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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猪坪轶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5016
杨文升(苗族)

  一、黑狗雕啊和主人

  咪咧是在赶街半道才看清事物的。咪咧终于懂了,主人是算计好了这天街日,把它提去卖的。

  咪咧迷糊着就进了德峨街。到了卖狗行,主人把它丢脚前,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掏出烟丝荷包,取半张小学生作文纸撕下卷了烟,擦燃了火柴。咪咧看见周围有很多它应叫叔伯姑嫂舅姨哥姐的大中小狗排成一长排。它们有的关在竹笼,有的装进麻袋中只露出狗头,有的脖颈拴一根绳。咪咧则像只闷晕了的黑鼠被甩在主人一双臭解放鞋旁。主人知道它不会跑到哪,踹几脚也跑不了。毕竟它出生还不到一个月,能跑去哪。

  主人黑着脸,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半句话也不说。咪咧实在太饿,但主人也不给弄点吃的。咪咧就这么头晕眼花跟主人呆在狗行半天。一拨拨的人走过去,很多大中小狗都被买走了,却无人停下问津咪咧。这点不仅咪咧的主人苦恼,咪咧也心烦。咪咧知道自己不值几个钱,因此没一点自豪感。

  生意人吆喝声此起彼伏。太阳当顶,再下来偏西,再再下来就要落坡了,但咪咧还是等不来新主人。

  那天头天,思妈吃过早饭,坐在家门口,手拿一把炒苞谷颗不时丢进嘴,边望着寨口。刚嗑嘣几颗,突然感觉心里像抽了丝,一根比一根抽得紧,像要从心心肠肠的深处抽出。

  两个隔壁寨子的妇人走过思妈家门前。她们又来找老赤脚医生五婆算卦。思妈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原来打针发药治病的赤脚医生为何近年西药片片针针都不进货,草药也不找,而成一个上知阴阳下知山里山外事的大仙巫婆。思妈反感五婆。五婆总胡说八道,忽悠得三山五寨的女人们络绎不绝来找她。

  思妈边把苞谷颗丢进嘴嗑嘣边想五婆骗人的伎俩,心口那个抽丝般的感觉越发紧,甚至变成痛,像石磨压榨下又锥了几锥,不得不捂着胸口走出家门。

  思妈记得老公三年前第一次出山外时她心口痛一次。儿子阿思上县城读高中,又再痛一次。去年女儿上乡初中,再痛。一家四口人如今只剩她一个留寨子,本应清静才是。可事情并不简单,怎么也静不下,还落下心口痛的毛病。老公在家时三天两头吵架,但老公出门打工了,又想老公。老公是全寨最后一个男人出门,走出这步很不易。其实多年以前出门打工还是她老公最先提出的,那时她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大的男孩才四岁,小的女孩仅一岁。考虑以后小孩大了读书花钱,老公提出外出打工,但思妈不给。思妈说别家男人都不出门,你逞什么能。想出门打工,干脆把我和两小狼仔以及两个老人全裹走,看你养得起这大家子?经思妈这一吓,老公怕了缩头了,从此不再提及外出打工的事。若干年后当思妈和老公四十一二岁了,两老人过世安躺苞谷林,儿女也大了。思妈才发现全寨男人竟全外出打工,只剩她老公和一群妇女留守寨子。好几次她暗示老公该出外找钱了,但老公一整天迷醉在酒碗中,还垂头丧气地说老了出去也没老板要了,工厂不招四十岁以上的人。最后还是她一脚朝他屁股踹去,大吼:“公鸟都懂出门找虫子给窝里的小鸟吃,就你只知整天泡两口苞谷酒数山头过日子?你个鹰叼豹咬的,哪天两个儿女不辍学让世人耻笑,不问你吃才怪,到时看你捡树叶给老师,捏泥土喂儿女!”最后老公出门,那是三年前。后来儿子上县城高中,靠的就是老公出门积攒的钱才读得下,女儿在乡上读初中也才读得。老公出门三年了,除寄钱给子女,每月也寄两三百元给她买油盐和到德峨街买米粉吃,可就是不见回来。村寨大多土地退耕还林后,每家只那么三五分苞谷林像种着玩。寨子没工可做,大家的日子苦巴巴的。比日子更苦巴的是寂寞。寂寞笼罩整个山寨。思妈太寂寞,就时常炒苞谷颗坐在门前边嗑嘣边看太阳光线光斑光圈在山脚下的寨子变幻打发日子。

  思妈手捂胸口走过那块高耸的队长石,突发奇想,想爬上去坐一会。队长石是一块高过人的大石头,像一只大鹰端坐于小寨和小学校间。队长石原本光溜,中间还留有略凹下去的足印痕,那是历任队长多年来爬上爬下留下的。可近年队长们很少上去了,队长石起了青苔。站在上面能看清整个小寨、寨口和学校。思妈没有站,而是端坐。坐也能看见。迷离中思妈恍惚看见一个小寨七十多户人家四百多号人那是一派的嘈杂。那时的野猪坪小队真的是热闹,只要队长石上传来大喇叭样要扯破喉咙的吼叫声,全小队社员便都呼啦啦出家门集合排队到那些半瘦不肥的坡地坡梁坡峁峁做工种苞谷。有几年大队部设在野猪坪,好几场全大队批斗大会更有三四千干部群众聚集野猪坪,一时间红旗漫卷,锣鼓喧天,口号声阵阵,山鸣谷应,热闹死了。但曾几何时,这一切都已渐行渐远。现在思妈所看到的是,小寨半新半旧半破落,几片苞谷林被风吹着压来都要把寨子淹没,让人喘不来气。

  思妈坐队长石一会,没啥意思,就下来,走去那欲倒不倒的小学门口,那里廖老师在给十一二个七八岁小孩教书。她从窗口瞄,看到不少学生打盹。廖老师也伏在讲台打盹,嘴角还挂一串口水。学生少,廖老师讲课没激情,且寨子里的小学没安排午休,因此中午上课时师生一起打盹很不奇怪。早听说这小学要撤了,但上面考虑到这里还有个做了三十年代课老师的廖老师才保留。而同期很多这样的小学早都停办,把学生集中到村部或乡上,每村二三十个寨只留一所小学,叫村完小。

  走过小学,思妈继续嗑苞谷颗,就碰到老社长。老社长六十五岁,勾腰边走边喘气像身上绑着一扇石磨,走路很吃力。思妈对老社长很敬重,和他打了招呼。老社长问她去哪,思妈不好意思说。老社长也不再问。思妈记得老社长曾说如果找得一个年轻人愿意支撑寨子,他就退下来。早年寨里是有一些年轻人,但那时老社长还不算老,不想交班。现六十岁了想交班时,寨里已没有青中年,只有一个比他小十来岁的瞎子,整天拿着拐杖得得得在寨子瞎转悠。交班的事无望,只好继续做社长。一次老社长跟思妈商量说现如今寨里留下的也只几十号妇人,如果愿意,他把社长的班交给思妈算了,让她做一名妇女领头雁。但思妈一口回绝。思妈觉得这年头做社长都要抛头露面陪村乡县干部喝酒,她做不来。扶贫干部一茬茬来,扶来扶去很多寨子几无人烟了,但还要来。再接下,不少女人跟老公外逃打工,就更不要说做什么妇女领头雁了。

  思妈紧走几步就到了寨卫生室。卫生室里,五婆手揣刚才来的两个邻寨女人带来的几件衣服闭眼打呵欠扳指头算卦,说得她们像鸡打盹点头不断称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思妈走进去刚坐下,心口又一阵痛袭上来,脸一阵青一阵白。她把剩下的十几颗炒苞谷全丢进嘴,用双手捂胸。她害怕胸口的丝抽完她就不行了。好在那两个妇女丢了几张十元钱给五婆后擦了把鼻涕眼泪就走了,思妈就急急让五婆给看病。

  思妈拿出二十元钱递去,便捞衣袖伸手让给把脉,可五婆说现在不兴看病了,只算卦。思妈才发现五婆的一个红十字药箱摆在床脚脏兮兮的,一片药一根针筒没有,却装着一个盛满残香根的大瓷碗。

  思妈又再说了心痛的事,五婆就用手摸了摸思妈手心,打了几个哈欠,然后闭眼一会说:“同寨的,你的钱我不要,只要大家好就行。”说着把思妈的手和塞去的二十元钱全推了回来。

  思妈表示感谢,问如何才心不痛。五婆说:“明天德峨街,太阳落坡了你才去看一眼卖狗行,找到全场最瘦最可怜的一条小黑狗买来,就没事了。”思妈说自己心口痛像抽丝,总要吃几片药或一把草药什么的。但五婆却伸了懒腰,躺在床上要休息,说刚才帮那两个邻寨女人算卦算得太累,说她们全有问题,主要是男人在外出事了,让她也跟了受累。说着五婆真闭目睡去,打起呼噜。思妈望望,无奈掩门退出。

  次日思妈早早到德峨街。但一直到太阳快落坡了,才走进卖狗行。思妈心有灵犀一眼就看到咪咧,价钱也不问,掏三十元钱给了咪咧主人。咪咧主人激动得大表谢意后急匆匆走了。

  思妈抱着咪咧也走了。咪咧看到原主人正急匆匆朝一个准备收摊的粉摊赶去,他在赶去吃最后一碗米粉。咪咧也肚子很饿,思妈懂,于是也走去粉摊,也要了一碗米粉,大半倒在蕉叶上给咪咧吃,自己吃小半。咪咧一下子把头鼻嘴巴一齐撞向那小堆米粉,贪口吞吃得差点没哽死。旧主人也吃,只比咪咧吃得更狼狈,一个大碗被两手紧端着往嘴里倒,碗把脸孔全盖住,嘴呱呱快速地吃,下巴领口都挂了不少粉条。吃完粉,咪咧和旧主人互相偷望,很为双方都能吃上香喷喷的米粉而激动。

  二、寂寞山寨

  离开德峨街后,新主人一直把咪咧抱在怀里,边走边逗,边呜哩呱啦唱歌谣。新主人的歌喉很好。新主人唱什么咪咧不懂,但它知道新主人是在十分快乐的心情下唱的。咪咧很快就喜欢上了新主人,因此它决定此刻起就把新主人当主人。

  那时太阳已开始落坡,一些光柱还在天空横摆。几处地方的天角也还在亮,一个个坡影斜长,瘦阑干的苞谷稞影子也斜长。咪咧看清了主人面孔:面容皎好,脸白晰,眉清目秀,一张蓝色头巾包住了半边头。主人时时想把嘴拿来让咪咧舔,却又很快让嘴远离了去,让咪咧无所适从。主人还总一脸灿烂的笑,对它笑,对天地笑,对苞谷林笑。明显的主人不像旧主人那种黑黝呆板面孔。咪咧太喜欢主人的这种笑了,因此咪咧也尽量要逗主人大笑和开心。

  咪咧第一天看清楚世界,什么都是新的。路边苞谷林密集得很,苞谷林梢上的天空有白云在飞翔。一排排山头整整齐齐向后移动。山影很立体。咪咧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就对那线黑色的山峦大声吠了十几声。以前它也在母亲面前吠过多次,但那种吠很猥琐,全是为肚饿了才吠的,但今天不同,它是为了世界的美丽而吠,因此极力让吠声清晰,明亮,干净——汪,汪汪,汪汪汪汪。

  太阳一落坡,天上的很多光柱慢慢隐去,月亮跳出来。

  咪咧和主人回到了野猪坪。咪咧注意到:这是个七十多户人家的小寨。这寨子第一眼印象就叫它喜欢。好多围成一圈的七八个山头把小寨紧紧包裹。山脚下一眼望去都是密匝匝的苞谷林。

  咪咧还没觉肚饿就见主人迅速用苞谷面煮粥,拿个小勺一口口地喂咪咧。咪咧抖动两片耳朵表示自己会吃,也用小尾巴表示主人不必这么费心。但主人才不管,把它放在膝上,一勺勺喂,这使咪咧大受感动。咪咧边吃边抖耳朵,眨眼看主人。最后几口,主人甚至先把粥放进自己嘴里咀嚼了一下再吐出来喂。这使咪咧极度兴奋。咪咧特别喜欢带有主人口水的粥,那是天食,无可匹敌的甜香。咪咧就不停地跳起想把自己的嘴跳到主人的嘴巴迎接主人吐出。咪咧觉得遇到好主了,因此决定一定要把旧主人忘掉,永远服务于主人。

  这夜咪咧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了主人怀抱,这使咪咧受宠若惊。咪咧觉得不应是这样的,天生本能让它觉得自己应走到门口或睡到门外为主人站岗放哨。于是扑向门口。咪咧很想走到门外,但门关着。主人把它关在屋内,这明显不对,它想。以前旧主人是把它和母亲全放在屋外,让它懂得狗是不可住在人屋内的,天经地义。但现在主人却这么做,它觉得主人待它越好,越心不安,但它也知道自己太弱小,出不去屋外,只好蜷缩在门角。

  天大亮时,主人把咪咧抱着坐在门槛,用一把木梳给咪咧梳理身毛,咪咧则坐在主人膝上看寨人走动。太阳又出来了,太阳的光线光圈光晕光斑把小寨搞得很玄幻,也很美丽。咪咧没看到多少人。寨子很静。一会,咪咧最先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盲人得得得走来。盲人问了一句:“你买到一只小狗了呀。”

  咪咧听见主人清脆地笑一声,然后就让老人用手摸几下咪咧的头,咪咧就轻吠几声。

  再接下,四五个小学生路过咪咧和主人面前,几个小学生也一一用手摸了摸咪咧的头。咪咧又再吠几声。小孩们就大笑着不想去学校了,蹲了下来逗咪咧玩。主人就嗔骂了几句,小孩们才依依不舍朝学校走去。

  一声喇叭鸣响,一辆后推车歪歪扭扭开到寨口。车停下。好久,就见老社长勾着腰跑来站在小学操场旁的队长石上眵哑着嗓子对空旷的寨子喊:“来啦,来啦!大家快来把衣服被子下了,上面运来好多衣服裤子棉被,城市人送的,好得很,哪个早哪个得啦——”

  可老社长喊累了,就是没人出来下东西。最后司机恼了,上了驾驶室一按按钮,吱一声整个车身一掀,一车衣物落满寨口。再一声鸣响,卷起大股尘土,扬长而去。老社长弯腰把一包包衣物被子堆叠起来等人来领。好久,才见一个接一个的老人从自家屋里慢慢走出,把衣物堆放背篓,背回自家去。

  主人抱着咪咧也来到棉被堆前,选了一小床棉被说:“小黑,我们要这床得了,这回你有得盖了哩。”于是主人和咪咧就回屋。主人把那床小棉被放在主人的床边墙角叠得整整齐齐。看出来是给咪咧做了个休息地方。

  太阳在寨子上空飞。寨边苞谷林滋滋生长,咪咧和主人都听见苞谷林生长的声音。阵风从那边山垭口吹来,又从这边山垭口吹去,苞谷林在跳舞,歌唱。主人抱咪咧走出门。在走过小学操场时,咪咧听见学校里有朗朗书声。是廖老师在教他的学生读书。咪咧知道,那里有一群喜欢它的小朋友。

