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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累的孤独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4896
谷运龙(羌族)

  那些白石被父亲从故乡的河道中捡拾回来,又被他规规整整地从偌大的被他刨削过的古树疙瘩上沿着树根匠心独运地堆码起来,如白云环山而上,如羊群依山而行。或泛着岁月的光泽,或印着流水的韵律,或蓄着运动的力量,或储着静默的内敛,显得那么的高洁而厚重,又显得那么的深远而恒久。

  看着这些有点意思的石头,我问父亲:“什么时候开始捡石头的?”

  “几年了。”

  “为啥?”

  “不好耍!”

  “现在为啥又不捡了呢?”

  “去年大水泥石流以后就再也捡不到了。”

  他的表情十分苦涩,目光再次紧盯在那些白石上,不是欣赏却远远胜过欣赏,不是留恋却远远超越留恋。他的沉思把我带到久远的过去。

  一

  十八岁那年,他被队上派去参加乡上的副业队,到千佛山下烧炭,副业队的人不多,清一色的小伙子,千篇一律的活路。砍树、截材、转运、装窑、点火、过火、出窑、背运。整天忙得两头不见天。他们感到了深山老林莫大的不适和烧炭翁深不见底的孤独。

  父亲是队里的头,在那一群年轻人中,谁都知道“头”的含义,父亲当然更知晓他该做什么。最危险的地方他去,最重的活他干,最苦的味他尝,最难的题他解。

  尽管当时没有现代的炭窑,但家乡传统的窑也不乏为最先进的窑。窑分鸡罩窑和马窑,前者主要用于烧黑炭,装窑时,柴筒子横放,过火以后,炭的颜色很黑,甚至于炭成以后树皮依然保留。后者主要用于烧白炭,装窑时,柴筒子得立着装,武士一般成建制立队。过火以后,炭的颜色较之黑炭浅,甚至炭体上偶有盐迹似的白斑,炭之形以整根为主,强度较之前者硬,轻击炭体,当当有声,其韵悠长。再燃之后,发热甚烈,灰白而少,故有百斤炭后四两灰的美称,百姓均喜,铁匠尤甚。再异者,系白炭出窑以后得马上浆窑,否则,待窑冷却以后,余热散去,会增加过火的时间。浆窑便是烧白炭中最苦最累的活。

  这活就只得头去干,而且是头包了的活。

  每次出窑以后,父亲便用层层棕衣细心地包裹好脚和腿,准备了黄泥浆,踩着厚厚的积雪,去干头的活。当他钻进窑子时,闷在窑里的蒸汽便严严实实地包围了他,热烘烘炙烤着他,湿腾腾蒸闷着他。“那份罪呀,是活人难以承受的。有时就想到了下地狱也不过如此了。”脚底下是70、80度的高温,周围是50、60度的湿热,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父亲以他过人的毅力和头的意志与高温和湿热较劲。他将泥浆用手一坨坨砸向那些开裂的口子,再用手平铺着抹开。热窑再次将泥浆的水分蒸出来,肆无忌惮地加入到火热之中,窑内的热气再一次聚合,形成更大的围困。但父亲凭着他的老道和经验,不为热惧,不为汽迷,娴熟地上下左右浆合每一条马窑张开的血腥大口。尽管在窑里工作的时间不长,工作强度不大,但每次对他身体的损伤都是常人不可想象的。每一次浆窑出来,他都会如浆窑的黄泥一样自然瘫倒在窑前,张着大口出一阵带火星子的气,成为一个失去重量不知云里雾里的皮囊,好久都醒不过来。

  有一次浆窑,由于棕衣包得不结实,他的脚被窑烫伤,让队友们背下山治疗,足足医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月中,母亲天天照顾他,看见他如黄泥一般溃腐的伤口,母亲伤心地流着泪,让他再不要去深山老林了。野性有余的父亲被母亲的柔情所打动,也动了归山为炭翁的决心。但痊愈以后,他又变了,又离母亲而去,去山里作烧炭翁了。他没有听母亲的话,不再去浆窑,也没有去安排其他的队友浆窑,他怕别人不熟悉,更怕浆不好,依然我行我素地把这份活独揽了。

  他虽然未被热窑蒸熟,也没有被烧干,但他的体内已储存了足以让他毁灭或终身难除的大病。

  这么微不挂齿的“头”,却勇敢地担起了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守住了那份寡淡的孤独、诠释了那微小的“头”。

  二

  父亲生来就是不合群的命。

  烧炭归来不久,又去黄水沟改板子。

  当时,乡里要建农具厂,抽调一批会改锯的匠人去山上。他有这个手艺,他就又从一座山转战到一条沟里去了。

  在那里,活路没有烧炭那么累,日子也没有烧炭那么苦,只有思念家人的那份情怀比以前深沉和厚重了,有时可以把他压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好在这段日子并不长。

  他又回到了家里,过上有盐有味的日子;他又回到了生产队那些轰轰烈烈的劳动场面和嘻哈打闹的生活场景中。

  很快,农具厂建成了,乡里有了工厂,厂里主要是手工生产农具。机灵而又劲头十足的他又被派去农具厂学打铁。

  很多诗人写过打铁的诗歌,那真是一幅十分鲜活的生产场景,“黄铁匠扯红炉烧黑炭坐南向北打东西”,铁锤的叮当之声悦耳动听,特别是掌火的师傅可以在大小锤的节奏转换中得心应手地敲出一连串的绝妙音乐,让整座工厂都为之兴奋。

