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的甬道上,时间就像个健忘的漏斗。多少旖旎的流云,多少荼蘼的花朵,多少如梦的铁马冰河,多少壮阔的大江东去,仿佛轻飘的沙尘或落叶,都被雨打风吹而雁过无痕。
喀喇沁王府是幸运的。这座栉风沐雨的王府,堂皇过,辉煌过,晦气过,颓败过,但居然如同倔强的胡杨,硬是没有訇然倒下,而是在近四百年的轮回和如晦风雨中浴火重生,如同桀骜不驯的大漠孤烟。
当漠南漠北众多王府不敌岁月的云烟被覆盖被淹没,喀喇沁王府却被当地人无意或有意地保护下来。于是,内蒙古现存王府建筑中建成年代最早、建筑规模最大、规格等级最高、保存最好、知名度最高的一座古建筑群,在燕山脚下的塞外,因其多多有“最”而一枝独秀,凝固为一座历史的雕像或者回音。
说起来,这王府真的很幸运。“文革”时,到处破四旧,到处砸庙宇烧宫殿,当王府的外围惨遭拆毁的时候,有人蓦地发现,这殃及了王爷府中学。而这学校的前身正是崇正学堂。
该学堂在内蒙古建校最早、培养的人才最多。假如一旦把王府毁掉,那孩子的学堂就彻底丧失了。偏巧,上面要复课闹革命。在任何时候,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孩子是家长的命门。这样,狂躁的人们停下了破坏的欲望,就像一辆疯狂行驶的火车,让孩子柔软的小手,揿下了刹车的闸把。
而王府的存在,也是一波三折的。后来,中学“学朝农”,开门办学,学校将要荒废,王府濒临危机。这时,战备需要屋宇,喀喇沁西北部的食盐和食粮没处存放,人们便把一袋袋的食盐和食粮抬进了王府,让王府充当了一回无产阶级的“肚腹”。其实,王府的幸存,是人们内心悲悯与珍惜的光泽折射。这在当时,也是一种胆识。是啊,每一场生命的华典,不都是在孤单中完成的吗?
庭院深深深几许。王府就像幽深的时光隧道,在这里,先后有十二代喀喇沁旗蒙古王爷袭政。王爷们气宇轩昂,披蟒袍,扎玉带,挂宝剑,乘华舆,拥重兵……宛如时间的钟摆,分毫不差地融入到时间的荒芜之中。在一场雨水的胶片里,深藏在锡伯河川山洼里的王府,完成了一次立体的放映。
但是……历史总会在“但是”中华丽转身。当时代的步履铿锵地走在改革开放的今天,王府尚在,王爷们则杳如黄鹤了。一首古人的诗歌也透过历史的浮尘影印出来:“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功名富贵若常在,汉水亦应西北流。”古人的语言有时候果然犀利精辟,像初夏细雨擦拭的草原,氤氲着真谛的清芳。
是的,浩浩荡荡的时间,会淹没和席卷一切,使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形同乌有。
历史就这样无情,该逝去的终究要逝去,该留下的必然留下来。
花有清香月有阴。王府留下来的,是源远流长的书香。
从某种意义上说,书籍成就了王府的文化或者王府的生命。
早在喀喇沁右翼旗领亲王衔的郡王色伯克多尔济时期,王府就有三大库藏书典。这些库藏书典中,大多是线装,甚至有珍稀的竹简,多数为蒙古文、满文,也有不少汉文书籍,且有一些藏文书籍。有些汉文书籍在这里被翻译成了蒙古文,如喀喇沁本《红楼梦》就是尹湛纳希在这里将汉文翻译成蒙古文并流传于世的。当时,王府书香的滋味和魅力,在草原、在漠南独树一帜,无可僭越。不过,那时虽有三库藏文山书海,但仅供喀喇沁王及其近亲属阅读,外人是难有这种雅缘的。色伯克多尔济既是民国期间创办崇正学堂的喀喇沁亲王贡桑诺尔布的祖父,还是尹湛纳希生母满优什卡的嫡兄。就像风筝,尹湛纳希的脚步,被喀喇沁王府的书香之线,牵引而来。
在漠南蒙地乃至大江南北,长篇小说《一层楼》《泣红亭》和《红运泪》声名远扬。他们说,《一层楼》《泣红亭》就是蒙古族的《红楼梦》!而作者尹湛纳希在续写父亲旺钦巴勒未完成的长篇巨著《青史演义》之后,真是把这些作品当做《红楼梦》对待的。他煞费苦心地用文字这些精致的砖,砌成了一座清晰的宫殿,而不是一堵颓败的墙。