  主人抱着咪咧走在几片苞谷林。咪咧发现这些苞谷林其实不大,一些斜坡边坡或半坡全都种着金银花,都已退耕还林,就只一些平地还种苞谷。主人抱着咪咧在苞谷林里疯狂跑来跑去看风景,一边跑还一边唱咪咧听不懂的歌谣,直到咪咧和主人蹭了一头一身花粉,两个才气喘吁吁回寨上。

  刚回到寨中,就见一辆柳微面包车旁,廖老师在和两个家长拼命争抢两个学生。廖老师两边胳膊死死箍紧两个小孩的腰不放松,而两个小孩的家长拼命拉扯小孩的腿脚,非把小孩扯走不可。两个家长估计是刚打工回来,想把小孩抢去县城或乡上读书。这两小孩子才八岁左右,却已很懂事,他们拼命往廖老师怀里钻,大声哭喊:“我不去,我要和老师在一起。不去,不去呀不去!”死活不愿跟家长走。但廖老师毕竟老了,又担心把小孩扯坏,最终还是让家长把小孩抢走了。廖老师一屁股坐地嚎哭,哭得很伤心:“呜呜,这,又少两个,就剩下不足十个了。呜呜,呜呜……”

  咪咧看不惯家长们如此丑陋地来学校争抢小孩,突然不知从哪来的一股蛮力,就从主人怀里飞奔出,扑去要咬两个家长。可它太小,人家根本不理睬它,关了车门,一溜烟跑远了。咪咧就跟在车后跑,直到看不见才转回。咪咧看到廖老师还在伤心大哭,呼天抢地。老社长和盲人,咪咧的主人都在劝说,但廖老师就是哭,哭不停。不远处,卫生室里,五婆的呵欠声又连连传来,让人心如一刀刀地砍。咪咧绕廖老师脚转,用小嘴舔廖老师的脚,想让廖老师开心,但廖老师始终没开心。

  廖老师一直哭到太阳落坡,一弯木梳样的月亮已在淡紫色的天空浮出了才爬起走进伙房。

  一会,咪咧闻见从学校飘来饭香。又再一会,咪咧听见小学操场边传来一声声悠长的笛声。那是廖老师在吹笛。笛声伴随月亮浮起,很感伤。

  三、登望夫岭

  一晃眼一个月过去。思妈发现小黑咪咧突然长大了快两倍,看去已是一只真正的狗了。思妈知道这都是由于她把它当小孩养,给它吃了太多苞谷粥和炒苞谷颗。

  咪咧不仅长大还懂事。思妈时时要唱几段歌谣,但思妈发现咪咧根本听不懂却还装着饶有兴趣。那甭管。唱完歌,就讲她和老公的恋爱故事,再讲她一对乖儿女的种种趣事给咪咧听。讲完故事,思妈就带咪咧再逛苞谷林。每天逛一趟苞谷林,看那些苞谷胸腰一挂挂漂亮的缨须红,看苞谷们背娃娃,再看苞谷林深处黄瓜蔓上结的小黄瓜。逛完苞谷林,思妈才让咪咧有一些自由,咪咧就自己在寨上窜来窜去看风景,看那些在一串山头包围和在一片苞谷林包裹中兀自凸起的一座座孤寂房子。寨子鸡很少,狗也没几只,猪也没几头像样的。咪咧就像有使命般在一家家房前屋后转圈圈巡视。一些老人发现了,叫咪咧进家,它装没听见,甩甩尾巴走了。

  这天,太阳又出。思妈拿了个小布袋装满炒苞谷颗,决定带咪咧爬一次高山。她也不知为何会有这念头。寨子周围的高山有七八个,围着寨子一圈。思妈到这寨子做媳妇也快二十年了,却从未爬过这些山。爬山么总都是男人的事。打柴、狩猎、找蘑菇、捕鸟、追蜂子什么的,不全是男人的事么?但自小寨五六年来男人纷纷外出打工后,女人们也不得不爬山,起码打柴割草是要爬山的。可思妈却从没爬到过山顶。

  两个边走边嗑炒苞谷颗,一路馨香。穿过迷幻的被太阳上了色的苞谷林后,思妈和咪咧就走进灌木丛。山顶山腰都是灌木丛,灌木丛不是密林,没什么可恐惧。咪咧一边走一边汪汪吠个不停,早把灌木丛里的小野兽或孤鬼游魂吓跑了。

  大约用了相当吃四餐饭时间,思妈和咪咧就走过大片荒坡,爬过一道陡崖,到了一座高山顶。思妈知道这座山原本叫望夫岭。说的是五十年前寨上的很多男人都外出到几百里外的百色修筑一个大水库,其中寨里有一个女人的老公因营养不良死了,回不来,女人就每天都爬上这座全寨最高的山顶面向东方哭一阵。女人就这么一直哭了整整五年。后来女人带三个孩子离开寨子,不知去了哪里。

  在后来的五十年里再没女人爬过这山。但近年有不少妇女又上了这座高山顶。但她们不是来哭的,而是上来山巅眺望东方,烧高香。因为在遥远的东方天际那边有她们的老公在打工。她们爬山来祈求老公平安,能找到更多些的钱。

  站在望夫岭顶上,思妈和咪咧都看到了野猪坪寨子七十多座房屋像一丛蘑菇横七倒八乱摆一山谷,寨子周围七八座大山之外有着一圈又一圈密麻麻的山头,这一圈圈的山头啊一圈比一圈大,如遍天遍地的蘑菇一直圈到天边。在圈了几十圈后,群山融化在了蓝天中。

  思妈用手指了指万山外的东边天际对咪咧说:“小黑哎你看见了没,那边,那边是你爹爹打工的地方。他打工的地方比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可能还要远几百倍,但只要我们沿这方向找去就能找到爹爹。嘿,你不要看不清哦。我把你当我小儿子看了,你也要学会思念爹才好,不要以为自己只是一只小狗,要学会把自己当成一个小人哦。”

  说完思妈一手抱紧咪咧,一手横在眉上遮住阳光望眼欲穿。看着望着,泪水流了,就使劲强忍,把一袋炒苞谷颗向天边抛去。抛的时候也许用力过大,差点一脚蹬空摔下百丈悬崖。是咪咧的吠叫声提醒了思妈,才使思妈稳住了悬崖边的一双脚。

  两个下得山来,思妈还在想着在山顶看到的那一圈圈密麻麻无限宽广了去的山头,可咪咧却已离开思妈,到小学操场自由去了。

  咪咧喜欢来偷窥它的小朋友们。他们也很喜欢逗它,它也乐意让他们开心。但这阵子它从门缝中看见廖老师正在黑板上写字。一些小学生趴在课桌上睡觉。廖老师写完字就教学生们读。学生们大一声小一声有气无力地跟读。突然一个小朋友看见了门缝下的咪咧,就跑来打开门让咪咧进去。

  廖老师一见咪咧,先是恼火咪咧打扰了他上课,但很快廖老师就由怒转喜,几步过来把咪咧紧抱,然后把咪咧强按在了一处空凳上。

  廖老师说:“小黑小黑,这可是第十号位呵,你就天天坐这儿听课吧。你要不来,我的学生就不够十个。如果我的学生不够十个,下学期这里就要被上面给撤了。你可要好好听,我可缺少不得你。”说着用嘴亲了亲咪咧的脸。咪咧知道廖老师真的喜欢它,就对廖老师轻吠了两声以示应允。廖老师回到讲台又教学生们读,咪咧听见学生们在认真跟读。但还没等到下课,咪咧就因听不懂,逃出了教室。

  咪咧精神抖擞在小学操场转了三圈,然后漫无目的地来到卫生室。在以往,咪咧不太喜欢来这地方,因这里一直香炯缭绕,阴气太重。可现在咪咧却来到卫生室里。巫医五婆正端坐屋里念叨什么,见咪咧闯门进去,还以为是有客人来了,见是咪咧,五婆十分不高兴。不高兴就呼地伸出两只长手一下把咪咧箍住。这会咪咧想跑也跑不了了。咪咧感到巫婆像要把它箍死,就用力挣扎,大声吠。

  一会,五婆突然大发灵感亲咪咧一口,说:“今天到现在一直没人来,这么的,你是第一个来的,也好,我帮你算一卦哦。”说着放开咪咧,端坐凳子,把一张黑布罩头,双手端放膝上,两只脚抖起来。一小会,五婆就自言自语:“小黑不瞒你说,别人看相算命,我都收十几二十块钱,但对你半个铜板也不收。我不收你钱,却也跟你说实话。信则有不信则无。本以为你来了,你两个都好了,但想不到过年后你又要成流浪狗,一只流浪荒野的狗,命不是很好哦。其次讲远点,你此生在走了时,寨子没了,天上天下还红红黄黄……”

  这时思妈在到处找咪咧,刚走到门边听到了五婆后面的话,顿时很生气。思妈一脚踢开门,对五婆发火:“五婆你在诅什么咒,什么话不好说,偏说我的小黑要做流浪狗要死,我不会让它流浪,也不让死,它可是我的心肝,怎让它流浪,让它死?”

  五婆把黑布从头移开,见进屋来的思妈在发怒,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我都说了些什么呀!真对不起,是我不对,胡说,胡说的。刚才我在阴阳道上走时说的什么话我也记不得,你可别当真。”

  思妈抱起咪咧赶紧离开卫生室,边走边还在恨恨:“发癫婆,叫我买来咪咧也是你的主意,我买来了,你却癫了。你爱怎么癫就怎么癫,偏说我的小黑要成流浪狗,火怎不一下把你的卫生室给烧了。”

  身后,五婆有气无力疯喊:“太累,太累了。来的全都是有问题,并且问题都不小,太累,太累了!”

  这时思妈看见小学操场站着十几个女人,都是寨里与她一样年纪,但她们现在却排成整整齐齐的一长排。一个胖点的女人站在一旁高声大喊,于是这群妇人便在操场练习向左转,向右转,练着练着,转着转着,就一齐大声喊:“一二一,一二一,走,齐步走了啰,找老公孩娃去,打工去了啰。”就一长排的人直直向东边慢慢远去。

  看着又一拨人在寨里消失,思妈一眼迷离,一串泪水在风中乱飞。

  咪咧大概也知道了点什么,跑去追,追不上就跑同来绕思妈脚杆大声吠,不知要咋办。

  思妈看见老社长站在队长石上大声骂:“草,我草,一个个缺不得男人,走,全走了,妈的,这全是老妖赤脚大仙造谣造成。没药给人看病,没针给人打屁股便也罢,还胡说什么男人打工在外会变坏,这还了得?了得啊,不是男人坏,而是你们这些下贱女人坏,不是吗?不是吗?都是缺不得男人的一群蠢女人,骚货……”喊着骂着一屁股跌坐石头上像个大小孩放声大哭。

  四、老社长走了

  咪咧吭嘣吭嘣吞吃着盆里的炒苞谷,看见老社长走过门前,就摇摆着尾巴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舔老社长小腿,老社长吓得以为咪咧要咬他小腿,急忙收腿快跑,踉跄中摔了一跤。老社长就大喊思妈,叫思妈管好自家狗。

  “你放心,我家小黑比人还善,不会乱咬人。”思妈在屋里传出来声音。

  老社长从地下爬起,不敢得罪咪咧,一副诚惶诚恐相。一会,老社长终于和咪咧达成默契,亲热起来像老早就相熟了。两个便一起走。走过小学,廖老师伸出两只长臂拦住老社长,说学校可能下学期要面临关闭,要老社长和上面说说,或再找一个学生来,以补足十个。

  老社长看了看用石头泥巴糊起来的墙壁和歪歪扭扭的房瓦,见房顶边角还有被风吹掉瓦片留下的空洞,就垂头丧气起来。

  “唉,我能有什么办法,不要说九个学生,只怕暑假一过又有几个学生被家长抢走偷走,那时就不是少一个的问题。”

  “那,难道没办法了?你就心甘情愿在你任上让学校倒闭?到时你这做社长的脸往哪搁?”廖老师说。

  “知道,我知道的,一个寨子有一所小学是热闹些。问题的问题不是我不想让学校保留,而是人家家长想要让孩子到乡上或县城大街市去成龙成凤。这你又不是不知。不过你放心至少在我任内,学校不会倒闭的。唉,头昏头昏。”老社长说。

  “这个,多多少少野猪坪也曾是一个有七十户人家的大寨,这小学历史可是很悠久,五十多年呐,让它一夜间就倒闭,心伤,心酸,辛酸呐。”廖老师说着便用衣袖抹泪。

  咪咧听不懂这两人的对话,但见他们对话太久了,就扑到廖老师怀里,以引起廖老师关注。

  “去去去,你又不是人,一只狗而已,哼,叫你坐十号位,却不到五分钟就逃学了,别来凑热闹了,我们在研究正经事。”廖老师右手五指屈起,用手背狠狠扣了咪咧的头一下。

  咪咧就汪的哼一声,便跑向赤脚巫医大仙方向去,又跑转回来,再跑往大仙方向,如此来回跑来跑去,老社长和廖老师明白了,咪咧是叫他们去问问赤脚大仙,让她给测算学校命运。于是两个就跟在咪咧后面去了寨卫生室。

  五婆还在床上睡大觉,打了两个哈欠后才慢悠悠爬起,唠叨:“还以为是哪个女人又拿钱来给了,原来是我们寨子两位最尊贵的客人来了。请坐,请坐!”

