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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魂儿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5133
夏鲁平

  在单位上了一辈子的班,说退休就退休了,就像公路上跑得起劲的汽车,突然减速偏离方向,驶出匝道,驶向自己应该去的地方,之后再好的风景都跟他没关系了。对于退休,侯处长半年前思想早有了准备,办公室的东西该搬回家的搬回家,该卖掉的卖掉,有些没用的东西,也被他三番五次扔进垃圾桶,等到了回家的前两个月,办公桌上的书呀报纸呀完全收拾干净了,然后悄没声息地离开单位。可在家待了没几天,他有些不自在,好像一身力气没用完呢,怎么说退就退了呢?他真想去一趟单位,看看自己原来待过的办公室是空着,还是有什么人坐在里面。但想归想,侯处长始终没踏进办公楼里。

  侯处长家住在单位集资建成的宿舍里,宿舍小区是十几年前的规划,现在看来一点也不落后,当时集资时每平方米一千块钱,按今天市场价算,这个地段已升值为每平方米一万多块钱。侯处长住房面积一百七十平方米,这样算下来,这套房子能给他带来二百来万资产。二百来万让侯处长很是得意,一个人工作了一辈子,靠的就是单位这点福利,有了二百来万的大房子,这辈子总算没白忙碌。转念一想,这事也没什么太值得显摆,这么大房子只有卖出去才能看到钱,卖不出去,它只是一堆钢筋水泥嘛。再说了,他要真是把这房子卖出去,还能上哪儿找这么舒服的地方住?所以不管怎么说,这房子资产一说只是空洞的数字,没事吧嗒吧嗒嘴自己寻乐罢了。

  在住进集资房之前,侯处长房子是单位里分的宿舍,八十多平方米,一住就是几十年。当初侯处长为了分到那八十平方米的宿舍,跟同事争得脸红脖子粗,也跟领导吵了好几次嘴,才终于把房子争到手。这还不算厉害的,有人为争得一套住房,晚上下班拎着菜刀到领导家,吓得领导一口答应才算完事。侯处长搬进集资房后,原来那八十多平方米老房子没舍得处理,主要是地点好,能出租,每个月给他带来上千元的收入。后来房改,侯处长交了三万多块钱,房子产权就归他自己所有了。没退休前,侯处长手里有一定权力,求他办事的人不少,虽然工资不高,他却生活得很滋润,到哪儿都有人喜欢围前围后,他不用动脑就可以随意对某人发号施令,又随时给人以恩惠,即便是有钱的大款,见到他也是低眉顺目百般顺从,虚假恭敬,真情维护。退休后侯处长原有的滋润没有了,本来不多的工资被削去了一部分,生活赤裸裸地回到了本真,外孙女幼儿园的费用得他掏,女儿小玲是个月光族,他每月还要补贴她两千块钱,还有生活中的柴米油盐,礼尚往来大小红包,要不是多出那八十平米房子的房租,日子说不上多么紧巴。面对着这些,侯处长时常自卑,在位时那些荣耀不仅是过眼烟云,还有些浮夸,有些泡沫的成分在里面,现在他是这个城市最普通的人,走在街上没人看他一眼,没人认出来他当年可是机关里显赫多时的老处长。

  唯一叫侯处长比较满意的是他目前这套集资房,在市中心,临近儿童公园,算是闹区的一个幽静处。也许是离公园太近的缘故,以前侯处长很少在大白天进里面走走,他没觉得这里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如今退休了,在家闲不住,不得不钻进公园里。早晨侯处长骑着自行车送外孙女去了幼儿园,整个一天的时间都属于自己了,他很想到外面找点活儿干干,填补内心的空虚,又觉得在机关工作了一辈子的人,除了会摆弄人,无一技之长。再者,接送外孙女去幼儿园已经成了他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风雨无阻,根本无法脱身。外孙女正值讨人喜爱的年龄,他心甘情愿为外孙女做事。特别是外孙女脸蛋上那两个小酒窝,看着就从心里往外喜欢,喜欢得什么愁事都没有了。

  再说儿童公园。这里以前是收门票的,从“文革”时的几分钱,涨到改革开放时的几角钱,后来园林部门拆掉千疮百孔的围墙干脆不收钱了,游人随便出入。侯处长没在白天来公园的原因是,儿童公园马路对面有个牡丹园,他习惯于晚上穿过儿童公园去那里散步,这样的路线正好达到锻炼效果,然后轻轻松松回家。

