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亚孜·恰西坎(绰号:老鼠)大清早起来就把马套上了车。他仔仔细细地绑紧马的胸轭后,心里似乎猛然涌出了对这匹马的怜情,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抚摸了几下马的长脸。尼亚孜·恰西坎像是要出远门一样,准备得很充分和迅速。不过,每当他这样风风火火准备出门的时候,老婆总是跟不上步调,这又激发了他的火气:
“快点,你这个呆子!快点把东西都准备好,暖瓶里泡上浓茶,在别人还没有睡醒之前我们就得从村子里出去。你快点呀!”那早已习惯了他火暴急躁脾气的老婆依然撅着嘴不紧不慢地嘀咕了些什么。
等尼亚孜出门的时候地平线已经开始发红,太阳快升起来了。急速而去的马车像跟着音乐节奏般嘎吱嘎吱地响着。灰白马看上去很是健硕和威武,毫不费力地拉着装饰豪华的空车奔跑。马脖子上吊着红缨穗的铜铃不停地响着,在土路上,马时不时地还打一两个响鼻。尼亚孜·恰西坎双手紧紧握着缰绳,嘴里哼着小曲傲慢地坐在车上。他那又黑又浓的眉毛、又大又圆的眼睛、唇边似乎喘气都困难的浓密胡子在他脸上显得那样恰到好处,如此俊俏。耷拉在车辕上快挨着地的长腿跟着他一起晃悠着。车上装着陶碗、两个小油馕、一些零碎干果的土布袋子。夜里打磨得锃亮的大头砍土曼(用以锄地挖土的铁制农具)被绑缚得结结实实地放在他身后的车桥上。路两旁成排的杨树遮挡着太阳光,在路面上投下一路的阴凉。路两边小渠沿上散发出来的薄荷蒿子味,使得空气里充满了让人心旷神怡的香气。周围到处都可以听到啾啾地土灰色百灵鸟的呜叫声。来自乌拉尔山的秋风与清晨潮湿的空气交织在一起给人一种凉爽的舒适感。手拿肩扛着镰刀、草叉、砍土曼朝着田地急急忙忙赶去的农民们看到尼亚孜,便带着开玩笑的口吻向他打趣:
“这大早晨的,你这是去哪儿啊,尼亚孜?看样子你还是要赶着去掏老鼠洞呀?你真是有心计的老鼠啊!”
“如果发现了什么宝藏,也别忘了给我们打个招呼啊!”
“啊,你看看,多么漂亮的一匹马!”
“看看,和这辆车配的恰到好处啊!”
“现在我们可以把你叫成尼亚孜巴依(富豪)了!”
在这种夸赞面前,尼亚孜·恰西坎感觉自己就像凯旋的将帅一般,昂首挺胸朝路人微微地点点头,来做回应。“人肥耳,牲畜肥腿”这句老话不是白说的啊。这世界上难道还有不愿听颂扬夸赞的人吗?如果有人看看你身上的穿着,说:大哥,你的衣服穿得太合适了,恭喜你!或者说:你简直就是容光焕发,显得非常年轻!就是再严肃的人当即都会扬起嘴角自豪地笑一笑的。不过,每次遇到这样的事儿的时候,他那吃闲饭的老婆孩子嘴里就是没有一两句好话,而是皱着眉头撅着嘴给他说几句风凉话来刺激他的情绪。每当他又累又饿就像拉犁的牛一样回到家时,他们连个帮着取下麻袋的人都没有,他也只能嘴里怒骂着那些出去玩就不知道回来的孩子们,去央求邻居们来帮忙。不只是因为这样,有时他心里的某一处地方像是没有浇到水似地变得易怒爱发火。今天在出门时,老婆还像没有按时准备好出门的东西似的,连出门为他送行祈求平安都没有做,简直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尼亚孜·恰西坎像是睡不醒的人一样耷拉着脑袋坐在马车上。不知是什么东西在烦他,时不时地要用手挠挠颈背。