  老社长就把事说了。廖老师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搓着两手。

  赤脚大仙听闻后哈哈大笑,就伸出手。

  两个男人不懂赤脚大仙的意思。

  “你两个是真不懂还是假装不懂呀?”五婆说。

  这时咪咧从地上咬了几张黄色草纸跳到老社长面前。

  廖老师悟到了,说:“哦,五婆是问我们要卦钱呀,我可一分没有啊。学校是集体的,寨上的,国家的,你叫我出钱我不但出不起,就出得起,好像也不对呀。”

  “得,得,到秋收时叫每家给你一斤苞谷吧,我也没钱,口袋里现在可是十元钱都没有。”老社长说。

  五婆不高兴了,沉着脸说:“唉,我本不想说钱,一说钱伤感情。可我只有收了钱,烧了高香,才算得准。再说钱我用不了多少,又再说啦钱有多少才够用。”

  “唉,你就试试,准不准不怪你。”廖老师还在搓手。

  “对,一点不怪你。”老社长说。

  “那好,都寨里寨邻的,看在小黑面子上,我不收你们一分钱了,秋收后也不用交苞谷颗到我这。我不要这些。我吃不了那么多。”

  五婆说着,就从香盒抽出一根香点燃了插在香盆,从自己身上掏出十元钱擎着,然后把黑布盖头,双手放膝上全身开始不由自主抖动。一会,就似很疲乏了打了数个哈欠,自言自语:“哎呀哎呀是嘛是嘛,是吧是吧,所有?是不是呀,全都?啊呀一个不留,天呀天怎会这样?什么?最后只剩一只黑狗?不,不会的吧。昏了呀,不会的吧。哦是嘛,人只知在世那天,不知走哪天。是,是吧。男人到外面就变坏,是呀是吧。不,不是吧?”呢喃了一会,就不再有太多言语,身子也慢慢停止了抖动,然后把罩在头的黑布掀翻,一脸汗水。

  “听见了吗?”五婆说。

  “我们听不懂。”廖老师说。

  “他听懂。”五婆对老社长说。

  “我也听不懂,说是给学校算卦,却怎么好像是算到小狗或寨上那些出门打工的人头上?好啰嗦啊你。唉,头昏头昏。”老社长嘟哝,用手蒙头。

  “没有啊,是真给学校算的呀。”五婆说。

  “那你再给说说,刚才你说得好含糊,我们全听不明白。”廖老师说。

  “哎算命占卜,哪像你们想的那么清楚?就是刚才在阴阳道上我讲了什么我都不清楚了,记不住了,你们刚才听见什么就是什么了。”

  老社长见大仙巫婆又把话给搅浑,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问出哪样,气气的,一脚砸在了那只摆在床边的药箱,推门而出。廖老师和咪咧跟了出来。

  廖老师一脸愁苦,再缠老社长想办法。

  “想办法,我又能想出什么,我想不出了。你以为我不想啊。可我老了,想不出了。我都差不多七十了,动不了,说不定呢哪时我一扑爬就再爬不起。现在我还没有走,仅只是因为我还没有培养好我的接班人。我哪还能帮你找到学生?不如我们这就去瞎子那里吧。”老社长拉了廖老师的手就走。

  于是,咪咧带头,两个歪歪倒倒跟在后,一会就来到瞎子的屋。瞎子的屋里除几个锅碗盆和一个装满苞谷颗的大木盆,什么都没有,就床铺也没有。地上倒摆着一床五成新棉被,老社长知道这是前段时间城里人捐献,瞎子背回来的。

  老社长把瞎子给拉了一起坐。

  对于老社长和廖老师的一同登门,瞎子是感动万分。

  “队长队长呀,你很久没进我家了,哦算来也应有好多年了吧。身体可好?”瞎子先开口。

  “唉,没没,我是常走过你家门口的,也时常打开门看你屋里和你一下,只是没有和你讲话。你可好?”

  “好好,我好着呢。”

  “你算起来也有五十多了吧?”老社长问。

  “是,五十四了,老啦。”瞎子说。

  “不老不老。”老社长连声说:“是这样,我也比你大十多岁,可一直没有人接班,我呢是想把这寨子这生产队这小队这屯这经济合作社的头人位子交给你,你看可以吧。我觉得你是可以的,且一定做得比我好。因为我啊这段时间心口总隐隐地痛,头昏,头晕,说不定只需大咳几声或跌一跤,就走了。唉,那就会交不了班,我会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呀!”老社长说着泪水在眼眶打转。

  “呀,这个,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寨子那么多人,我怎么会使得。”瞎子大叔连连高喊。

  “寨子没多少人了,真的是没人了,昨天我清点一下,全寨只有十九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在家,但她们还有带孙孙任务,很不便出来做集体活,所以只有你啦。愿也好不愿也好,我都把班交你了。”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枚野猪坪经济合作社的印章庄重地递给瞎子。

  “哎哎,使不得,真使不得。社长队长,那不是要靠群众投票决定的嘛,我可使不得,使不得。”瞎子大叔大喊。

  “投票投票,还投什么鸟毛的票,寨里都没几人了,谁来投票,你把这大印接下来就是,你做事我放心。唉头昏头昏。”老社长说着拉起廖老师拔脚就跑出门。

  咪咧紧跟在后面跑,边跑边汪汪吠。

  “完成了,我终是完成交班大事了。”老社长边跑边高兴地喘着气说。

  可刚走几步,老社长大概被一根木头或一条瓜蔓之类绊倒。当廖老师去扶老社长时,发现老社长已没气了。

  咪咧大概也知出事了,跑回来朝思妈吠。

  “出什么事了吗,我的宝贝乖儿?”思妈喊着亲了亲咪咧。

  咪咧就一边跳到思妈胸口一边跳下地拼命往寨中跑。思妈知道出大事了,于是跟着咪咧跑出来,才发现是老社长死了。

  瞎子大叔逐家逐户报丧,不一会全寨女人都知老社长走了。

  老社长原本生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但多年前两女儿远嫁河南,五年前两个儿子和儿媳带孙子长征似的往广东打工去,老伴也跟去广东带孙孙,所以急切里也没办法联系上。

  次日在瞎子新社长、廖老师、五婆和思妈等带动下,全寨十多个人一起把老社长裹在一张席子里抬着埋在了不远处的苞谷林深处。

  五、批斗合

  思妈坐在门槛和咪咧分吃炒苞谷颗,两个吃得津津有味,思妈一边吃还一边做天食努嘴喂咪咧,咪咧吃着天食十分开心。不想寨子突然闹哄哄起来。两个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一齐向外张望。

  却原来发生了一件大事,把个沉闷小寨给弄得风生水起。

  情况是这样:新任社长瞎子大叔决心狠狠整治全寨,要做好维稳工作,第一个就拿巫医五婆开刀。说前些年家家户户男人外出打工,妇女儿童都留在寨里,那时可是一番好景,正像以前古人说的,男人耕田女人做布,男人打柴女人背水,男人放牛女人喂猪一样,而现在呢男人在外找钱,女人在家守好老人孩子守家守田土,那真是有人又有钱。可近年来由于五婆胡说八道蛊惑人心,个个女人对丈夫不放心,老人也不管了,小孩也全寄托到乡上县上,自己收起屁股跟丈夫跑了。因此瞎子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向五婆烧去,想通过治一治五婆达到把一个寨子治理好。

  中午,在瞎子大叔逐家逐户做思想之下,终于来了十五六个女人,加上小学廖老师,一下子把五婆给五花大绑到小学操场,开批斗会。

  五婆被绑在那个欲倒不倒腐朽的篮球架上。十多个老年女人背着十多个小孩一起来到操场围着被批斗的五婆。

  瞎子社长威风凛凛站在象征权威的那块多年来一直被老社长们站着对全寨广播的队长石上。他先清清嗓子,然后发话:“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一个寨子一个生产队一个社也都有自己的规,这样寨子才有希望。可,可是呢,可是我虽眼睛看不见,但寨子每天发生的点点滴滴我也清楚。只因我的耳朵比你们更灵。这不奇怪,所有的瞎子都这样,这可以弥补眼睛不足。我每天每刻其实都在寨子转,都听到谣言,说哪个寨哪个屯哪个生产队哪个社的哪个女人的老公在外面有什么什么。还胡说外面有什么很多洗脚洗身小房,会把男人吸去,男人立马变坏。胡说什么只要是男人,只要有这种小房,只要被这种小房子那些染红头发黄头发染指甲的小妖拉拢,就没有不变坏的。嗨听一听这是什么奇谈怪论,还成何体统?五婆你说这些,你去过?见过?我们大家都懂这是天底不可能有的事,可五婆香一点膝盖一抖就说得头头是道,让很多女人不安心守家守寨守田土守老人。五婆不仅骗我们寨子妇女,还把周围十几个寨子的妇女也骗了。所以今天组织大家来,就是要给五婆清算一下她脑里的坏思想。要破除五婆头脑里的封建迷信,破旧立新,坚决反对算命占卜,扫除牛鬼蛇神。社员同志们,大家同意不同意啊?”瞎子社长说着就带头举手喊了一轮打倒五婆的口号。于是众人也跟着喊。

  咪咧见篮球架上的五婆在挣扎,球架摇摇晃晃要倒,于心不忍,好几次想冲去咬断五婆身上的绳子,却咬不了。因思妈抱死了它。

  此时太阳的光线光圈光晕光斑从一个个山口照下,把个小寨搞得很迷幻。五婆挣扎着一句不说,还把头高扬,横眉冷对,以为自己是刘胡兰了。

  最后是瞎子社长动用了威权抡起长臂给了五婆两边脸几掌。嘴角流血了,五婆才承认错误,承认所说的每句都是没根据的,都是瞎猜测,把头低下来认罪。

  五婆说:“我向社长,向廖老师,向我们姐妹们认错,我请罪,我胡说,我思想上满脑子不健康,骗人钱财。”说着再次连连磕头,但因绳子捆得太紧,磕不下,只好把下巴不断抵在了胸前。

  突然,一阵大风刮起,篮球架咔咔响,像要倒下。说要倒就真倒了,五婆跟着篮球架一起倒下来,幸得那篮球架早腐朽了。已没多少重力,没有伤及五婆。众人把五婆从倒地的篮球架上解放了出来。五婆就不断磕头感谢和认罪,表示要把骗来的钱财退给各姐妹。

  咪咧这时想冲出思妈的怀抱,但思妈硬不给。咪咧没办法只好在思妈怀里喘气,不断望会场,不断望思妈。咪咧想从主人那里知道什么,但它休想。因思妈像很累了,坐在了会场的边角睡着了。虽睡着,却把咪咧抱得更紧,差点要把咪咧给箍死在怀里。

  这时一个妇人突然站起来放声大哭:“不对,不对,斗错了,你们斗错了,五婆没有讲错。像千家寨路妈家的不是前年去了大街边的小房子和年轻女人胡来让公安给逮住了吗?还被罚五千元,这没假。罗峰寨富妈家的那个也一样,嘿嘿,她还收到人家大城市公安寄来的一张很丢脸的通知书,让家里带五千元钱去牢房把人牵出,这也不假。还有我们寨去年走了的托妈家的那个男人也一次次犯错,后来托妈见丢脸完了,只好跟着来乡上起房子的小老板跑了。”

  “五婆没错,错是错在男人们把持不住自己。”有几个女人喊。

  “谢谢,谢谢,谢谢大家!但我要说我错,我错。真的错,因为我弄得大家不安心,弄得没有人留守,弄得一个个寨子荒凉起来。但作为亲里亲邻,我不有功也曾有苦,一个寨上的,以前我还能看病时,我也没少给哪个看病打针发药,还常常都是大家有钱无钱少钱,我也要给大家发药打针看病。但现在我变了,变坏了,我的思想要不得。我向社长请罪,向姐妹们道歉。”五婆说着扑地使力磕头,额头立马起了个大血包。

  “五婆没错。”众人大喊。

  瞎子社长见有点压不住会场,因此先又喊了一轮口号,再反问:

  “那你原来好好的给寨人看病打针,如今却怎么不看病不打针不发药,变成了一个巫婆专骗人钱财了?”

  “我以前给人看病打针接生小孩收钱太少,现在我想通过这样的骗人方式把过去不收或少收的药钱要回来养老,我还想要继续活下去,我还没有老死啊。”五婆说。

  “可是,你不应当这样做人。你应继续给革命群众看病打针发药,还要继续学习雷锋为人民服务,才是正道呀。”瞎子说着,就还想甩五婆一巴掌。想着想着就真一巴掌甩过去。

  五婆嘴角流血了。这会瞎子打得五婆很痛了,她开始有点不服了,站起来用手指瞎子社长开骂:“社长,你不是真瞎吧?怎么每掌都打个正着。可我要说,我也很想给大家打针发药看病啊,这样大家发烧拉肚什么的也不用往外跑了。可我老了,没能力考这证那证了。现时是没有证,打针看病发药都是犯法,如果医死了人还要坐牢。我何必要去做这种傻事?”

  “哦,看病打针还要这证那证?没听说过,你可不要胡搅蛮缠,否则没好果子吃。”瞎子社长吼。

  “大叔,社长,是我没文化,考不了证,所以给大家带来苦了。看着这卫生室也心烦,你哪天就背一捆苞谷秆来点火把它给烧了吧。”

  “五婆没错,五婆没错。她以前给家家户户治过病,我们要同情她,虽然她现在不能看病了,但心是好的,热的。哪个说她有错,我们坚决反对。”很多女人站起来为五婆辩护。

  “那,如果五婆没错,难道你们说我今天把五婆押来批斗是错的了?真是我错了?”瞎子社长舞着拳头向众人大声吼。

  “对,你错了。”除思妈外,所有妇女都喊。

  “唉,如果你们都这样认为那就把绑五婆的绳子绑我,我愿受罚。”

  几个妇女就把刚才倒地的篮球架重新竖起,用刚才绑五婆的绳子把瞎子社长绑在蓝球架上,然后大家就开始大骂社长,开始批斗社长。

  “走吧,小黑,我们走,我们看不懂,我们什么也没看见,我们不看这种,我们只懂唱歌谣,快点走,我们回家炒苞谷颗哦。走哕,我们两个走了啰。”思妈喊着,两个就急匆匆离开了小学操场。

  回到家,思妈感到心口很堵,就病倒了。虽病倒了,但还紧紧抱着咪咧,不想让咪咧离开她。

  天傍黑,月亮像弯钩呆山巅。咪咧好不容易才挣脱思妈,摇摇晃晃走出家,来到了小学操场。这时小黑吃惊地发现:被绑在篮球架上的已不是瞎子社长,而是廖老师。小黑不知道原来批斗会开到一半时,斗争的矛头指向了廖老师,说是因廖老师上课时经常打瞌睡,所以没有教出好学生,学生才越来越少,才要倒闭,才个个都把孩子往外送,哪怕五六岁的娃也往乡上县上送,最后廖老师被绑在了篮球架上,很多人还在轮番指手划脚打骂廖老师,廖老师一脸的灰一脸的涕泪横流。

  开始落坡的太阳光线残余的光圈光晕光斑从山垭射下来,把个小学操场搞得很迷幻。

  咪咧大摇大摆走,不时还在人群中汪汪几声,看着批斗会场上每个愤怒的人。这时咪咧不知哪根神经短路,突然凶狠地冲了过去几口就把绑在廖老师身上的绳索咬断。廖老师十分吃惊,一群妇女也吃惊,瞎子社长更是吃惊,就才各各散场回家。

  思妈病倒了,走不得路了,小黑就天天围在思妈周围守候。

  七天后思妈好了些,看着小黑也瘦了一圈,却还守在身边,思妈哭了。思妈慢慢从床上爬起说:“小宝,我的心肝,我的乖儿,满儿,我炒苞谷颗给你吃哦,炒苞谷颗给你吃,你饿了。”

  六、新社长酒话

  咪咧最高兴新社长了。因新社长串寨指挥寨子群众做事总叫咪咧跟着去做向导。有咪咧汪汪的在前面,瞎子社长就当真像恢复了眼睛的看物功能。再说咪咧长大了,也总不能时时呆在家。只要思妈同意,咪咧就欢欢跳跳地去带瞎子社长串寨。

  这天下午,咪咧摆着一条小尾巴摇摇晃晃引领瞎子社长来到寨口,这时两个都听见了有隆隆的声音由远而近,之后,社长也听出是来车了。再稍稍一会,咪咧就远远看见两辆满载小竹苗和桑苗的车子摇摇晃晃要进寨。

  “不串寨了,小黑,我们看吧,一定又是扶贫车拉来什么好货了。待会你看中了哪样好东西,你只管选择,然后拿回家去。作为一寨之长,我还是有这点分配权力的,你只管拿,我只管审批就是啦。”社长说着就爬上了那壁高石。

  瞎子社长听见车越来越近。

  咪咧看见车子进寨来了。

  跑在前面的那辆车的司机看见了一瞎一狗一高一低的守在那,就把车停下来问:“你们社长在家吗?”