  这天,侯处长走进儿童公园,发现此地比任何地方都热闹,有打羽毛球的,有像赶火车赶飞机一样疾走的,每个角落的长条椅子上都坐满了打扑克、下棋的人,还有腰间挂上扩音器拉琴唱歌的,有人嫌吵得不够,闭着眼睛很投入地冲天发出怪异的长嚎。

  侯处长背起手,迈着方步,冲一堆又一堆人打量,看有没有熟悉的人,看有没有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没有,走掉,继续找。就在这时,侯处长不知怎么浑身皮肉紧了下,一种奇特的声音在噪声中钻进他的耳朵里,顺着脑神经分布他周身。侯处长冷丁儿停下脚步,看见一只花蝴蝶在眼前翻飞,看见一只松鼠贼头贼脑一闪而过,他仔细辨别,这声音好像从身边哪片树叶中传出来,又好像悠悠地从远古传来,从云彩缝里冒出来,就因他的出现而响起。侯处长身上的汗毛逐渐地一根根竖起,他着实打了个冷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这声音实实在在地在公园的某个角落时起时伏。

  咚,叮叮咚

  啊咚……咿呀咿……

  老仙家,我来到儿童公园。

  为你唱一段啊,

  ……

  侯处长支棱起耳朵,小心翼翼向那声音靠近,他几乎屏住呼吸挪动每一个脚步,生怕喘气的工夫,那声音会猛地溜走。就在这时,他觉得那声音离他远了,飘忽在风里,很快被噪声掩盖。他赶紧停下脚步,转身往回走,那声音又顺着细风隐约回来了,他心跳骤然加快,浑身的汗毛又要一根根竖起,他不顾一切追逐起那声音,那声音好像很懂得侯处长的心思,很理解侯处长的心情,越来越清晰地荡响在空气中,飘忽在细风里,清脆,有力,犹如神的召唤,直达心里。侯处长加快脚步,几乎要小跑起来,还没辨别出那声音的出处呢,还没听出子丑寅卯呢,忽然那声音竞戛然而止,像故意捉迷藏似的没有了。侯处长木桩一样站立不动,一秒两秒,三秒过去了,那声音一直没有响起,侯处长不甘心,依旧像木桩那样站立,生怕挪动一下脚步错过捕捉声音的机会。十几分钟过去,那声音彻底没了,像跑回了远古,像跳回了云彩缝里,没在空气中留下一丝痕迹。

  这是一种久违的声音。这声音五十多年前曾深深印刻在他的大脑中。那年他八岁,住在农村土坯房里。他记得那天黄昏,母亲在外屋不停地往灶坑添柴,浓烟迫使母亲打开房门,那浓烟翻卷着舔向门梁钻入空中。家家都在做晚饭,村子里到处是炊烟的味道。火坑热得已经烫人。他躺在火炕里,身上盖着两条厚棉被,却冷得不行。高烧了一天的他开始说胡话。母亲说,那些话说得很吓人,全不是人说的话。父亲已到外村请跳大神的了,大人们一致认为,他是被鬼魂附体,只有请跳大神的来赶走鬼怪。母亲一边烧火炕一边向外张望,外屋的烟雾早已散尽,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向灶坑里再次添满柴火,再次起身向门外张望,不知什么时候,母亲惊讶地喊了一声,回来了。这一声,让屋外的天一下子黑了,让他从胡言乱语中醒过来。父亲满头大汗跑进里屋,他背后跟着一个身披黑氅直立行走的大神。他看不见大神的脸,大神的脸被散落的长发遮住,只见黑氅一抖,伸出一只手,翘起莲花指,撩了一下那散发,露出一双直勾勾的眼睛,闪动起蓝光。他赶紧把脑袋缩回被窝里,鼓声响起。

  咚咚,叮叮咚

  啊——咿呀咿

  大神我今日已来到

  提小鬼又捉妖

  我看你能往哪里跑

  跑到灶坑火来烧

  跑到柜底柜压折了腰

  跑到缸里水来浇

  你无处躲无处逃

  你老老实实别乱闹别作妖

  看我怎么把你收拾掉

  咚咚,叮叮咚

  那仪式在舒缓中慢慢进入高潮,鼓点急促密集,整个房屋震颤起来,棚顶灰尘噼里啪啦落下,糊在泥墙上焦黄的报纸脱离墙壁哗哗哗鼓动,他的嘴在厚棉被里喘不过气来,不得不把脑袋从被里伸出,看见大神抽搐着闭起眼睛,不停地甩动着脑袋,散发像一根根钢针扎煞,这当口,大神开始在屋中央上蹿下跳开始捉妖,房梁的蜘蛛网被大神一把撕掉,水缸底跳出一只癞蛤蟆被大神一脚踩到,突然,炕柜缝里钻出一条黄鼠狼,像一道黄色的闪电跳出门外,大神长叫一声,仰面朝天口吐白沫横倒在屋地,一时半会儿没醒过来。