  父亲是学徒工,当然只得抡大锤用蛮力。

  那时,我已记事,印象中他总是腰拴一羊皮围裙,走起路来,围裙就发出齐齐刷刷的声响,抡大锤时大锤呼呼生风,划出的弧线一圈圈地缠在自己让火光投放的影子里。他的锤点无论是抡圆了砸下,还是从胸前敲打,总是那么准,紧紧地跟在师傅的锤点之后。他的锤力总是那么适度,该重时雷霆万钧,让方铁块迅即变得平坦,该轻时蜻蜓点水,让薄刃悠然延展,不用观察师傅的脸色,只需听师傅的锤音便可心领神会。师徒二人时时会用锤子敲击出一首首乡间野岭的天籁之音,让行人为之驻足。

  晚上,回到家里,他还不敢有片刻的休息,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尽管他排行老二,但大爹已分家另立门户,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所以他还得捡家务中的重活做,去河里背水,去山上背柴,星月总是他最好的伙伴,清风总是他最好的知己。

  很多年以后,他还不堪回味地说:打铁那活路一股黑水往下流,可队上的很多人当时却眼红了,说我们家是一股银水往里流。

  的确,当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结伴而行时,工业文明总会在行程中显出他的卓越,金钱总会毫不思索地站在这边。

  时间一长,他们就看准了需求,找到了自己赚钱的路线。从没有读过书的两个文盲,却把供求规律玩转在铁锤之间。

  他们除了把该做的工作做得尽善尽美,还在工作之余学会了做枪。那些年,一则日子不好过,有了枪就等于家里有了家畜场;二则野物多,糟蹋庄稼,有了枪便可威慑野物。远近的农家都希望有支明火枪。

  百里之内,唯有他们有这门绝技,上门求枪的人如潮而至。这东西事关重大,出不得丁点纰漏。从枪筒的长度,口径的大小,材质的优劣,准星的校核,特别是着火点的设置等他们都慎之又慎,不留下丝毫瑕疵。每一支枪生产完以后,他们还得亲自去试射,反复摸索试射中的规律,找到存在的不足。渐渐他们的名声不胫而走,名气鹊起,成为一个十分了得的枪支供应地,价钱越来越昂贵,生意越来越好,甚至到了一枪难求的地步。

  生意红了,一些人眼睛红了,红到极致时就得病了。这病具有传染性,同时便不断地扩散开去,父亲乖乖地回到大集体与大家一起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与穷斗,亦其乐无穷。

  人们都说父亲为另类,有点被疏远以至于有点被孤立的样子。

  三

  父亲得了病。乡里的医生说:怕是麻风病吧。

  父亲被着着实实地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他不信,咋会得这种既吓人又怪的病呢?这一急,他就又去山里找了有名望的中医诊断,名医不知是安慰他还是真的就看到了症结,思索良久才冒出一句不着边的话:“湿火穿皮”。

  他心里依然不踏实,怕真是前者,那可不得了呀!不说一个生产队,就是一个乡,一个区几十上百年也难得出一个呀!父亲便独自一人去成都坝子求医,医生的诊断把他彻底击倒了。医生尽管也不完全确诊,但说通过现象估计有麻风的症状。这是成都,父亲宁可信其真不可信其假。

  在回家的路上,他万般纠结,不知如何给母亲交代。好在公社已十分警觉,天天都有人上门问他归家没有,前脚刚跨进大门,后脚就有乡上的领导跟进。

  “根据你的病,你必须在三日之内离开桃坪,到理县的麻风沟隔离医治。”

  父亲落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他不敢靠近我们,怕果真是麻风传染给我们。他不愿也不敢远离我们,母亲的身体不好,老三又孕育在怀等待分娩。我当时不到九岁,老二不到4岁,虽还有一个随母亲同到父亲家的姐姐,但也还难以为母亲分忧解难。加之母亲成分不好,那些年又正值火山活跃期,成分不好的人随时都可能被喷吐的岩浆化为尘埃。他前前后后地想了很多,想了很久。他心存一丝侥幸的是所有医生都没有铁板钉钉地诊断出他就是麻风病,而都是个大致、可能、征兆。但愿这一丝的希望成为真实,成为以后几十年人生的正常归途。以此,他找到了不去麻风沟的理由。母亲是坚信父亲的,并且是以命相许、以情相守、以爱相伴的。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会与他走到人生的终点。他说服了公社、村里的领导。

  他独自一人搬去了包包上——一个坐落在我家对面的半山腰上、一个曾经孕育了他和爷爷两代人的老房子里,住在原来他住过的房间里,虽已梁蛀瓦疏,地烂墙破,但那里毕竟有他童年的悲喜苦乐。让他最放心的即是一眼便可鸟瞰整个庄子,一嗓子便可喊醒全家人。

  现在,父亲形只影单地坐在老房子里,认真地想一些该自己去想该一个父亲和丈夫去考虑的事情,他想到我们面黄体弱的身影,听到我们啼饥号寒的声音,看到我们家徒四壁的日子。他不能因此束手山野,他不能懒散山林,更不能堕落成病、无聊成瘾、软弱成性。他是男人,男人自有男人的天性,丈夫自有丈夫的血性,父亲自有父亲的心性。

  以前的离家都是因公而出,挣得几个工分,养家糊口,更多的是为生产队为集体贡献一些价值,让他人分享副业的红利。如今他是病人,是不能再与集体共舞的病人,大家都怕他,视他为妖怪魔鬼,唯恐躲之不及。只有家人不怕他、不拒他,他必须全身而为。他有足够的力量和智慧为这个家谋取丰衣足食。

  说干就干,先易后难,先饱后暖。

  他把斧头和镰刀磨得飞快,独自一人上到紧邻集体土地的山坡上,在挥汗如雨中舞动着斧头和镰刀,一棵棵树应声倒下,一丛丛荆棘刀过而断。几天工夫,便砍下一片几亩地的面积。太阳火辣辣地在几日之中将树叶变黄晒焦,树皮开始破裂。他把以前的圈舍修补完好,搭一个草棚,买回一头小猪,小猪便成了他的一个伴儿,等待着他的喂养。消遣着他的一些空虚。