几乎前半生的时间,他因了喀喇沁王府煌煌蜡烛的辉映和册册书卷的启迪,才有了这些缱绻的文字与灵感。
尹湛纳希字润亭,为卓索图盟吐默特右旗人。具体地点是当下朝阳北票下府乡“忠信府”人。一直以来,这位成吉思汗的第二十八代孙,游历天下,结交心知,恣意挥洒自己的诗酒人生。其实,这些都属于这位蒙古族作家创作生涯的前半阕,为“行万里路”是也。由此,磅礴悠久的中原文化和心中埋藏的草原文明交相辉映,开阔着他的文化视野,也激发着他灵魂深处的创作欲望,滋养着他振兴蒙古文化的心路历程。时光倏忽,韶华易逝,长时间的周游,居无定所,戕害着他的信心,蚕食着他的意志,他没有找到实现理想的舞台,没有碰到完成使命的契机,蔓延滋生的是越来越浓烈的回到故乡的期盼和愁绪。最终,他踅转脚步,走回了北方,可是文人的自尊和壮志未酬的失落,偏离了他回乡的脚步。年近而立的他走向了草原,走向了喀喇沁。
清朝咸丰年间,奢华绮丽的喀喇沁王府迎来了峨冠长衫的尹湛纳希。他的到来,为这座塞外王府增添了盎然的诗情画意,也留下了抹不去的悲情底色。初到王府,尹湛纳希陪伴小王爷旺都特那木吉勒,两个人谈诗作画、嬉戏出游,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不久,尹湛纳希深深爱上了小王爷的姐姐、他的表妹、王爷的二女儿紫檀。那是一段幸福而甜蜜的时光。尹湛纳希宛如紫檀的影子,和她去王府外的苇荡里追逐蜻蜓飞舞的倩影,去歌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诗句,在王府后的“梦园”耸起鼻子去嗅丁香馥郁到尖锐的气息与荷花的清香,他们还在古榆下、甬道边、夕晖里,携手漫步,喁喁絮语。热恋让他才思泉涌。尹湛纳希先后为紫檀写下了众多的爱情诗篇。(可惜,这些诗句后来随着紫檀的离世而被他痛心地付之一炬。)就在双方确定了嫁娶关系,并且沉浸在“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山盟海誓中如胶似漆之时,紫檀遽然弃世,让他在夜幕下仰天长叹,独饮悲凉。无奈何,尹湛纳希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双栖比翼宿梧桐,一只飞去两巢空。寒屋惟有孤身在,长夜哀鸣谁与同?”
紫檀暴病身亡的巨大打击以及生活的不幸,彻底成就了尹湛纳希的从文之路。他沉静下来,进入“读万卷书”的阶段,并开始以文化的视角回味民族、观察世界,并以文字的力量沟通世界。他后来在喀喇沁右旗娶了一位塔布囊的女儿白玉兰为妻,在平淡安静的生活中写下了《一层楼》《泣红亭》《青史演义》等名篇,并将汉文《红楼梦》《中庸》和《纲鉴通目》翻译成了蒙古文,用文字再现了祖先辉煌的历史,用文字架构了蒙汉文化交流融汇的桥梁,像惊鸿照影,让蒙古民族文化在中华文明史中占据了重要的一页。这些,也让他走进了蒙古人的内心,成为整个草原顶礼膜拜的偶像,被誉为蒙古民族的“曹雪芹”。
说起来,尹湛纳希是个矛盾体。可谓“真正才子之胸中,夫岂可以寻常之情测之哉”。他醉心文学创作,迷恋诗词歌赋和画笔丹青,排斥科举,蔑视功名。但又为自己是一介布衣、文弱书生,不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而自惭形秽。这成了他耿耿于怀的心病,是他无颜见江东父老的软肋,以致他少小离家,在中原和草原游荡,再没有回到故乡,没有回到父母身旁。公元1892年,55岁的尹湛纳希客逝锦州。当年,在喀喇沁王府,对家乡的眷恋让尹湛纳希写下一首《忆母亲》的诗:拜别了慈母的双膝,穿过千山万水到天涯;来到这边远荒凉的旗,进了王府,一瞬几载到时下;衣食粗安,风景也不差,就是心不安宁想妈妈;但愿腋下生双翼,腾空飞回我的家,亲亲地叫一声:“妈妈”。由是,一代文豪客死他乡,魂归故里,而他的文心却深深浸润了这座塞外王府,使之成为了喀喇沁右翼旗的文化家园,时光辽远,传承不灭。