  “我就是。”瞎子社长大声说。

  司机迟疑了一下,才说:“哦,那你叫社民们来下车吧,把车上的桑苗和竹苗下了,再拿到地头栽种。这是上面发下来的,种桑养蚕卖丝好致富,种竹做风景胜过种树。你负责分到各家各户,要包种包活,桑苗竹苗都不要钱,谁种谁受益。我这是顺便传达上面的指示了。”

  “好,好,好!”社长说着就双手叉腰站在队长石上扯开喉咙大喊:“群众注意啦,有重要通知啦,上面拉来扶贫东西,快快来要扶贫东西啦,哪个早哪个先选,后来的如果要不到莫怪上面莫怪我啦。”

  咪咧也朝着寨子汪汪汪吠了一串。

  但没一个人出门来。

  瞎子社长又叉腰仰脖高吭大喊一阵,还是没哪家妇女走出门。

  “妈啊,以为老子是鬼子进村,家家关门闭户哩,一个死村鬼寨,我日啊,不要卵左,老子还会求你,舀饭到你嘴巴了。不要算,反正老子也运到了,任务完成了,老子这就走人。”司机大骂着就指挥后面那辆车的司机两人同时上了车,两车车箱同时呼隆翻跟斗,满车箱竹苗桑树苗呼啦啦滚落一地。接下来两车再一发动,一下跑远了,只留下一路的灰尘扬起。

  咪咧看见,瞎子社长还继续站在队长石上,双手叉腰,一个劲仰头扯开嘴大喊。咪咧因在的位置太低,感觉瞎子社长好像不是朝寨子喊,而像是朝了天喊。社长一直大声喊,声音在群山环抱的野猪坪山谷生动地回旋,于是咪咧也骨碌跳上高石对着天空汪汪了一阵。

  但始终没一个人走出门。

  喊着喊着,也有两顿饭工夫了,还是没人出门,瞎子社长忽然一屁股坐在队长石上放声大哭:“呜呜呜,欺我,你们一群长头发的,全欺我眼瞎,全不听我指挥啊呜呜,看我哪天不把一个个拉来站中间,批斗,我草,草,全都是混蛋,他妈的懒人坏人,四体不勤,五谷不种,全都是右坏反富地,我看一个寨子疲拉塌的,小心老子一把火给烧了,看你们往哪钻哪住。呜呜呜,呜呜呜……”

  咪咧知道社长伤心,于是也一边眼睛渗水一边绕着社长不停地汗汪,叫着汪着就看见廖老师从寨口走来。

  廖老师是去德峨买酒回来的。廖老师看见这两个一个像小孩子伤心大哭一个不断地转圈圈吠叫,感到着实有些荒诞,于是不断劝说,瞎子社长才停止哭泣,咪咧也才慢慢停止吠叫。

  廖老师拉着瞎子社长进了学校,呼啦啦几分钟就炒了一碟苞谷颗,于是把刚从街上买来的苞谷酒倒了两碗,每人一碗喝了起来。

  咪咧则坐在旁边看两人喝酒讲话。咪咧知道廖老师炒的苞谷颗太少,是没它的份的,酒更是它不得喝,于是只能坐在两人身边看人家喝酒摆白。

  廖老师问:“怎么一下子拉来那么多竹苗桑苗?好像不是种竹种桑的季节嘛。”

  瞎子社长喝了一口后说:“你说的很对,这可不是种竹种桑的季节,但也许这些竹苗桑苗全是反季节品种。现世物种有些乱,冬天吃黄瓜,春天收杨桃,夏天飘雪花,秋天种辣椒,有哪样奇怪。明年开春上面就不给种苞谷了,从现在开始凡所有地块全种竹子和桑树,平些的地种桑,陡些的种竹。只要我们按上面说的做,到时满村满寨就都是竹林,满坡满谷也一片片桑林,家家有竹子竹制品卖,户户有蚕丝销售,全都是很值钱的东西,我们寨子离富裕就不远了。”

  “哦,十年前说种杜仲会富,十年过去了杜仲在哪?又富了哪?都没见到几棵还活着。几年前说种金银花会富,金银花根根蔓蔓把石头缝里的一点肥土都吃光了,金银花又在哪?又富了哪?现在又折腾这种。只是再怎么富,怕外出打工的人也不会回来了,或已忘记了回家的路,社长你还操这份心干吗。”廖老师说着端起碗喝干,趁讲话偷偷给自己的碗添酒。

  “草,我草,你和五婆巫医说的没两样。你们总担心这寨子没人,人们再不回来啊什么。可我相信情况不会是这样,人还会回来的,毕竟落叶归根,离家都是浮萍。正因我还存有这样的信念,所以才愿意做社长,否则我也拉倒,他妈的,让寨子给竹林盖住任人也不会找见,让寨子爬满蚕虫,让寨子成为恐怖的死谷虫谷。”

  廖老师喝了一大口,就偷偷又给自己的碗添酒,边添边说:“啊呀社长讲的是真理哩,如是,我对小学校更有信心了。只要人们还会回来,这小学就取消不了,我还有工可做。”

  “这你放心,我一定向乡上县上反映,这小学不能撤,如撤了那才真没人再愿回寨子了。我虽眼睛瞎,但爬,也要爬着去争取把学校留下。我还要去县卫生局要求给这老妖婆死巫婆发医生证,恢复她看病打针发药的功力。呸呸,什么外面的大街小巷全是洗脚泡头小房,好像她真去过亲眼见过一样,全他妈胡说一通八道百遍,弄得人心不稳。我想,斗她是没用的,关键是要她得到医生证,才不闷,才会闭上那乌鸦嘴。”瞎子社长说。

  喝着喝着,酒壶干了。廖老师就不好意思,只好表示抱歉。然后起身要送客出门。

  咪咧知道瞎子社长要回家了,爬起来一马当先汪汪吠着带路。

  咪咧看见瞎子社长走路有些歪歪扭扭,它想:社长也喝多了。

  瞎子社长边走边说:“小黑,咪咧,你好样的。我知道就算寨子的人都走光了,你也会留下来陪我的,是吧。唉,这也只是说说而已,事实上人们不会走光,还会回来的。因这里是他们的寨子他们的家啊,他们不回这里回哪里?呵呀请你得帮我作个证,总有一天,也许两年三年,或最多不超五年,人们全回来了,那时我们野猪坪将成为什么个世界?哈哈让我告诉你,我要不告诉你也不会猜到。我们这儿,野猪坪将会很快热闹起来,楼房不是起三两层,而是八层十层几十层,说不定要有十几条街道,有电影院,有饭馆,有学校,有照相馆,医院,百货商场……总之一个词儿:热闹。”

  咪咧在前边汪汪地吠。

  瞎子社长在后边一边用拐杖点地摸着走一边唠叨。

  黄昏过去,夜来临。夜来了,月亮再浮起。

  身后,一声醉笛绕月,忽远忽近。那是廖老师吹出来的。

  七、暑假开心

  思妈炒了一大袋苞谷颗给咪咧吃,她也吃。吃着吃着,思妈被一颗苞谷狠狠呛了,脸绿脸青的差点闭气。缓过气后,笑了说:“小黑,我从未被苞谷颗呛过,这么说要有客人来了,我们出门看看。”

  两个便离开了家,思妈一边吃苞谷颗一边丢一些在地下让咪咧边跑边捡着吃。不一会两个便来到寨口。果不其然,只一会,思妈和咪咧就看到寨子前面的公路那边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咪咧汪汪地吠警示来客要小心,否则不会有好果子吃。咪咧大了,已学会了瞄准人的小腿。它想只要它想咬,就一定能出其不意地咬脱那些来路不明的陌生人的小腿肉抛在地上。

  咪咧正汪汪吠,不想思妈却快步跑过去一把就把这两个来客抱紧揽住,左手揽一个,右手揽一个。咪咧猜测这两个一定是主人的贵客了,就不好再胡来。于是它围在三人周边不停地走,不停喘气摇尾。

  “咪咧,小黑,快来,这是姐姐和哥哥,他们读书放假回来了呢。哎,这会你们三兄妹在一起玩就不闷了,我也不闷了。有你们三个,做妈的哪还懂闷,我们家热闹了。”思妈说着把小黑介绍给儿子和女儿。

  “小狗,小黑狗,哇,妈,你把它当儿子了吔。”女儿阿水惊喜地抱着咪咧亲热。

  “妈妈买了一只可爱的小狗,呵呵呵,小黑,咪咧。名字多好。来,亲亲,亲亲。”儿子阿思更开心,抢着把小黑抱在胸前不断让小黑用粗糙的小舌头亲脸和眉毛。

  咪咧便懂他们是自己的小主人了,于是四脚一齐弹跳着往阿水胸前爬,往阿思脸上蹭,十分亲热。

  儿子阿思对思妈说他从县城回乡中学把妹妹一起接回的。大家都在同一天放假。

  “好,好,你们回来好,好,很好哩。”思妈开心极了。

  “回来啦,我们家的小孩全在齐了。小弟弟,看你也好高兴啊,姐姐哥哥回来了,你也很高兴是不是?你们都同好,妈才开心高兴呢。”思妈又说着,感到这是最开心的一天。

  笑着闹着亲热着,大家就到了家,思妈让孩子们吃炒苞谷颗,她转身把家里唯一的一只不大不小刚好可以杀了的鸡宰了做午饭。这鸡是思妈特意养着迎接儿女放假回来大家好好吃一顿的,思妈边拔鸡毛边甜醉地大笑。

  “妈,看你高兴的。我们没放假时,你是不是闷了才想到要买回这只可爱的小狗呀,妈?”儿子问。

  “不啊,妈有你们怎么会闷。你们在外好好读书,你们爹在外面安心打工找到钱给你们读书,妈就开心了,哪会闷呢。”思妈说。

  “妈,妈妈,我看得出你闷的,以后有小黑在,妈就开心些的。我们高兴妈妈有小黑陪伴。”女儿说。

  “唉,说哪里了,你们两个都爱读书,读大学了妈才不闷。”思妈笑得一脸灿烂。

  “妈,我高中读完了,过段时间得毕业证,把身份证办好,就出去打工了。妹妹也初中毕业,她也不想读高中了,我们都要出去打工的,妈你还是一个人守家啊!”儿子阿思说。

  “怎么?你们两个都读书完了?原来不一直说还要考大学读大学的吗?怎突然就结束了?阿水呢,才刚初中毕业。”思妈突然感到不对劲。

  “妈,我不考大学了,考大学又要爹妈一大笔钱,所以我没有参加高考,只考高中毕业证。再说我们见村上乡上很多哥哥姐姐大学毕业也没工作安排,所以儿子就免读大学了,爹在外面找的钱就不再用于我们读书,而是给妈妈享福。唉,人家县城像妈妈这年纪都开始享受了,可我们妈从来都没得享受过,只每天嗑嘣苞谷颗。我们要都出去打工,都找钱,就会让妈妈尽快享受好生活。”儿子说。

  “儿子,女儿。”思妈喊着,把拔了毛的鸡丢进盆,就跑过来抱紧两个孩子哭了:“不,我不能给你们出去打工。现在回家来了就和妈一起在家吧,我们家又没饿饭。钱嘛有多少用多少。有你们爹在外找钱,你们年纪还小,就不要出去了。为什么一定要出去不可呢。”

  “妈。看你说的,好像我们出去要死人似的。妈,这年头哪家儿女不出门打工。以后我们一年回来看你一次的。”儿子说。

  “我们在外面都会想妈的。”女儿说。

  原来总以为儿子要去读大学,女儿又要去读高中,以为做父母的还要有四五年为两个儿女劳碌奔波,不想日子过得如此之快,一眨眼子女也要外出打工了,思妈的心像拉下一大块肉,很痛。

  思妈边煮鸡肉边想着如何对付儿女,让他们不要离开她。但想不出好办法。

  一会鸡肉飘香了,廖老师和五婆有事无事在门前晃来晃去,还咳嗽几声。思妈就知道他们也想吃肉了,忙把他们从门外招呼进来。不一会,瞎子社长的脚步声又逼近,思妈就又把社长迎进,六人开始吃午饭。一只鸡不太够六人吃,便你推我让。思妈一边唠叨近年因寨里人气不旺黄鼠狼给鸡拜年次数多了所以养不成鸡,一边把几块鸡肉悄悄从桌下丢给小黑,自己一块没吃。

  吃着吃着,瞎子社长就不断哭不断抹泪。瞎子社长说:“思妈,我们这野猪坪已很像一个鬼谷了,荒凉啊。家家关门闭户出去打工,那你也去吧。寨子有我守就行。我就不相信我守不住七十户的一个寨子。唉,前天又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一二一一二一地往东边再走去七个女人。现在寨里只剩不到十五个女人了。”

  “瞎子大叔,我不走,我要守家,打工呢是男人和小孩子的事,像我四十三四岁的女人,出去外面怎会找得工。我不走,坚决不去外面。”思妈说。

  “妈,你就和我们一起出去嘛。”女儿儿子同声说。

  “不,我们这个家如果全都出去,就没人守房子和地,那就不成为家了。所以我不去的。再说老了,不会找到合适的工做了。我不想过更好日子,只要每天能炒一碗苞谷颗就知足了。再说,再说还有咪咧,它可长大了,有它陪伴,知足了。”

  吃罢午饭,廖老师拿来一节两尺长的木棒,廖老师手牵木棒一头,瞎子社长拉住另一头,两人一前一后拉拉扯扯出寨。他们是去乡县上访,争取小学校保留。

  五婆吃了几块鸡肉后抹了抹发亮粘腻的嘴巴,便踩着自己短短的身影走回卫生室。思妈却拉阿思阿水和咪咧往苞谷林深处钻,去玩苞谷林。

  思妈说:“明年开春后这些地方全不给种苞谷,你们再不玩苞谷林,以后就再不会看到苞谷林了。苞谷养人,却富不了人,所以上面不给种了,只给种金银花竹子桑叶杜仲椿树,所以你们要好好看苞谷林,玩苞谷林。”

  “妈,不种苞谷有什么,不照样得到同产量苞谷颗的补偿,何必辛苦。还要花钱买肥,弯腰培土薅草,花力气收苞谷。不种更好,不种,以后妈可和我们一起出去打工。”阿水说。

  “妈老了真出不去了。我们家你们三个出去就够了。你们一定要去的话安心去吧,妈守家等你们回来。”思妈说着两眼痴呆呆看眼前几片把小寨包裹了的苞谷林。她知道春节后已种植几百年了的苞谷将在这些地方的村村寨寨消失,于是眼睛淌水。咪咧不知这些,因此在苞谷林里跑得很欢,直撞得一身狗毛乱七八糟像癞皮。