  秋风一到。一把火轰轰烈烈地把那些树和草烧过,土地的样子活生生地还原了,虽然还有焦煳的余味,但土地的芬芳已开始散发。他站在土地上将“三匹瓦,一座庙,中间一个白老道”的荞种随心所欲地信手撒出去,再用尖锄轻轻钩一遍。回到老房子喝几口冷水,满坡的养花就粉扑扑地热烈开放,潮水似的蔓坡而下,一直开到他那心房,让他的心一下就活活地软化开去。几十年呀!什么时候感受过花开艳丽,什么时候享受过如此的花季人生。

  祸兮福所倚。

  那年的养子收成特别好,籽实饱满,硕果累累。小猪也特别懂事,从不挑食,什么东西一到了它的嘴里都成了山珍美味,埋头致食的那个吃相连父亲都羡慕。

  割完养子,父亲又把菜籽撒在地里。

  大雪把“年”赶进家里的时候,父亲把粮食背回来了,肥猪赶回来了。那是一个有吃有喝的“年”还是一个好玩的“年”。

  父亲送给我的过年礼物是他亲手为我们制作的牛儿(陀螺),造型优美,选材优良,并在牛儿的脚心打一颗钉子,以此增加它的惯性。在小伙伴大年初一的牛儿比赛中,它以转得快转得久,好看获得大家的青睐。

  自此以后“年”在我的心中才显得有一些分量和盼头。

  “年”过不久,沙坡上的油菜花就金灿灿地开了,春风把菜花的油香吹到四方,蜜蜂来了,鸟儿也来了,赶场似的十分热闹。

  玉米种上以后,就有些闲暇的日子。没有事做的日子反倒不好侍候。于是,他又谋划做点什么其他可以挣钱的事情。

  这时,“文化大革命”已经如火如荼地烧起来了,破四旧立四新成为革命的时尚和标志。封建迷信的东西统统要被革命,于是很多以前以香、蜡、纸钱为生的人纷纷收手,谁也不愿被革命。

  几千年的东西,不是说破就完全破得了的,即使革命,也有不怕的,因此民间对此需求是存在的,这个市场只是从显性变为了隐性,商机是巨大的。

  精明的父亲看到了这一点。

  谁愿意和一个病人过不去呢?

  谁敢来革麻风的命呢,那不是明摆着找死吗?想着这一点,父亲窃喜,多么漂亮的一件锋芒毕露的金色外衣呀!

  他如一个拿捏市场的高手,紧盯着这千载难逢的机遇,悄然出动了,遍访远方制作香蜡的高手,拜师学艺,很快就学到了这门很简单的技术。

  他爬上臭椿树,用力将那些树枝拉入怀,将树叶采摘进背篼里,他上山去柏树林中采摘香柏枝叶。最难找的莫过于秤杠藤叶,不仅难找,而且叶很少。基本上都长在刺笆里,好不容易找到一株采摘起来却十分艰难,必须小心翼翼地一张张慢慢摘,稍不注意,锋利的刺针就会刺破皮肤,弄得鲜血淋漓。

  他把这些树叶暴晒在烈日下,只需几日,叶子便干脆到极致,再用手磨将这些干脆的叶子磨成粉末,用竹棍均匀地裹起来,一枝枝香就成了。消息怎么传送出去的,鬼才知道哩!但的确有人摸黑在晚上到山上去找他购香。他依着以前自己买香的价格还价,香客们根本二话不说就掏钱,货一到手,做小偷似的溜了。这甜头真是太大了,他可从没挣过如此轻巧的钱呀!于是他百倍地珍惜这次机遇,披星戴月地劳作。近处的树叶采光了,他深入大山,涉足他乡,晒树叶的地方不够了,或遇阴雨天,他就架起毛边锅用火炒。小小的老房子,成了他的大工厂,成了他的供销社。

  消息由近而远,香客也由少到多,不仅晚上,白天也一批批地冒天下之大不韪前来购货,小路成了大路,老房子成了新市场。当人们用不同的方式表达对毛主席的忠心时,有人因地取材用这种原材料在木板上制作毛主席像时,他又成了这些头脑发热者的原料供应商,这种用量、这种需求十倍百倍地超过制作香的量。供不应求时,价格一下就涨了,甚至不计价格,只要有就行。

  父亲没有想到,为什么这些树叶粉会成为那么贵重的东西,那么价值连城。包包上这个从未打上革命色彩的地方却成了人们的向往之地。那些头脑发热的人在这种时候却什么都忘了,与一个麻风病人说话、做事。只有父亲明白他在做什么,做这些是为什么。他有几张饥饿的嘴待食,有几条被破衣烂衫裹住的身子待衣,一间快挤破的房子待重新建。

  队上的人渐渐觉得不对劲,有些干部将目光落在了包包上,必须看清楚麻风在做什么。当知道他做的与毛主席对抗时,他们就绝不同意了,他们找到父亲,批判他的行为,三言两语,最后通缉。父亲已在那一年多时间中赚得盆满钵溢了,听了他们的话,息业了。

  那几天,他在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多开荒地吧,粮食多了目标太大,多喂肥猪吧,肉多了也不敢销。踌躇之中,他躺在老房子的大石包上,风吹着他的心花,那心花就再一次开放了,开放在一种自我需求的满足中,开放在一种责任实现的神圣中,开放在一种价值的放大中。他为他在这种时期,这种家境,这种历史条件下得错了病而高兴,他甚至觉得这病要这样一直得下去才好。

  在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挣钱门路时,他就到北川县的中心区去了解情况,他看到了卖药材的排成长队,看到了卖皮张的、熊胆的、麝香的,还看到了卖树籽的。他对树籽产生了兴趣,仔细地询问了杜仲、麻柳等树籽的情况。