不管怎么样,完全可以把他说成这个村里有头有脸的人之一。在很远就可以看见他的在村子另一头矗立着的带有蓝色门廊的五间房。这套房子因为整个精美的装潢,宽敞的茶屋,满是各个品种的果木、花花草草的开阔的果园,还有圈里的牛羊,窝里的鸡鸭,与其他房子有着天壤之别。就像俗话说的:“财富多了也不压人”,虽然他已经有了对自己来说多得绰绰有余的财富,但还是没有放弃他掏挖老鼠洞的活计。他老婆多少次地劝说:他爸,算了吧,我们又不缺粮食吃,就别再去掏老鼠洞了!每次说这话基本都是以“啪”的一个大嘴巴宣告结束。孩子们哭着央求着说:爸爸,别再去挖老鼠洞了!同学们都取笑我们呢。他们总是当着我的面说孜拉姆的爸爸是挖老鼠洞富起来的人,总是说一些这样的话拿我开心!这些话语,对他来说一点作用也没有。就如同这是他祖传的职业似的毫无罢手的意思。
在当时那个饥荒的年代,人们都只能吃着大麦、玉米和一些草根饱受饥荒之苦的时候,他半夜起来偷偷地吃完白面馕,过油肉拉面,然后把嘴一抹,装着什么都没吃似的,很是轻松地度过了那些艰难的岁月。那些时日里,帮他渡过难关的依然是这个行业。现在,虽然日子到了如此富有的天地,难道就应该放弃这个生计吗?整个夏天为了那些农活儿受苦受累,还不如到秋天挖几个好一点的窝,除了可以稳稳当当地过一个冬天之外,连开支花销的钱都有了呀。像这样去掏挖洞窝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呀!村尾的阿西木·破克(绰号:屎)、斯蒂克·恰亚尼(绰号:蝎子)等人在我懂事儿前不就一直干着这个活计嘛,按照一些人的说法,这个活计是他们的传世行当,与他们掏挖所得到的东西相比,我所得到的算什么呀!这事儿也得那些不怕尘土沙粒、雨雪风暴、冷嘲热讽的人才能够干好。二十多年以来一直在延续着的行当,难道因为老婆的一句话就要放弃吗?这也不是想放弃就能丢掉的行当吧,哎,我愚蠢的老婆!你不会觉得这饭吃得太容易了吧!
一路上都在想着这些事儿的尼亚孜·恰西坎几乎没有觉出已经到了目的地。他快到旱田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远处突兀着的高高的山岗上,已经发黄了的各种野花野草造就了一幅别样的风景。从高坡向下看时,远处烟囱中升起黑乎乎的和青灰色的煤烟,绿洲中的村落在这雾气中若隐若现。尼亚孜·恰西坎所要开挖的地方也就是坐落在这个高坡腰脊上的旱田。
这种旱田是这儿所有人所熟知的,只要有雨水当即就可以长满花草植物的,不属于任何人的肥沃土地。在春季分出一些麦种、胡麻撒在这里,如果雨水好,到了秋季那沉甸甸的麦穗会让人喜出望外。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那些专门种旱田的人们得到成麻袋成麻袋的收获后,会哼唱着各样的歌曲进入村子,聚集在路口玩牌或者吮吸着辣得呛嗓子的莫合烟说天笑地的闲人们都会羡慕地向他们张望,咕咚地咽下唾沫,当即把话题转移到这个方面来。也就是在这些天里,这些事儿就会一传十十传百地传遍整个村子,变成非常有趣可笑的街头路口的话题。
“你们听说没有,今年玉素甫·萨卡里(绰号:胡子)从旱田收获了三十斛麦子(容量单位,一般五斗为一斛。)。”
“那算什么呀,去年阿迪力·卡里泰克(绰号:木棍)早春时节就去了旱田,到了秋天所收获的麦子、胡麻、大麦用拖拉机拉了好几天!”
“这就是俗话说的:胡达要恩赐,你圣人也只能干瞪眼呀!”
“那是哪一年,亚力·捣蛋把五麻袋麦子播撒在旱地里,到了秋天不是也空手而归了吗?”
“胡达不赐予,也是白卡尔(白瞎)的事儿啊!”
“你们听说没有,据说霍吉·帕合泰克(绰号:斑鸠)去挖老鼠洞收了十斛麦子呢。”
“原来,旱地的粮食都被老鼠这鬼东西收入洞里了呀?”
