这是我心底的额济纳,也是我梦里的额济纳。你以宽广的胸怀,成为中国航天的母体,孕育出中国航天无数个子基地: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太原卫星发射中心……如今,你的子女已经遍布中国大地,令世人仰慕。
漠风强劲,胡杨飒飒,骆驼草随风沙起舞。站在额济纳的肩头,想象着发射场上,那一次次火箭腾空的轰鸣,定是一代又一代航天人生命的赞歌。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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