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那边,我们和前世的亲人相互牵念,常常可以在梦中相会。在将军梦中,我三番五次地说,将军啊,您该回去看看啦!你们走的时候,不是说过要回去的么?开始,将军总是老着脸,不搭理我。最后那次,将军忍不住哭起来:我啷么不想回去啊?说起来真是惭愧,我们走的时候,带走了他们的许多儿子和丈夫,可是,他们的儿子和丈夫绝大多数都死在了征途上、战场上,有的连死在什么地方都搞不清楚。这笔感情债,压在心头几十年了,我是无颜回去见江东父老啊。
1
打从当兵那天起,我就是将军的警卫员,直到我死的那天,我们一天也没分开过。天长日久,将军对我萌生一种同生共死的兄弟情分。将军从不叫我的大名谷茂林,而是亲热地叫我小林子。将军听说我是与我家的童养媳杨玉莲圆了房才去当兵的,将军就用他的目光将我罩住说,小林子,等你媳妇生娃了,我就给你娃当个干爹,好不好?听了这话,我只想偷偷跑回去,好把将军的心意讲给家里人听,他们要是晓得了将军的心意,该不知要乐成啥样了。
将军那时也够不上将军,他只是红军的一个团长,他是一九五五年受衔后才成为将军的。将军大名杨顺,鄂西人,大我整十岁,那时我们都叫他杨团长。不过我现在已不习惯叫他团长了,所以在讲述他在成为将军之前的事情时,我就用将军来称呼他。
有一天,将军抽空到我老家包谷界去了。同去的除了我,还有个老颜。
老颜大名颜清,是将军的文书兼参谋。老颜并不老,那年还二十未满,老颜自然是我现在对他的称呼。老颜身材高长,眉清目秀,悬胆鼻梁,厚嘴唇,白牙齿。老颜读过师范,是从学校里偷跑出来参加红军的。将军送他一个“浪子燕青”(颜清)的美名,自然,这是借用于《水浒》里那位文武双全的帅哥了。
我也是到家才晓得,我媳妇生了个闺女。将军似乎比我还高兴,我连娃都还没挨一下,将军就把娃托在了手上,用他胡子拉碴的脸热着娃的脸。将军问,多大了?我娘接口道,才两个月。将军问,叫啥名?我娘说,还没呢,就等着茂林回来取呢。
这时我想起将军对我说过的等我有娃了就给我娃当干爹的话,想要将军兑现却不好明说,便顺风扯帆地说,杨团长,你就给我娃起个名吧!
将军点头道,好的!好的!我说过,要给娃当干爹的,那我就给娃取个名吧。
我心里乐滋滋,转头对我爹我娘我媳妇说,杨团长说了,要给我娃当干爹。我爹我娘一脸的老树皮皱纹全笑开了。
将军抱着我娃,自言自语道:娃姓谷,姓谷……那就叫穗……什么穗呢……
将军想了会儿说,那就叫满穗——嗯,谷满穗,谷满穗……
老颜接口道,这名字好!这名字好!
将军说,浪子,那件东西呢?
老颜心领神会,从身上装文件的牛皮挎包里取出一样东西来。那是一只银手圈,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挂在手腕上玩的。一根半边筷子粗的银条弯成的圈上串着六颗银花生。将军把银手圈戴在满穗的手腕腕上。满穗胖胖的小手一摇摆,那六颗花生相撞,发出一连串细碎的银子的声音。
将军说,满穗儿呀,干爹身上除了枪,就是这件东西了。枪你用不着,这个东西挺适合你,这是干爹给你的见面礼。你看这上面是六颗花生——落地生花(发),六六大顺。这个东西保你长命百岁,岁岁(穗穗)平安!
我爹我娘,还有我媳妇,听了将军送我娃这么好的口彩,他们笑啊,他们那个样子,要是没个耳朵挡着,那嘴巴怕是要咧到后脑勺上去了。
那银手圈是前不久打土豪时,老颜从一土豪家卧房的地上捡的。本来是两只成套,但老颜找了好半天,也没找着另一只。上交时,军需官老柴掂着那玩意问老颜是什么。老颜说值钱的东西,财主家小孩戴在手腕子上玩的。当时将军也在,将军从身上掏出一块光洋来,将银手圈买下来,让老颜带在身上。我、老颜,还有老柴,相互看一眼,又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将军买下这个东西有个啥用。这时我和老颜才明白,将军谋下这个东西,是要送给他的干娃的呀。
将军是个有心的,心又很细的人。
所以这么些年了,尽管阴阳相隔,人鬼异俗,但岁月没有淹没我对将军的感念之情。我无时不刻不在感受着将军那来自人间的目光,深邃而和善,充满亲情,仿佛是春天的阳光,暖融融的,温润着我的身。将军是共产党的人,他骑马挎枪,脑壳顶在肩膀上,打了一辈子仗,跟着他的党把旧世界砸烂,又闹腾出一个新江山,为的是让吃苦受难的天下百姓过上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的好日子。将军把他目光中的温情传递给我,却把他全身的光热都给了百姓啊!
我是在红二、六军团大撤退的前三月死的。
那时,国民党近三十万大军正慢慢形成合围之势,向根据地中心桑植县靠拢。将军的部队开到根据地外围,阻击和牵掣敌人,不让他们轻易进入根据地中心。一天,将军接到通知,要去军团指挥部召开一个紧急军事会议,就带着我和老颜连夜赶路。我们遇到了敌人的埋伏。天亮进入一片密林时,我们的三匹战马突然被绊马索绊倒,我们都从马上摔下来。林子里窜动着十到二十个人影。我想,如果硬拼,吃亏的是我们,弄不好让将军受伤或遇害,我和老颜,就是活下去,也没啥意思。于是我手持双枪,双枪连发,打开一个缺口,然后极有主张地要老颜背着将军冲出去,我负责断后。这时,林子里有人喊,有个当官的,别让他跑了,抓到活的,大大的有赏。听到这话,我更有了主张,便用命令的口气对老颜说,带着团长快跑,我来断后。老颜自知枪法远不如我,却说,团长崴脚了,走不了了。我说浪子,你个大,有力气,背着团长跑出去,冲过前面的界岭,就没事了。老颜就背了将军泼了命跑。将军先是吵着挣着要留下来,等老颜背着他跑远了,听见他喊,小林子,哥哥对不住你啦!哥哥对不住你啦!
老颜背着将军跑出去了。我呢,枪里的子弹拼光后被活捉了。敌人说,只要你说出点红军的什么,只要有点用处,今天都饶过你。我根本不尿他们那一壶。他们干我两枪,走了。在你们那边,我的路到头了,而在这边,我却是个脱胎换骨的新人,一切才刚刚开始呢。我看见你们那边,漫山遍野枯黄,土地贫瘠,庄稼歉收,民不聊生,鬼影幢幢,杀戮霍霍,血流成河,尸骨成山。而这边,却是仲春时节,土地流动着绿意盈盈的亮色,天空明净,日头明艳……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这地球上,不止一个文明世界。原来所谓的死,却是另一番生的景象。只是,只是阴阳两界都一样,都逃不过三界五行,七情六欲,从此,我这心里有了牵念。我牵念我的孩娃谷满穗,牵念我媳妇杨玉莲,牵念我的双亲、我的兄弟,牵念我的父老乡亲……总之一句话,我放不下。
我死后几天,将军带着老颜赶回来,当地乡亲已将我收葬。那是个土坟。很不起眼,由于埋得仓促,跟埋一个穷汉没啥两样。将军倾金山,倒玉柱,跪在我的坟前大哭一阵。将军说,浪子,你帮我记着,得找个机会,给小林子把坟修修。但过后,将军枪林中去,火线上回,总没空闲。三个月后的一个凌晨,集结在桑植刘家坪十多个村庄的各路部队,同时被嘹亮的军号声召唤,踏上了漫漫征途。随后,部队像一支钢铁洪流,经黔、滇、川、甘、陕等地,一直走到延安,走到红军的统帅毛泽东的身边,不久走上抗日战场,之后,就是解放战争,朝鲜战争……一去数万里,一去几十年。可我知道,不管走到哪儿,不管过去多少年,将军都记着,还欠着给我小林子修坟呢……
老颜本来是走了的,可出发第二天,部队抢渡澧水,天上敌机丢炸弹,老颜受伤了。一颗弹片钻进脚踝,老颜不能走了,只好就近找了户人家养伤。分手时,将军叮嘱老颜:等伤好了,你去谷茂林家看看,谷家有啥困难,要想办法关照。老颜养了三个月,伤是好了,可走起路来,得脚尖着地,脚跟使不上力,从此落下残疾。
老颜记着将军的话,置了副箩筐,装作收药材的,去了包谷界。在我们老谷家,老颜看到一片牺惶景象,房子全烧光,屋基上荒草凄凄……村人们告诉他,我爹我娘,还有我弟弟都被杀了,我媳妇和娃逃命走了,兴许还活着。
2
红军一走,湘鄂川黔苏区又落入敌人手中。国民党几路人马蝗虫般涌来,当地土豪劣绅借势组织的“清乡团”,开始疯狂屠杀红军所属武装人员及伤病员、苏维埃干部、农会主席、红军家属等。根据地人口锐减。我们包谷界两百来口人,就杀掉五十几口。我家祖坟上,新添我爹我娘,还有我十五岁的弟弟三个坟包。
我媳妇玉莲和我娃满穗逃走活下来了。我爹有先见之明,红军刚走,他老人家就觉着要出啥大事了,就逼着玉莲带着满穗回她娘家去。娘儿俩是黑夜里走的。她娘家在很远很远的山里。她八岁时来到我家,一直就没回去过。村里也无人知晓她娘家在大山的哪个廊场。
只是,娘儿俩走得急,连将军送给满穗的银手圈也忘了带上。
桑植县在一场血雨腥风中颤栗着苦熬。此后,凡杀过人的干田坝上、河滩边、村街场坪等廊场,长年累月阴气森森,即便是暴日下,也阴冷入骨。半夜听到有人哀号怨叫不止,声声断肠。有人走来走去,只见下身,不见上身。
第二年,桑植地界满山遍野的映山红没有开。山野的布谷鸟叫出了乌鸦的声音。地主老财们房前屋后的大树上,常常掉下来碗口粗的青蛇,悄无声息地爬进他们的内室,钻入他们的被褥。再以后的若干年,映山红开得倒是旺,却一律是白色花瓣,春天一到,山野间披霜戴雪,似蒙了白色孝布一般。
3
我娃满穗三岁时,知道要爹了。
满穗最初的记忆是在她娘的背上。满穗问她娘,我爹呢,我爹去哪哒?