  这天晚上他安睡了一宿,汗湿了整条棉被。第二天早晨,身上的烧退了,他捋着湿漉漉的头发,睁着圆眼睛晕头转向爬出被窝,感觉身子里面五脏六腑都空了,整个人像纸糊的,轻飘飘,惊得父母一阵狂喜。

  父亲说,是跳大神的救了你的命。

  母亲说,我给孩子吃了药,都没有跳大神来得见效。

  “破四旧”那会儿,跳大神的销声匿迹了。侯处长再也没见过这种仪式,时间如河水一样慢慢流淌,又如瀑布一样飞快地飞泻,眨眼工夫面前的景象全都改变了。退休前十年,侯处长到满族自治县出差,看过一次跳大神表演,称之为萨满文化,有点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意思在里面。那次也是个黑天,院子里烧起一堆火,他看见一位老萨满在鼓声中进入一种非常状态——哆哆嗦嗦,不能自控。那鼓叫抓鼓,扁平,如锅盖一般大小,里面挂有一串铜钱,握在左手里,右手捏起鼓槌,咚咚咚敲击鼓面。鼓面用薄薄一层小牛皮制成,敲击时,那串铜钱配合鼓点,连接起唱词,犹如天籁之声,摄人魂魄。不知不觉中,老萨满取来一根牙签一般粗细、筷子一样长的银针,横在眼前。空气在这时凝固成透明的膏脂,有静静的烟雾丝丝缕缕飘来,附贴在膏脂之中不动了,人们屏息看见那银针刺入老萨满的腮部,在缓慢进行中,只见银针从另一侧腮部钻出来,用手接住,腮部不见针眼,不见血迹,面部完好得叫人匪夷所思。

  这之后,侯处长宁肯相信有这种奇特的事情存在,也不愿在百思不解中大伤脑筋。

  公园里的那种声音,抓肝挠肺似的折腾着侯处长的心思。第二天早晨送外孙女去了幼儿园,他迫不及待奔向儿童公园,背着手,看似心不在焉,耳朵始终保持一种警觉状态。他希望那声音能够响起,又害怕那声音来得突然,他忐忑不安地踱着步,那声音竟然一直没有出现。他很纳闷,很想向人打听这里是否有搞萨满的。他盯了好几个人,都觉得从他们嘴里问不出什么,决定在公园里耐心地等下去。侯处长有点百无聊赖了,他慢慢悠悠凑到一伙人跟前,见是下象棋的,就将脑袋挤进人群,研究起了棋子的走向。在机关工作了一辈子的人,他唯一养成的爱好,是中午下象棋,有那么几年他对象棋迷得不行,每天不到中午,不停地看表,看楼下食堂什么时间开门,只要吃饭时间一到,他第一个冲进食堂,简单吃几口,马上回办公室,从柜子里拿出棋盘,摆好棋子。机关里像他这样对下棋着迷的有三四位,他们中午下楼吃饭并不比他晚,可吃完饭回来,只要比别人差半步就摸不到棋子,唉声叹气站在旁边当起了观众。观众这个角色很不好当,因为他们的心也同样投入到棋盘,棋子却不归自己摆布。谁下棋都有自己的一套思路和想法,有时眼看着心里着急又不能多说话,话说多了,人家听你的还好,不听,抬头戗你几句,弄得双方都不好受,还得忍气吞声,犯得着吗?等明天早点下楼吃饭,早点回来,抢到棋盘,痛快地杀他几盘,什么都有了。侯处长的棋艺和他的官职一样,刚开始几年每天都有长进,可到了一定程度,再也提高不起来了,总在原有的水平上打磨磨,怎么挣扎都是个处级水平。眼看着周围人棋艺由科员进步到主任科员再到副处正处,突然某一天上升为副厅水平,侯处长对下棋失去了兴趣,绝望了。按理说,在一个省级城市里,下棋能下到正处级水平,实属不易,已经算是高手了,到哪儿都能拿得出去比划两下,脸面上也能说得过去。要是下到厅级水平那简直是凤毛麟角,已不多见,到了省部级呢,那已是大师级的人物,侯处长这辈子想都没想过。

