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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写稻城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4909
艾傈木诺

  在冬天出行,去看繁茂后面苍茫、真实的生命,去遇见前世的活佛,解一朵梵音里的禅花。在稻城,也许就不会失眠,那里冷,我会缩成刺猬的样子,给自己取暖。药就不带了,带些糖,杏仁巧克力,咖啡和烟不能忘。

  书也不带了,要学着改变与书叙寂。

  不知道稻城的阳光怎样?月光呢?

  十点离开香格里拉。

  出城。两旁是我熟悉的藏房,土墙木瓦。旷野里,到处可见的,是青稞及干草架,散落在草色枯黄牧场里洁白的羊群,像绣在一块黄布上的星星,也有亮闪的光。

  黑壮的牦牛偶尔从枯败的狼毒丛里伸头来,向我张望,眼神里有莫名的灵光,我却读不懂,那未知的思想。

  青松落着薄雪,如昨日一样,白灰灰的,松果挂在技上,松鼠不知去了哪里。

  雪盖住了地面,那一地想必也落满了松针吧!

  十岁前,我曾有过一把五个齿的钉耙,那把小钉耙,陪我在后山里扒过多少松毛,背松毛的背子,是用两根松木一根牛皮带做成的,我背回扒来的松毛,农布会把它们堆成一个小山。

  婶娘每天生火,就用这些松毛。

  现在想来,我也曾是家里的一个小劳动力。农布心情好时,会在松毛堆里掏个洞,躲在里面,那时候,我觉得农布有些弱智,现在想来,他应当是少年忧郁。

  过了格咱,就不见人烟了,开始翻越小雪山,稀薄的雪花像白蛾子,一只一只,义无反顾地向车窗飞扑而来,那情景只叫人心碎,分明是天上落下的痴女子,除了飞着洁白,就是为了落地的洁白。

  司机扎西鲁桑是个沉默不语的藏家汉子,他的沉默成全了我的寂静。

  路途太长,我熬不过烟瘾,给扎西鲁桑也点了支。

  我们就从烟说起,我问他抽烟最好的感觉是什么?

  他说他抽烟就为了解乏,没别的特别感受。

  我说我抽烟是因为迷恋一支烟燃完后,嘴里留着的那些香味。

  他说有吗?

  我说有。

  他抽完一支,就试着找烟香,他说,果然。

  由烟,我们又说到爱情。

  我问,相信爱情吗?

  他说信。

  我说年轻人都信,到我这个年纪,就不信了。

  然后我们接着一支一支过烟瘾,然后,是空荡荡的沉默。

  如扎西鲁桑所说,对爱情的要求简单,得来也就简单了。

  这个道理很不错,我记下,以后当故事讲。

  开始翻大雪山了,海拔四千八百米。路是盘山路,昨晚下过大雪,路面上积雪结成了暗冰,车走得小心翼翼。

  背阴的地方,积雪更深。在这里,一山有百景,就是这座大雪山,景色就是变幻着的,山顶,半山,坡地,谷底,向阳面,背阳地,半阴半阳处,各有各的风姿,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不会相信大自然如此神奇。

  背阴地与向阳坡,也许二十多年前,就潜伏在我的意念里,我用“背阴地种子洒在向阳坡”这个句子,总结过我的一生。

  一生很短,虽然还未到头,却让十个汉字概括得一清二楚。

  车子开始在暗藏危险的路面上打滑,车身倾斜。

  扎西鲁桑紧握方向盘,他手里的这个圆圈,掌管着我的稻城。

  窗外是白茫茫的世界,干净安宁。

  我瞌睡了,闭上眼,柔软芬芳的雪被就盖在身上。

  这时车子翻过了雪山丫口,向下,又一次车身倾斜的滑动,惊醒我,我说扎西,要是被困在这里,怎么办?

  他说不会,大雪山上有神仙,神仙会帮我们过去的。

  我说如果神仙像我刚才一样睡着了呢?