“你们没有看到吗,那个尼亚孜·恰西坎不就是靠着挖老鼠洞发起来的嘛。”
这话说到热闹处的时候,一些心很重、肝火旺的人都会义愤填膺地说得脖子上的青筋都快炸开了的地步。
“难道这些人也配做人吗?这些饭桶这个夏天的六个月都不下地干活儿,跟着歌曲乐舞到处串场子游玩,把整个夏天的黄金时节浪费掉了。等到了秋天,还恬不知耻地去挖那些老鼠洞,去抢夺属于老鼠的给养。这也是一个人该做的事儿吗?哎……”
村里的路口是充满了各种贤哲名言和教诲的神奇之所!在这里可以听到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事情,看到很多永远再也看不到的东西。这里永无休止地成为天然的巴扎集市,出售着所有生活中的必需品。在这里的商铺几乎可以找到从毛巾、肥皂、冰糖、果糖、方块糖到肉油、蔬菜、馕、盐、西瓜甜瓜及莫合烟等等所有的东西。世上发生的各种奇异的新鲜事儿也会从这儿传到村子里面去。谁家的母牛生了几头牛犊,谁家的房子被贼偷了,谁家的老婆与什么人有关系,谁家的闺女和谁家的儿子逃跑了,村头哪个人因为被鬼缠身嘴巴歪了,哪一位毛拉在去念经的地方没有给徒弟们分礼金,全都装进了自己的口袋,晚上的赌局中谁赢了谁输了等等没完没了的闲言碎语,还有关于妖魔鬼怪的传说、神话故事和幽默笑话,使得路口显得非常热闹繁华。只要有一点雨水下来、刮上一阵风,似乎都在等着这风这雨似的,那些早已厌倦了田地里农活儿的农民们,不等到太阳落山或者是老婆孩子的叫唤,是绝对不会从路口回家去的。
等尼亚孜·恰西坎到达旱地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杆子尖上了。车子离开小路翻过前面的高坡没走多久就看到了这样一个场景。几家人与孩子们一道挖挖掏掏地把一个高坡的一角都挖开了。手里拿着长长的木棍的小孩子们像是找到了一个有趣的游戏似地追逐着仓皇逃命的老鼠,正在用石头土块和手里的木棍击打老鼠。没有来得及逃走的老鼠紧紧咬着牙关,那如同逗号般黑亮黑亮的眼睛瞪着某一处,像戈壁荒滩上的石头一样躺在那里。那些人看看这些死掉的老鼠,非常有成就般地说笑着,似乎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正在优哉游哉地往麻袋里装战利品。尼亚孜·恰西坎看到他们,嘴角上一下有了笑意,朝着他们喊道:
“你还在呀,哎,斯蒂克、阿西木大哥,我想着怎么在村子里老是见不到你们。原来在这里玩着呢呀!”
斯蒂克·恰亚尼听到尼亚孜·恰西坎的声音不知是因为对自己的战利品感到羞愧还是不想说话,望着他不屑一顾地问道:
“是尼亚孜吗?”
“啊,你怎么来得这么迟?这一片都被我们占了。你就去那边吧!”他很是粗暴地指着西边说。
对住在一个村里的斯蒂克·恰亚尼如此粗暴的态度感到不安的尼亚孜·恰西坎一声不吭地扭转马头走了……他们的声音在静谧的旷野中显得非常清晰。
“哇偶,我收了五斛麦子!”
“哎呀,我也收了两麻袋胡麻!”