  侯处长的脑袋从人群中抽了出来,四处望望,眼前有点花,他想看看是否还有更好看的东西,却什么也看不清。刚才他看了这盘棋,马上明白那两个排兵布阵的人也就是个科级水平,远在他之下。想一想,整个公园里有几个正处级呢?这样一想,侯处长精神头马上上来了,他又把脑袋挤进人缝里,准备选择一个弱者支上几招儿。还没等到侯处长张嘴,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参与上了,把两位下棋的都吵得不知所措,根本没了主见,挪动了几步棋子,其中一位见大势已去,将手里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扔,不玩了。另一位显然为胜利者,摇头晃脑还没过足瘾,抬头看众人问,谁来谁还来?侯处长抬头看看周围人的脸色,见没人接应的意思,立即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坐在那胜利者对面,默不做声摆起了棋子。那人看了看侯处长,知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也就收拢心神不声不响摆放棋子,气氛有点紧张了,一场新的厮杀即将上演。因为双方互不了解,侯处长始终泰然自若一言不发,棋子是最好的说话方式,有了棋子的走动,什么话都是废话,都不得人心。侯处长棋子走了五步,还有五步装在脑子里,对方已经看出自己不是侯处长的对手,又想扭转局面,停下来进入深入思考。侯处长有了闲心,抬头扫了一眼看热闹的人,刚才还吵得一塌糊涂的观众,现在都鸦雀无声。侯处长得意地看着棋盘,好像找到了失去已久的感觉——操控局势,驾驭对手,出奇制胜。侯处长看着对方举棋不定,有些不耐烦,想催促几句,又觉不妥,只有耐心地等,如此一来,反而给对方更大的心理压力,让其彻底乱了方寸,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和选择。侯处长再次抬头看观众,观众看出侯处长这几步棋走得刁钻,轻易不敢给对方支招。沉默,不在沉默中消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突然,从头顶密集的树枝中悠地掉下来一泡鸟屎,重重砸在侯处长这一侧棋盘上,如浪花四溅。大伙一齐抬头看天,一只惊恐万状的小鸟摆动着翅膀飞走了。大伙低头看向棋盘,发出哄笑。多亏侯处长刚才抬起了头,不然这一泡鸟屎肯定砸在他的脖子或脑袋上。鸟屎的出现似乎对侯处长有着很大的讽刺意味,你一个堂堂正处级把一个科级逼进了死胡同,算什么能耐?连鸟都看不起你,真正的臭手不一定是对方,而是你侯处长这边,有什么可得意的?棋不能再下了,侯处长放下手中吃掉的棋子,起身挤出人群,让所有看热闹的人目瞪口呆。

  公园里最大的魅力不是让侯处长来下棋的,今天的行为显然与最初的愿望有所偏离。他很想知道搞萨满的人为什么到这个时候居然没有一点动静,难道这帮人故意跟他作对,跟他捉迷藏,躲避着侯处长,戏弄着侯处长?这样想也不对,人家知道你尊姓大名,又怎么知道你对这种事情有着特殊的敏感?说起来,侯处长的户口本上写着满族,东北是满族的发祥地,他对老祖宗的东西有着血脉相连般的亲近。那清脆的抓鼓声,不同寻常的腔调,很像是带着神的旨意,带着一种空旷与苍凉,将侯处长的魂儿深深抓去。萨满在东北这块广袤的土地上生存了几百年,从流传到失传到今天悄悄兴起,总是有着它神秘气氛。八岁那年高烧让侯处长记忆犹新,那种恐惧至今残留于心,他想再次看看萨满,了解萨满,解开他心中封存已久的迷惑。

  真是鬼使神差了。侯处长整个精神头儿都被萨满纠缠进去,不能自拔,他越是找不到那种声音,那种声音越是在他心里无限地发酵,整整一上午侯处长像丢了魂,神情恍惚,他不得不失望地回家,打开电脑百度萨满词条。此时,好奇心促使侯处长仔细阅读有关萨满的文章。他以为今生退休在家会无所事事虚度光阴,没想到生活还会给他新起点,新发现,他像经历一段恋情一样专注于对他魂牵梦绕的萨满的研究。他有一种无可扼制的想法,既然在公园里找不到萨满,为什么不亲自去一趟满族自治县,那里肯定遍地都是萨满仪式。他要亲临他们身边,以一个平民身份,像唠家常似的打听他八岁时那次发烧为什么神奇地消退,是药物的作用,还是真有其他原因,那老萨满的银针为什么穿透腮部不留痕迹?