她娘说,你爹打仗去哒,过不多久就会打回来。
满穗问,爹是不是被打死哒?
她娘说,不会的,你爹跟着他团长。
说是这么说,但满穗的话却成了玉莲满心的疑惑,常常搅得她睡不着觉。
玉莲的娘家在离包谷界一百多里的毛垭村。毛垭是深山里的深山,孤悬绝塞,南边独路上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北边有山路与鄂西的鹤峰县交通。
毛垭山下是芭茅溪乡。芭茅溪就是贺龙两把菜刀砍盐局的那廊场。那一带紧邻鄂西,地处偏僻,山高地险,也有很好的群众基础,红二、六军团走后,留守的游击队就在这一带活动。国民党占领了桑植大部分地盘后,却对这一带鞭长莫及,无奈游击队熟悉当地地形,热络当地人情,一时难以剿灭,竟容忍了这一梁山水泊地的存在。
玉莲就背着满穗,从毛垭的这个寨子走到那寨子,每每遇到游击队员和伤病员,都要问,知道谷茂林吗?给杨团长当警卫员的那位。有人摇头。有人摆手。也有人跟她说,走了,随大部队走了。
可还是抵不住满穗不断要爹,常常也为求得一点心理上的安慰,一见人就问,谷茂林去哪哒?给杨团长当警卫员的那个人……
满穗最早学说话,也就是那一句:“看见我爹了吗?他叫谷茂林……”
满穗四岁才开始走路。路,都让她娘走了。
她伏在她娘的背上,她娘年轻,头发又黑又长,在后边绾起一个坨坨,穿一件蓝花白底的衣衫。她娘背着她到处走,用力久了,左肩下方那儿开缝了,满穗就伸进去一根手指,挠她娘的痒痒肉。
4
早春二月天,树梢上开始拱出豆粒大的嫩芽苞,坡地上,山道边,溪沟旁已逼出一层养眼的浅黄淡绿。但天气尚冷,空气中依然流动着那种顽固的湿冷清寒。行在路上,时有风起,将人冲撞挟裹,如同铺天盖地的凉水泼着,浑身打颤如筛糠。
跛脚老颜肩挑货担,一高一低,走过一个又一个寨子。一路打问杨玉莲娘家住哪儿。
老颜找玉莲、满穗娘俩两年,没找着。却误打误撞,在芭茅溪找到了游击队。也是前几天,他才听说玉莲娘家在毛垭。
老颜走到一个垭口,见有人在一块油菜地里忙乎。像是间苗,像是除草,但从背影看,那该是个女人。
老颜手中的货郎鼓摇一摇,那女人直起腰,棚着手向这边张望。油油的一片绿中又冒出个扎羊角辫的小脑袋。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欢叫一声,跳出油菜地,欢跃着跑过去。她太小了,奔跑时像只小雏鸡,两手两臂张开,似兜着风,实则尽力平衡着身子,使自己不致摔倒。
她跑到老颜面前,一脸烂漫地说,你是我爹么?你一定是我爹啦!
老颜想,人找到了。老颜说,你是满穗?
听见老颜叫得出自己的名字,小脸更加红艳,说,那你一定是我爹啦。
满穗从老颜手中要过货郎鼓,一手咚咚嘭嘭摇着,一手拉着老颜的手,朝油菜地那边,大步走去。
玉莲竟然没认出老颜是谁。
老颜说嫂子,我是给杨团长当参谋的那一位,去过你们老谷家……
老颜说,杨团长给满穗取名字的那天我在场!
玉莲实在对老颜没晗印象了。老颜和将军去我家那天,穿一身草灰的军装,头戴八角帽,显得年轻而英俊,而眼前,他头发蓬乱,一脸络腮胡,还跛腿。
玉莲看着老颜的腿说,我记得你到我们老谷家时,可是全手全脚的?
老颜将他的脚是啷么残的,啷么又来找她娘俩的来龙去脉说给玉莲听。
杨玉莲忍不住问了,那茂林呢?茂林在哪儿?
老颜想想,又想想,说,到你们家再说吧!
玉莲带满穗回娘家后,与她娘及两个兄弟过活。这样的日子,似乎回到了她八岁去老谷家当童养媳前的样子,只是有个满穗,她才没忘,她有一个当红军的男人。
5
玉莲对老颜说,眼见谷姓一家人就只剩下满穗一根苗了。往后,有我,有我的两个兄弟,满穗也能长大成人。可我,我,我想带满穗去埋他爹那廊场看看,这样才对得起死人。麻烦你带我和满穗走一回,认认她爹的坟,往后日子太平了,还得将她爹迁回去……
老颜觉得,谷茂林的这个女人了不起。
我死的那廊场,靠近桑植西北的鄂西地界,从毛垭出发,翻山越岭,要走一整天的路。
老颜带我媳妇和我娃去了。
我的坟包在一个灌木连片、杂草丛生的山冈上。山冈附近有几户人家,老颜将我媳妇和娃带去的时候,天已煞黑,就没惊动他们。老颜在我的坟包不远的一个背风的地方,用路边的柴茅搭了个棚,又从人家的稻草垛上扯来些草铺在棚里,那棚让玉莲娘俩睡,老颜自己睡在不远处的草垛下。
那晚月光明汪,照得山冈如同白昼。睡了会儿,草垛下的老颜看见我媳妇从柴茅棚内出来,来到我的坟包上,坐了一会儿,开始动手扒坟。月光最初从天上下来时,本是一根一根,一杆一杆的,发出针样线样的银光,等它们落到那片山冈上空时,却变了形,像梨花又像雪花,满是碎了的光华,接着就团结成云朵或棉絮模样,一朵一朵,一团一团,像被施了魔法,滞留在空中,饱满,圆润,祥和。我猜不出玉莲要干啥,我灵魂出窍,一缕轻烟似的,从坟中升上去,坐在月光团结的云朵或棉絮上,观望着我前世的媳妇。
我看见老颜慢慢走过去,走到她身后,看着她忙乎。
玉莲不停地用树枝铲、撬,由于频繁用力,树枝折了,她就换一根。后来我看见老颜也走上前去,动手帮她扒……他们扒到了骨骸的那一层。我看见我的骨骸用一张草席紧裹着。玉莲说,颜参谋,我自己来,我要看看这个人是不是我男人。玉莲说,土里埋着的这个人啊,你要不是我男人,那我就扒错了你的坟,你得原谅我冒犯了你,冲撞了你,你若是咽不下这口气,要杀要剐,你都朝我来,别跟我阴世的男人过不去,也千万别报复我的娃。我的娃还小,一棵嫩秧秧……你有怨气,有怒火,尽管朝我来……
玉莲慢慢揭开草席,我看见腐烂了的草席蛇蜕皮一样,一片一片,一点一点,都碎了。我看见我的骨骸依然保持着葬下时的模样,头骨、颈骨、四肢骨、胸骨、脊椎骨都还在,并连成一具人字形骨架。我看见玉莲用手慢慢摸我的骨骸,摸了头骨摸颈骨,摸了颈骨摸胸骨,摸了胸骨摸手骨,摸了手骨摸盆骨……她似乎还不敢确定这是不是她男人的骨骸,她将手指停留在尾骨上。
我看见玉莲摸我的尾骨,我就明白她啷么要摸我那儿了。有回,我俩在床上恩爱,完事了,她摸着我尾骨那儿说,你这儿凸凸的,像块瓦片,瓦片上一个窝儿,你就是变具白骨,我一摸这儿,就认得你了……
想到曾经床上的玩笑话竟然成真,玉莲眼里的泪水泉涌而出。
我看见她不出声地全身恸着,双肩像青蛙鼓气一样,一抽一耸。
我看见月光细滑绸布一样的灰色悲伤。不知觉地,待在玉莲头顶的我落下一串泪水珠子来,叮叮咚咚落到玉莲的头皮上、耳朵上和后颈窝里。玉莲感知到我就在她的头顶凝视着她,玉莲抬起头,无比温情地说,茂林,我的男人,我的心思你都明白了,我生死都是你的人。可我现在还不能跟你来,因为娃还在。我要把娃养大,我得替你好好守着一个家。娃在,家就在……
老颜去林子中捡了几块杉树皮回来,将我的骨架上下裹了,然后和玉莲一起动手,依原样将骨架摆放好,再把扒开的土填上,将拆掉的石头依原样码好。忙完这些,东边山岭上一层薄金淡银的晨光透过来,天一下子亮了。
满穗睡得香飘万里。
玉莲将满穗叫醒,带到我的坟前,指着那坟包说,满穗,记着,这是你爹的坟。往后天下太平了,还得将他迁回我们老家包谷界安葬。
满穗没听懂。
该是打道回府了。可这一刻,老颜脑子里突然就浮现出家里的爹娘和两个妹妹来。像久旱的庄稼突然遇上了一阵行雨,他的心立时就变得湿漉漉的了,随之生出一个强烈冲动,他要回家看看。
老颜说,玉莲嫂子,这儿离我家不远,我出来也有五六年了,我想回家看看。
玉莲说,这一趟真是难为你了。你回吧,我和满穗回毛垭。
老颜说,玉莲嫂子,路上你得小心些啊。
玉莲说,这路上人家也都良善,我们不会有事,你放心就是。
老颜的家在鄂西的恩施。他的目光越过群山,那里有他牵挂的亲人。他若有所思地说,我回家只是看看,看过了,还回芭茅溪。回去时,我专打毛垭走道,再来看你和满穗。
事情却在这关键时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满穗听说老颜要与她娘俩分手,突然就闹起来,生硬地将事情搅乱。不,我不让爹走,我要跟爹在一起。她认定老颜是她爹。
玉莲指指我的坟包,对满穗说,这儿才是你爹。
那土包啷么是爹?满穗不懂。满穗的头摇得像她手中的货郎鼓,一串晶莹的泪水流下来。像开春的一记响雷,满穗突然尖叫着哭起来:不,我爹在这儿。她哭着喊着,蹿到老颜跟前,两手紧紧攥住老颜的裤腿,抬起头,看着老颜的眼睛直喊,爹,爹。
老颜的目光与满穗对接,似被炭火哧溜烫了一下。满穗哭得更伤心了。老颜摇着头,眼睛躲闪着被泪水淹没了的满穗的眼睛。
玉莲怒气上来,说你真是个忤逆子,亲爹老子都不认!就要动手打她。
老颜挡回玉莲的耳刮子,说孩子还不懂事,不能怪她。算哒,我不回去哒,我送你们回毛垭,今后我再找机会回去。
玉莲将心摆放到老颜这边,说,你还是回去看看,百善孝为先,为人之子,家有高堂,不能不回去看看的。这样吧,你回去,我娘俩跟你去,等你回家看过,我们再回毛垭。我们一道出来,一道回去,也是顺理。
6
一路翻山越岭,走走停停。满穗认定老颜是她爹,一会儿要老颜背,一会儿又要自个走。原本两天的路,他们走了三天。
老颜的家在清江河岸一个三百多户人家的镇上。走到镇街东头,老颜替玉莲娘俩找了个小客店住下。他让娘俩在这儿安心等他,他回家看看就回。
老颜从身上掏出五块光洋给了玉莲。开始,玉莲不要。老颜说,那是他从游击队的经费里支取,带给玉莲娘俩的,是给谷茂林的抚恤。
后来,老颜一想起这事就悔,五块光洋啷么早不给晚不给,偏这时候给。
沿镇街西头一深巷拐进去,走不到一里,一处屋后靠山的房院,就是老颜的家。老颜父亲是名在一方的郎中,却不开铺面,所以他们家有些背。
当老颜站在家门口时,他那弯腰驼背的父亲已不认得他了。老颜瘸着一条腿,胡子拉碴,显得那么老苍。父亲看见他,说兄弟,你找谁啊?