“啊哦,我收了一麻袋葵花籽……”
尼亚孜·恰西坎来到高坡背面,把马从车上卸下来,解开缰绳任其在草地里吃草。然后把自己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上,扛上砍土曼去了高坡的背面。看着地面上纵横交错的老鼠痕迹,在无数鼠洞前扭动着脖子,竖起耳朵不停地嘶叫着,相互通气,急急忙忙地四处逃窜的老鼠,这个地方真真切切地可以被称为老鼠王国。
尼亚孜·恰西坎看到这些老鼠后,像是对什么事儿感到气愤似地朝着对面狠狠地啐了一口。他的唾沫掉在地上没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块泥巴。他在周围转了一圈之后,针对自己从哪里开始挖做出了明确的计划。
他平常只要看到多少有点阳光的地方,就会选择到背面开始去挖,只有这样才可以争取时间。尼亚孜·恰西坎今天也是这么做的。他在手心上吐了一口唾沫,口诵着“比斯米拉”,抡起砍土曼朝着看好的地方用力挖了下去。这时候他可以说是忘却了一切,一门心思地挖着。“啊!胡达!乞求你赐福我所遭受的苦的给养,别让我失望。保佑我别空着手回去!”他心里念叨着。带着期望和焦虑抡起落下的砍土曼没多久就在这高坡上打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额头上渗出的豆粒般的汗珠顺着面颊落在地上。被汗水浸湿了的粗布衬衣都已经粘在脊背上了。
从二十多年来一直掏挖鼠洞的经验上来讲,他做出的判断是正确的,的确也没有空手回家。每次,他拉着成车成车的小麦、玉米、胡麻回家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是无可比拟的巨人。或许是因为这样,从日出开始挖到日落,他都不会感觉到艰苦和疲惫。今天他的运气也还不错,老鼠洞口还是出现了。起先,有几只旱鼠仓皇逃窜,接着成群成群的老鼠争先恐后地开始钻出洞往外逃。其中也不乏一些口里含着幼鼠急急忙忙窜出来的母鼠。尼亚孜·恰西坎用脚踢着、踩着、用砍土曼、石块砸着仓皇逃命的老鼠。没一会儿的工夫他那大大的砍土曼被染满了鲜红的鼠血。浑身被汗水湿透了的尼亚孜·恰西坎像是没有发生任何事儿似的依旧抡着砍土曼向前移动着……
尼亚孜·恰西坎等到昏礼过后的时候就收完了粮食。聪明的老鼠们一般都在每二十米左右的地方分别堆放一些粮食。收拾得干净整齐的成堆成堆的麦子亮晶晶的很是耀眼。早已疲惫得连舌头都快掉出来的尼亚孜·恰西坎望着眼前的粮食,越看越是高兴,那眼睛睁得很大,鼻孔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又闭上。他看着这些麦子似乎感觉身上的疲惫完全消失了,开始朝着四周瞭望。在单独挖开的鼠洞里还残存着一些老的已经走不动的老鼠、一些刚出生不久眼睛都没有睁开的幼鼠,以及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满不在乎转悠着的成年鼠。尼亚孜·恰西坎看着这些老鼠做了个怪脸后用脚踢了一些土过去。尼亚孜·恰西坎深深地知道这些生物有多么聪明。那个单独洞穴中老弱病残的老鼠就是这样被单独供养照顾的。直到它们离开了这个世界,它的孩儿们都要细心地照顾自己的父母。它们想吃什么,就为它们提供什么。等它们寿数用尽之时,就会埋葬在那里,并且把洞口掩埋得结结实实,同时还禁止其他老鼠在这周围活动。所以,在这无数的旱地老鼠中,除了那些被其他人用烟熏死、用电电死、用水淹死的之外,你不会再看见被丢弃荒野或者没有埋葬的一只老鼠的死尸。这也就与人类照顾自己父母亲,到最后养老送终是一样的。
尼亚孜·恰西坎看了一遍那些洞穴之后,打开了带来的麻袋。这会儿他感觉到自己的肚子饿了,于是就在竖立起来的车下铺开了餐单。从暖瓶里往陶碗里倒满了茶水,把馕成块地掰开泡在茶中。没一会儿就把一大碗馕吃了个干净。热腾腾的茶让他觉得特别的舒服,额头上立马就渗出了很多的汗水。他又倒了半碗茶水,一边看着周围一边不慌不忙地喝着茶。在不远处束缚着一条腿的马好似这些事儿与己毫不相干一样,头也不抬地吃着草。尼亚孜·恰西坎慢腾腾地喝完茶后,按照自己可以挪动的分量开始向麻袋里装麦子。然后,把马牵过来套上了马车。等到把都装了一半左右的麻袋整齐地码放在车上之后,又开始向麻袋里装满麦子了。他把摆放整齐的麻袋整理好,用长长的麻绳左一下右一下地把麻袋都捆绑好。这时,尼亚孜-恰西坎不无自豪地看了看车上的成果,对着马喊了一声“驾!”漂亮地甩起了马鞭子。因突然响起的“噼噼啪啪”的马鞭声而受到惊吓的马很费力地拉动了车子。在崎岖不平的小道上,马车似乎立马就会散架似的吱吱喳喳地响个不停。尼亚孜·恰西坎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曲。他那悠扬且响亮的声音在这荒郊野外,带出了一阵阵回声,随着秋风传向了更远的地方。
当尼亚孜·恰西坎进村的时候,清真寺里已经传出了做宵礼的唤礼声。他朝着老婆孩子大呼小叫着,把车上的那些麻袋整齐地码放在了门廊底下。然后坐到昏黄的门廊底下厚而长的客用褥子上,靠在羽毛枕头上,手摇着用长长的猎鹰羽毛做成的羽扇,交叉着双腿躺了一会儿。然后一边流着汗喝着老婆泡好的放了奶皮子的奶茶,一边望着带回来的收获物,微笑着对老婆念念有词地说:“辛劳的背后是享受,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吧!”