  他说那我找柴烧火给你取暖,然后等神仙醒来。

  我说这是个好主意。

  翻过雪山,就进入四川甘孜藏区,无雪,阳光晴好。

  向下看,河谷地带像是深井之底,向上看,山是高入云端的遥远。

  我相信这巍巍众山,每座山上都住着神仙,每个神仙现在都在山顶的雪地里晒太阳,他们看见过我心里飘荡的芦苇花。

  这里的藏房与香格里拉有不同的风格,墙是石砌的,建筑风格要沉静一些,大多用黑白红勾色。香格里拉的藏民大多居住在河谷地带,这里的藏民却几乎居住在半山,山是巨大的,从下向上看,那些房子像是悬挂在半山腰上。大片的牧场上,草刚刚泛黄,狼毒花的红还没有褪尽。

  过了乡城,天就空得掉下来,无边的寂然,从双眼渗入内心。

  这辽阔的江湖,才是我辽阔内心要居住的地方。

  六点二十分,到达稻城。

  晚风揣着把刀,迎接我,在白塔的路口。

  稻城早已人去楼空。

  每个客栈都紧关着大门,任我使劲叩响门环,声音做了这空城的伴音。

  我安静地立在风中,风使着它的刀术,在我身上削来削去。

  我不接招,这是我的江湖,我才是今夜的王。

  隔着玻璃看窗外的阳光,除了灿烂,就是无边的温暖。

  走出门来,冷便无声无息,穿透一层叠住一层的包裹,在肌肤上轻叩一下,钻进骨头,肆无忌惮,侵袭身体的每一个骨节。

  正午的太阳被胡杨树枝分切成碎片,掉在小路上,一点,一点。一地的金色是唯一可以购买这片胡杨林的财富,只有乌鸦是这些财富的拥有者,它们从地上拾起阳光,飞起,落到枝梢,一点,一点的金色就被镶挂在胡杨枝上。

  如果从天空俯视人间,会是怎样的璀璨?

  可惜我不是乌鸦,飞不上天。

  我在人间。

  从树根仰望,蓝天还是昨天的,白云也许是前天的。

  最好的景色是群鸦飞旋;最美的声音是鸦鸣出的苍凉。

  稻城的苍凉,也是人间的。

  胡杨树上挂着经了风霜的衣裳,一件件黄金,另一些却已失去颜色。

  那是殉情女子的生前妆,她离世,家人就把她的一件衣裳挂在树上。她若回来,便可脚不着污泥,便可避开狗吠,悄悄回到石头城堡里的闺房,推开木格子窗,等她的情郎。

  从林间远远看出去,胡杨树的缝隙里散布的藏家,每一家都是一座城堡。

  若来世可以做石头,愿做稻城的石头。可落在辽阔的山野,可沉在冰河的底下,也可镶在这神秘的城堡,基础或者一面墙上。

  雄登寺。

  红衣喇嘛点亮酥油灯。

  大殿之外,一座连着一座石头筑的僧舍,在暮霭里隐约出世外苍茫。

  有时我是人,吃五谷杂粮,沽名钓誉,猥猥琐琐。有时我是神,行侠仗义,心若莲花,悲天悯人。

  若有佛缘,修来做这僧舍上一块石头。每日念经,喝酥油茶,吃糌巴,抬头看山顶日出日落,低头便是稻城无尽的苍茫。

  现在我不是人,也不是神,是一块石头。

  摘一朵稻城的白云,送给时间,时间带我在路上,怀念昨天越来越远。

  绕着白塔转经的老人,沿着羊蹄的印迹,站在这边山,望着那边山,山上住着什么样的神仙,一山总比一山高呀!

  冬天的稻城,只有简单的枯黄,只有真实的安宁。

  冬天的稻城属于求寂者,属于走在时间侧面的我。

  河水封着冰雪,阳光却星光耀目,温度在云外。

  顺着冻伤的河水,走向村庄。

  岸上,那些经风沐雨,生死不休的胡杨树,沉默着。

  扎冲村,一个王,正在建他的石头城堡。

  建到一半的墙,高如传说中的古堡,二楼木窗漆着黑色,这座在建城堡的三面,都有人排在一根修长木头做成的梯子上,向上传石块,一块一块,传上去,一块一块,垒成高墙,三面都有庄严气派的木门,漆黑色,映出灰白的石墙。