老颜说,爹,我是颜清,我是你儿啊!
父亲再看看他,摇摇头说,你不是我儿。我没儿啊!
老颜说爹,我真是你儿啊!
父亲又看他一会儿,这才拖着哭腔叫一声,你个忤逆不孝的东西,你还晓得归家啊?
老颜一高一低奔过去,跪在爹的面前哭起来。
当初,老颜是从湖北恩施州的师范学校偷偷跑出去的,这么些年了,家里都不晓得他干什么去了,是死是活也不晓得。老颜和父亲都没想到,他们见面竟是这样一个样子。
老颜说,娘呢?妹妹呢?
父亲说,你娘死了,你两个妹妹都嫁人了,你爹我也快死了,我要成老绝户了,你还晓得回来啊!
父亲这么说着,心里有气,就伸出手,打了老颜一耳刮子。
父亲的手落在老颜的脸上,老颜没感到痛,却嗷嗷大哭起来。老颜伸出两臂抱住父亲的腰,心里感到一丝松快。
隔一会儿,父亲两手落在老颜肩上。
老颜站起来,扶着父亲的腰,说爹,你先带我看看娘去。父亲打脱他的手,在前面引路,往屋后山坡走去,老颜一高一低,跟在爹后面。
父亲告诉老颜:娘是三年前去世的,去世前,两个妹妹都已出嫁,娘交代说,老头啊,清儿要是有回来的一天,你就带他到我坟前,让他发个誓,今后再不出去哒。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得让他娶妻生子,替老颜家传宗接代啊!
老颜照娘要求的,也真发了誓。
父子俩回到家里天已黑下。父亲问及老颜这些年干什么去了,腿是啷么瘸的。父亲面前不说假,老颜将自己的真实经历以及红二、六军团大撤退的情况都跟父亲一五一十说得听了。
父亲是个开明的读书人。他虽偏安乡间,却最是关心国家大事。在这个镇子上,他是惟一到处搜阅国民党党报的人,他对国家大事及形势的了解,是任何一位有学问的乡下人所不及的。此刻,他将目光伸向遥远的西北方,告诉儿子许多事情,西安事变啦,国共联合抗日啦,平型关大捷啦……父亲的话,在老颜听来,既新鲜又振奋。老颜听得出来,父亲的话中,很是信任共产党,也很赞赏共产党的。
家里是三棋四柱的房子,年久失修,有些漏雨了。父亲住的东头,有两块椽子断了,盖在上面的瓦片露出手板宽的空隙。老颜看到屋里有几块没有上过屋梁的椽子,就明白是父亲新近置下打算修漏的,只是因为腰不得力,上不得屋便将事情搁置了。天明,老颜搬来木梯,爬上屋檐去换椽子。镇上的两个后生过来看见说,颜叔,你要修漏,何必请匠人,俺们都会的,你只要喊俺们来做就行。说着话就过来帮老颜护木梯,递椽子。父亲笑呵呵地说,哪是匠人,那是我儿颜清,颜清回家了。话语里漾出几分热和劲。儿子回来了,父亲心里高兴,由不得他对人那么热和。两个后生都是老颜的发小,听说是颜清回来了,小时的玩性和亲热便找回来了,他们一边与老颜套着亲近,一边就给老颜搭帮上了。这个父亲一人住着房院里,第一次有了后继有人的热闹劲。
接下来镇上又来了些年轻人帮忙。父亲准备了丰盛的饭菜,中午过后,屋漏修完,帮忙的,看热闹的,凡是能叫来的,都叫来一起吃。父亲喊大家吃饭,少有人拒绝。平日,父亲靠着医术和德行赚足了人气。而今天的人气,却是因为老颜回来了才有的。老颜明白得很,自己能够回家过日子,对父亲来说,该是多么重要。
天黑下来,吃饭喝酒的人慢慢散去。月亮出来了,天空中漂浮着缕缕看不清的雾霭,老颜站在院子里盯着天空发愣。
父亲说道,清儿,你心里有啥事,千万不要瞒爹啊!
老颜将父亲搀扶进屋,坐下来,将此行回家的来龙去脉讲给父亲听,讲明他明儿还得把杨玉莲母女送回桑植去。
父亲说,那你还不快将娘俩领回家来,把她们撂在外面,万一出了意外啷么办?
老颜哎呀一声,拍拍后脑勺,似乎才恍然明白过来,一阵风似地出门,一高一低地朝玉莲娘俩住的镇街东头颠去。
7
当老颜找到那个小客店,玉莲娘俩已是踪影全无。店老板说,那娘俩只住一晚,今早上就走了。老颜慌神了,十成魂魄丢下一成,说啷么就走了,不是答应我等我回来么?老颜把镇子上大小客店都问过,最后确信玉莲娘俩早踏上回家的路了。
这路上山高水远,满穗娘俩要真出个啥闪失,自己也别活了。老颜的魂魄像土块碎渣样又落下去五成,就急忙出门,紧赶。也不管他这跛足脚力赶不赶得上早他一天起程的人。老颜泼死的追。一路上除了远村近庄零星的狗叫,唯有空荡荡冷清清的月亮地。老颜追赶了大半夜,只觉得他那跛脚也不是长在他身上了,而是另外拖着的一根丢也不能丢弃的柴棒。
到天明时,老颜偏倒在路旁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口焐了团辣椒面似的,火辣辣地痛。他将丢落在路上的魂魄一点点收回聚拢,竭尽全力定下心神。老颜想,不该给玉莲嫂子那五块光洋。那五块光洋一给,她一定以为,那是自己与她娘俩正式道别了。
老颜歇足了气,爬起身又赶路。在这急火燎毛的当口,癞子脑壳上加疮,路上老颜硬生生被一个十成魂魄丢了八九成的叫花子毛孩纠绊缠了。
这个小毛孩十来岁的样子,头发长乱脏臭,脸上满是跌伤或荆刺挂伤后结出的痂壳,更遭罪的是,他的两手两脚满是冻疮,有几处溃烂了,散发出恶臭的气味。他因为饥冷和疾病,像条找不到家的小狗偏倒在路边,只差一口气没死。老颜看见他,将他抱到一处背风的沟坎下,生了堆火,抱着他烘烤。待他慢慢苏醒过来,又去山坡上人家的菜地里拔了两只萝卜,放火上煨烤熟给他吃了。小男孩眼睛乌黑清亮,一眨不眨地看着老颜。老颜问他哪来哪去。小男孩骨碌着眼珠子对着老颜的脸端详琢磨,眼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开口便道:爹!你是我爹!你一定是我爹!
老颜的心紧了一紧,说,我不是你爹,我是过路的,看你可怜,快死了,才救你的。
但小男孩却认定老颜就是他爹。他说,你不是我爹,你啷么会给我烤火?啷么会给我吃的?
老颜想到谷满穗,她不满一岁就没了爹?如今又因自己大意而走失,也不知回没回家,遭了什么罪。老颜的心又一紧,两眼红润起来,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老颜说,我不是你爹!
看见老颜快哭的样子,小男孩粗声大气地说,你不是我爹,你啷么会哭!
说着话,小男孩挣脱老颜的怀抱,向前猛跑几步,他身体太过虚弱,咚的一声摔在地上,想爬起来,却没能爬起。
老颜走过去,将他抱起,坐在火堆旁,轻声问道,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你是出来找爹的,是不是,那你娘呢?