濡染了尹湛纳希的文心墨香,旺都特那木吉勒王爷残暴的面孔背后,多了些诗情画意的亮色,这嗜血成性的王爷有时竞也吟诗作画,勃发京戏雅兴。在喀喇沁王府,尹湛纳希和旺都特那木吉勒相互钦慕对方的才学,情谊颇深,多往来诗文唱和。旺都特那木吉勒尤其推崇尹湛纳希,曾作诗曰:“朝邑润亭盖世才,遨游四海自徘徊。”同时,他写序云:“润亭为人落落不群,每宴饮至深夜,用灯遍照梅花,与客同看,亦雅事也。”
其实,落落寡欢的尹湛纳希,为自己的灵感和才思,找到了一个出口、一个户籍。那就是,他把精力与心血都倾注在了创作上。于是,他有了这样的感悟:“传神好文章,犹如风云涌。不能动人心,巧笔有何用!”尹湛纳希认为,诗要有滋味,像醇酒,回味悠长。他还用诗句对自己的观点予以佐证:“霜落两鬓奈忧何?闲来工诗晚来歌,喜得剪烛展故卷,嚼时犹甘咽时涩。”
在尹湛纳希辞世不久,喀喇沁王府又崛起了一位青年才俊。尹湛纳希客逝锦州的时候,王府第十二代亲王贡桑诺尔布正好二十岁。青年时代的贡桑诺尔布精通蒙、满、汉、藏四种文字,才华过人,胸怀大志,他废除等级制度,东渡日本考察,倡导科学,创办报纸,兴办邮电,派员留学,南桑北移,革旧化新;他兴办教育,启迪民智,创办崇正学堂、毓正女学堂、守正武学堂,教风浓郁,百年传薪;入主北平蒙藏院,创办蒙藏学校,更是支持革命,成为国民党初期九理事之一,在复杂动荡的历史时代,书写了不折不扣的王者传奇。贡桑诺尔布终生以图强自救和振兴蒙古民族为己任,他那“养成大器傲强邻”的铿锵诗句中,正是蒙古文心尹湛纳希飘逸的文化精魂。而今,越来越多的喀喇沁人跻身传承,喀喇沁文化渐成气象,文心遗泽,施惠绵长。
尹湛纳希的文心,他对诗文丹青的钟爱,不仅影响了旺都特那木吉勒和贡桑诺尔布两代王爷,还滋养了整个漠南崇文重教的风尚。为纪念尹湛纳希离世,贡桑诺尔布办起了崇正学堂,花重金从北京购进了《钦定佩文韵府》和《古今图书集成》等大部头书籍,连同原有的书籍,在王府的西跨院办起了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图书馆,名叫“夔盒图书馆”。夔盒是贡桑诺尔布的字,夔盒图书馆对几个学堂的师生和旗署衙门的行政官员开放。从此,王府自家的藏书库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官办图书馆,在传播知识和进步思想方面发挥了不容小觑的作用。
内蒙古自治区在全国成立的时间最早,崇正学堂在内蒙古创立的时间最早,而贡桑诺尔布创办的蒙藏学校和崇正学堂,培养了大批内蒙古的早期革命者。乌兰夫曾就读于蒙藏学校,王铎、于兴隆等都曾在崇正学堂接受教育。文化,像一盏灯,驱散了草原密布的阴霾。
如今,漫步在游人如织的喀喇沁王府,注视着斑驳墙壁上那些哲学意味浓郁的青苔,咀嚼着躲藏在青苔后面落寞的时间,思接千载,浮想联翩。桃花灼灼,蒹葭苍苍,关关雎鸠,窈窕淑女,数千年了,《诗经》里的草木和风景,依旧生长在我们的房前屋后,依旧摇曳在我们记忆的山岭和内心的阡陌。就像尹湛纳希,他永远活在草原,仿佛桑榆绵绵,散发青翠的芳香。
文化与文心,不会老迈,老迈的只是时间。清王朝早已故去,仅留下一个名词,躺在尘封的史书里供后人偶尔凭吊。镌刻在喀喇沁王府每一块砖头、每一片瓦当上面的尹湛纳希,温暖着每一颗善良的心灵。
天地有大美不言,王府有大道不语。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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