  院子是石块砌的,牛羊圈是石头围的。

  石围外面是翻耕过的青稞地,收割过的茬一半掩在土里,一半露着,一阵风掠来,扫起尘粒,天地之间,是灰蒙蒙的尘缘。

  建房的人们哼响的劳动号子,如佛音,穿过尘世的来来往往,莫名地叫我安定。

  我盘腿,与粗犷的,刚健的,爽朗的康巴汉子们,坐在翻耕过的青稞地上,这些稻城的王,衣上沾着生活的灰尘,脸上印着风刀雕刻下的岁月,他们的爱都藏在皱褶里。敞着襟的短袍露出细碎的羊毛,温暖挂满他们的胸怀,高山一样的高,草甸一样绵延。

  告别。除了挥手,还有藏在眼角的雨点。

  这些真实的,陌生的,遥远的感应。

  这些稻城的,扎冲村的康巴人的感受,像空气中的冷,不化成水,亦不结成冰,只牢牢盘结在心上。或许一年一年地生长着,一年一年地盘结着,直至终结。而终结的是水,还是冰呢?

  胡杨树以冬天的姿态,坚贞不渝地守着堤。

  没有桥,对岸有回稻城最近的路。

  我坐在河边等桥,等不来桥,就等精卫来填河。

  写稻城的字不是美,一个美字,不够用来说稻城。

  雪山,河流,村庄,草甸……

  蓝天,白云,夕阳,雄鹰……

  如果省略春夏秋,而你,愿意在花落叶尽的时候,坐在山峦侧边,你就可以听风啸,鸦鸣,水在冰层下的细语。

  这才是稻城,是人间,沾着红尘,却众神佑护。

  我要去红草滩。

  我知道水涸了,草枯了,卖门票的都撤退了,我就是想陪陪红草滩的破碎。太过完美,是需要破碎,你们看红草的红,我拜自然的神。

  我找到一架单车。

  迎风,单车蹬得吃力,不如推着走。慢下来,路边,就有景致人眼。

  这条路通向三堆,也通向云朵。在稻城,一朵云就可以遮蔽一座山,只要肯等,一阵风就会送阳光出来。

  村庄与扎冲相同。吉乙村口的转经塔,风把经幡掀动,古铜色的经筒有一双双枯槁的手在转动,我加入进去。经筒转动着多少祈祷的愿望,虔诚的人心存美好。心存善美的人,是有信仰的人,理想就在前方。

  红草滩只有块陈旧的招牌,伫在路边。水已逝去,红草已衰老。只有石头信守着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的承诺,不离不弃。

  可我们都活着,活着信守等待,活着彼此放弃,活着爱,也活着恨。

  在稻城,世上便无人需要思念、无人需要回忆、无人需要恨。

  近神,蓝天有多高,心就有多远;雪山有多白,心就有多洁净;石头有多坚,心就有多韧。

  我想在红草滩留个影子,坐在一块石头上,石头是石头山上的顽石,红草是太虚幻境里的绛珠仙草,五百年修来的,不过是春夏秋里隔水的相望。

  只有冬天,红草可以以死的姿势,倒在石头的怀里。

  不借镜子,我们看不见自己的脸;不借一双手,我也拍不下我在红草滩的样子。路上无人,鸟也没有一只飞过。借一双手有时也是登天的难事,只好把单车推到招牌下,拍一张,把沾着灰尘的脚,伸在镜头下,也拍一张。以此为据,红草滩,我来过了。

  返回,顺风,风就一路送我。

  一路遇见的车辆向我鸣笛,一个放牧的老人向我伸出手,掌心向上,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扎西得勒!

  我把冰冷的手,放在老人手心,温馨,弥漫了整个冬季。

  在稻城,灵魂安宁,人不孤独。

  突然间,心如刀割,我没有想象中坚强。

  现在是年三十,街上无人。我是稻城的异乡人,大家过年,我度年。

  过和度是两种动态,前者积极,后者明显逃避。过和度都是经历。

  年夜饭,没有一个小饭馆为我开着,我有一盒康师傅泡椒牛肉面。

  爸的魂魄这时候应该回到家里了,妈和叶子早做一桌好菜,斟三杯酒,烧纸钱给他,他在年夜饭桌上,像从前一样,不会见到我。

  爸,我习惯了按你的要求一个人吃年夜饭,今晚我一如从前,不摆您的筷子,不给您摆饭。我只在心里问您,隔世的岸是否一水莲花,一岸菩提,是否也有人修路,有人筑桥。

  向时间说谎,时间就提前给我们结局。

  今年的明天我要去亚丁,看山,看水,看苍茫茫的大地上,住着的神仙。

  如果明天有月亮,就照照我的心底,还藏着什么悲伤,不肯放手,还守着什么诺言,不肯背弃。

  什么节气的月亮也照不见我丢弃的黑暗,那暗,患着内伤。

  天微亮,披着风刺骨的荆棘,裹紧棉衣,也裹紧昨夜的彷徨无依,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么猥琐。以这样的姿势启程拜访神山,不知神仙是否会闻到我身上颓丧的气息。