小男孩扯起嗓子哭起来。
小男孩告诉老颜:他叫梁三,他的两个哥哥,他爷爷、奶奶、伯伯、叔叔,一家人全死了,被人杀死了……后来,娘也死了。
老颜从梁三断断续续的话里弄明白:他爹很多年前就当了红军。四年前,国民党搞“清乡”,娘带着他躲在了屋后山的红薯洞中,才没被抓去,而其他亲人全被杀。为找爹,娘带着他,乞讨流浪到桑植。找来找去,爹没找到,娘却病了。娘感觉自己不行了,就带着他往老家赶。回到家就死了。娘死前,自己给自己刨了个坑。娘嘱咐他说,三儿啊,娘死了,不要忘了找你爹。说完话就咽气了。梁三流着泪给娘掩上土。他记着娘的话,哪儿有红军,爹就在哪儿。可没了娘的护佑,他被恶狗追咬,被人戏耍毒打,吃遍了苦头……
老颜想,从来就没人对他这么好过,难怪呢,他叫我爹。
老颜背着梁三上路。老颜觉得,他和梁三就像两个一同落水的人,自己是没法丢弃他了。
8
确因老颜给了那五块光洋,玉莲才决意走的。她想,颜参谋回家了要敬孝父母,父母也会留他在家里,为他娶妻生子。不能牵累他……走吧。就背着满穗走了。
满穗说,娘,等爹,等爹回来。
玉莲说,我俩这就找爹,跟爹回家。
满穗本是要跟她娘闹一闹的,听娘这么说,心里就乐。
走在路上,满穗一直念叨着,爹爹,爹爹。
玉莲也一直应和着,爹爹,爹爹。
可满穗念着念着,人就迷糊了。
天黑时,走到一山坳人家,玉莲求主人借住他家柴房。那家主人和善,给了娘儿俩一点饭吃,还送来一条破棉被,嘱她夜里别让孩子冻着了。可夜里醒来,发觉满穗烧得浑身滚烫。想是满穗是着凉了,过一天就会好的。
天亮,又背着满穗上路。
路上满穗依然念叨着爹爹,爹爹。
玉莲依然应和着爹爹,爹爹。
玉莲想,真是大意了,让满穗害上了冷热病。以前,满穗时常着凉,可挨一挨,过一两天就会好的。感觉这次满穗害的病与以往不同,这次好像是打摆子,一阵子冷一阵子热,浑身发抖,上下牙磕碰得咯咯响。
到夜里,又找一户人家住下时,满穗烧得更厉害了,人更迷糊了。好不容易挨过一夜,向主人打听,这附近可有郎中。那主人也是热心人,把娘俩带去村里一个土郎中家中。玉莲花一块银元,在土郎中家吃住一天。满穗吃了土郎中自配的药,烧就退了。
这一天,娘俩快走到毛垭地界,天黑下来,只好在路边找个避风的廊场歇息。满穗病是好了,人却变傻了,也不知道要爹了,倒是一夜风平浪静。到天明正要起程,满穗突然蹦起来,口里喊着,爹爹,爹爹。只跑两三步,就被一块石头绊倒,嘴巴碰在地上,满嘴是血。再站起来,走两步,又摔倒了。玉莲走过去抱起她,问,满穗,你啷么了?
满穗说,娘,我什么也看不见啦!
玉莲心疼得要命,抱着满穗哭道:满穗,我可怜的娃,满穗,我可怜的娃……
就在这时,满穗听到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的脚步声急急赶过来。她竖起两只耳朵,像凝神静听远处一声细长的鸡叫。她抖动耳朵说,娘,爹,俺爹回来了。
玉莲说,娃呀,看你中的哪个邪呀,这阳青白日的,路上一个人看不见,谁是你爹呢?,
玉莲回过头,看见老颜带着个小子急匆匆走过来。她有些慌张,说,颜,颜参谋,你啷,啷么回来了……
满穗口里喊着爹爹,向老颜跑去。可她摔倒了,摔了个嘴啃泥,满嘴是血。
老颜抱起她,满穗,你啷么了?满穗,你啷么了?
老颜抱着满穗走到玉莲面前,哭叫一声嫂子,俺实在对不起你啊!俺不该回家……满穗她这是啷么了拿
玉莲说,这一路上,娃打摆子,中邪了,我想等过两天,她就会看见了。
玉莲说对了,满穗患冷热病,眼睛被一股邪气冲瞎了。可是她却没能好起来。
该回家了,满穗亲热地叫着爹爹,爹爹,跳着闹着往老颜的背上爬。
9
老颜将梁三留在毛垭,下芭茅溪了。娃儿们需要玩伴,两个娃一见面,就相互喜欢上了。满穗的眼睛看不见,梁三成了她的腿和眼。梁三比满穗大五岁,有力气,不是背着她,就是牵着她,跟她跑前忙后的。后来,没梁三在身边,满穗也可以满寨子转悠了。
老颜经常上山来看两个娃,带些好吃的好玩的给他们。老颜似乎忘了对他死去的娘许过的要回家娶妻生子的愿,没顾得着回去。老颜肚里有文墨,他当过团参谋,凡事有策略,现在游击队离不开他了。
满穗和梁三,都叫老颜爹。
这年冬天,国民党桑植县党部暗里调遣地方团防,并联络驻扎在湖北鹤峰方面的军队,共计两千余人,兵分三路,从南、北、东三个方向长途奔袭活动在芭茅溪的红军游击队。天麻麻儿亮,芭茅溪还在睡梦中,一阵牛角号突然吹响,从几面山头上冲下来成千上百的枪兵,扑向小镇。
这一次,红军游击队遭受到毁灭性打击。少数活下来的游击队员只好化整为零,进入深山老林。
老颜带着两个游击队重伤号逃到毛垭村。满穗的两个舅舅打定主意收留他们,将他们藏进附近的一个岩洞里。那儿崖高林密,没有人烟,在那儿隐藏下来养伤治病,再合适不过。
毛垭是个红军村,全村一百二十几号人就有三十几位参加了红军。不久,清乡团上毛垭了。清乡团由地方恶势力组成,他们打着“清共”旗号,却以抢劫财物、抓人勒索为目的,所到之处,烧、杀、淫、掳,无恶不作。毛垭人逃进了山林子。一些没逃走的人不是被射杀,就是遭火刑、石滚、刀割等刑害。清乡队见东西就抢,见屋就烧。各个寨子的大火烧起来,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玉莲的两个弟弟和娘也被杀了。他们家住得偏僻,平日少有人往顾,都以为清乡团找不到他们家来,就没进山林子,结果一个也没活下来。
玉莲带着满穗、梁三,事先躲进了老颜他们待的那山洞。
这天清晨,玉莲对老颜说,颜参谋,你照看好两个娃和两个伤员,俺下去弄些吃的。老颜嘱咐她小心些。玉莲出了山洞。随后梁三也跟出来。老颜想拦没拦住。
梁三跟上玉莲。玉莲让他回山洞。梁三不肯。突然发现清乡团的人正在这一带搜山。玉莲忙拉着梁三躲进柴草弄。这时山下有人喊,那儿有人,抓住他们。
玉莲想,退回山洞是不行了,得立马引开敌人。拿定主意,玉莲拉着梁三爬上山冈,再拉着梁三往前跑去。前方有片陡崖。山洞中看着两人奔跑的老颜,脑子锣声样被敲了一下。
敌人正往山冈攀爬。听见有人喊,是个女的,不准打枪,抓活的。眼见敌人要爬上来,玉莲故意大声喊叫着:颜参谋,你受伤了,游击队将你交给我,你怕连累我,一声不响地跳了崖,我啷么好向游击队交代啊!
她一边这样哭嚷,一边顺手捡起一根粗柴棍,朝梁三后脑勺猛一击,梁三昏倒在地。玉莲剥下梁三的上衣,把他抱到近一个草弄里,用柴草隐藏好。接下来,搂几把柴禾,将梁三的衣服蒙在上面,扯根葛藤缠紧。这一过程,玉莲做得很麻利,敌人自然不会看见。随后玉莲出现在敌人的视野,只见一步一步,走到悬崖边上,她将衣服包着的“梁三”转了半圈,向崖下抛去,大声哭喊着:儿啊,要死,俺娘俩跟游击队叔叔死做一块。随后跳下崖去。
那悬崖几十丈高,下面是深谷。敌人费了番工夫爬上山冈,来到悬崖边上往下看,却什么也没看见。敌人见玉莲跳了崖,连“儿子”也搭进去了,就下山撤走了。
几天后,清乡团全体撤出毛垭,人们陆续回家来。
老颜带着毛垭人,来到玉莲跳崖的廊场。一个善攀崖的后生腰系绳索,坠下去,找到摔坏了的玉莲。
他们将玉莲与她娘及两个兄弟埋在一起。
毛垭人听说过老颜,问起他今后的打算。老颜说,啥打算不打算?两个孩娃没了亲人,往后我就是他们的爹,我要养他们长大成人。
毛垭人帮老颜和两个孩娃建了一栋柴茅房。直到解放那年,老颜和两个孩娃一直留在毛垭。其间,也有过几次小规模的清乡,柴茅房也被烧过。一有风吹草动,毛垭人就逃。伤人丢命的事,倒是少有。
毛垭人活得像山上的草木,命贱着呢。
命贱,就易活。
10
梁三坐在门槛上学吹笛子,满穗听出有只长脚蚊叮在他的耳根后吸血。走拢去,伸出指头,往那儿一按,一片血肉迷糊。又走到屋外,扯来片树叶,将梁三的耳根揩干净。满穗摸着那血口子,说咬得狠了,这儿要长肉疙瘩了。
过些天,果然长出个肉疙瘩。满穗伸出舌头,往那上面涂些唾沫。
时光风吹树叶一般流逝。我娃满穗长成大姑娘,梁三长成大小伙了。满穗长得乖致,高挑挑的个儿,红扑扑的脸蛋。她一个人走在山道上的时候,路边的花呀、草呀,都会暗淡失色。花草一律摇动着身子,纷纷为她让路。
毛垭人见了,会说,仙女来了!满穗仙女来了!接着会摇头叹息,可惜了她一双眼。
满穗的眼睛是长久的瞎了。
这一年,映山红一夜之间开放。映山红开得像血。满山遍地一片红。自从红军走后,映山红一律开成白色,一年又一年。多年来,每到春天,毛垭人一看见白色映山红开放就心惊胆战,他们担心清乡队上山来烧屋,来杀人。而这一回,映山红开出了血红的颜色,他们同样感到害怕。吃饭睡觉都难以安宁。
满穗却说,怕什么呢怕,红军要回来了!