在一旁逗着摇床里的孙子,身体消瘦、略微黝黑的老婆望着他,夹杂着奚落之词道:
“你简直就是一位安拉相中的人,而且赐予你的给养也很多。”
天空中微笑着的满月如同正在非常认真地听他们的言谈似的,毫不吝啬地撒着银色的光芒。不知从哪儿还传来蟋蟀的鸣叫声和蛤蟆的呱呱的叫声。远处穿村而过的大渠渠水翻腾的哗哗声和旮旯角里游荡着的丧家犬的汪汪声非常清晰。正当尼亚孜·恰西坎拖动着因为疲惫而变得沉重不堪的身体进入里屋准备睡觉的时候,他哪里能够想到远处高坡地上如同到了世界末日一样,数百万只老鼠为了报仇雪恨而在制定着异常惨烈的计划。
快天亮时下起了毛毛细雨,树木植被、花花草草叶子上的泥土灰尘都被冲刷的一干二净,使得大自然有了一种美艳的色彩。当成千上万的老鼠从高坡地下来的时候,在路边傻傻地愣在那里的旅人,贪得无厌的盗墓者,到处嗅寻着宝藏的贪婪的古物收藏家,在旱地收割过的地方捡拾穗头的贫困劳苦的农民傻愣愣地望着这个场景,赶紧咬着衣领发出各种奇异的惊叹。
“老鼠们在搬家。这种时候接近它们是极其危险的,谁去招惹它们,就会受到诅咒。”
“不是的,它们这是要把什么灾难带给什么地方去。”
“不会是要地震吧!我爸爸告诉我说老鼠会最先知道地震的预兆。”
“这种生物在所有哺乳动物中寿命是最长的。”
“天书中说,只要遇见就应该直接被斩尽杀绝的动物排名中,这老鼠是排在第一位的。”
“十二属相的开头还是从老鼠开始的呢。”
“据说,老鼠是以前被诅咒了的人变的。是因为准备在诺亚圣人建造的方舟上钻出洞让水淹没时被发现的”。
“呵呵,看看,那是多么雄伟壮观的队伍啊!”
“快看,那是多么大的一只老鼠啊!”
“你不看看这边那只的尾巴有多长。”
“你看那只老鼠耳朵简直太大了,还有黄鼠、褐家鼠、沙鼠、白鼠、黑鼠,看样子所有的老鼠都凑齐了呀。”
正当他们呆呆地看着这些老鼠,争先恐后地品头论足的时候,这支壮观的队伍像闪电般迅速下了高坡朝着下方急速而去。它们一路上会扫荡掉所有遭遇的东西。经过绑在农田里的一头腱牛时,这头腱牛一瞬间就变成骨架,哗啦啦地散落了一地。绑缚在一旁的毛驴看到这情形吓得狂叫起来,使得远处村子里的鸡鸭、狗驴也跟着开始呜叫狂吠。在收过的西瓜地里、麦地里吃草的牛、马、羊等牲畜好似意识到了一个凶兆似地撒腿就跑,都躲进了自己的隐蔽之所。不一会儿就赶来的食腐鹫在空中展开双翼盘旋着准备获取猎物。
睡足了的尼亚孜·恰西坎起身往脚上套靴子。
“哎呀!”他大喊了一声把靴子扔到了一边,自己冲向了外面。从窗户的台子上、顶棚上下来的老鼠落在他的脖颈上、肩膀上、头上,把他给吓坏了,心脏差一点从嘴里掉出来了。靴子里有一只大大的老鼠像是在等着他似的,在他大拇指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老婆听到丈夫惊恐的喊声,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半睁着睡眼似乎感觉到了某种凶兆。接着,还在床上睡着的孙子哇哇地大哭起来。刚刚睡醒的儿媳妇,本来急急忙忙要把孩子从摇床中解下来。抬头一看,立刻吓得惊叫起来。孩子的头上、脸上都是鲜血,命根子都被揪断了,手脚的指头就像是连根切掉了似的,不见了踪影。孩子的脸色发青,不一会儿就不出声了。
“哎呀,这是什么灾难呀!”