  厚冰凝固在背向太阳的路面,车在盘山公路上绕圆,第一个圆,有荒凉下来的牧草,牛群散落的草色黄昏是我的清晨;第二个圆,有无边的青松林,松果高高挂在枝头,松针金箔一样,铺陈在山坡上,我手无寸铁,只握着一个空拳;第三个圆,我遇见低矮的高山栎,椭圆形叶缘上,长出几根细针,脆薄的叶子暗藏着坚韧,或者说是对三怙雪山的坚贞。

  车至无路,我沿着山麓,向更高处攀登,古木参天,沉默着,无尽的神秘,就在天边,而我,是今天这诸神唯一的朝圣者。

  沿路,有想和我一样奔跑的巨石,它们提起一只脚,跳着离开地面,可是土地神紧握着它们的另一只脚,不让离开,就要修得仙骨了啊,等等吧,再等等。绕玛尼堆的藏民用松树枝支撑起它们腾空的地方,在这里,人也会助神为乐。神住进人心,人路过神祗,清晨有清晨的问候语,黄昏有黄昏的祝福词。

  太阳有些薄情,只管耀眼地照这大好河山,冷冷地,只望着这群峰。

  薄情的眼神,可以杀人,却隔着忘川河左岸到右岸的距离。

  与千年静伫的玛尼堆凝望,用走热了的手掌,抚摸石块上冰凉的经文,这些零下的愿望,太阳也不曾照烫,捂暖谁的心房?

  与万年守候的古树交汇亘古的心意,今世的相遇,是久别重逢,是冲古寺等待一盏久违的酥油灯亮起。高枝上缠着的苔丝,是宁静,孤独,空阔的我的前世,不为成佛,也不为修仙。只为今天亲近仙乃日、央迈勇、夏诺多吉的面容。

  络绒牛场,没有吃草的牦牛,只放牧着逃跑的,我的灵魂。

  坐在雪后的冷泥里,枯草是暖的。面向神山,我不跪拜,虔诚也可以不显山露水。三位神仙手里的一朵雪花早已注解了我,借我一席白,幻化成狐,惑尘缘。

  人们修筑的木栈道,打扰了三怙雪山的安详。

  守山人的牦牛肉炖野蘑菇飘出人间的香气,青稞饼的硬度,打磨饥肠辘辘的百结愁肠。青稞酒甘洌,雪水一样纯粹,土灰灰的草烟,适合独行的诗人,抽完手卷的一支,从喉咙到胃肠,火辣辣地沸腾。

  不转身,面向三座神山,我的心无比纯洁。身后是那些遥远的集市,吹口弦的童年消瘦了春天,又吹断了夏天连绵,的雨线。

  拂开密密的经幡,拂开这些人世的祈望,仙乃日神仙的右侧,冲古寺还在人间。,

  树木掩映下的石板路、厚门、重帘、彩幕、宽殿,还有高高的神塑、陈旧的唐卡、朦胧的酥油灯、红衣缠身的喇嘛。

  任孤独亲近,触摸;任我踱着凡尘的脚步,哭也好,笑也好,只不肯惊扰一叶舟靠岸。

  稻城有空,亚丁有归,神仙守着门。

  返程,满天繁星。

  福在佛掌中,佛一翻手,便掉在每个人心上。我们都有,如同夜空星子一样,心有多宽,福就有多长。

  告别稻城,我原本是一人来,一人去,没有迎接,也没有送别,舍不下的都收在心上,我走,亦跟我一起走了。

  稻城的空,装着一个愿望,一丝眷念,一朵游云,一粒淡淡红尘。

  亚丁的归,隐着一半沉,一半浮,一抹禅,一岸人世隔壁的红莲。

  去理塘的路途我要省略,省略海子山上寂石的冥顽,这些冷寂属于诗歌。

  高山,灌丛,草甸。

  悬在高天的佛国,遍布无量河,热衣河、君坝河、桑多河、呷柯河、日西河、霍曲河、白拖河去往雅砻江。我随那曲河、拉波河,章纳河流向金沙江。忘川从这里流经心堂,桥也有,是奈何桥,走过去,看见不同的月亮,月光都是闪闪的圆圈,这圆让一朵云碰断了,断成更细更碎更多的圆。