满穗这话,将人们失去已久的记忆找了回来。他们回想起,红军在的时候,映山红可是红色的呀。
不久,解放大军真就来了。解放大军解放了桑植和整个湘西。
村村寨寨忙着剿匪和土改的日子,老颜带着两个孩娃赶去埋我的那廊场。他们要为我迁坟。
老颜用柴刀剥些干浆杉树皮,将我的骨骸包裹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缝隙。这样,算是为我置下副棺房。
老颜在剥杉树皮时,发生了一点意外。附近的村民发现了他,他们抢去他的刀,要将他驱逐出林子。老颜没法了,只好一切从实讲起。村民们见老颜只三个人,说为这个人迁坟,应该隆重些,热闹些呀?
按这方水土的习俗,迁坟须得有道师在老坟场和新坟场同时做法事,一路上还得有道师开路,得有八人或十六人抬棺,有儿女披麻戴孝。
老颜说,满穗的爹是为革命而死的,革命者为大,不计较封建的繁文缛节,为革命者迁坟简单行事,鬼神不怪。
村民们敬重老颜重情重义。他们商量一番,花钱请来一个李姓道师迁坟开路。这迁坟之事传扬开去。
着一身白色衣裤的老颜,把杉树壳包裹紧的我的骨骸,用麻绳捆好,横着背在背上,然后上路。于是,一路上,人们看见一幅奇特的迁坟景象——
穿玄色道袍戴玄色道帽的李道师走在前面,一路挥扬着灰白的拂尘,一路口里喊唱着:
鬼雄回家,水长山高。
土地借道,活人勿扰。
各路狐妖,快去快好。
各路神仙,用心关照。
李道师的后面,是梁三和谷满穗。满穗眼盲,这迁坟的路也从没走过,梁三就用一根竹棍牵着她走。两个孩娃一路走,一路对着天空和四野呼唤着:爹呀,你跟俺走呀!爹呀,你跟俺走呀!
梁三当我的孝子,谷满穗啷么喊,他啷么喊。
老颜呢,则将我的骨骸横背,走在最后面。
他们走了三天,才到包谷界。
按李道师说的,孝男孝女一定得一路呼叫死人,路途歇息,衣不能脱,屁股不能着地。要不,黄泉路上的人一旦丢魂,就再也找不回来。可路途遥远,人不能站着歇息呀。好在,那个为英雄迁坟的消息比四人的脚步走得快。路上听到消息的一些人家,预先在路边用木头搭了凉棚,凉棚下放高及膝盖的横木坐凳,坐凳上放好饭好菜。第一次遇上凉棚,李道师便领会,这是路边敬爱英雄的人家为他们几个迁坟的人预备的。他边端碗带头吃,边招呼三人吃饭。待吃饱喝足,又嘱大家坐在横木坐凳上只管歇息,只要不脱衣,屁股不着地便行。
这边,我媳妇玉莲一路相伴我归家,那边,两个孩娃一路不断声地喊叫,我的魂魄一路安然相随。
包谷界人请来一个姓王的道师做法事。又打了具四寸厚的柏木棺房,将我的骨骸小心放进去。全寨男女老少在王道师的指挥下,都来为我唱丧,也叫跳丧。
我们这块很重视一个人的丧事。尤其是长者或德高望重之人殁了,全村人都会来参与唱丧。这是一种吊唁和送别亡人的葬俗,都在夜里进行。灵堂里置张桌子,桌子上放茶烟糖果酒水,若干老歌师围桌坐定,唱丧歌伴亡。寨里人或站或坐,既是听众,又作伴唱。丧歌分歌头、歌身、歌尾三部分,内容有叙事长诗、神话故事、民间传说、历史演义等。歌师们搜肠刮肚地追忆死者生前的德行,歌颂土家创世英雄的不朽功勋,歌唱农家生活的苦难艰辛等。
我不是长者,也不是德高望重,可为我唱丧的,却有二十多个歌师,连附近几个寨子的歌师也都来了。
丧歌唱到半夜,伴和着歌师们的歌声,就开始有人跳了。于是白云盘绕的寨子里,一阵伐鼓踏踢之声由近及远传开去:
……
二十八个小后生。
辫子拖齐脚后跟;
喂着喂着抬也抬也,
抬到望乡台,
就在台上埋……
这又跳又唱的,一场丧事反而搞得像过节或办喜事一样热闹。
这块的俗语是这么讲的:生也热闹,死也热闹;红也喜事,白也喜事。
跳过一阵,全村男人老少,又排成长队,跟在王道师屁股后面绕棺歌哭。掌坛歌师专为我编了一首《生寄死归》的丧歌,他领着大家这样唱:
来时欢喜去时悲,
英雄人间走一回。
未生我时谁是我,
生下我时我是谁?
出生入死方是我,
江山板荡我成鬼。
黄金不买无常路,
为有牺牲犹未悔。
天明,到出殡时候了,跳丧也就到了高潮。这时,掌坛歌师就转调唱“送亡人”了。掌坛歌师一人领唱,百人应和,歌声直冲云霄,唱得天也摇来地也晃,似乎大家都在合力送亡人魂上九天:
领(白):大船儿,
众(白):摇——橹!
领(白):小船儿,
众(白):荡——呀!
领(唱):船头上,
众旧):是艄公;
领(唱):船尾上,
众(唱):是梅香。
齐(唱):送亡人琊上天堂啊,上天堂啊,子子孙孙长啊、
长啊、长啊、长啊、长啊、长啊、长啊……长
啊长是长发祥啊!
当唱到“长啊长啊”这最后一段时,众人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四肢扭扯到不能再扭扯的地步,全都处于失疯状态了。这情景很像后来风气开化年代出现的摇滚舞。因而本土文化人将跳丧称作死亡摇滚。
出殡时,有三十二个人为我抬棺。全村人都来送我。连别的村上,都有人赶过来送我。
我媳妇玉莲说,没想到,你死后还有这一盘风光。
反正呢,我这回老家的冥行之路,不仅安稳妥帖,而且极其丰富。我仿佛回到了我的前世。因为活着与牺牲,聚合与死离,苦难和甘甜,悲伤和幸福,倒霉和幸运,泪水和笑脸,等等,等等,我都经历过了。我的处于幽明两界的生命因为有这一趟迁坟而显示出非同寻常的意义。
村人们将我葬在村后的红土冈上。那儿长着密密的松林,地面铺一层厚厚的金黄松毛,松毛下面是猩红的粘稠的土层。那片红土极其温暖地收纳了我,使我有了能够长眠的安身之所。乡亲们用一些灰白色的石头细细密密地砌一个包堆。这个包堆是我的安魂屋。村人们敬畏,平日里人畜都不敢来。好多年后,将军在北京的后人遵从将军生前的意思,把将军的骨灰搞一部分过来,就安葬于此。
11
满穗回家了,村人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在我们老谷家已是荒草萋萋的老屋基上,照原先模样,把房子建起来。正赶上分田分地,村人们给跛脚的老颜与梁三各分了一份。
满穗眼盲,要人照管,村人们就让老颜和梁三留下来。再说,这没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如今也分不开了。
住进新家的这天,接连发生了两件稀奇事。
这第一件稀奇事,村里大大小小十多只狗由一条上了年纪的老狗带着过来。老狗咬住正里外忙着的老颜的裤脚往房院后墙拖。老颜作出驱赶的样子,让它一边去。可老狗还是咬住他的裤脚拖。老颜觉出蹊跷,就随老狗走到屋后院土墙边。老狗走到墙脚下一块极不规整的大石头前,两只前爪在大石头上扒拉几下。老颜懂了,老狗是要他在那块大石下找啥东西。老颜叫来梁三帮忙,两人合力将大石头移开。
村里帮忙的人一下子被吸引过来看,大伙都有一种期待,这个新家藏有金银财宝,这些金银财宝应该归这家的主人谷满穗所得。而老狗呢,也正是通过神灵的谕示将老颜带过来,让他去找。
老狗卧在了地上,看着老颜与梁三动作。那些大狗小狗都呈半圆形站在老狗的身后。
大石头移开了,老颜在一层陈年旧土下,找到一个油布包。老颜将油布包打开,于是人们看见了一件银光闪闪的东西。
这件东西,村人们自然不知晓其中由来,但老颜晓得。
老颜把满穗拉到跟前,再把那件银光闪闪的物件放到满穗手上,郑重地告诉她:满穗,这是只银手圈,本就是你的东西,你拿着,千万千万别弄丢了!
满穗问,爹爹,这啷么是我的东西?
老颜说,这是在你出生两个月时,你干爹认你做闺女的那天,给你的见面礼。你摸摸看,这上面有六颗花生。你干爹说,落地生发,六六大顺。你干爹用这个东西保你长命百岁,岁岁平安呢。
满穗说,我记得娘说过,我有一位干爹,是个红军团长。原来我真有一位于爹啊。
满穗的眼里浮现出某种神往和期待:狗帮我找到这个东西,是不是干爹就要回来了……
老颜笑着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干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
满穗说,可这个东西啷么就藏在这块大石头下呢?
老颜一脸困惑说,这其中的蹊跷,我也是一知半解。老颜想了想说,狗肯定知道,让爹先问问狗吧!
老颜话刚完,卧在地上的老狗表功似的哐叫三声,其他站着的大狗小狗们也都哐叫三声。老颜对老狗说,老狗呀老狗,你站起来,我要跟你说话。我说得对,你就叫三声,我说得不对呢,你就把尾巴摆三下。老狗站了起来。
老颜说,这只银手圈原先是满穗娘俩离家跑反时落下的,是不是?
老狗连叫三声,表示老颜说对了。
老颜说,这个东西是满穗的爷爷奶奶藏下的,以后就是你一直看管着,只等着满穗回家这一天,是不是这样的?