  晚上,从幼儿园接回外孙女,他给女儿小玲打个电话。小玲以为孩子出了什么毛病,神情慌张接听了他的电话。侯处长心情复杂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小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说,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呢,你既然想出门,今晚我把孩子接回来,明天我送孩子去幼儿园,你安心走就是了。

  侯处长说,晚上不用你过来,明天早晨我照常送孩子,送完孩子我再走,只是明天晚上你去接一下。

  小玲说,那好吧。

  侯处长还有些不放心,说你千万记住接孩子的时间,不能忘了。

  小玲说,你放心吧,我忘不了。

  第二天送完外孙女去幼儿园,侯处长赶往长途汽车客运站,买了一张前往满族自治县的车票,上了长途客车。经过两个小时旅途奔波,在满族自治县客运站下了车。出了客运站,忽觉眼前一片茫然,这里景象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除了一排排新建的楼房,看不到一点萨满迹象。不仅如此,这一路折腾让他吃尽了苦头,此时,他像街头流浪的老人,毫无目的地沿着空旷的大街向前走。退休之前,他每次到这个县出差,都是车接车送,当地领导带着一干人在高速路收费站口迎接或告别,那种待遇足以把他从地上捧到天上去。如今风光已不存在,他只是街头一个孤独的行走者,尽管此次出门对困难有了大概的估计,还是没有想到如此不容易。侯处长有些累了,站在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他问,哪里有搞萨满的?

  司机说,这里搞萨满的有好多,你想找哪个地方?

  侯处长说,你随便把我拉到一个地方就行。

  司机问,你是研究萨满文化专家?

  侯处长说,不是。

  司机说,我们这里来过好多萨满专家,县里非常重视,每次那些专家来,县长都出面接待,根本用不着自己坐出租车。

  侯处长说,所以我不是专家,我只是对萨满感兴趣。

  司机说,说萨满,太文化,说得直接点吧,你也是跳大神的?

  侯处长问,你看我像吗?

  司机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说,像。

  侯处长忍不住笑了。

  出租车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前,司机告诉他,这家就是。侯处长下了车,出租车调头走了。这是一家普通住户,看不出与平常人家有什么不同,侯处长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他带着一股好奇心,还有那么一点神秘感,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凸凹不平的土地,走近这家住户大门。这家院子里有一条大黄狗听到陌生的脚步突然一阵狂叫,将侯处长搞得心神不宁,不知所措。紧接着,院子里鸡鸭鹅全都张开翅膀沸腾地欢叫起来。侯处长停下脚步,见屋里有一张脸在晃动,一个老女人赶紧推门出来,吆喝住狗叫,说你今天来得不巧,我家二神起早去长春了。

  侯处长问,你怎么知道我来找你家二神?

  老女人说,这还用问,来的人都是找我们家二神。

  侯处长问,他去长春干什么?

  老女人说,做萨满啊。

  侯处长问,在儿童公园吗?

  老女人说,千真万确,你怎么知道?

  侯处长说,猜的。我昨天还去了那地方,怎么没见到?

  老女人说,昨天他在家。他隔一天去一趟。要不是隔一天去一趟,一个星期怎么也去一次。

  南辕北辙了。侯处长大老远地跑来,人家今天正在公园做仪式,真像是老天跟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女人说,你第一次来,我以前没见过你,你家立堂了吗?

  侯处长说,什么叫立堂?我不懂。

  女人说,不懂不要紧,回去你就懂了,你大老远跑来一趟也不容易,我先帮你立堂,我家二神回来,帮你请一下神就可以了。

  说着话,女人转身挑起布帘,进了一间屋子,那屋里黑暗,没有窗户,也没点灯,女人进屋很长时间,听不见动静,侯处长一个人站在屋当中,不知如何是好,女人悄声细语地说,你可以进来了。