  归来的路上,他若有所思,为啥只隔几十公里的北川什么都可以买,为啥他们那边的东西那么丰富。他再一次想到凤仪(茂县县城)那么好的地方却缺吃少穿的,每年的三、四月间青黄不接时,成群的人们腰缠绳索,肩搭口袋,赶鸭子似的去北川中心、白石、马槽买粮食。他的眼前也再次看到生产队土地上草比粮食好的场面,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这样,我们心存感激,身感温暖,但我们全家却也备受冷眼和遗弃。我们成了另类,母亲和姐姐在队上劳动时抬不起头、受排挤,我们在小伙伴中受孤立,每每与他们闹矛盾或主动靠近时,他们都会喊着父亲的名字骂我们是小麻风,这一招真是狠到了极点,恶毒到了在伤口上撒盐。哪怕我们用小朋友惯用的手段将家里的肉偷出去与他们共享,甚至给他们买糖,他们依然不领情,或者将东西吃了后就扬长而去,还要恶狠狠地说:不与小麻风耍。

  母亲很心疼父亲,家里煮了好吃的,必须让我给父亲送去。我胆子小,不敢去,母亲就给我说,害怕时就唱歌,啥都给吓跑了。但我每次把东西送去后,回来的路上总还是毛骨悚然。我大爹的坟就埋在河坝坪的玉米地里,每次经过时都得远远地给他磕几个头,然后一趟子快跑。

  父亲看准了打树籽的活路,待树籽成熟,他便钻进山里,寻找价格最好的树籽,然后干干净净地打下。打下容易捡拾难。有些地方荆棘丛生,杂草成片,乱石成堆,得从草里、刺笼里、石缝里一粒一粒地去找、去捡,细致得不能再细致了。

  记得一个夏天。父亲去水井弯对面山崖边打麻柳籽,三棵高大的麻柳树笔直光滑,下面十多米都没有树丫供他攀抓,他像狗熊一样用足全身的力量抱紧树干,两膝死死地夹住树干往上一寸一寸地爬,我在下面望着他的样子十分好笑。好不容易,当他爬上第一根树枝时,出了好长一口气,舒缓好一阵子后,便挥舞起竹竿去打树籽。

  由于树籽还不完全成熟,因此蒂固甚紧,难以脱落。我望着父亲挥竿的地方,盯住那些被击落的籽实,跑东跑西地捡拾。父亲上到枝叶深处时,浓密的枝叶将他掩埋,我只能听着击打的声响和树枝摇动的方向去找被击落的树籽。好在麻柳籽是成串的,因而费时不多。

  一棵麻柳树还未收拾完时,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雨势很猛,倾盆而至。父亲并没有停止,而是加快了击打的速度,不一会我的头发被雨水湿透了,雨水从额头如注而下,迷蒙了我的双眼,我根本看不到方向,心一急,眼泪就下来了。我哭着向他诉说眼睛看不见,找不到麻柳籽了。他却厉声呵斥我“哭啥子?你妈死了还是你老子死了!快捡,完了我们就回去。”那是一个一日长于百年的时间,我根本看不到回去的希望。我哭得更大声了,父亲却充耳不闻,一股劲地挥竿不止。

  天空雷声大作,闪电如蛇信子一般划过。雨借雷势,雷助雨威。我害怕至极,甚至恐怖至极。我极力想抬眼望望父亲,还有多少未打完,但雨水让我睁不开眼。

  父亲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着我的小名说,你快去岩窝里躲躲,打雷了,危险。我如获新生地一趟子冲进不远的岩窝。干爽的岩窝让我远离了雷击区,我举目望父亲,他却毫不畏惧地丝毫不停地用力抽打那些树枝。

  雷声却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父亲如一个挥刀劈向邪恶的斗士,战斗在炮火连天的阵地上。突然,我看见一束闪电穿过天空,直奔父亲所在的地方,我伸出的舌头僵住了,接着一阵闷雷轰顶而来,我想,父亲是难躲被雷击的厄运了。然而,天老爷放过了他。雨更大了,父亲用力抽打的声音全被淹没了,雨水拉直了如瀑而下,我的父亲完全被淹没了一点都看不到他的影子,我惊恐万状。

  “爸爸,快下来,雷又要来了!”

  “你先躲躲,雨小了再出来捡,爸爸不怕。”

  我像一只受惊的小鸟,躲在岩窝的温暖中,我在心理祈祷。火闪啊!雷啊!求求你们不要伤害我的爸爸。我双眼紧盯着树上的父亲,不停地为他祈祷,不知什么原因,当父亲从我眼前一跃而去另一棵树上时,我的勇气突然被唤醒,箭一样地从岩窝中射出,在大雨滂沱中寻找那些成串的树籽。

  父亲从树上水淋淋地下来时,我并没有说话,他对我凝望良久,表情很复杂。最后他走过来,天色已晚,父亲坐在岩窝里卷叶子烟,他望着上涨的河水,点燃有些湿的烟,然后把目光移向我。

  “再不走,这水就过不去了。”

  走到河边,他蹲下来,背着我,缓缓地颤巍巍地穿过浑浊的河流。放下我后说:“快回去。”

  我爬上大路,这里已经看见我的家,父亲站在河边向我挥手然后转身向河水涉去。过河以后再次转身看我并使劲向我挥手。我三步两回头地看着他穿过玉米地,将那一背麻柳籽背上,弯腰驼背地向山上吃力地爬去,泪水再次从我的心里涌出。

  天已黑下来了,回到家里,我对着包包上的老房子使劲地喊。

  “爸爸,爸爸……”

  好一阵,他才在高木山的山梁上回答。

  “哎!哎……”