  葫豆是理塘使尽元气的恨,青稞是理塘用不完的爱。

  长青春科尔寺,依山而上,高低错落,层次分明,极目云天,绝尘归神。

  我在寺院外面的石板地上用一支干艾蒿枝写《十戒诗》。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忘: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不想写后面的两句,那两句我想唱出来。反正我的字是醉鸡爪子字,我的歌声是破锣遇着闷锤敲出向左边的声音,我在第十戒后面画二十八个圆圈代替二十八个音符。身后有声音问我:你会爱上一个活佛吗?我不转身,也不回头,我说:我会,神都想恋爱,活佛为什么不能。

  一只袍子甩出的长袖落在地面的《十戒诗》上,一个康南的汉子,笑得很好看。

  没有人能够不与人相见,相知,相伴,相惜,相爱,相对,相误,相许,相依,相遇。

  也没人能够不与人相忘,相思,想欠,相忆,相弃,相会,相负,相续,相偎,相聚。

  我们总要爱,总要恨,总要负,总要欠。

  有这些,才有人在江湖。

  理塘充满禅机,处处盛开着菩提。着红衣僧袍的喇嘛和甩长袖的康南汉子一样多。当秋画唐卡,唐克念佛经,他们的哥哥就是活佛,他们都不想玛吉阿米,他们都不唱情歌。

  给我斟上的酥油茶很暖,手揉糌巴里有我奶奶的味道,大块的牦牛肉是这世上最美味的晚餐。是嵩草、苔草、披碱草、燕草、山叶、黑麦、鸭茅喂养的牛齿,嚼出的回心草,供我们度过今天,不问明天。

  虫草、川贝母、黄芪、党参、秦艽、木香、羌活、大黄、雪莲花、独一味、三颗针治愈长青春科尔寺内的感冒。

  向佛,存善,磕长头的人不生病,如若被绊倒,一枝蒿挂在墙角,酿二两酒,泡成跌打药。

  高城望断黄昏路。

  不记得我在哪里用过这个句子。

  站在世界最高之城,阳光有最奢侈的亮度,仙鹤的翅膀,在这片光亮里,是品质,飞翔是必不可少的形式,是轮回的摆渡。

  最后一抹阳光吐出黄昏后的黑夜,很长,也很冷,在骨头里肆无忌惮,和风筝一样,飞得好高好高。

  桑珠让我闭上眼睛找找自己的魂。闭上双眼,看不见太阳,看不见月亮,我看见天下最美的情郎蹲在长青春科尔寺辩经堂前面的空地上,用活佛的手掌抚摸《十戒诗》,抚摸神仙落下来的莲瓣。