  八、小学校撤消

  寨周的苞谷林由穿绿衣转穿黄衣,苞谷颗由乳浆转成黄金粒,棒尖的缨须红缩成一小束棕须。再过十天半月苞谷要成收了。

  思妈想以前这时全寨人都会望一坡坡的苞谷喜形于色,男孩开心地在坡地奔跑呐喊赶走从天俯冲下来的鹰鸹。男人们则背火铳在苞谷林与森林交界处巡逻,发现松鼠偷吃苞谷就给几铳火药射过去。妇女们修补背篓做好收苞谷准备。但如今这些全没了,寨子死一般沉寂。

  原本叫两个孩子收完苞谷才走,但没住二十天阿思就和他高中几个同学赶往深圳一个叫宝安的地方打工,也就是去阿思父亲打工的那个大街市。阿水则跟一群她的初中女同学去广东一个叫东莞的地方打工。儿女们出走那天,思妈见咪咧追了很远,直追大半天大概追过两山谷机耕路直跨上公路了才转回。转回来的咪咧脸干干,两眼失神,挂着几滴水渍。思妈想:人和狗的确感情相通。咪咧不吃不喝三天。思妈又像刚买它回家的那几天给做苞谷粥喂,还给它唱了不少歌谣,咪咧才恢复元气。

  思妈发现咪咧身体恢复元气后行为怪异:每天早上天未亮就绕主人房子转二十多圈。先左转十二圈,再右转十二罔,然后再转别家房子。每户转六圈,先左转三圈,再右转三圈。那些要倒不倒没一面好墙没人住的破屋就转一圈。咪咧边转边东闻西嗅,当闻到有点不同味道或线索时,全身痉挛着汪汪吠叫,然后又继续低头转圈,样子很虔诚。当转完全寨后,又绕整个寨子转三大圈。山寨不大,七八个山头围成的山窝里横七竖八摆着六七十个小房,咪咧转完圈耗时也不过三四顿饭的工夫。后来思妈懂了,咪咧是在巡寨。晚上人们要睡觉时,它又巡逻一次。半夜又巡逻一次。如觉不对劲就不管次数了,一直要巡逻到天亮。咪咧不仅守护主人一家,还守整个野猪坪。这令思妈十分感动。其实思妈知道很多人家在出去打工前,牛马猪狗羊骡驴甚至粮食全拿去德峨街卖光了,到过年回来先把家打理一两天,再到德峨街买一头年猪杀,也算过年了。这时寨子热闹非凡,各家各户都像有远亲来了你走我家吃几口我走你家喝几碗,我拉你尝几口粽子我请你吃几块腊肉,俨然多年没见的老朋友。但近年情况生变:有二十多户不回来过年,这样寨子就不那么热闹了。有的家两年或三年才回一次。所以要让小寨再有多一只狗都不可能,所以巡寨任务就只能落到咪咧头上。

  一次思妈发现咪咧还带着瞎子社长转圈圈。思妈怀疑是瞎子社长让咪咧这么做,但却不是,而是咪咧带瞎子社长这么做。瞎子社长弓着腰紧紧抓住咪咧的尾巴,一瞎一狗就这么地互相拉扯着巡寨。

  这天早晨,当咪咧乏累地巡查回到家门口,思妈抱紧了咪咧,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说:“小黑,你吃一家饭,却为百家站岗,是谁让你这么操心。现在家家户户屋里一粒苞谷没有,半只鸡没得,没什么好让人来偷的,你何苦啊。”

  咪咧却像听不懂,挣脱了思妈的手跑去绕学校转几圈圈。

  苞谷成熟时就开学了。学校却静悄悄。野猪坪小学这所快有六十年校史的学校说撤就撤了。即使社长和廖老师上乡上县上说破嘴皮,甚至扬言如果不同意就上北京,说这儿离村离乡远,交通不便,如没一所小学,五六岁的娃儿也要上乡里读书,则老人们可能不再安心守寨,全要跟小孩跑了,寨子可能将消亡。又说这小学不同于一般小学,有快六十年校史了,六十一甲子不容易。但这一切努力的结果都为零。

  学校一撤,廖老师自然没工可做。廖老师就在原来寨里划给老师种菜和做勤工俭学用地的三分地打主意,每天都在那捣鼓。以前学生有四五十个时上面会搭配给一个公办老师。后来学生慢慢少了,公办老师调走,留下廖老师坚持十多年。而同期别的小寨小学校早在五六年前全一窝蜂给撤掉,唯独留下野猪坪小学,这还是上面看在廖老师多年辛勤的面子上才留下的。但上面也多次说过只要学生不足十个就一定撤。上面说话算数,因此当上学期两个家长回来把两个小学生劫走后,廖老师再没办法给学校补足十个学生。现在人们也已记不得当年廖老师是从哪来,也就不知学校撤了廖老师还要回哪去。总之廖老师无妻无儿女单身在野猪坪工作生活了快三十年。

  学校一撤,思妈和咪咧发现廖老师脸上手上突然布满很多褐色斑块,变得十分苍老。看来廖老师是没地方可去,只好不去。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还要去哪。白天,廖老师在那几分勤工俭学用地上捣鼓,晚上就拿一支短笛到队长石上端坐着吹,那些黑咕隆咚的山头像一排黑鸹蹲坐天边听笛。

  这天,应是新学期开学第十天,思妈抱咪咧走去学校。走着,就听见学校里有读书声,这让她好生奇怪,于是便从窗边偷望,看到廖老师正站在讲台上拿着一本书大声朗读,边读边望台下,还用手指这指那提问。但教室里却半个学生也没有。思妈大惑不解,担心廖老师会不会出了什么问题。咪咧汪汪吠了几声,廖老师就停止了讲课,把教室门打开。思妈这才发现每个课桌上都竖起一块小石头。原来廖老师找来十几块石头当学生。

  廖老师望着咪咧和思妈,思妈和咪咧也望廖老师,十分的尴尬,一阵子都无语。

  “没学生,那你出去打工或做点小生意也好呀。”思妈说。

  “我什么都不懂,不说做生意,就问路也不敢。我哪还走得出这寨子?除非社长赶,否则我不走,死也要死在这。我无家无儿女,还能去哪?”

  “那样啊,但你总要吃饭呢。”思妈说。

  “嘿,你看看。”廖老师说着叫思妈看了教室墙角,那里有好几大袋的苞谷颗。

  “是社长命令原来还欠我苞谷的人家给送来的。这么一清账,十多年来我还会有八九百斤苞谷,不过只能春节大家回来过节了才会给足。这够我吃两三年了,再说那小学勤工俭学用地一年也能种出两百斤苞谷,够生活了。我想以后人们外出打工富些了,就都回来,会慢慢有孩子,就会超十个学生,学校又能开办。我相信会有这天,所以要留守学校。”

  “好!但愿你心想事成。”思妈说罢转回家把自家一大袋百来斤的苞谷颗也扛去学校。但廖老师坚决不收。廖老师说不可以这样做,说各家各户给老师的粮食原来上面是有规定的,不可乱来。最后思妈只好把苞谷扛回家。

  几天后思妈背起背篓开始收苞谷。自家地多半已拿来种金银花,也就有不到五分的地种苞谷,思妈只三天就收完。收完苞谷,正烦闷中,突然收到老公从邮局寄来的六万块钱,要思妈去领来起房子,说一定要在春节前起好两层小楼房,且楼面要用钢筋水泥,柱子也放钢筋,说这才是洋楼,还说要回来住自己的洋楼过春节。

  起房子不是难事,只要有钱就会有包工队帮起。最多一个月也就起得。起房子是从乡里附近石场拉几千块砖,再买几十包水泥,加上足够量的钢筋。一些辅助用的沙石就地取材。所以当苞谷刚收好一个多月,一幢两层洋房就在苞谷地起起来。而这样的房子其实不是思妈一家才有,全寨已有二十多幢。个别户还起三层半。这是两年来才有的新景象。房子起好以后,窗口也都用铝合金做,但却没有一户有能力装修,看去像是清一色水泥砖垒成,所以外人在远处根本看不到这儿还有二十多幢小洋楼。而待走近,却发现这么个小山窝竟有这么多的小小的“烂尾楼”了哎。

  房子起好,思妈和咪咧就每天都绕自家楼房转圈圈,边吃炒苞谷颗边高兴地欣赏自家的洋楼哈哈大笑。

  “嘿嘿,这会小偷再来也不怕了,全是钢筋水泥,小黑,知道吧,你站岗放哨就不用再那么辛苦了哩。”思妈对咪咧说。

  思妈知道这笔钱原本是老公积攒给儿子读大学女儿读高中的费用,但既然儿女全不读书,老公才想到要把这笔钱拿来改造自家房子。不容易啊不容易,思妈想着就眼睛有点淌水,眼前一片迷蒙。

  九、春节

  一觉醒来咪咧头上身上已覆盖了白白一层雪。漫天都在飘雪,雪花从高高不可知的天穹飘飘扬扬漫不经心无声无息飘下。世界变成了银妆素裹,野猪坪成了白皑皑世界,一个个山头都变成了雪山。

  雪过后有冰冻,输电线被冰凌压断,不少电线杆倒了,不少小屋被雪压垮,一些动物或家禽被冻死在地。几场雨雪冰冻灾害后,咪咧发现阵阵冷风裹雨雪中,它的又一个主人回来了。主人回来时还带来了一台三十五时大电视机,一台电脑,一台DVD播放机,一台电风扇。主人回到县城买了这些东西后,请了一辆柳微车把这些东西拉进寨。这些东西无声无息进了家,也无声无息躺在了堂屋。咪咧的这个主人其实是这家人的最重要的主子,但咪咧对他没感情。他对咪咧也没感情。他把一身雪花都还没来得及抖落的咪咧当成可有可无,甚至都没正视一眼。而咪咧也没有把满身雪花眉毛结满冰凌的主人多看一眼,咪咧甚至想咬掉他一块小腿肉,却又不敢。因它看见思妈对这新主人太好,恍若隔世般地突然来了个主子。

  一会,咪咧就跟这家子的这两主人巡视他们的两层半的小洋楼。他们和它巡了一圈又一圈,巡得咪咧也头晕眼花。最后咪咧发现新来的男主人抱着它的主人站在雪地相拥而泣,咪咧不懂他们这是为什么,于是自己悄悄地再多转一圈,给那两人腾出点私密空间。

  雪真的下得很大,一直不停,雪花伴冻雨,这年不懂要怎么过。次日,这家子两个小主人也是先后裹一身的雪花进屋。那个叫阿水的小主人一进家就哭喊着抱起妈呜呜哭。与妈相拥哭够后,又跑过来把咪咧抱紧大哭,令咪咧不解。不过咪咧也知道这小女主人这一路冒着雨雪冰冻回家过年一定在路上吃了很多苦头,所以才这么动情。

  思爸对思妈说:“我带这大堆东西,原本以为带回来以后,春节就全家快乐了,以后你在家也就不闷了。但这会儿它们全哑了,也许不是哑几天几个月呢。这一路走来,几百公里地都是倒着的电线杆,怕要修一两年才会得。”

  “没事,有小咪咧陪,有炒苞谷颗吃,我不会闷的,只要你们在外能找到钱,找到很多的钱,我就高兴,就会安心在家等你们。只要有我守家,我们这个家就会永远存在,你们在外头奔波劳碌也才有动力,才会想到要多赚些钱。家,永远是你们努力做工找钱的唯一理由和寄托,我愿守好我们这个家,你们尽管放心就是。”思妈说。

  这个年,原是想要到德峨街买来一头四五百斤重的黑猪杀了,过个快乐的年的,但被思妈阻止了。思妈说杀了大猪,你们又要走了,我一个人如何才吃完?于是只好把思妈养的一头七八十斤重的小六白猪给宰杀,在雪花冰冻中过了一个祥和的年。

  这个年,寨上很多家的人都被冰雪阻在了半路上回不到家,有的根本就不想回来过节,因此全寨冷冷清清,只有不到二十家的屋子在冒烟。也因天太冷,家家关门闭户。大年三十晚,思爸和思妈做好了大团圆年饭,一起吃大团圆饭的不仅是他们一家人,还有小学校廖老师,五婆大仙,瞎子社长,隔壁两家大人没按时回到家而呆站门口看雪花飘着守家的三个小孩。于是就有十个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饭。年夜饭吃得很早,云层上的太阳才走过寨子上空就开始吃了。

  思爸边吃饭边和大家喝酒。酒是他从深圳带来,红壳壳的郎酒,一瓶一百多块钱,好酒。一桌人喝着喝着,三瓶后就挺不住,开始发飙。先是瞎子社长大骂思爸的不是,说老都老了,四十多快五十岁了,还要出门打工,害得全寨中老年人也全跟出门,如今寨子不成寨子。而原本打工只应是年轻人的事,中老年人怎么会想到要出去打工,钱有赚得完的吗?我一辈子都看不见钱是什么样子,还不照样活下来?开始思爸一个劲向瞎子社长道歉,到最后听烦了,干脆不再道歉,而是说什么如果你的眼睛好,你的想法就会和我们一样,也同样要出门打工的,甚至跑得比兔子还快。因在外面,至少钱可以随便捡,只管带个大背篓就行,不像在这里找钱像找命。五婆大仙则更喝了几口后大声诅咒,说什么不出太久这寨子最后就只剩一只狗,但看不清是不是小黑咪咧。思妈就和五婆大仙吵。思妈说过大年的不该说不吉利话,最后两人动起拳脚互相抓脸扯头发。廖老师则只管一边吃肥肉块一边喝闷酒一边低声哭,说他坚信总有一天人们还回来,小孩子一定多起来,学校一定会重新开放,他才不相信大仙的妖言呢。到最后大家全醉了,一个个都一边倒在雪地一边艰难地连走带爬回家。咪咧自觉地走在前边吠着,把边骂边呕吐着的瞎子社长安全带到家才转回。