  侯处长试探着脚步,走进黑屋,屋里点燃起一根白蜡烛,女人展开一块三尺三红布,上面用毛笔写有一副对联。

  上联:在深山修身养性

  下联:出古洞四海扬名

  横批:有求必应

  侯处长还想看两联中间写着什么,女人将红布叠起来,吹灭蜡烛,在黑暗中摸出草纸,左~层右一层包上红布包,神秘地说,出了这屋门,你千万不能打开。晚上拿到家里,放在你家里西侧,摆上供品,我再给你拿三包香,回家点上,这堂就立上了。

  侯处长心里有一种本能的排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自在,他还没想好呢,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收下这个东西?想拒绝,已经不可能了,他忽然觉得这东西散发出鬼魅之意,把他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侯处长走了,有些不甘心,他站在马路边,想叫一辆出租车,再找一户搞萨满的人家,亲耳倾听那鼓点之声,亲眼看看那种古怪仪式,而不是参与其中。他不相信全县所有搞萨满的都去了长春。马路上大卡车嗡嗡驶来,又嗡嗡驶过去,脚底麻酥酥一阵颠簸,粗暴的灰尘像故意欺负人似的遮天蔽日地向他席卷而来,又扬长而去,侯处长抱着脑袋挨过这样几次侵袭之后,已足足在路边站了半个小时。这里远离县城中心,看来轻易不会有出租车了。侯处长心里没了底,要是再不来出租车,他怎么回去?那家院子里的大黄狗在远处有一搭无一搭有气无力叫唤几声,就没影了。身后来了一辆拖拉机,开拖拉机的是个二十多岁小伙子,车厢里蹲着刚才他见到过的老女人。拖拉机在侯处长跟前停下来,老女人说,我看你在这里站了好半天了,你等到天黑也等不到车的,我让我儿子开车送你回去,你去哪儿?

  侯处长心里热乎乎的,他说,太谢谢你们了,客运站。

  外孙女有病了。晚上小玲把孩子接回自己家,外孙女见不着侯处长,一直哭闹,饭不吃水不喝,半夜十二点高烧三十九度。小玲给侯处长打了电话,抱着孩子去医院。折腾了一天的侯处长身体里的骨头像散了架,不到十点就躺下睡了。小玲的这个电话捅到侯处长心里柔软的地方,一股急火上来,他再也睡不着了,起床穿衣服,想起那三尺三红布还没展开,他对神灵太不敬了,要惹麻烦的。侯处长哆哆嗦嗦赶紧拿出那个草纸包,小心翼翼打开,摆上供果,烧上香,请求神灵原谅,不要伤害他的外孙女。侯处长变得神神叨叨了,变得神情恍惚,他不相信这些东西,可面对着这样一个夜晚,他又不能不信。香烟忽然飘动了一下,好像向他点头致意,表示知道他的心意。做完这些事,侯处长赶紧出门上了出租车赶往儿童医院。夜晚的街头见不到几个人,就连路灯都闭眼睡觉了,医院里却灯火通明,人满为患,侯处长在人群里东瞅西看好不容易找到外孙女,脚步错乱地扑过去。外孙女在小玲怀里睡着了,小脸红得像炭火,脑门上贴着一块胶布,吊瓶悬在头顶上,药液一滴滴缓慢地顺着针管流进血管里,直叫侯处长心疼。

  侯处长说,今晚打完吊瓶,你跟孩子都到我那住吧。

  小玲说,医生让慢点打,估计打完这个吊瓶也就亮天了。

  侯处长说,都怪我,没把出门的事跟孩子说明白。

  外孙女的高烧来得快,去得也快,眼看着体温降下来,小玲摸摸孩子脸蛋,心情放松了,剩下的只是靠时间打完这瓶药。侯处长看四周打吊瓶的孩子,看哈欠连天的孩子家长,心里也闲下来。有刚进医院忙不过来的,侯处长欠起屁股帮助一下,换回一句谢谢。这时他隐约感觉嗓子发痒,像生了小毛毛虫子,空气中高密度的病毒开始侵害他身体了。用劲咳嗽两声,嗓子还有些痒,侯处长出去买了一瓶矿泉水,喝下去,回来上了一趟厕所,嗓子仍不见好转。当着孩子的面,侯处长又不敢多咳嗽,他尽量忍,实在忍不住了,扭过头咳嗽两声。有了这两声,咳嗽反而止不住,涨红着脸再次没完没了地咳嗽,嗓子里像冒火,像有成千上万个虫子在里面爬。小玲见侯处长不舒服,劝他回去睡觉。侯处长说,没事,我再喝一瓶水就好了,又到外面买了一瓶矿泉水。