老狗连叫三声。
第二天早上,有人看见村里的狗都集中到村口,凄凄哀哀地吠叫。过去一看,原来是老狗死了。村人们赶过来,在村后山坡上为老狗找了个阴地,正经将它葬了。在葬老狗时,有人开始回忆老狗的一些往事。这条老狗活了很多年,现在活着的人们,谁也不是它的主人。那它的主人是谁呢?
一位老人想起,在满穗娘还刚刚怀上满穗的时候,满穗的爷爷曾在村口捡了只快要冻死的小狗,满穗的爷爷说,俺把这条野狗救活,救活了好帮俺看家,也好跟俺孙儿做个玩伴。这条狗该是满穗家的啊!
自此,包谷界人不食狗肉,而且狗死了,都得正经埋葬。如今葬老狗的那廊场,已是一片狗的坟包。
这第二件稀奇事呢,竟是满穗的眼睛出现了奇迹。
住进新家的这天半夜,满穗一觉醒来,她的眼睛触摸到了窗格上弥散着的一层淡淡的月光,屋子里、床上也有朦胧的亮色。满穗吓了一跳。她有些惊慌。多少年里,白天和黑夜,屋里和屋外,在她的意识里,都是模糊的一团黑色。这是啷么回事呢?满穗闭着眼适应了一会儿黑暗。再睁开眼。但眼睛触摸到的屋外的月光和屋里的亮色依然挥之不去。满穗从床上爬起,习惯性地伸出手摸索着走出屋子,走到院子里。在这一过程中,满穗突然想到这样伸出手摸着走路已是多余。满穗就站在院子里,开始抬头看天。满穗看到了天上的月亮银盘似的,像极了一个女人的脸。模模糊糊中,这张脸就变成了她娘的那张好看的脸。
满穗的眼睛突然明亮,将她的意识接通到她五岁以前眼没瞎时的一切记忆。那时,天是蓝色的,树是绿色的,房屋和村庄是灰黑色的……满穗泪流满面,脑子突然就从一片混沌变得明朗了。满穗想起了过往的许多事情。满穗想,我这不是做梦吧?满穗用手狠狠掐一下自己的胳膊,她感觉到了疼痛。
满穗站在院子里,听得见屋里一个她唤作爹一个她唤作哥的两个男人的鼾声,心里涌出的热流弥漫了整个院落。满穗就那么一直站在院子里。她怕一走出院子就走失掉自己再也找不回来。她又担心一走进屋里她的眼睛将回到一片黑暗中去。她决定就站在院子里等天明。天明了,她要好好看看蓝色的天,绿色的树,灰黑色的房屋和村庄……
天终于亮了,满穗看到所有她想看的,都与她记忆中的没啥两样。
梁三从屋里走出来,惬意地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他睡眼惺忪,竞没注意到已在院子里站了半夜的满穗。
满穗一步一步走到梁三的跟前去。她看见了他长得有些粗硬又有些俊气的脸。看见他的嘴上、下巴上长出的毛茸茸的胡须。看见他的两鬓至两腮长出了浅浅的茸毛。满穗想,等这些茸毛长长长粗了,他就是个漂亮的络腮胡了。满穗心里很满意这张年轻的男人的脸。满穗嘴上却说,哥呀,你啷么长得这么丑!
满穗这话唐突得像砖块。可梁三还是没感到其中的味道。他看着她又明又亮的眸子,叹道,满穗,你哥我美比潘安,可惜你看不见。
满穗转到梁三身后,微仰了脸,第一次看清他耳根后的那个肉疙瘩。满穗说,哥,你这个肉疙瘩是个黑的颜色,丑死了!
满穗是想提醒他,她的眼睛看得见了。可梁三对她两次说他丑却浑然不觉。
满穗在梁三面前跳跃着转了两圈,大声喊叫——
哥呀,你啷么还看不出来,我看得见了,我看得见了。
满穗眼里的泪水,也像洪水般奔涌而出,哗啦啦地流……
早就站在新屋门槛边的老颜,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老颜的心里,也突然变得宽敞,宽敞得能装下整个天空……
老颜要回老家看老爹,事先跟两个孩娃讲好,我没儿没女,你们两个就是我的儿女,到那边了,我的爹就是你们的爷爷。
老颜带着两个孩娃上路了。可三人刚走出包谷界,满穗就跌了一跤,滚落到一个土坎下,摔得满脸是血。梁三急忙跳下去,将满穗拉上来。满穗笑着说,不要紧,我还能走。于是又往前走,刚走几步,满穗哭叫起来,爹爹呀,哥哥呀,我的眼睛啷么又看不见了。
三个人坐在路边,哀伤铺满了他们走过的山路。
三人争起来,老颜决定不回老家了,但两个孩娃却坚持要陪他回去。
满穗懂事地说,爹爹呀,我们过去将爷爷接过来,接过来跟我们一起住。
满穗这话让老颜有了一种向往。老颜想,我啷么就没想到将父亲接过来一起住呢?父亲过来了,父亲就儿孙满全了,就再不会骂我不孝了。等父亲过来后,就让两个孩娃成亲,两个孩娃一成亲,父亲就可以做太爷爷了。
再上路时,这在路上的行走便又恢复到满穗失明时的情形了。走在前面的,是一高一低跛着的老颜,走在后面的,便是梁三用一根长竹棍牵着满穗。
这一趟回家,老颜才知道,自己已永远失去了父亲。父亲三年前过世。父亲住过的老屋,现在由老颜的一个堂兄负责看管。按乡俗,老颜补了个大七的祭俗。大七,即亲人过世后的七七第四十九天做的祭礼。小七呢,自然是亲人死后的第七天做祭礼。堂兄出面为老颜操办,将老颜出嫁了的两个妹妹喊回来,请了鼓乐班子吹吹打打,请了穿玄色道袍戴玄色道帽手执拂尘的道师做道场。老颜呢,则带着两个孩娃,披麻戴孝,九叩九拜,哭哭唱唱,也算是给地下的父亲不缺少儿孙行孝的一个交代。随后,老颜将父亲留下的房屋托付给堂兄看管。老颜说,哥哥呀,桑植那边,给我分了田地,还修了房子。如今我儿女都有了,不准要老死在那边了。这个房子,你就替我看管,要是有一天我回来,我自己住,要是我不回来,就是你的了。老颜说托堂兄看管,其实就是白给。他嘴上这么说,只是让堂兄心里安稳,让他觉得不亏欠自己。
老颜将父亲遗下的《本草纲目》和《伤寒杂病论》两本古药典带走了。老颜打算用心研读这两本书。他想他前半生没干成什么,下半辈子就像父亲一样,做个悬壶济世的杏林中人,也是不错。
老颜心里打定主意,这辈子不回老家了。
老颜心里有了个说不出口的预感。
回到包谷界,满穗就又看得见了。老颜想,我的预感应验了。老天不让我离开满穗啊。想离也离不了。
老颜想,这是我的命。
老颜嘴上却说,满穗呀,爹这辈子就这样了,死心踏地跟你和梁三住,不再回去了。再说,我也要圆一个心愿,等着你干爹回来。
这后一句话,说得顺理成章,却又是实情。
是的,等着将军回来,这也成了老颜后半辈子最大的心愿。
12
满穗说,我听到许多人在唱歌,可我听不出他们唱些什么。
梁三开始睡不着觉。半夜,梁三偷偷爬起来,掂着根笛子,出了院子,走到埋我的那片红山冈,坐到我的坟头,开始吹笛子。梁三的笛声悠长而哀伤,流水似的,从村子这头流到村子那头,浸泡着那些凄风苦雨的岁月。一村子的人都被梁三吹得睡不着。很多人从自家屋子里走出来,走到院子里,望着遥远的天空发呆。满穗也被梁三的笛声勾引出屋,拉着梁三的衣袖喊他回去睡觉。梁三说我不回去,我睡不着。满穗说,你是想谁了,你是想你娘么?梁三说,我没想我娘,我想我爹。满穗坐下来,将头靠在梁三的肩头,认真听他吹笛子。
天快亮的时候,满穗对梁三说,三儿呀,你莫吹了,你让我听听,那首歌又唱起来了。满穗改梁三叫三儿了。梁三就停止了吹笛子,伸出一只手搂住满穗的肩膀,与满穗一起听那首歌。这时梁三也听见了那首歌。开始听,那首歌若有若无,慢慢地,越来越清晰。
有人在离包谷界很远的山头上,装了一只高音喇叭,那首歌正是从那儿传出来的。那首歌唱的是: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很多人都听见了那首歌。那天晚上被梁三的笛声驱赶出屋的,大都是些十八九二十岁的后生仔。
包谷界有十多个年轻人报名参军,要去朝鲜打美国鬼子。
在离开包谷界将要奔赴朝鲜的头两天晚上,我娃满穗与梁三来到埋我的那片山冈,两个孩娃并排坐在一起,肩挨着肩,头碰着头,又各伸出紧挨着的那只手,相互揽住对方挨不着的那只肩头,讲了一夜的话。雾露上来了,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他们却浑然不觉。
这时,我看见我的满穗拿过梁三那臭小子的一只手,放在他平日里从来没放过的一些地方……
他们做了些啥,我没脸说了。
后来,满穗说,三儿,你放心去,我等着你。
梁三说,战场上子弹不长眼,我要是牺牲了……
满穗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别乱说,你不会死的……
后来,梁三低下头,长长地叹气。那叹气声,像深不见底的井,深深悠悠不见来处,却又不知在地下多少年了。听了满穗这话,他真不想去朝鲜了。然而,他又不能不去。他之所以要去朝鲜,是想去找他爹。他相信他的爹还活着。他想他爹这会儿一定去朝鲜了。他真想把这心思说出来,但到底还是没说。
后来满穗拿出那只银手圈,放到梁三的手上说,这个你带着,它能保你平安归来。
梁三将银手圈收进贴身内衣里。
后来朝鲜战场上,梁三在阵地上冲锋,在与敌人撕杀时,那银手圈都被他裹护得像条命似的。每当敌人退下去了,战地迎来短暂的宁静时刻,他就会拿出银手圈看看。身处那样炮火连天、硝烟弥漫的战场环境,梁三才晓得,要找到自己的亲生父亲,那几乎就是痴人说梦。因而银手圈成了他全部的精神寄托。甚而至于,有两三次真到了四面楚歌、断无生还希望的绝境,那银手圈依然是支撑他战胜敌人而要活着回国的信念……
从包谷界到朝鲜,隔着千山万水,可满穗耳朵里常有一串银子相碰的细碎的声音响动。
梁三去朝鲜的十个月后,满穗生下一个男娃。满穗也好,老颜也好,一点都没感到难为情。他们备了些酒肉,请来村里一些老人及村干部,为孩娃的出生做了次小小的庆典。大家高高兴兴吃肉喝酒,没人说一句让人脸麻心虚的话。
老颜为孩娃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叫谷卫国。老颜说,这是满穗生下的第一个娃,就姓谷,等以后梁三回来添了二娃,再姓梁。
谷卫国说话早,不到一岁就会叫爷爷了。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早上或黄昏,人们会看见老颜将谷卫国举过头顶,院子里洒满了爷孙俩自给自足的笑声。有时候谷卫国将尿撒在他的脸上他也不管。
老颜常常对着老家的方向心里说,爹呀,你看到了吗,我有孙你也有重孙了?等满穗生三娃的时候,俺就让娃姓颜……
朝鲜战争结束那年,包谷界去朝鲜打仗的十多个子弟兵只三四个回家。没回来的自然接到了烈士通知书。
梁三却是个例外,既没有烈士通知书,也不见他人回来。
村人们就来安慰老颜和满穗。老颜以泪洗面,吃不了东西睡不着觉。我娃满穗却心平气和地说,没事,梁三没事,梁三一定会回家的。她对老颜说,爹爹,我的耳边总有那只银手圈响动的声音。她又说,爹爹,你尽管放心,俺家三儿没死,你看,我的眼睛还看得见。
眼睛看得见,便是满穗命里无灾无祸的明证么?