  声音悠长,余音绕山,撕破夜空。

  那里,距包包上还有几里路。

  队里的人实在看不了父亲的所作所为,更不能放过那么多钱财落入他的囊中。几年了,那么多的人与他接触过,也没被传染,他们开始怀疑这麻风病的真假。

  父亲被队里疑神疑鬼地召了回去。

  四

  与三年前比,父亲被岁月进一步地修整,变得少言寡语,脸上总有那么多的不情愿,即使与家人再次团聚了,却依然担惊受怕,自己又成了一个真正的麻风。

  队上并没有让他再次参与到那一个大集体之中,不放心地让他又去从事一个孤独的活——守磨房。

  大队的磨房系水磨房,坐落在桃坪和亚坪生产队节点处,肩负着整个大队的粮食粉磨。

  守磨房是个轻松活,但必须识字,可以记账。父亲大字不识一个,显然记不了账,好在我在读小学,每天晚上根据他的叙述,我在账本上一一记下张三50斤玉米,李四40斤麦子,王五30斤养子……

  磨房也有淡旺季,最忙的季节莫过于每年的春节前,一是刚刚分配,每家每户都有好多粮食要磨,二是要过年了,每家每户都要磨的品种多,玉米、麦子、荞子都有。最闲的季节当然是青黄不接的季节,人们都去地里找野菜充饥,哪里还有粮食可磨。因此,每年的过年前父亲也是最忙的,连吃饭都得我们给他送去。

  那些年,尽管粮食不够吃,但人们依然要在磨面时分出个粗细,玉米要打芽口面,麦子要分头面,二面、三面,即或是养子也得先去壳后分等,工序一多,父亲的事情也就多了起来,必须帮磨主换箩、闸水、清磨,人手不够时还得帮磨面人过筛。由于只能按先后顺序进行,所以难免忙时排队,不能马上磨的粮食必须放在磨房里,只要磨房里有粮食,他就必须守在磨房里,确保每个磨户的粮食安全。

  父亲的记忆不错,哪怕最忙时也没记错、记漏一户人的数字。每年分红时,会计扣掉各户的磨面款都与磨户的数据一斤不差。人们相信他甚至超过了自己的记性。

  这点活,简直不是他的下饭菜,旺季紧张到通宵达旦,淡季又闲得整天整天地无所事事,队里又不给他另外派工。他当然不会主动去找队长给他派工,队长也心存防备地不能也不敢给他派工。唯一让他有几分羞辱的是并不比别人少力气的他挣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工分,一年少几百分工,影响了家里的收入。

  勤劳的父亲从来不会闲置自己的劳动资源,淡季时,他除了把该修的家什修补好,该錾的磨子錾了,剩下的时间便去学钓鱼,很快他便学会了这门手艺。

  河里的鱼多,红尾细鳞,线条优美,多到不需要任何钓饵,放白钩。带技术的环节:一是会看水,了解鱼的好恶,做到有的放钩。二是制作钓钩,把握好大小深浅火候。三是甩飘石,一旦坠子被卡或鱼钩被挂,必须依靠飘石的甩抛来加以解决。这些技术他学得不精,但也够用,因此每次出渔都会有所收获。

  起初,他只在磨房不远处甩几竿儿,有无收获不重要,重要是不能惹闲话,不能让盯他的人眼睛又开始发红。特别是不能耽误磨户的时间。逐渐他的胆子大了起来,让我为他守磨房,他跑到远处去钓鱼,收获渐丰。再以后,守磨房就成了我星期天的家庭作业了。他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带到磨房,交代一些要领后便鱼一样地消失了,如有人磨面,我尽可能地周到服务,做到嘴乖嘴甜,一旦问:“你爸爸哪里去了?”的实质性问题,我又行骗。虽有时让问话人猜疑说几句风凉话,但未影响到父亲钓鱼。这样的日子,我最怕的是天黑以后父亲还不来接我,我胆小,怕走那一段充满鬼魅色彩的小路。

  渐渐地,我破解了父亲接与不接的密码。如果没有筛面的箩声时,他肯定会叫我。如果有,他独自就回家了。如果这天一无所获时他会来叫我,如果这天鱼满笆笼时,他也径直回家了。以后,我就盼他不来接我了。每每这时,家里总是喷香的鱼味经久绕屋,醮染了我的穷胃。

  有一天,父亲就在磨房的对面碰上了群鱼,钓不空归。但他又不敢喊我,怕惊了鱼群,他那个急呀,到磨房一把将我抓上就跑。我莫名其妙,待到河边以后,几条沾满沙子的鱼还在那里徒然挣扎。

  那真是一段好日子呀,只待他将鱼线抛向河中,然后拉竿,便见竿尖弯弯,父亲便上下地跑动起来。当他在手上感觉到鱼的分量和被钩的部位以后,他便采取了一些断然的措施,不等鱼力耗竭,便猛然将其拉出。那些被钓的鱼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流动的光泽,翻来覆去地舞动,红得鲜亮的尾巴奋力向上卷曲,形成划破天地的一柄柄异型利刃。这还用他交代吗?我迎鱼而上,动作麻利地将这一道道美丽的彩虹取下,让它们在地上翻滚,让它们穿上黑黑的沙衣……

  五六十尾一斤多的红尾细鳞鱼平平展展地铺了一地。父亲坐下来,装一袋叶子烟,幸福地点燃。

  “全钓完了吗?”

  父亲说:“留一些做种。”

  队里的人说,岁娃儿看磨房只能评岁娃儿的工分。

  父亲懒得与他们争,他不在乎几分,他只在乎河里的鱼,那些鱼晒干或熏干以后背到茂县城里往城门洞口一放,一支烟的工夫都不要就会被一抢而光。五颜六色的钞票像红尾细鳞在空中美轮美奂地舞蹈,可以点燃心里的多少东西呀!