  天亮时,侯处长回家睡了一上午觉,中午醒来,头疼,鼻塞,发烧,彻底病倒了。

  侯处长在家病了十多天。病好时,生活又恢复了常态,早晨送外孙女去幼儿园,外孙女怎么也不愿意去,经过一番劝导,最终还是侯处长无奈地妥协,他又陪外孙女在家待了一个星期。外孙女这次有过病,更加粘着侯处长,侯处长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几乎寸步不离身,还比以前有了更多的娇气。尽管如此,侯处长还是坚持要送外孙女去幼儿园,不然孩子在家跟他粘在一起,他的一些不好的生活习惯会影响孩子,不利孩子成长。侯处长狠狠心,咬紧牙关,决定送外孙女去幼儿园。外孙女见侯处长这次动真格的了,不停地哭闹,摔打,蹬踹,侯处长顾不了这些,手忙脚乱将外孙女穿戴整齐,领出屋外,在他即将锁门的时候,外孙女双手捂住门锁。侯处长心软了,想妥协,可不知怎么,一股狠劲儿又上来了,他斩钉截铁锁上房门,抱着外孙女往外走。外孙女蹬腿踢他的肚子,用小手抓他的鼻子,捂他的眼睛,他全然不顾往外走。到了幼儿园,放下外孙女,头也不回地离开,走了十多米,他内心坚硬的堤坝突然崩溃了,有洪水一样的东西翻江倒海涌向头顶,他鼻子一酸,转身跑回幼儿园,想重新牵起外孙女回家。可是,这时外孙女已被老师眼巴巴领走了,侯处长站立在原地,不管心里多难受,也不能反悔。他像傻了似的,不知接下来干什么。

  侯处长后来想,要不是为了这天急于去公园,他也不能做得这么决绝。侯处长走进公园一片松树林里,见一位七十多岁老头冲着一棵粗壮的松树伸展两臂来回抓挠,心生好奇,停下脚步观望,这位老头见他看了好半天,紧握两拳转身向他走来。侯处长后退几步,老头笑了,将两拳在他鼻子跟前展开,问,你闻到了什么?侯处长摇摇头,他什么也没闻到。那老头又转回身去,冲那粗壮松树抓挠两下,握紧拳头,跑过来让侯处长再闻。侯处长认真闻了闻,没吱声。老头说,这回闻到了吧,我这是从松树上采来的气,松树的气味。侯处长点点头,说你这本领不小。老头说,我这功法练了十多年,祛病养生,效果极佳。侯处长说,我看你就像一棵不老松。老头像找到了知音或自己的粉丝,话匣子就此打开了,他问,退休几年,原来在什么单位上班,退休时给了什么级别?侯处长说,刚退,职位不值一提。老头说,我都退休十五年了,在位时是个副厅长。侯处长头一次在公园里遇见比自己职位高的老头,听上去却又很无聊。不管怎样,这事跟他没有一毛钱关系,都退下来的人了,还比什么官职,有意思吗?侯处长忽然对这种人产生了少有的蔑视,但没从脸上露出来,借此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这公园里有做萨满的?老头说,什么萨满?不就是跳大神的吗?早走了,都跑到牡丹园那边去了。

  侯处长心神很快出现了转变,他快步走出儿童公园,穿过宽宽的人民大街,刚进入牡丹园,隐约听到清脆的鼓声。那鼓声他是那么熟悉,每一个鼓音,都像一只小锤重重敲打在他的心上,让他心醉,让他痴迷,让他忘乎所以不能自己。他的脚步随鼓点变得无比的轻盈,富有节奏和弹性,他健步如飞了。

  就在这万分激动时刻,侯处长看见黑压压的人群,他的脚步不觉庄严神圣起来。听不清唱词,可他却听清了那鼓声里每一个音符。咚咚,咚隆咚咚。侯处长一点点挤进人群,遭受着诸多白眼和躲闪,胳膊上的汗液不知蹭到哪里,身上又散发出别人身上冒出的汗味。侯处长终于在前排了,他站稳脚跟,稳下心神,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难道这就是萨满?分明是二人转嘛,侯处长脑子里还在往萨满那儿想,可二人转的唱词和腔调都出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侯处长再傻,也能看明白。人群的汗液的气味,让他难以忍受,备受折磨,心中刚刚燃烧起的热情完全消耗殆尽,他颓然地挤出人群。