  当晚,除夕夜,咪咧冒着雪花和寒风在屋外放哨站岗。但屋里却总有异样的声音不时传来,咕咕咔咔嗞嗞啦啦,一直响了一个晚上,咪咧想不通是什么声音。

  天大亮了时,真相终于清楚。原来是主人思爸做了一个晚上的路标牌。牌子上写了很多字,咪咧看不懂,只觉得很晃眼。

  大年初一,简单地吃了点粽子,喝了几口枕头粑水,思爸就抱着十几块大木牌带着全家四口人和咪咧一起离开寨子。他们最先是在寨口小学操场旁的那块队长石边插上第一块木牌,木牌上书:“野猪坪→深圳1600公里;野猪坪→广州1430公里;野猪坪→南宁600公里;野猪坪→百色290公里”。一家人再往前走了约一公里左右,就在一个被废弃的大水井旁插上第二块牌子,上书:“野猪坪→深圳1599公里;野猪坪→广州1429公里;野猪坪→南宁599公里;野猪坪一百色289公里”。再过去到了一个老石庙旁,又再竖上第三块木牌,上书:“野猪坪→深圳1598公里;野猪坪→广州1428公里;野猪坪→南宁598公里;野猪坪→百色288公里”。再往前走,就走到一株欲倒不倒的百年苦楝树旁竖起第四块牌子,上书:“野猪坪→深圳1597公里;野猪坪→广州1427公里;野猪坪→南宁597公里;野猪岭→百色287公里。”再继续一路的不停地往前走,到一片以前常用来祭祀以保护水源的小森林边,插上了第五块牌子,上书:“野猪坪→深圳1596公里;野猪坪→广州1426公里;野猪坪→南宁596公里;野猪坪→百色286公里。”这么的一直到插完了十块牌子,才走到一条正式的公路。这条柏油路路面铺满了洁白的雪花。

  到插完第十块牌子时全家人如释重负坐在公路边休息。思妈横着右手掌手指在眉头,看公路在雪花映照下弯弯曲曲地向远方延长,看得一眼迷离。

  一辆从德峨街开往县城的中巴车过来了。思爸站起挥挥手,车停下,思爸就一手拉儿子阿思,一手拉女儿阿水,三人呼啦啦全上车。车门砰一声关上,车轰隆隆地就一溜炯滚着雪花远去。思妈像没思想准备似的一下子扑嗵跪在地,一脸哭相一脸尴尬。咪咧知道那三个主人又走了,把思妈和它丢在这里,它就恼火,就朝那车边追边大声狂吠,追不上,追得精疲力尽了才喘着大气坠着长舌一跛一跛转回。

  雪花继续不停地飘,雪花像鹅毛。主人却怎么也不会爬起,头上两肩上堆积了不少的雪。咪咧就不停地跳上跳下狂吠,甚至要咬主人脸孔,直把主人给惹火了,重重甩了它一大巴掌,两个才心情酸酸楚楚转回家。

  十、大学生寨官

  现在不用种苞谷了,所有耕地都退耕还林,全部种上了金银花和竹林桑树。这样寨里就更没工可做。雪花停后桃花开。桃花一开春雷响,下了雨。春雨来,本是该种些什么的,却什么都没种。寨子周边稀稀拉拉长了些头年种的竹或桑叶什么的。种是种了,却没人护理。

  虽不给种苞谷,但最终野猪坪寨子还是长满苞谷。

  这苞谷不是在耕地上长,而是在寨中原来供小孩玩乐或大人进出家门的空地闲地和猪圈羊圈牛栏马厩鸡棚里长出。开始思妈感到奇怪,觉得寨子这些地方怎么会一下子长了这许多苞谷。

  “是我种的。”瞎子社长对思妈说。

  “你种的?我怎么没有见你种?”思妈说。

  “我不是种,是撒苞谷颗颗,它要长也就长了,要不长我也没什么办法,反正这些地都闲置着,都不属于原来种苞谷范围,也不属于退耕还林面积,我见人们一整年一整年出门在外不回来,可惜了这些地,才撒的苞谷颗,呐呐,你不见一些人家的房顶、牛栏顶也长苞谷了?”瞎子社长说着用手指了指,好像他真看见。

  思妈这才抬头起来看见的确不少家发霉的房顶真的生长着或肥或瘦的苞谷稞。思妈想这么下来到苞谷开花或成收时就一定有好景观了。这些地方以前都是牛猪狗猫鸡鸭羊马的活动空间,到处肥堆粪土,现却全长了苞谷,也因肥料充足,不出三月,苞谷就把一个小寨都给遮住了。这真是从未见过,思妈想。

  四月间,当杜鹃花在山山岭岭凋零败落得不成样子时,思妈又带咪咧登望夫岭。在望夫岭顶,思妈看到了整个山顶都是香火残根。思妈跪下,和咪咧一起看那些千百个密集的山头包围着的野猪坪,然后再看一圈绕着一圈几十圈地向着外围远去了的群山远景。几十圈后,如波似浪的山尖与天融化在一起。一点一点的白云在天上飘,思妈看着眼前的景象,顿时泪水涟涟。

  “小黑知道吧,我家老公和女儿儿子全在了那边,对,在远远的那边,差不多两千公里外的地方。他们要找来很多的钱给我们用,我们在家里要守好家,这就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一定要坚持住,一定要好好等着他们回来。”思妈说着抱起咪咧痴呆呆看着远方天际的一抹抹云线和云线下波浪般的山头群。

  再望山下,野猪坪小寨如在深渊。思妈就感觉心里虚虚的,坐不稳跪不稳,站也不稳,天旋地转起来。到太阳快落山了,她才觉得不再眩晕,于是面对密密麻麻的群峰哼了几曲歌谣,才带着小黑咪咧踩碎无数杜鹃踏着夕阳归寨。

  五月间,苞谷把一个寨子所有房前屋后和各小道都挤满完,房子就几乎看不见了。这时你若要去这家到那家,首先得用两手使力掰开苞谷林,小心翼翼把硕大的一串串南瓜或黄瓜让开了才可以找见路。

  寨卫生室,久不久传来巫医五婆声声呵欠,并都知道又有人来找大仙算卦,她又要黑布蒙眼双手扶膝抖动双腿骑着骏马去阴间寻疑问惑了。廖老师的那三分菜地因不在退耕还林之列,没有种竹子,也没种桑,还继续种苞谷,但苞谷长得不好。因那三分地没肥料。不过黄瓜蔓倒很旺。廖老师就每天去捣鼓,时时扯起那一小根一小根的瓜蔓看有否小黄瓜结了大了可摘来吃了,弄得遍地瓜蔓瘦瘦黄黄蔫蔫,翻来卷去。

  咪咧依然不知疲倦地巡逻,一户一户巡。瞎子社长乱撒苞谷种弄得满寨都长满苞谷,巡逻不太方便,但咪咧还要巡。现在咪咧不仅晚上巡逻,白天也增加巡逻两次。不巡逻就不放心。

  这天刚要到中午,咪咧终于发现有机会实现一直以来想咬人小腿的愿望。因为正当它巡逻到小学校边时,它看见廖老师在午休,五婆可能也睡死了,思妈不知去哪,全寨静悄悄,偏此时有一个人鬼鬼祟祟进寨。咪咧注意看,那人估有二十五六岁,身上背个小包,戴一副黑色眼镜。那人轻手轻脚地摸进寨。

  咪咧想看这人要做什么,因此一声不吭地呆在苞谷林深处观察。

  年轻人进寨后看看长满了苞谷和杂草的小学操场一眼,就进寨去了。年轻人一进寨就忙忙碌碌踮脚尖从窗口窥视各户人家的屋里。有时还要蹲下来到人家的小门口从门缝看屋里。

  贼!

  咪咧一想到这,顿时心血来潮干劲足了。把尾巴收紧悄悄跟在那人身后。正当那陌生人再次踮脚尖窥视另一人家窗口,想把窗口打开时,咪咧汪的一声大叫,就冲了过去把那人的小腿裤脚给撕下一片,再汪的大叫一声,就咬进了那人的小腿肉。那人顿时抱起小腿连天连地惨叫滚地。咪咧大声的吠叫声和那人的叫唤声把思妈、瞎子社长、廖老师和附近的几个留守女人全给唤了来。大家一齐把陌生人抓住,捆绑了。

  “我不是贼,不是贼,我是,是你们的社长,是你们的社长。”小伙子喊着哭着,一脸痛苦。

  “什么?你是社长??是哪个寨的社长?”瞎子社长吼着问。

  “我就是你们野猪坪的社长。”小伙子说着挣扎要把身上的绳子弄断。

  咪咧就跑过去汪汪再大吠几声,想要再咬那人小腿,但被思妈给制止。

  “说清楚点,是谁叫你来这里做社长?你是社长了,那我又是什么?”瞎子社长问。

  “哦,我终于碰上老社长你了。我,我,你帮我从包里拿介绍信。”小伙子因双手被反绑,不方便拿包里东西。

  廖老师就伸手进这人的包里,摸出一个信封。廖老师拆开信封大声读道:

  介绍信

  兹介绍郝小虎同志到野猪坪寨子工作,请予接洽。(注:郝小虎工作期间的一切生活费用均自理,寨子只负责给安排一间屋子解决住宿)

  巫里乡巴屯村委会(公章)

  任命书

  经上级推荐和考核考察同意,特任命郝小虎同志为野猪坪经济合作社第一社长。

  巫里乡巴屯村委会(公章)

  大家全傻眼了。瞎子社长也傻了。良久瞎眼社长又问:“你是第一社长,那我是第二社长了?”

  “不,你还是社长。我来这里就算是任第一社长,也只是协助你的工作。你还是这里的领导,寨子的领头人。而我只是按上面的布置来这里加强小寨领导工作的。现各小社小寨都缺少有文化的大学生做领导,因此上面指派我们下来协助。你们可能还没听说过,我们的正式名称叫大学生寨官。”小伙子说着还在使力挣扎,身上的绳索就在一阵挣扎时松了。他便弯腰低头抱小腿直喊痛。看得出裤管渗有血。

  “哦,前两年听说过有大学生村官,大学生寨官真的是没听说过,这可是真是假?反正现在下寨子来骗吃骗喝的人也不少哩。”廖老师质疑。

  “是真的,我敢担保。因为现各寨各社各屯头头全跑外面打工了,寨寨都没了底层组织,上面就公开招聘,经严格考试考核,就委派我们这些大学生这些知识分子下寨里屯里社里工作,我们每月会有几百元工资领,不会和老百姓抢饭吃的。”陌生人边抱小腿边解释。

  “哦知道了,这不就是当年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们又回来了?”瞎子社长问。

  “这,倒不是,我们不是来接受再教育,而是下来协助开展扶贫工作,建立健全寨屯社组织的。希望以后大家多多支持我的工作,我们一起共同把野猪坪建设好。”年轻人说。

  这时瞎子社长听出好话来了,于是把小伙子身上的绳索全解开,一面解开一面道歉:“好,好哇,有出息,你爸妈花了几大万培养你成为大学生以后,来接我们农民的班,好好,很好,很好。欢迎欢迎!”

  “刚才我看到这里好像有卫生室?带我去看看身体,刚才挨狗咬了。”年轻人说。

  一群人于是扶着年轻人来到寨卫生室。这时巫医五婆看见年轻人的小腿被咪咧咬出了几道深深齿印,还在冒血,于是边埋怨边到处找药,却没找到。

  “医生,你就不要找了,只帮我打一针狂犬疫苗就行。”年轻人说。

  “什么,你要打狂犬疫苗?哪个是狂犬?为何要打狂犬疫苗?”五婆说。

  “它,它,就是它,它乱咬人,它是狂犬。”年轻人指着咪咧。

  “嗨,我们寨子岂有狂犬?是狂犬它还会守寨子?还会坚持巡逻?你才是狂人呢,因为是狂人,所以才会下到这种鸡无毛狗无种的小寨找咬。这里没什么卫生室,也没药,更没针。要有也只是把咪咧的毛给剪一点烧糊了敷一下伤口。”

  众人便抱紧咪咧,把咪咧尾巴毛强行给剪下一撮,用火烧成灰,就敷了年轻人的伤口,才把年轻人扶进学校休息。到黄昏时,大学生寨官带着伤痛一拐一拐地离开了野猪坪。离开时,他凝视着这个长满了苞谷的小寨,一脸疑惑,一脸悲悯。

  大学生寨官一去不复返。

  十一、主人走了

  得力于牛屎马尿猪粪的肥力,寨里的苞谷长得真的太旺。秆子壮如芭蕉秆,苞谷棒三五个就可塞满个大背篓。一些苞谷大概风吹的原因甚至从窗口伸进屋里,黄瓜南瓜蔓便也绕缠着跟随爬进屋里在凳子或窗上结起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瓜。一些豆角也不服输,硬是缠缠绕绕把一株株高大的苞谷秒杀得弯腰或直接折断。次第而来的夏雨秋风把寨子搞得苞谷瓜豆辣椒馨香一片。

  小学操场苞谷和杂草堆里,廖老师的笛声始终如一个女人在唱哭谣绕寨子盘旋,让人狗都心烦。咪咧常感到廖老师不该这么每晚都凄惶惶地吹笛。苞谷林深处,五婆大仙也不时呵欠连连。听这声,人会起睡意。瞎子社长久不时会爬上队长石继续练嘴形。也许瞎子社长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任任老队长老社长们一直都站在队长石上喊社员出工,那可是权力的象征,谁能爬上队长石喊人,谁就是主。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寨子原本七十来户四百多号人,现却只有十来户留下十几人。就算春节人们也只回来三四十人,很多人脸孔不仅消失,声音也消失好些年头。瞎子社长一生靠听声音记人。只要一个人让瞎子社长听过一回声音,那么五年八年甚至二三十年都不会忘记。可现在寨子没几个人,瞎子社长只能站在队长石上面头脑里一一回忆寨上一个个人不同的声音。他多么希望这些声音能出现,哪怕这些声音已消失三五年或十年八年。回忆够这些后,他就会生出喊大家一起出门做工的欲念,想着想着就真喊了:“出工啦,大家去种苞谷薅苞谷收苞谷啦,去扛金银花苗竹苗桑苗啦,拉电线抬电杆砌墙保土啦!”

  这天,思妈突感胸口一阵剧痛。思妈就把小黑咪咧抱来,说:“都说你来了就可以治好我的心痛,为何现在却这么痛?”咪咧听不懂。但它本能猜测到思妈好像对它不十分满意,只好耷拉一双耳接受训示。

  思妈说:“好像寨里又要有什么好事了,你给说说看?”

  咪咧抬眼看思妈,不懂主人在说什么。

  思妈知道咪咧不可能事事先知,只好骂一句你比不得五婆,于是架起锅头炒了一大锅苞谷颗,两个就坐在门口边吃苞谷颗边从苞谷林的间隙窥看寨口。这时两个都同时看出前方不远处的苞谷林有了动静,就十分认真地窥看。咪咧大声吠叫着又要冲,被思妈一把拧住尾巴。思妈说:“都像你这样打草惊蛇,不早被敌人察觉了,哪还能咬到小腿。”于是强压咪咧的头,捏紧咪咧的嘴,把咪咧的声音压在喉管。可咪咧不心甘情愿这么地被主人废了武功,四蹄乱蹬乱踢。咪咧已养成习惯:只要来生人,绝不放过——先礼后兵,先吠叫警示,如不听立马冲去咬人。

  不一会就看到四个人循狗声走来。咪咧就要冲过去,但被思妈死死抱住。

  思妈看清了,原来是村里治保主任带了三个人进寨。他们问社长在家不。思妈说在的,就用手指指社长家。

  正当思妈在和人家说话时,一不小心咪咧如离弦的箭挣脱思妈的胸口直奔那四人中的一人小腿。可正当咪咧的牙齿刚碰人家裤管,不想突遭另一人挥来的棍子击中腰杆。咪咧顿时眼冒金星,头脑雷鸣,全身发麻,瘫软在地。

  思妈冲过去抱着瘫在地漏尿已然半昏迷了的咪咧发呆。治保主任笑了说:“没事,不过是挨了一电棍,一会就好了。”

  思妈才稍放心,于是边用手掴咪咧的脸边怒骂:“见鬼了没,以为什么人都可以随便咬啊,这会遭雷砍电劈要死了吧!”