老颜半信半疑,真的就不那么伤心和焦躁了。
满穗常常牵着或抱着谷卫国站在村口,向通向山外的那条路上张望。
有时候,那路上会有出外的村人归来,每回谷卫国都要问,看见我爹了吗?我爹叫梁三,他到朝鲜打仗去了。村人会笑眉笑眼地说,快了,你爹快回来了。
这让满穗想起自己刚学会讲话还呆在娘背上的时候,也曾这样问别人:“看见我爹吗?他叫谷茂林,给杨团长当警卫员的那人。”等人走过去,满穗就会流下泪来。
满穗耳边,总是响动着一串熟悉的银花生相碰的声音。
13
到底还是没有白等,有一年,梁三终于回来了。
这一年,谷卫国八岁。
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满穗一个人站在村口向远处张望。谷卫国玩性大了,每当他娘站在村口时,他就随小伙伴们玩去了。
一个穿着旧军装的男人朝满穗慢慢走来。那是一段平缓的坡路。他一身征尘和疲惫,一个不大的挎包将他的身子压偏了。看见有人站在那儿,他走得愈发艰难而迟缓。这边满穗急急朝他走过去,他索性偏在路边,将头歪在一边,只顾大口大口地喘气了。他的脸黄黄的,好像病得厉害,一边喘气一边咳嗽。
满穗朝他走过去:是梁三吗?你可回来了……
他没回答,却埋下头嗷嗷哭起来。他的哭声又干又涩。
满穗只道他这些年在外面受了太多的委屈,想家想得厉害,才这么哭的。满穗拿话安慰他:九年了,我天天站在这儿等,等你回来……
看他哭得伤心,她也忍不住哭起来。她用手背揩着脸上的泪。她的泪太多了,她不停地甩着两手,将手背上的泪甩开去。
他哭得更厉害了。他跪下来,用膝盖走到她面前,抱着她的两腿,边哭边说,我不配……不配你这么……这么等我。满穗呀,你知道么,我是个罪人了?
梁三在去朝鲜的第二年,就受伤了。他的脑壳被美国鬼子的炮弹严重震伤,里面还钻进一小块弹片。作为重伤人员,他被转送回国,送到湖北一个野战医院疗伤。战争结束时,他脑壳上的伤医好了,却发现患上了结核病。说不上啥原因,战后很多志愿军战士患上了结核病。有人猜测,当年美国鬼子在某些局部战场,使用过败坏志愿军战士体质的生化武器。因此,战争结束后几年,梁三还呆在医院养病。
梁三各方面是个积极分子,他关心爱护其他伤员,乐于为医护人员做好事,啥时候都是要把心掏出来给别人的样子。他本是个战斗英雄,一位女护士爱上了他,要与他结为百年之好。医院领导也看好他,将他留在了医院工作。知道他一直在寻找父亲,医院对他非常关心,在他们要办大事前,还特意准他一个月假,让他去北京寻找。
梁三在北京找爹的事,得着重说说。
一个他从没见过的人,一个是死是活都说不清楚的人,人海茫茫,你去哪里找。这事讲起来,就是一桩让人脸麻的丑事,就是傻人干出的大傻事。
从大武汉,梁三坐上火车,到了北京。他不认得路,也不认得一个人,就满大街晃荡。
经历过战场的出生入死,梁三除了胆子大,还有些聪敏劲。他找了块硬纸片,写上几个毛笔字:找我亲爹梁狗剩。他将纸牌用绳线穿了反挂在后背,将部队发给他的勋功章和残疾军人证全扣挂在胸脯前,在大街小巷游走。当年,谁都崇拜从朝鲜回来的英雄。人们请他坐下来讲他在朝鲜冲锋陷阵、英勇杀敌的故事,再请他提供找到他亲爹的线索,他们愿意替他找。有热心人给他出主意,说何不去解放军总后勤部去问问,说不定在那儿能找到你亲爹。他去了解放军总后勤部,一位青年军官帮他翻了无数的档案材料,打了许多电话,可就是查不出梁狗剩这个人。那青年军官告诉他,我们掌握的所有名册中,没有梁狗剩这个人。那青年军官说,你父亲若是活着,现在全国解放了,他一定会回去寻找亲人的。而要是你父亲已经牺牲,你就是找到天边,也可能找不到……梁三在总后勤部又呆了会儿,终于想明白,他除了回家,已没有什么别的选择。梁三回去后,医院为他和女护士办了婚礼。要是呢,不出啥意外,梁三会与女护士很完满地终老一生。可造化弄人,波及全国的“反右运动”那年,梁三被打成“右派”,他和他所在的医院的院长及几位医生被赶到洞庭湖劳改农场参加“劳动改造”。梁三在战场上染上的结核病复发,他不断地咳嗽、咯血,时常就昏倒在劳动现场。劳改农场看他活不了多久的样子,开恩将他释放,让他回到原籍,求个善终。当他一步步走出那囚禁了他两年的高墙时,他感觉恍若隔世。可以回家了,却不知道家在哪儿。当初在打成“右派”时,女护士就与他离婚。想到曾经费尽心机得到的一切,想到最后失去一切,想到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和他负心的人,他除了悔恨还是悔恨。涌上心头的,不是运动带给他的冤屈,而是自身的罪孽。他真想一头栽进洞庭湖,了结自己算哒。可最终,他还是决定回包谷界去。他摸着一直揣在身上的银手圈,想他回去不是为了别的个啥,就是为了给谷满穗退还银手圈,就是告诉谷满穗和养父颜清,他对不起他们,他对他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然后呢,然后他再找个没人的廊场,了结自己……
梁三从身上拿出一张盖有红印章的纸递给满穗。满穗认得些字,看懂这是一张释放证明。满穗却笑了。满穗说,我不在乎这个,只要你回来,比啥都好!
满穗又说,三儿呀,不管你干了啥,不管你有多大的错,我都是你的女人……只要你活着回家,我就高兴……
说着话,她拉他起来。说别哭了,我们回家去!
梁三却不愿跟她回家。他从上衣口袋掏出银手圈,放在满穗的手心里:我回来,就是为了,为了还你,还你这个,这个东西不配带在我身上……
他猛烈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大口大口吐着浓浓的血痰。
他咳嗽着,吐着血痰,提起挎包,转身朝来路走去。
满穗看见他吐在地上的血痰,明白他是得了很严重的肺结核。满穗紧拉着他,说先回家去,有啥委屈,回家了慢慢说。
梁三还是要走。满穗冷冷地说,你走吧!我不拦你,你走吧!
满穗说,不过我得告诉你,你的儿子都八岁了,你就不想见他一面?
这话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现在就是枪毙他,他也迈不开腿了。
梁三跟在满穗后面,还没进村子,就倒下了。满穗将他背回家,他足足睡了一天一夜,一觉醒来,养回点精神,他对着老颜唤声爹,也听见有个稚嫩的声音叫自己爹,他的泪水像决堤的春潮,堵也堵不住漫溢出来。
夜深了,等到谷卫国睡去,他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毫不隐瞒地,讲给两个他最亲的人听。
打从当年路上救下他,老颜就从没对他说过半句重话。这时他想狠狠地骂他,还想打他两耳刮子,但他忍住了。只是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突然黑木了一张老脸不理他,长吁短叹。满穗也是不平静,她躲到一边,哭了大半夜。
过一阵子,老颜还是说话了:三儿呀,依得你爹的脾气,要将你这个坏家伙赶出去,眼不见为净……
老颜又说,可你现在是个快死的人。古人有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的那层陈世美烂事,你本来可以不说,可你对我们没隐瞒,说明你悔过了。古人又言:朝闻道,夕可死矣。现如今,你就不要东想西想了,过去爹啷么对你,往后还是啷么对你。满穗那儿,明儿爹会好好开导她,可你自己也得争气,再也不要闹着出去,寻死觅活的。你可以不为爹和满穗想,可你得为卫国想,爹要像个爹的样子,不能让卫国小看了你。
梁三说,爹呀,您不该对我这么好。
他哭起来,泪水模糊了两眼。昏天黑地的。
过后,老颜把劝梁三的那些话,又对满穗说一遍。
满穗说,我听爹的。我不为别的,我单为卫国着想。我们几个大人,都是没了亲爹的人,可卫国不能没有亲爹啊!