“这是怎么了,有人吗?救人呀!”
儿媳妇也冲到了外面。正在梦乡里酣睡的村子被这大清晨撕心裂肺的声音惊醒了。街道院子里几乎没有人可以落脚的地方,所有的地方都是窜来窜去的老鼠。霎那间,整个村子都陷入了不安之中。尼亚孜·恰西坎也不知道干什么了,飞快地逃出来飞身跨过宽宽的渠水,站在一块半掩在水中的大石头上,呆呆地像一片早已掉了色的深秋的树叶般剧烈地颤抖着。
没一会儿就乱作一团的村子里的人们这会儿才揉揉睡眼,三两作伴地来到尼亚孜·恰西坎旁边,好似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感到吃惊一样,站在那里愣神。
早已发疯了的数不胜数的老鼠从屋顶窜到馕坑,只要见到东西就撕咬、啃食。突然,院墙好像是一起说好的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地开始倒塌了,掀起的灰土尘埃即刻笼罩了一切。门廊的木柱噼里啪啦地断裂,整个门廊也跟着歪斜地倒了下来。有着五间房的殿堂好似遭到空中飞来巨石的撞击一般,哗啦地完全趴在了地上。雕梁画栋的前厅柱子间野鸽子的雏鸟、雏燕发出非常凄惨的叫声。牛羊圈、碳房也跟着倒塌了。就像是突然地震了似地所有的东西都折断坍塌,鸭子、鹅呱呱地叫着,马匹、毛驴嘶吼着,牛和羊咩咩地叫着,所有东西的声音都那么撕心裂肺。这硕大的园子里各种花卉、果树都被啃食,根系被咬断,变成了一根根光溜溜的木棍。在路边呆呆地看着的村民紧紧地咬着衣领,伸长脖子,身上披着长长短短的衣裳依然不知所措地呆愣在那里,口里不停地念叨着:天呐,天呐。
可怜的尼亚孜·恰西坎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朝着眼睛哭红了、声音也哑了的老婆孩子发着脾气。
“赶紧住口,否则把你们的舌头都割掉!”
没一会儿工夫,早已变成一片废墟的院子里连一只老鼠的影子都没有了。它们从旱地迅速地赶到这儿,在达到目的之后,依然以那种速度消失了。尼亚孜·恰西坎如同从一次强大的地震中生还了似地把台里派克扣在膝盖上,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望着这变成废墟的家园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啊!胡达!”他像是噩梦方醒的人一样回过神来,心里想着:我这是在做梦吗?天呐,还会有这样无法想像的事儿啊,看样子每个人的俸禄寿数别人都是无法占有的呀,你这是为侵占别人的俸禄付出的代价!这也就是俗话说的:所有罪责都在自己身上,还拿着谎话上哪儿去呀!我现在还能向谁诉苦,向谁喊冤啊。他越是想思绪就越是交织在一起。想起了当时拉着几车麦子向别人炫耀的时候。成串流下来的悔恨的泪水好像根本就停不下来。难道以前没有听说过动物也有爱与恨、忧愁和苦痛?要是早点知道那些动物被逼急了也有聚在一起,凭借着自身的聪明才智来抵御敌人,向敌人报仇雪恨的精神该多好啊!就像“火的火星也是火,火焰也是火”一样,原来嫌老鼠小,不把它放在眼里的做法本身就是愚蠢的行为啊!小小的树虫也都会按照自己的思维、感受生存的呀。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是多余的,都会依据自己的地位平衡着生态来保持自身的生存。这话他能够听谁说呀!据传说,苏莱曼国王拥有那么强大、众多的军队不也是给蚂蚁让路了嘛!