  侯处长慢悠悠去了农贸市场,买了一斤黄瓜,二斤西红柿,还有半斤猪肉,准备回家做饭。回来的路上,他穿越了儿童公园,这是他回家最直接的路线。他做梦也没想到,进了公园没走几步,耳朵里就响起叮叮咚咚的声音。此时,侯处长脚步很稳健,并没有因这声音改变现有的步伐。来到公园中央,那声音更加大了,好像对侯处长这种排斥心理进行强有力的牵引,由不得侯处长不抬头向那声音方向望去。这一望不要紧,他看见湖心岛上有一堆黑压压的人群,像萨满仪式刚刚开始。

  侯处长不由自主地来到了湖心岛。

  大神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身穿蓝色神袍,腰间两侧佩挂长形铜铃,低头闭目坐在一张条椅上,哈欠连天拍着手,慢慢摇晃脑袋。一块浮云像一块遮阴布挡住了太阳,岛上的天空暗下来,如雨滴即将来临。

  咚咚,叮叮咚

  二神手抓牛皮鼓唱:

  日落西山抹黑了天

  遮掩住房门呐门上了闩

  行路的君子投奔客栈

  鸟奔山林虎归山

  鸟奔山林能藏身

  虎奔深山才得安

  十家倒有九家锁

  只剩一家门没关

  鸣炮三响请老仙呐

  唉嗨唉嗨牙

  咚咚,叮叮咚

  侯处长感觉身上一阵阵哆嗦,似有一股冷风直抽脊梁骨,阴森发凉,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又强忍住自己。大神面色如土,浑身上下颤抖不停,腰间铜铃哗哗作响,蓦地,头发猛地散开,甩成扇面,侯处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二神唱:

  芝麻开花节节高

  稻谷开花压弯了腰

  玉米开花一肚子毛

  今日难得老仙来到

  你或是“狐”或是“黄”或是“张”帮兵眼神不好使,还请老仙多担当啊……

  咚咚,叮叮咚

  大神唱:

  今日我来到灶王爷身旁

  灶王爷本姓张

  家住上方张家庄

  大哥叫张天师,二哥叫张王黄

  剩下老三没啥事,宁愿下房当灶王

  灶王爷把头低

  里仙别把外仙欺

  灶王奶奶把头抬

  里仙放进外仙来

  叮叮咚,叮叮咚

  ……

  大神疯狂地甩起头发,僵尸一样从条椅上站起身,双手举过头顶使劲挥舞,浑身抖若筛糠。这回,侯处长头皮又一阵发紧,身上的骨头像被绳子捆住,忽然眼前就出现了一只黄鼠狼,在他脚下绕了一圈,放了个响屁,不见了。

  众人骚动,哗然,继而躲闪开一条通道,侯处长被人搀扶来到二神面前,旁边有人喊,“来神”了,又有人“来神”了。

  远处湖心岛外传来柔软绵长的歌曲:

  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

  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鱼儿戏

  风吹山林兮,日照花影移

  我心如烟云,当空舞长袖

  人在千里,魂梦常相依,红颜空自许

  南柯一梦,难醒空老山林

  听那泉水叮咚叮咚似无意

  映我长夜清寂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侯处长像喝了迷魂汤,在另一个世界里走了一趟,莫名其妙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全身暴土地坐在地上,像刚刚在地上打了滚。他看所有人,所有的人都看他,他手里的黄瓜西红柿还有那半斤猪肉扔得到处都是,沾满了泥土,不能拎回家了。天似乎黑了,他一个激灵彻底醒过来,想起幼儿园里的外孙女。他怎么能把接外孙女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呢,侯处长脑袋都大了,嗡嗡作响,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音,起身就跑,跑了几步就跑不动了,他气喘吁吁不敢停下脚步,改成了快走,耳边响起外孙女焦急的哭声和渴望见到亲人的小脸。这时幼儿园老师肯定下班了,他不知道外孙女现在在哪里,会不会出什么事?侯处长的魂都吓飞了,心里除了外孙女,什么都没有了,外孙女是他全部的魂啊!

  终于到了。幼儿园大门紧闭,侯处长心里一阵下沉,哭声都有了,他扑过去,想从外面打开门,收发室里出来一个人问,你干啥?

  侯处长说,我要接孩子,我忘了接孩子。

  收发室里的人说,开什么玩笑?你看看表,离放学时间还早着呢!

  责任编辑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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