  不安分的父亲又预谋着更大更多的猎杀。

  他开始支剑笆了。

  剑笆是一种捕鱼的工具,由竹竿沿几道刺藤捆扎连接而成,前宽后窄。前面临水必须全面平放,尾端盛鱼必须卷裹而扎,形似宝剑,故名之。

  剑笆制成以后,首先得选支剑笆的好河口,河面要宽,以利截流,河中最好有冒出水面的天然石头,以利栏杆落脚,支剑笆的地方应形成一定的自然落差。位置确定以后,先修码头,码头的宽度和高度应与篱笆的宽度和石门槛的高度相匹配。放上抬杆,抬杆根据篱笆的长度可三根、四根。第一道工序完成以后将制成的剑笆放在抬杆上,将迎面而平开的一面平插进水里,吃水在一尺左右,再找平滑且有尺厚左右的石板压住剑头,形成门坎,宽度以剑笆为限,这是第二道工序。然后依其河道斜刺地进行拦水截流,截流越彻底越好。拦水的材料除石头和玉米秆以外,最好是倒钩刺,鱼在运动中难以穿越。截流完成后,80%的水归拢以加速度的力量冲向剑笆,到石门坎处为最,流入到剑笆以后便通过竹竿间的空间过滤而走。

  游鱼正是在这种不设防时被激流冲入剑笆,猝然间一下就到了剑尾,水浅而仍存微力,越往上,水力越大。再猛的鱼在此冲不过三次就力乏难继,只好乖乖地待在笆子里,张着好看的嘟嘟小嘴,时不时轻轻摆动鲜艳的红尾,可怜兮兮地欲哭无声了。

  支剑笆的时节为晚秋,时限为桃花水涨后。恰好,磨房的对面就是支剑笆最好的所在。

  剑笆支好以后,冬天已经到来。

  为了保证落入笆子的鱼尽数而得,父亲在河坝里用玉米秆搭起了一个尖顶窝棚,每天晚上他守鱼,守磨房的任务就落在了我的头上。

  守磨房并不轻松,有磨户时我得陪着,如有通宵达旦磨面的,这一个晚上就根本不能睡。但我愿意整夜磨转,我怕一个人睡在磨房里。故乡很多毒药猫的故事都发生在磨房里。它们把人吃后数脚拇指的争吵声连父亲这样的人都会头皮发麻。

  起初我不习惯,那些水从笕槽里,轰然冲下的声响把整个山谷都填满了,如有磨面、箩面的声音哐当哐当地也十分吓人。我不敢把这些告诉父亲,如果那样不仅让他两难,而且也会丢失剑笆里的鱼,家里实在是太需要那些美丽的诱惑了。

  没多久,我就习惯了。甚至于那些轰然冲击的声音成了山野里铿锵的天籁,强弱之间又有缭绕、又有回旋、还有徐徐的过板,让我简直就是置身音乐的河流之中。

  偶有无人磨面时,父亲也会心疼我让我和他一起去窝棚里睡,河风从门洞里呜呜地灌进来,带着尖利的刃,刺得人脸上头上无处不痛。

  剑笆的收获并不如父亲意,有时,他上上下下地不停考察,认为是应该有鱼的地方,只是天还不够冷,他坚定了决心,他盼望一场白头霜的降临。

  果然,在几个暖阳的崔促下,一场大霜应愿而降。父亲是在出棚小解在月光的寒意中欣喜地看到的。早上天刚亮,他很自信地叫醒我和他一起去剑笆上。

  当我们跳过几个石步子以后,还没到剑笆就听到咕咕、咕咕的轻微叫声。我问父亲是什么在叫,父亲说是鱼在叫,我惊诧鱼的叫声。当我一脚踏上码头时,妈呀,满满的一剑笆鱼呀,大的在前面,小的在后面,前面的列队成排,头向上,见我们后,再奋力地挣扎着往前冲,冲不到一尺两尺就又被水流冲回原处,然后张着嘴咕咕地哭泣,红色的尾巴轻轻地拍打着流水,划出十分优美的弧线。后面的就成堆地挤在一起,水淋淋地泛出湿漉漉的淡黄之光,让整条河流都飘飞起鱼腥的绝妙之味。

  像这样的时候,父亲是绝对要去县城的,一个冬季当然也有好几次。不仅鲜货人市,干货也让家里十分了得,吃不了就送人。父亲是知道送给谁的。

  多谢队上的领导让父亲去守那孤独的磨房。至今那一泓清流都还那么彻日不停地在我心里唱着那么让我神魂颠倒的歌。

  好景不长,父亲终于再次被召回,完完全全地归到集体中。

  五

  父亲终于可以挣得与其他小伙子相同标准的工分了。但在这个集体中他怎么也找不到集体的感觉,人们的眼光只要落到他身上就总是带着温度,要么是冷飕飕,要么是火辣辣的。

  他多么留念以前那依山傍水、自由自在的日子呀,他多么希望他成为人们惹不起躲得起的真麻风呀。虽然孤独索居但肚子是填得饱的,身子是穿得暖的。人世间,唯有饥寒交迫最为可怕。然而,他没有超越一个时代的陷阱,他更没有办法去医治一个疯狂时代的疯狂追求。他什么都不懂,只懂得人要穿衣吃饭的道理,他什么都不觉得,只觉得一旦做起自己的事就有使不完的劲。在集体里他的四肢又变得软柔无力了,他的头脑又变得痴呆木讷了,甚至他的目光也变得没有水波流动的光泽了。

  他不甘心,他得找回自己的尊严。于是他又开始学厨。心灵手巧、过目不忘、过手即会。时间不长,他又成了十里八乡的知名厨师,但凡喜忧二事都得来请他,请他时得有礼仪,或两斤猪膘,或一只鸡公或三五元钱。事完以后还得再次以礼相送。前后两次,收获不小。除了他自身在人们的眼里又高大起来了,还让全家分享了他手艺的红利,全家的日子又油光水滑了。