他一步一步地进入了院子,不是院子,而是在激烈的战斗中被毁掉的废墟。他禁不住嚎哭起来。鸭子、鹅的羽毛还在空中飘来飘去。从底部坍塌的雕梁画栋的门庭柱子歪歪斜斜地躺在一旁。绑在稍远一点的黑驴那被雪染红了的鞍垫像一块破旧的抹布似地被丢在一边,但是毛驴却连个影子都没有。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地迈开大步朝马厩走去。在已经歪斜了的马厩前一看,他那多年的伴侣,在很多狩猎、劳动中给自己长足面子,在毫无边际的戈壁荒滩成为自己翅膀的亲爱的灰白马,如同被丢弃了千百年的白骨似地被啃得光溜溜的了。用来拴马的绳索被咬成一节一节散落在马的尸骨边上。一旁还有差不多二三十个硕大的旱地鼠的死尸。看样子,灰白马着实与老鼠争斗了一番。
尼亚孜·恰西坎犹如丢了魂的人一样跪倒在灰白马的尸骨前止不住地哭着,就像有人在挫他的心脏一样,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这疼让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成千上万的老鼠聚集在一起进行这样的撕咬,别说是这样一匹马,就是比这还大的东西也会受不了的。
正当尼亚孜·恰西坎悲伤地跪坐在那里的时候,村尾清真寺旁的大柳树下大家都带着恐惧进入了热烈的商讨。
“村尾阿西木·破克的房子也被弄了个底朝天。”
“他老婆和两个孩子还在睡觉就被压在房子底下了,哎!……”
“听说,住在大渠边上的斯蒂克·恰亚尼的房子里也是一片哭声啊?”
“他们家连同圈里的马和驴,还有鸡鸭一个都没剩,都给吃掉了。”
“这是安拉的警示,别说是一套房子,这么多老鼠,就是一座城市也会被毁掉的。”
“多么可怕呀!”
他们越说越是激动。争先恐后地一个接着一个地抢着说着自己知道的听说的关于老鼠的事儿。
“老鼠是非常聪明的动物,有一天,在麦草房里的鸡窝边上,我看到一只老鼠四脚朝天仰面躺在我们准备孵小鸡的鸡蛋旁。有两只老鼠把鸡蛋推到它的肚子上,拉着那只老鼠的尾巴钻进了它们的窝。我站在那儿惊呆了。它们的动作是那么的一致和巧妙,第二天再一看,鸡窝里一个鸡蛋都没有了。”一位名叫索诺尔的身材矮小,古铜肤色,头上戴着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礼帽,胡须花白的农民抢到话头说道。
“我有一次帮忙捡麦穗。突然听到有人说:你看!我一看,一只大老鼠仰面躺着,其他老鼠在往它的肚子上就像农民们往马车驴车装柴火一样整齐地码放麦穗。等几乎看不到老鼠头的时候,它们就拽着那只老鼠的尾巴钻进了鼠窝。我咬着衣领愣在那里。”阿布拉麦曾不慌不忙地抚弄着白花花的胡须说:“老鼠储存粮食的方式也不尽相同。它们把小麦、玉米打扫干净后,会按照大头小头的方向码放得整整齐齐。也有用谷皮麦草覆盖起来储藏的。只有这样存放,粮食才能保存很久,不会烂掉。”
正当村民们因为这次突如其来的灾难带着惊讶、恐惧、担心而聚在一起争论的时候,尼亚孜·恰西坎却在一旁一会儿啊呀、苍天呐地叹着气,一会儿自言自语念叨着它们最终还是报了仇,可惜呀!这在大众面前是多么丢人现眼的事儿啊。他越是想越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老婆孩子那悲伤的眼泪,邻里亲朋们的安慰和劝说都无法钻进他的耳朵里去。甚至在孙子的葬礼上他依然还是呆呆地望着一个地方一声不吭地站着。第二天做完晨祷的教民来到他那已经破败的家里探望时,都感觉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白色土布衬衣破破烂烂像狗的舌头一样耷拉着,蓬乱的头发如同怒气冲天的狗背上的毛一样竖立着,脸上斑斑点点都是指甲印的尼亚孜·恰西坎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还口里喊着:哎呀,老鼠来了!哎呀我的麦子呀!我老婆把孙子给吃掉了,不,不是的,是我自己吃掉的。我的房子被老鼠吃掉了!他在废墟里来来回回地奔跑着。
(译自《玛依布拉克》2013年第2期)
责任编辑孙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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