  不多一会,那四人在社长带领下一家一家地从窗口往屋里偷窥,又一家家地打开门板往里搜。最后连思妈家和五婆家、小学校也不放过。

  那四人和瞎子社长转了半天搜了半天后走了。思妈抱着咪咧追问社长这些人来做什么。社长说:

  “也没什么,是乡派出所所长和村治保主任带了两个广东公安来抓两个逃犯。说那两个逃犯是我们寨子人,但没有搜查到。”

  “还说没什么啊,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害得人家公安大老远地跑来找。他们不是全出去打工了的么。”

  瞎子社长叹:“唉,这年头外面是有些乱。我们寨子丁爸和锋爸在外面做好事后逃跑了。好事,还有哪样好事,嫖娼了哩,且听说还是惯嫖。在广东一次严厉扫嫖打娼中两人被活捉在床,本要送劳教改造或给阉割,不想两人却手牵手翻越拘留所高墙跑了,还打伤看守所公安。这下可好,亡命天涯啦!以后如果你看到这两人回来要主动报案,不然要犯包庇或窝藏罪哩。”

  “哦,当然。”思妈说。

  这时思妈听见不远处的那两家屋里传出了女人的哭声。哭声一声声欲断不断欲绝不绝从茂密的苞谷林深处隐隐传来。

  瞎子社长一走,思妈胸口立马大痛,像有人把它的两个肺或心肠拉扯着。痛着痛着两边脸抽了一下,于是命令受警棍伤后还在懵懂中的咪咧在门口站岗,就进屋抓胸口躺在床。

  思妈心痛得哭了。

  久违了,咪咧终得和主人一起赶德峨街。德峨今天是街日,但和往年甚至和去年或今年年初大大不同。几年前这街市动不动有三两万甚至四五万人赶街,而今就工闲时节也只不到三四千人,街面很冷清。

  咪咧脖子套着一根麻绳,思妈牵着。咪咧懂思妈是担心街上人多害怕两个走散才如此待它。

  咪咧又得吃米粉了。德峨街的米粉永远好吃。这里以前人气旺时曾有过五六家猪脚或羊肉馆,满街飘香,如今没多少人了,就只剩几个米粉摊。思妈要了两碗粉,自己吃一碗,另一碗倒在地下的一张南瓜叶让咪咧吃,咪咧就狼吞虎咽地吃个饱。

  吃完粉,思妈带着咪咧东逛西逛。咪咧发现主人又带它来到卖狗行。咪咧看见主人走来走去和一些也走来走去的人闲聊,那些人还看了咪咧几眼。咪咧猜想可能是主人想给它买一只弟弟或妹妹狗了。咪咧十分高兴。

  但一会咪咧发现不妙:主人在把它卖给一个老年男人。那人数一沓钱给主人后,牵起绳子,把咪咧拉走。开始咪咧还以为是他们试着玩,但等到买主把咪咧牵走好远,咪咧一下傻了。咪咧很想看主人思妈一眼,但思妈却一转身消失在人群。咪咧甚至半声也来不及吠,就不明不白告别了主人,傻傻跟着买主走了。

  咪咧和买主踩着星光回到了另一寨子。咪咧没看清这寨子尊容,也不想看。买主把咪咧拴在猪圈的柱子上。圈里有两头小猪。看来买主是买咪咧来守卫这猪的。

  一夜快过去,咪咧一直想不通为何主人把自己卖了?想不通就仰头向天狂吠,一直吠到天亮。再过两天,咪咧摇摇头晃晃耳,终悟出主人看来是爱自己的,可能没钱用了才把自己卖的,于是趁买家人不注意咬断绳索跑了。

  咪咧跑了半天终回到野猪坪。

  到第二街,咪咧又被主人哄着背在背篓来到德峨。主人背咪咧满街走,一直走到主人也疲了,才站在街口傻傻地站。咪咧猜想主人在找人,一定是在找上一街的买主。但找不见,主人就又再转到卖狗行把背篓放下,然后和那些来买狗的人们闲聊。这时咪咧知道自己又要被卖了。的确有不少人蹲下来看咪咧,然后和主人谈价,有人甚至把一沓钱递来,但主人不卖。直到天要黑了,主人抬头看看天色,才把它匆匆卖给一个姗姗来迟的中年妇女。

  但两天后咪咧再次逃回。

  第三街,思妈带咪咧又上街,这次思妈用了一条又大又粗的牛皮绳把咪咧全身五花大绑背去赶街。

  思妈很奇怪,这小黑狗为何不像别的狗?别的狗卖就卖了,哪还会跑回来?而这只却一而再再而三跑回来,这让她不安。而她原本想卖了它就立马往广东走了的,却一直没走成,可能就因她预感到咪咧要逃回来,所以也就等啊等,真的,它到底一次次跑了回来。

  这次第_一次赶街了,思妈再背咪咧在街上转,她想看是否见到那两个买主,但转了一天同样不见,最后只好再次把咪咧半卖半送。思妈卖咪咧其实也是心痛着的,她要卖时得先问清买主买去做什么。如果买主说是想买去做菜,那么给再多的钱也不卖。如说是买去守家才考虑。前两街咪咧每次卖两百八十元,但今天她只收人家一百四十。买者是个五十多岁女人。生意成交时思妈特别交待买主一定要看好咪咧,最好把它暂时给关在屋里,不能让它逃了。思妈相信咪咧这次是不可能逃得回来了,所以就放心在街边吃了一碗米粉,然后回家。

  可当思妈刚要进家,咪咧却已耷拉一羽红舌气喘吁吁摇着尾巴站在自家门口迎接了。

  “黑,我的小黑!呜呜——,呜呜——!”思妈大喊大哭着把背上的背篓一抛,冲过去抱紧了咪咧:“呜呜,我的心肝,小弟,好宝贝,我的乖儿子,你为什么总要逃回来,你叫我怎么有脸面对那些买主,叫我如何在这层天底做人,叫我怎么走得出这家这寨。呜呜,啊啊,你也哭了?啊呀你以为我想卖你?我可一点都不想,但你知道吗?我可要走了,要去很远很远的大街市,不得照顾你了。你老这么的跑回来,我要不在家,你等于没了主人,如何过日子,如何找得吃?我讨厌你啊我的小咪咧小宝贝。你成心不让我走,对吧。可你唤不回我,我走的心早定了。你老逃回来,那你就守吧,守好这个家,等着我们找到很多钱后回来过春节,呜呜,呜呜,你不该这样,你要受苦了,呜呜,呜呜呜呜……”

  咪咧的双眼也被几片泪渍巴着。这晚思妈陪咪咧坐在自家门口一整夜。

  次日,掰开茂密的寨中苞谷林,踩着太阳迷幻的千万条光线,思妈真的走了。她要去广东深圳,去老公说过的很大的大街市找自己男人和儿女。而这,大大超出了她的身心承受能力,所以当思妈真要走了时,站在自家门前向那小洋楼低头大哭了一场。

  哭够后思妈心还不甘,又带咪咧去找大仙。半道上看到瞎子社长站在那块高耸的队长石上。没见他练口形,而是呆呆像一尊石像。思妈和咪咧小心走去,社长没察觉到有人和狗走过他旁边。

  一团黄色的阳光从开着的门和窗照进了大仙的屋,一个耀眼的红十字药箱装满残香根。香根重重叠叠如一个长满刺毛的刺猬,药箱周围是一大堆的灰烬。

  “不用算了,想走哪你走吧。”话还没说半句大仙就已明白思妈来意。

  “那你总要说一句我或寨里的事呀?要不我走不了呢。”思妈说。

  “你个妇道人却总要听我这些骗人的鬼话做什么?走,走走。”五婆把思妈和咪咧推出门,关了门。

  思妈再次使力把门推开,让太阳光线光团和她一起冲进屋。

  巫医五婆大仙没办法,只好直直伸出两手说:“拿来,七百元。”

  “呔,你要把我几次卖咪咧的钱全要走呀?”思妈疑惑不已,呆傻着。

  “说对了。既然你非要算命我也不客气。反正你出走了会找到大把钱的,不要太小气了。”

  “好吧,减去我吃的几碗粉,就给你六百八十元。”思妈说着就伸手进荷包里把卖咪咧得到的钱全部拿出递给巫婆大仙。

  “好,爽快,这是我几年算命最大的一笔收入了。”用指头蘸口水点好钱,大仙就端坐一只小凳,头罩块黑布,双手平放在膝,双腿开始颤抖,嘴里呵欠连天,最后人了巫境,半梦话半神话地说:“其实我早说过了——这次不过是重复——总有那么一天,这寨子就只剩一只狗——而这狗本也要走,只在它要离开时——整个天空,寨子红红黄黄——像有大片晚霞坠落——它,走得或走不得,都是冥冥中注定的,不想再说明白了。”

  “还有吗?”思妈问。

  “多年以后——凡来这种地方居住的人——将得到奇高工资奖赏——而在这之前,寨子的时光倒流了至少五百年。”大仙说着说着双腿停止颤抖,在黑布里睡着了,呼噜声如雷。

  思妈带咪咧走出大仙的神秘木屋,发现下起了毛毛雨。天上有两圈彩虹,一圈颜色较浓的在里,一圈淡些的在外。寨子上空有少许雾气,阳光从彩虹从那些雾气中漏下,野猪坪淡黄淡黄的,充满神秘。

  思妈转回家,把一麻袋百多斤重的炒苞谷颗拖出门丢在屋角一块废弃的大石磨旁留给咪咧,把大门给上一把大铁锁,然后用背篓背起约两升的苞谷种,再狠狠命令咪咧在门口立定,转身向东走。在成功地躲让了一群招摇过市的野猪群和几对过路野猫子后,就走到那节老公插满路牌的路段。思妈把一块块牌子拔下丢在路坎,只留插在正式公路边上的那第十块牌。思妈站着看了那牌良久,从荷包掏出大前年她从学校廖老师教室偷走的一截粉笔头把上面的数据改为:“野猪坪→深圳0公里;野猪坪→广州0公里;野猪坪→南宁0公里;野猪坪→百色0公里”。

  十二、欧谣

  次弟而来的秋冬去了,次弟而来的春夏又去,又再轮回到秋冬。

  野猪坪的苞谷一岁一枯荣,不是人种,不薅草,不收割,而成了地地道道野生物。春天,苞谷会自己生长,夏天苞谷会盖住一个有很多小“烂尾楼”的寨子,家家户户屋里屋外窗边楼顶墙缘挂满大小不一颜色深浅不同的黄瓜南瓜。秋天苞谷黄,一个寨子全被苞谷棒插满。秋天一过,寨子被层层叠叠的黄色苞谷秆遮蔽,外人很少辨别出苞谷秆堆里还会有一个寨子。残冬,那些落地霉烂的苞谷颗更会提前发芽长出绿黄色的嫩叶。

  月亮和太阳在天空上穿梭赛跑,一晃眼再一个春夏秋冬天过去。

  这时野猪坪已没几个人了,只剩瞎子社长、廖老师、五婆大仙和五个中年妇女。

  这天咪咧梦中醒来发现整个寨子全在苞谷秆重压下。咪咧不需到外面找吃,也不需哪个人煮给吃。只要它想吃就一定能在满地的苞谷堆里找到吃。只苞谷是生的,吃多了肚子会胀,因此它会开小差悄悄离开家到十几公里远的北边贵州村寨走一圈。再过几天,又再到西边十数公里远的云南村寨走一趟。那些寨子和广西这边的野猪坪没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当它走到一两个寨子时,偶尔会有一家人在喂猪。猪吃潲水时把潲水溅出地下不少,它就钻进猪栏舔吃。有一次它只顾拼命低头填肚子,差点被人家乱棍打死,于是发誓从此饿死也不去惹人家的猪潲水。

  咪咧离开广西野猪坪到云南贵州那边村寨逛悠,一般选在白天中午。这时天气炎热,整个天地懒洋洋.不会有人进野猪坪偷东西,因此才敢离开。主人离开家两年多没回来一次,过春节也没回来。尽管如此,咪咧想主人终究会回来。它也相信那两个年轻的小主人会回来。所以它天天望眼欲穿。

  这天,当咪咧巡游外省寨子回来时,它发现寨里的五个女人背着背篓排成整整齐齐的一排队伍站在长满野生苞谷和杂草的小学操场。她们一个个腰弯得像月芽,背篓里有苞谷种,小孙子,舍不得弃掉的几件衣裤等。队长石上站着瞎子社长在喊口令。五个妇女先还一边听瞎子社长喊“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转着转着有个妇人改变了社长口令,插嘴大喊“一二一——齐步走——出发——”

  五个妇女的这齐步走就没再停下,整齐划一地走如同在接受瞎子社长检阅,然后离开寨口直直向东走去再不回头。瞎子社长也懵了,气得用颤抖的拐杖直指这些妇女大骂。

  如是,寨里就只剩三个人一条狗。即瞎子社长,小学廖老师,巫医五婆和咪咧。

  瞎子社长像突然像苍老二十年,胡子也不刮,而让它们肆意生长,整个身子骨被一松弛干燥不完整的皮包裹,俨然一个千老的丝瓜络挂在历经冬残的树枝上。廖老师双腿患风湿,每走一步路都要用拐杖把骨架撑住,选准一落脚点了才敢挪脚,这和瞎子社长没两样。五婆则继续一整天打呵欠,有人无人来算卦都打没完没了的呵欠,而且这种呵欠声已越来越失去力的支撑,像一个垂危病者在哀声叹气,使听者也跟着昏昏欲睡。

  这天,阳光照过野生苞谷,野猪坪一片迷幻。瞎子社长和廖老师带着咪咧,三个一起去看五婆。因大家几天没听见五婆打呵欠了。

  他们一推门,大团的太阳光幔也跟着挤进。这时他它们发现五婆在认真收拾房子。屋里药箱不见,香根香灰也不见了,却见五婆把自己打扮得一派妖娆。

  “要出远门?”廖老师问。

  “不。好久没人上门来找,闷了就把房子和自己收拾一下。”

  “不算卦了?”瞎子社长问。

  “不了。”大仙说。

  “为哪样么?”瞎子社长问。

  “做这种其实很心酸的,不想再预知。”大仙说。

  “你还能给我们再讲点什么?”廖老师问。

  “不讲。”五婆说。

  “说嘛。”瞎子社长说:“现在又不会组织人斗你了。”瞎子社长说。

  “我倒想让你组织人来斗,但你组织不来,我也没事干了。几个月竟然没一个人来算卦,我闷死了,所以尽量穿得俏些,免得哪天走了不划算。”五婆说。

  “我们这寨子这人气,你能说哪怕半句也好,求你了。”瞎子社长和廖老师同声说。

  “那好吧说就说。我不用坐凳子布罩头颤动双脚打呵欠了,直接说了,这年头我们地方有些不太平,大家要小心点。叫咪咧也小心。已说完了,打死也不再说得出半句了。”

  “哦,知道了。”瞎子社长和廖老师回答。

  三个退出不怎么迷幻的小屋。

  回来后,廖老师又执着一杆短笛站在小学校操场吹奏。有风吹来,操场上的苞谷林和杂草从这边压来,往那边伏去,都碰撞着廖老师的脸。廖老师老了,腰弯得如一弯残月,所以即使他拼命把腰扳直挺胸,苞谷林和杂草同样几乎把他盖住不见。但笛声却很绕梁,吹得野猪坪小寨一派凄迷。

  十几天后,廖老师背着一袋瞎子社长从地下捡来的苞谷粒离开了野猪坪。廖老师双脚患风湿走路很不便,因此用一根瓜蔓把笛子吊在脖上。

  瞎子社长紧追几步问:“像你这样去城里会找得吃么?”