  他渴望什么时候能够再次单干。

  几年以后,他的梦想实现了。

  土地到户时,我们的运气不错,除我的户口转走外,其他弟妹的户口都还在家里,那些时,姐姐早已另立门户,所以有6人参加分配,分得土地近13亩。

  对温饱和土地的向往再一次引爆了父亲的劳动热情,他和母亲除经营13亩土地外,每年还得喂四五头猪,除2头自食以外,3头售后供养弟妹读书,显然,这是远远不够的。因此父亲又养起了蜂子,靠蜜蜂翅膀上的力量添补家用,这还不够,他又挤出时间去河坝淘沙金,并将淘得的金放在妹妹面前鼓励她说:只要你考上学校,我就把这些金卖了供你上学。当妹妹如他所愿时,他决然卖掉几年用心血所淘之金,陪妹妹走完了她大专的里程。

  渐渐地运凤、运麒都相继工作了,没过两年运玲和运翠也工作了,按理说,家里的负担相对轻一些了,他也应该择时休息了。但他闲不住,自加压力,自寻门路给自己找事做。每年春节都是我们兄妹向往的时候,我们会请了假早早地回家,或为家里砍足一年的柴,或将粪水和干粪全部转到承包的地里去。严厉的父亲这时从不让我们有丝毫的闲暇,把活路安排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一年在外不事体力的我们的确感到体力不支想休息休息,父亲却总是黑着脸说:就这么十来天都熬不住,我们365天天天这样照样过来了。我们拗不过他,只好咬牙坚持,盼着假期早日结束。

  我们谁也不怨他。不管怎样,他总是走在最前面,闲下时还得去做其他杂事,如从不知累的机器,让我们无话可说。

  每年春节的十多天时间,是家里最热闹的日子,十多个人一起劳动、一起吃饭,成了一个其乐融融的小集体,父亲心里自然如花绽放。

  每当我们假期完了,离家时,父亲会为我们准备好最好的腊肉、猪脚、香肠以及母亲所腌的盐菜、红豆腐、鸡蛋等东西,一箱箱地捆装结实,作为他们给我们的礼物。我们成了名副其实的“刮家干部”。故乡没有班车时,他又得请有自行车的人家搭乘我们送我们到土地岭脚下,几个人就新欠下接送之人几个工,我们走后,他又一一地去还工、去还情。

  就这样,一直到他65岁那年。

  依然是我们都回家过年,我们兄妹一起让他别再种地了,一是年岁已高,力不从心;二是我们全在外工作,怕人家笑话。他却一根筋犟到底,直着颈、硬着头、红着眼跟我们说话。地不种了,不种了让它荒在山上?农民不种地还叫农民吗?盼了大半辈子土地说丢就丢了,心里舍得吗?你们舍得,老子舍不得,哪怕累死,老子也要累死在自己的土地里!几句话,重磅炮弹一样把我们全都打哑了。他胜利了,为了巩固胜利成果,就再轰了一炮,以后再不准跟老子说土地的事了!

  2000年,国家实行退耕还林,土地全都还林了,他很有几分自豪地说:听你们的,老子这亏就吃大了。是啊,还林的土地不需要精耕细作了,粗放到只要把树苗一栽,一年内管管成活,验收达标以后,就可以让其自然生长,所得不少一分。

  没有了土地的父亲显得那么的不适应,那么的失落和寂寞,哪怕就几棵树,他依然会时不时地去地里看看,有时一去就半天,找魂一样在地里转悠。退耕以后,猪草不好扯了,都快七十的人了,上坡下坎的我们也不放心,就劝他不喂猪了,这事他言听计不从,害得母亲一起受苦。我们不在时,他对母亲说:啥事都不做了,连猪都不喂了,这日子咋个打发,再说,自己不喂猪,他们回家过年哪来的肉拿。是啊,喂猪是次要的,关键是日子难打发。难怪父亲去喂猪时可以在圈里站很久,看见猪把食吃完,有时甚至抚摸着猪背与猪说着话,舒解着心中的孤独。

  再以后,不是我们劝他,是母亲不愿喂猪了,他没有办法只好作罢,但鸡总得要喂几只吧,喂几只鸡不能填饱日子,他又喂了几桶蜂子。他说蜂子会说话,看到它们心里活泛舒坦。

  他的腿因颈椎骨质增生而疼痛,发病又基本是凌晨,一发作就难以克制,甚至手脚麻木、动弹不得。老三说是压迫性疼痛必须手术,他坚决不去,说这也不是要命的病。2008年实在熬不住,在我们的轮番劝说后,他才同意去成都手术。临走前,他把幺爸叫过来,逐一交代蜂子的事:白糖在什么地方、蜂招招在什么地方、新桶在什么地方,生怕有一丝的不周全。“5·12”特大地震两月以后,他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我急匆匆去看他,他不问家里的房子,不问他的亲戚,却说:不晓得蜂子跑了没有。

  在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心中,我不知道什么为第一,我也说不明白像父亲这样几十年中大量时间独处的人心里的第一需要是什么?那几桶在我眼里狗屎不如的蜜蜂在他的心里果真就那么重要吗?