  早晨八点,离开理塘,我没有与当秋和桑珠告别。

  昨晚聊到深夜,仍不舍散去,是我出门以来,话说得最多的一天。

  从素描到藏文书法,从莲花生大士到卡瓦格博神山,从印度到拉萨,从仓央嘉措的情诗到桑珠的文身,从佛法三宝到三苦,从周润发到陈冠希……

  唐克只静静听,静静笑,是虚怀若谷、安之若素的品质。当秋与唐克喝酥油茶,我与桑珠喝青稞酒,就一碟海椒,沾大块的牦牛肉下酒。

  桑珠大声地唱藏语歌,借着酒力,我说我奶奶是我爷爷赛马会上抢回去的藏族女子,三叔是“文革”被迫还俗的喇嘛,我注定要爱上佛。

  我到理塘是想找到心中那块净土,今夜,我安宁了。

  果然,一夜好梦。

  康南一带的藏房又改了风格,还是石堆砌的墙,已不用泥封屋顶,都改用水泥了,墙沿用红色围绕,白色的方块或圆镶嵌。

  男子依然刚健,一只手藏在长袖里,另一只露在袍子外面,念珠随手转动。女子娇小玲珑,脸上带着两朵高原红,年老的一路走一路转动着经轮。

  几缕阳光,几粒微尘,几个匆匆赶路的人。

  世间有太多的繁华,需要我耐着寂寞。

  往巴塘的方向,是一样经典的高原苍凉,毛垭草原广袤无垠,只装着我与牦牛的理想,雪峰闪烁的光辉,是我宿命中的眷恋。

  这一生,如若了却尘事,我一定会回来。

  去海子山运些石头来,盖间小小的石屋住下来,安静端然于岁月的一隅,与一个目光清澈的男子,安心度日,不要地老天荒,也不要海枯石烂,我只在冬日温婉的阳光下,翻开岁月编织的皱褶里,那些落下的爱,理一理纹线,然后一一打上结,以便来世好找。

  理塘是一面铜镜,照自己时,也能看见镜子里人来人往。

  巴塘是一支羌笛,鸣着绵羊之音和弦子的舞曲。

  巴塘是烟火人间,有世间万般纷扰,却淡泊质朴,可苦心修禅。

  不是每个人都有佛缘,但每个人,都在熙熙攘攘的红尘之中,寻找自己的前生后世。

  我错过了日落,日落那会,我在客栈读一则寻人启事。一个异国的姐姐,寻她在巴塘走失的蓝眼睛弟弟,许下重金酬谢,一直在巴塘等着消息。

  我问店主,人找到了吗?

  店主说,找到了,死在雪山下。

  我说,我帮你撕下来吧!

  我站上草墩,小心地沿着纸角,撕下寻人启事。

  今夜宿在一个隐藏的天堂,满天的星子是神仙的灯笼,挂在每一个流浪人的家门。

  车过芒康时,我给亚依拉发短信。

  我站在西藏的土地上了,这一生最想到的地方。

  没有在德钦停留。我去德钦只是想路过卡瓦格博神山,只想听听诗人马骅的心跳,我说过,我爱每一个死去的诗人。

  过县城时,我使劲找德钦县工商局的牌子,哥哥在这里工作过,那时候已经没有海星了。海星在桥头就讲完了桃核的故事,我却还一直揣着万千晶莹石榴的心,在世间找我的前生和后世。

  然后,一颗一颗,把心分吃掉。

  不去雨崩,也不去明永,虽然我很想看看传教士留下的葡萄园,喝上一口农家自酿的葡萄酒。

  白玛活佛在香格里拉等我,还有青稞客栈里那一炉火。

  我一路睡了醒,醒了睡,傻瓜相机也跟着我睡。让司机过奔子栏时叫醒我,我要在茶马古道上这一个古渡口,为马骅点一盏灯。

  金沙江汹涌奔流,奔子栏的风很强悍,扑熄了蜗居在我内心卑微的爱恋。

  九点回到吉莱登酒店,把自己甩在床上,不伴青灯。魂魄放回青稞客栈白玛活佛的酒桌,只做个彻彻底底的世俗女子。

  曾有人问我,为何独爱一地的苍凉。

  我以为繁华总要落幕,青葱总要衰败,年轮一圈一圈画上,无声无息。

  记忆就是一种空茫,追云逐月的翅膀,也会被时光的利刀折断,不如回到原始的本真,独享宁静的自己,这算得上凡人的理想。

  一念起,万水千山皆有情。

  一念灭,沧海桑田已无心。

  半夜醒来,突然想经拉萨去尼泊尔。

  有些人天生需要忧伤与孤独,痛,是向上的力量,是锦绣的河山,是澄清的心房。一个人走在路上,是简约,淡定,安稳的幸福。

  稻城属于孤独者,属于在忧伤里品味着寂然的孤独者。

  只有一个人走去的脚步,能叩拜众神。

  明天,顺着金沙江回格兰巴迪,那里有我荒芜的童年,松明火把照亮的麦地小路,还在今夜的霜花里,盛开着一路的白。

  今夜,月光很亮。

  我是虚拟的,稻城是真实的。

  稻城是虚幻的,苍穹是无尽的。

  责任编辑 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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