  廖老师说:“只要还能走,前方不会只是断头路,哪怕去乞讨也不能再呆这了。虽走晚了,但只要还爬得动,投靠到某个丐帮帮主,相信还不至饿死。”勾着腰艰难地离开了小寨。

  瞎子社长呆站一会,耳畔仿佛响起廖老师缥缥缈缈的笛声。他虽看不见廖老师,但还是向已远去了的廖老师背影连连麴躬,一边喊:“我无能,是我无能。老师你走好!你这一路东去路途遥远,不知要过多少荆棘越多少沟壑跨多少江河翻多少山脉搏击多少野猪豹虎,一路平安吧!”立时深陷的两个眼坑里泪水婆娑。

  走不动路的时候,只能追随儿女的步伐。可是,要是没有儿女呢?

  瞎子社长带着咪咧又继续绕寨子转圈。他它先绕寨子十几圈,然后再绕一个个家三小圈,再然后绕五婆家、瞎子社长家和思妈家圈圈。

  当绕到思妈家时,瞎子社长对咪咧说:“你主人最值钱的就是屋里的那台三十五寸大电视机,一台电脑,一台影碟机,一台电风扇,这些都还是新的,没用过,你可要守好了,这年头我们地方可不太平。”

  咪咧点点头。

  月亮太阳继续在天上汗水淋漓地赛跑,转眼冬来到。

  瞎子社长走不动了,但咪咧还能走,它就继续巡逻。一家家巡,就不管那些空屋废弃屋烂尾小洋楼里有人没人。

  冬天,先是下了几天冷雨,接下来雨变成冰,紧着冰转为雪。雪下得很大,山道,山峦,坡梁,谷地,房顶,树上树下,石凹,土坎,全白皑皑的。大雪封山,路被冰冻住,更不会有人回来过年了。三年前还有三四十人回来过春节,去年前年每年有十几个。而今年怕一个人都不会回来。但咪咧还是站在屋门口寨口坚守,守得全身是雪。

  真的是没一个人回来过年。

  到春天,万物复苏,野生苞谷又再长一茬,把个寨子完全盖住。

  到夏天,苞谷长得不错,苞谷林把寨子每家每户也给盖住。

  这天晚上一块苞谷粑样的圆月巴在寨子上空,月光如水,咪咧正在寨东头巡逻,突感心口痛,两边脸都在抽搐。咪咧知大事不妙,赶紧冲回家,以为主人的那堆好东西要被人偷了。因它早就发现有一伙三四人几次在偷窥主人那几台机子。一次,这伙人还不怀好意给它抛来两块黄灿灿玉米粑,被它识破,一爪就把玉米粑给踢回去打中了他们的脸,他们的诡计终未能实现。但跑去了却不是,而是五婆家有动静。

  咪咧箭一般蹿去,看到两个蒙面人正一边手揣着抢到的一大摞红钞,一边对五婆下手。一个把五婆压倒在地蒙紧嘴巴,一个脱了五婆裤子也褪下自己的裤子。面对凶神恶煞的窃贼色贼突然从天而降,五婆一时乱了阵脚。吓懵了。在双手胡乱护胸咕哩呱啦念完几句经咒后,五婆奋起反击,两手抓起床下的药箱甩来舞去拼命反抗,终因年纪大力衰而不支。咪咧牙齿从牙根到牙尖像被甩一把荨麻草全痒了,先机灵地倒退几步,再鼓足勇气运足力气汪一声冲了去把那个在紧张行事的色贼小腿肉活生生咬脱有碗口粗的一大块,又再从那鼓上来的厚臀撕下一块。当那人抱着小腿和臀部嚎叫着翻下地时,咪咧转身又汪的一声把另一个的小腿肉也撕下一大块。咪咧吐了一泡血痰,还想继续撕,但那两贼却手拉手瘸腿连跑带滚洒一路血滴散落一路的钞票奔出寨外,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婆大仙经了这么一次大惊吓后一病不起,不几天死了。五婆一死,只是不到一顿饭时间,那个呆立几十年十分简陋的卫生室也轰然倒塌。瞎子社长和咪咧把她给埋在了她那神秘迷幻、堆满南瓜苞谷棒的卫生室屋基。

  此后每天,瞎子社长总站在操场边那块粘腻滑糯的队长石上守望寨子,边望边瞌睡边幻想。久不时还会哭出些声。每当这时咪咧则不知疲倦没完没了地一圈圈巡逻。

  思妈坐一天一夜车来到深圳。深圳高楼林立,有几处的楼房比野猪坪周同的山还高,天空很小且狭窄,有的地方仅一线天,车呢像薅苞谷时三角锄一不小心刨中蚂蚁窝的蚁群多而乱。几天后思妈终于在龙岗区找到了工做。她虚岁四十六了还能找到工做也不易了。工不难做,只是每天坐桌边用一种红色塑布卷结成一朵朵的小花。听说这花是出口给外国女人戴的。工不苦也不累但工时长,每天十六小时。不过报酬不错,每月最高三千元,最低两千,比在野猪坪好多了。在野猪坪,即使那时老公也还没来城市打工,两人白天黑夜打柴找猪菜磨苞谷养猪,一年出栏十二到十六头猪,但如若减掉所用粮食和劳力成本,一年赚不到两千元。而今自己一个月就能赚下当年两公婆一年赚的钱,哪有不快乐?因此莫说一天做十六小时工,就做二十小时也不累。于是一晃一个月半年一年过去了,她也没察觉到。

  思妈的丈夫也是在离这仅几十米的一个公司给电话机传真机之类的喷漆。那可是苦活,但工钱高,每月能得四千元,最低也拿三千。还有儿子女儿,一家四口人吃用开支后每月收入加在一起不会少于八千元。虽两公婆租房住,一间十几平方米每月房租四五百元还租得起。儿子女儿在工厂里有集体宿舍,不用租房。思妈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大把年纪了还能赶上趟进城打工,因此感觉满意了。而唯令她还有些放不下的是久不时还会思念野猪坪那逝去了的一坡坡苞谷一岭岭林草。她背来了半背篓的苞谷种,但深圳龙岗这儿遍天遍地高楼,哪有地方种,思妈就在租屋阳台种上几大盆做风景。苞谷在盆里竞也长得旺,把一片窗口全遮住,一片苍绿,一片缨须红。不明就里的人总一再仰头凝望这扇窗。到苞谷结苞,她喊来厂里七八个姐妹或煮或烧了吃,笑声震天动地。

  咪咧觉得巡逻再苦再累也不怕。但最担心的是自己谈恋爱了。它想这或多或少会影响到自己忠于职守。咪咧巡逻的半径也已不限于野猪坪一个寨,而是大很多。当巡逻到南盘江对面贵州巴结寨时,它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姑娘。这姑娘全身灰色,毛长,苗条得很。尽管姑娘也喜欢它,但显然她不会轻易同意和它做,不愿过早放纵,所以一直暗示它要多走几趟。而巡逻到云南那边一个叫绕山坪的寨子,它也爱上这里的一个姑娘。这姑娘甚丰满,也更漂亮水灵,特别那羽不长不短的漂亮尾巴快速旋转和颤动起来十分迷人。却更碰不得,眼角特高。但咪咧考察过了,发现它并没男友,因云南那边同样狗很稀少,一个寨子也不过一两条,再漂亮的姑娘也难得有如意郎君相配。于是咪咧除每天完成八次巡逻广西这边的野猪坪,它还要奔命地忽儿出现在十多里外的贵州村寨,然后第二天又会突然出现在另一处十多里外的云南村寨。它要在两姑娘中做抉择。

  由于咪咧坚守,思妈的房子除房顶水泥盖板上长着十几株硕壮的野生苞谷,整个房子一点没改变,像始终有人在生活。因起的小洋楼,苞谷南瓜黄瓜藤蔓伸不进去里屋,南瓜和黄瓜只能挂满一圈两层楼的墙壁和一些露出外面的枋条,房子还很完好。房内那几件现代宝贝也完好地搁置在一张桌上,像每天都有人在用。

  这天,咪咧去贵州巴结寨时,它着实很伤心了。它看见有一只不知是从哪里跑来的雄壮的兄弟和那狗姑娘在欢喜地打情骂俏互相追撵,望也不望它一眼。它知道这对肯定趁它不在勾搭上了。它就跑到了云南的绕山坪。还好,那狗姑娘变得很温柔,很理解,水着的一双眼很迷离。咪咧就知它在立春。咪咧觉得只要和它多依偎几下,它准能同意。于是把头抚在它颈上,两个摩挲起来。随着摩挲动作加大,两个气越来越紧,咪咧发现自己很想,它也很想了,于是咪咧想不应再客气。于是呼的就趴上了她背脊,正开始动作,突然心口一阵绞痛如心梗,立马地脸也变了形。它十分不舍地咕噜滑下来告诉了姑娘:下次吧,过几天吧,我有急事!

  于是咪咧撒开四爪在山野里狂奔。

  刚进寨,咪咧就见三个窃贼正扛着主人的那些现代宝贝出门。三窃贼中有两个是上次在五婆家做恶过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咪咧颈上的一圈黑毛勃然怒耸,吠声都来不及发就如离弦的箭横断十几棵苞谷秆,直奔那三人小腿。三个蒙面窃贼的三块小腿肉几乎同一瞬间活生生被撕脱。三人拾起石头挥着棍棒和咪咧撕打在一起。咪咧眼包被砸了一石,立马肿起。背梁挨了一闷棍,四爪立刻麻痛像要瘫。

  咪咧被打痛,被激怒,拼命了。只见它双眼瞪圆,四脚奋起如鹰爪,不一会就把三人咬倒在地。三人骨碌爬起,他们也被激怒,拼命了。一个冲上来把咪咧死命箍住,一个学咪咧用嘴咬咪咧后腿,一个则两脚拼命踢咪咧肚子,现场鲜血淋漓。

  咪咧越战越勇,那三人的蒙面罩早被扯脱,头皮逐一被撕开。另一个的大腿肉也被撕烂,另一个的手指被咬断了几根筋,人声狗声一片。

  瞎子社长知道咪咧和盗贼的战斗打响了,立马冲过来帮忙,但眼睛不好使,只能擎一根木棍东打一棍西击一棒,棍棒断成几截。咪咧像疯了,呼地飞到天空,再呼地坠下来咬了那些窃贼的耳朵或头皮,然后又腾地直冲云宵,再如老鹰抓鸡般俯冲而下。

  “这可恶的黑狗,他妈逼变神狗了,我们拼不过,快,快点火!”一个窃贼大喊。立时寨子浓烟滚滚,寨中苞谷林和那些遍地歪七竖八的房屋一齐着火。火势借风席卷野猪坪山谷,幢幢房屋特别是那些藏在苞谷秆堆中的小洋楼烂尾楼噼啪爆响瞬间分崩离析。而那些还没改为洋楼的古木屋则化作一个个巨大火球,多个火球并成一火龙向山颠毛草坡或金银花地竹林桑叶林疯狂舔去,火舌舔到哪哪就立刻成了废墟。

  思妈这天中午吃饭休息间歇,突感胸口似被撕一块肉或裂开了一线闪电。这股莫名的巨痛让她战战兢兢脸黑脸白欲倒地。思爸一边使力支撑不让她倒下一边打手机叫儿女请假快来看母亲。思妈却说不,不用了,说家里出事,一定出大事了。儿女还没见到,丈夫拦不住,她呼地上了的士直奔车站。二十八小时后思妈出现在寨口,然整个野猪坪战事已告结束,只几缕蓝炯在偏僻角落袅袅,还有少数没烧糊的野生苞谷颗如烧漏的炮仗零星毕剥爆响。

  三个窃贼倒在屋前死了,全身被大火烧黑,身体蜷缩成三小卷穿山甲。每人胸前还在紧拥一件她家的现代宝贝。

  咪咧也死了。也一定是被大火烧死的,全身烧得一塌糊涂没剩几根好毛。思妈把咪咧紧抱在怀,压抑胸口多时的巨痛变成了呜呜咽咽的声音狂涌。

  咪咧似懂思妈回来了,眼皮动了动像在努力撑开,接着溢出几滴泪水。再接着身子抽了抽闭目了。

  “咪咧,我的咪咧,我的乖儿,怎么啦,你不能走呀,咪咧,你不能走。我的乖儿,乖儿子呀!”思妈紧抱咪咧痛哭。

  队长石上,瞎子社长站立着一动不动,两个深陷的眼坑仍在张望。

  “社长,社长大叔!您……还好吗?”思妈喊着几步爬上高石用手摇了摇。瞎子社长砰然一声如一尊大石雕倒下。

  “大叔!社长!”思妈哭喊。

  野猪坪还在冒白烟,但毕毕剥剥的苞谷燃烧声已停息下来。曾经的小寨静谧得让人窒息。太阳开始落坡,夕光如黄柱红柱在天空横摆,一个个山头鲜艳嫩黄,山谷雾霭迷蒙旖丽。

  遍地都是炒苞谷颗,那是寨里过于丰收的野生苞谷过火后留下的。思妈呛咳一阵,弯腰拾几颗焦黑的丢进嘴,苦,但她咽了。再拾一把未完全烧焦的放进嘴,嚼一会,甜的,便跪了下去俯身轻轻吐出喂咪咧。但咪咧已不能张开嘴享受天食。思妈忍不住又再呜咽。思妈用几处还未烧尽的苞谷残秆连同灰烬把这一人一狗给掩埋了。葬完这两个,习惯地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现在什么都没有。太阳走了,月亮还没来,天空紫蓝,天空下面是黑白。忽然,远远近近“知了知了知了”的晚蝉声四起。

  思妈喉咙一痒,突然很想唱歌谣。毕竟好久没唱了。

  责任编辑 哈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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