  他时常对母亲说:喂几只鸡,娃娃们回来有蛋吃。他偶尔对我说:你妈每天早上都要喝蜂糖水,不喂蜂子不行。就这样家里至今还养着一群鸡和十多桶蜂子。但只待春节一过,鸡公全都被父亲宰了,只剩下一群母鸡。蜂子倒是一只也不少。太阳照临蜂窝时,父亲会站在蜂桶边,心旷神怡地看着蜜蜂进出和忙碌,有时还会哼上小曲,吹一会儿口哨,自得满满的样子。

  这几年,村里与他相当的老人走了好几个,活着的也病痛缠身,特别是一些牌友的谧然辞世,他们打牌的搭档就很难圆场了,即使偶有些年轻人可以凑数,打起来也没有那么舒坦。不像那些老搭档,牌打得行云流水,龙门阵摆得随心所欲,即使抽一支孬烟这心里也快活。

  两个老人就这样相依为命地生活了几十年,我们深知他们心里的凄清和苦闷,早些年提出找保姆照顾他们,他们坚决不从,嘴上说不是舍不得那两个钱,再过几年一旦同意找保姆以后。就真舍不得那两个钱了,1000元的月薪心疼,900元脸色也难看。还振振有词,不是钱多少的问题,一个家里生生钻出一个外人,总感到不自在。所以相继找了两个都不到一年就辞了。

  我们什么都不好说,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

  六

  故乡是一个相对偏僻的地方,由于交通等方面的原因,任何金贵的好东西都卖不成钱,卖不起价。鸡蛋、腊肉、香肠,冬天遍地萝卜白菜烂在地里,把猪都吃得摇头。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依然旧貌不改,人们的生活水平依然清汤寡水。人们盼望有工业去带动他们,促进他们,提高他们。但故乡的资源又十分贫瘠,没有突出的比较优势。恰好有一条高压线路从山里穿过,加之省电力公司有一点关系,生拉活扯地把一户电石和盐化工企业引进了。人们都表扬给故乡办了一件行善积德的大好事。当他们听说企业要冒烟时,他们都说煮饭还要冒烟哩!当他们听说还要扬尘时,他们说狗跑过还要起灰哩!当他们了解到还有废水排放时,他们说茅坑里的屎不臭吗?

  企业一来,土地就金贵起来了,青苗、果树都涨价了。被征地的农民一年内便建新房兴产业,故乡一下就青春年少、红光满面了。村上50岁以下只要愿去企业的都去打工挣钱了,一月三五千不等。日子一下就风车斗转,如花似玉了。

  人们的玩法就变了,麻将、斗地主、关凳凳、台球等新花样进村入户了,标准也一下就提高了。父亲玩了大半辈子的金骨牌就基本上无人玩了,他再一次成为另类,被儿子带到故乡的工业文明抛在沙滩上。

  厂刚建起那两年,人们把他儿子的“好”都记在他的名下,不管到哪里都亲昵地叫他谷老太爷,给他让座,给他沏茶,请他吃饭,让他上座。他那心里才稍稍地踏实和满足了一些。

  以后人们逐渐对企业的排放有了不快、不满、不安以至于愤怒,去到工厂静坐、讨要说法,甚至到家里去找到父母亲道理,连亲戚侄儿都翻脸不认人,那个阵势要把他们吃下去。自此以后,那些以前常常在他面前示好的人连个好脸色都没有了,父亲成了挖他们祖坟的敌人,成了那些排放物的元凶。好听的招呼听不到了。好菜好饭没人请了,再度形只影单地落入偌大的冰窖之中,左右空落。

  我们怕二老因此难以解脱这种不该他们负的责任,更担心这种孤独进一步打击他们的精神让他们减寿,提出让他们搬走了之。父亲却说:就这样,人家都生出是非说你害他们。我们搬走,又让那些没良心的有理由。我们住到这里,也可以封封那些人的嘴,给你担点责。

  父亲这几句话让我心里很难受,我又想起水涨起来时,他背我过河的情景,那一副结实的身板,那一双有力的双手,在儿女面前,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尖锐,他始终是擎天的巨柱.抗流的磐石。

  自此以后,他一有空就下河寻觅他满意的石头。起初,他什么颜色的石头都捡,几天以后,他觉得黑色的石头把家里弄霉了,就不再捡黑石头了,只捡白石头,有形象、有味道、有看头,摆在家里,让那一个角落增加了不少的光亮,灯盏似的,让心里透明。

  七

  78岁的父亲即将走完他的人生旅途,78年的坎坷、风雨、离散、冷眼铸就了他的坚定、坚韧和坚强,不断地开启他睿智的旅程。像一只老蚕不断地为我们吐着那莹洁的丝,给我们织出一件件饱含辛苦艰难、透支生命的亮丽锦衣,让我们在任何缺衣少吃的年代都能够温暖如春,饱食三餐。如今他老了,我们却都飞得远远的,在他病苦时不能为他减痛,在他饥渴时不能为他递水,哪怕去医院输液、半夜里吃药,我们的影子都在几百里以外。365天啊,我们有几天在他身边。真的在身边,我们又为他做了些什么呢?他却什么也不怪罪,只要求我们把公家的事做好,提醒我们走哪里注意安全。母亲说我们不在家时,他每晚8点过就睡了,只要我们回家,他的瞌睡就跑了,到了深夜还兴致盎然。因此,我总是尽可能地抽时间回家,哪怕陪他坐上三五分钟心里也好受一些。如有时间,我就在家里住一宿,与他话及凌晨,目睹他那孤苦的表情活泛开去。

  这几年,春节以后离开他和母亲的心情是最沉重的,他们依然几十年如一日地给我们准备了一生都不会舍弃的美味,临走时,一个不少地装上车,车子发动以后,他们的脸色就变得苦不堪言了。车子徐徐起步时,他们猝然将背面对我们,“儿行千里母担忧”,父母百日思念深呀!

  突然想起邮差的年代,我们的长信叙写自己的牵挂、表达自己的祝福、汇报自己的工作、捎去自己的喜悦,让不识字的他们可以感受心在一起。如今我们却在信息爆炸的时代短信都不能给他们发,时髦的短信成了他们的障碍,也许他们依旧怀念有书信的日子,心里呼唤一个人给他们读儿女信函的场景。

  在即将止笔这篇散文时,那座由白石塑造的塔、由思念堆就的塔、由孤独凝聚的塔再一次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让我的心陡然下沉。霎时,一道亮光洞开了白塔,父亲从塔中走出,放射出那么奇丽的光芒。他向我走来,却越走越远,仿佛遥不可及又触手可及的太阳。

  责任编辑 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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