14
梁三拒绝与满穗住一个屋,他自己动手,抱一床被子去到偏房搭铺,坚持一个人独住。
卫国到了上学懂事的年纪,总感到这个突然归来的爹与娘和爷爷之间,像是隔着层啥。毕竟呢,血浓于水,什么样的隔膜,都不能抹杀天然的父子情分,卫国啥时都亲热地叫他爹,每天下学之后或夜里写完作业,就缠着爹讲朝鲜的战斗故事。这个家因了这么个小小人儿,就多了层温情和笑声,也就有了纲常的关照和联系。
梁三的身体竞出现奇迹。眼见活不了多久的一个人,先是他的咳嗽、咯血明显轻缓,再过去两年,梁三竟然能吃能睡,脸现红润,精气神与常人没有两样了。当年,他一个不饿死也要冻死的小叫化子,是老颜救了他,这一次,还是老颜救了他。这么些年,老颜用心研读父亲留下的两本药典,为乡人除病祛痛,已有不错的口碑。梁三回家后,他又在梁三的病上狠下功夫了,从上山采药,到烘晒、剪切药片,到开方、煎熬,最后服侍梁三服下,事无巨细,他一手做来,大胆又细微,热情又周全。当梁三觉出死神已远离自己时,梁三说,爹呀,儿欠下了你两条命。
更让人称奇的,梁三回家后第四年的某个凌晨,从这个不曾有过嫁娶的家里,突然传出的一声嘹亮的新生命的哇哇大哭,将包谷界人从睡梦中惊醒。接着是跛子老颜走东家、颠西家地向大伙宣告:家里再添一男丁。
都忍不住问,孩娃叫啥。
老颜说,名字我早想好了,叫梁胜利。
村人们早已明里暗里听闻过梁三那桩陈世美烂事,就有嘴直口快的人说,老颜,你和满穗上辈子欠着姓梁的!
老颜说,这是命。梁三是命好,他命中该遇到我,也该有满穗做他的女人。
老颜心说:一个人从一生下地,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缘分和气数。就像这个世界,总没太平,有杀戮和仇恨,就有给予和恩情,这个世界是让人过日子的,绝不能让苦难中的人过不下去,也不能不让跌足摔跟头的人爬起来再往前走……
15
一场政治运动狂风暴雨般扫荡全中国,哗哗一片一片的人倒了。远在北京的桑植人贺龙被揪出来。运动波及到贺龙的家乡桑植,一些小人物在劫难逃。
这一家人又一次陷入厄运。
先是梁三被揪去县城批斗。他是个老右,揪斗他似乎顺理成章。造反派却给他整出个莫须有罪名:国民党潜藏的特务。梁三实在不明白。造反派提醒说,你当初释放回家,带回件啥?我们怀疑那是你们的组织用来地下联络的。梁三想啊想,除那件银手圈,实在想不出别的啥物件了。于是就一五一十地“坦白”:那是件银手圈,没啥特别的,一件私人信物而已。于是造反派通知家里人带着银手圈去县城,配合梁三接受调查。老颜带着那只银手圈去了。
老颜离开村子时,满穗抱着刚满两岁的梁胜利,后面跟着谷卫国送他。满穗的眼睛又不好使了,这一阵子越来越模糊。老颜忧心得很,骇怕她又会看不见。走到村口,老颜说,满穗,你放心,爹不会出事,三儿也没多大的事,你少烦心,别担心,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谁想,这一去,事情没澄清,老颜反倒成了个“右派”。老颜与他们辩,与他们吵。结果老颜挨了顿拳脚,银手圈也被没收。这只银手圈,是将军送满穗的,老颜看得比自己的命要紧。老颜发了疯似的,一次又一次扑上去要。打手们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放翻在地。
许多“牛鬼蛇神”都关在一个停了工的厂院。老颜见到了梁三。梁三脸色蜡黄,时不时小声咳嗽着,身体虚弱得一阵风能吹倒。老颜说三儿,你可得自己照管好自己啊。
造反派又审老颜。问老颜是拥护贺龙还是反对贺龙。老颜说,他一个大人物,我一个小百姓,实在两不相干。审的人一挥手,两个打手上来,将老颜放翻在地,拳脚、皮带一起招呼。老颜一向温和,这回挨着打,牛脾气顶上来:你们这群狗娘养的,连贺龙也要反,真是无法无天了!打手们下手更重了。
老颜大声说:贺龙不是反革命,贺龙最忠于革命,最忠于毛主席。说贺龙是反革命,一定是毛主席身边出了奸臣……
老颜被打昏过去。
半夜,关进号子的老颜醒来,感到他的心似被一把刀剜着,一下一下。他悲哀地说,三儿,你要好好活着啊!
饭后一两个钟头,是“牛鬼蛇神”们自由活动时间。这天早饭过后,老颜一个人悄悄爬上一栋厂房楼顶。老颜向城外的大路张望,等他的目光望空了,浑身颤抖了一下,感觉无边无际的荒凉像突然降下的冰窖一样,根植到他全身。老颜想,老子从这儿跳下去摔死算哒。脑子里放电影一样,将谷茂林被敌人枪杀,杨玉莲跳崖而死,还有满穗的嘎婆(外婆)及两个舅舅的死都放一遍出来……
正要往下跳那一刻,老颜不经意抬了一下头,这一抬头,他的目光被长长地拉出去,他看到了无比心酸的一幕。
在通向县城的一条黄土大路上,一个瞎子在匆匆赶路。瞎子手里细长的竹棍,伸在身前两步远的地方探探点点,引瞎子前行。可竹棍毕竟是竹棍,竹棍探得清路,却探不了路上的小坑陷阱。老颜看到瞎子脚一崴,摔了个嘴啃泥。瞎子摔狠了,保持面部身胸贴地的姿势,半天没动。老颜又看见瞎子慢慢坐起来,揉了会儿两只小腿,站起来,又匆匆上路。老颜看不清瞎子的面目,却从瞎子行路的样子,看出那是谁了。
老颜想,我还不能死啊。我死了,我娃满穗啷么办?这一家人啷么办?
老颜悲哀地想,却原来,死,比活还难啊!
最先看到失魂落魄的老颜的,是楼下的梁三:爹,你干什么?
看守人员也看见了老颜,他们威严地喊道:站在哪干什么?赶快下来!
那赶路的瞎子,正是谷满穗。
老颜去了几天不见回家,谷满穗心急如火燎,接着眼睛就看不见了。她想:眼瞎了,心亮着呢!俺不能丢下爹和三儿不管。她交代卫国一定带好胜利,天一黑就上路,朝县城的方向紧走慢赶。满穗去过县城,现在她的眼又瞎了,但她辨得清方向。就是,三十几里的路,她走了一夜,统共摔了几十个跟头。一次她跌进一个刺蓬里,好不容易爬出来,荆刺却将她的外衣剐得稀烂,再上路时,几块的烂布鸽子似的迎风扑扇。一次,她跌进水田,全身湿透……天亮太阳出来时,她总算赶到县城边上了。
满穗经人指引,找来厂院外。老颜和梁三已被赶进厂房,大门不让进,满穗就坐大门口等,晚饭时,持枪看守大门的民兵才勉强放满穗进去。而此时老颜和梁三眼里的满穗,竟是一个衣衫脏破,浑身泥垢,满脸挂花的可怜人儿了。
老颜说,满穗,你啷么来了?你看你,都摔了多少跟头。
满穗说,我昨儿天一黑就赶路,是想告诉爹爹和三儿,一定要活下去。千万,千万别想不开啊。
老颜的心抽搐几下。想,幸好我没跳楼。
满穗,爹对不住你啊。老颜呜呜哭起来:爹没保管好银手圈。老颜说,是他们抢了去……
满穗浑身哆嗦得险些摔倒。她定神站稳身子,大声道:是谁抢了去,要他还我!
老颜也大喊:谁拿了银手圈,还她!
满穗一遍一遍地喊:谁个拿去我的东西,还我!谁个拿去我的东西,还我!
她转着圈喊。每喊一声,腰都深深地弯下去,似乎只有这样,声音才会无所阻隔地突出去。一声喊完,又转身子,换了方向喊,身子深深弯下去。
造反派一个小头目走过来,说,敢在这里撒野放泼!还不给我拉出去。两个看守人员上去,一人抓满穗一只胳膊往外拖。满穗使出全身力气挣脱,一阵狂抓乱扯,两个看守人员头脸都挂了花。其他看守人员上来,动手将满穗制住,然后往大门外拖去。因为担心满穗头撞牙咬,其中一人抓握着满穗长长的头发,用力牵扯着。梁三一直不透声气地老实站在那儿,这个动作,突然激起他的满腔怒火,忍不住大吼一声:给老子放开她!她就是个瞎子,你们这样对她,你们还有人性么?
梁三给造反派们的印象,一直都是弱不经风和愿意老实交代问题的样子,他没有与造反派发生过冲突。此时,他却忍不住了。
几个看守人员竞被梁三镇住,不自觉放开满穗。满穗伸出手,摸摸索索朝前走去:三儿呀,他们打你了么?你还好么?
那小头目吼道:拖出去!给老子拖出去!
他们一起上来,又抓住满穗往外拖。
梁三看不下去了,像只恶豹一样扑上去。像梁三这样有过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经历的人,一旦变成了恶豹,就没人拦得住。眨眼之间,几个人就翻倒在地了。梁三出手又快又狠,他们不是被打歪了下巴,就是被打肿了脸,其中一个,让梁三一脚踢出去两丈远。
梁三矮下身子,将委顿在地的满穗紧紧抱在怀里。
厂院内集中了两个班的持枪民兵,在造反派那个小头目的喝喊下,他们一起奔过来。几个二百五民兵抡起枪托,朝梁三狠狠砸去。杂木做的步枪枪托十分结实。谁都听得见梁三身上钝物撞击人骨的沉闷的声响。老颜扑过去,扑在梁三身上。他们将老颜拖开去,继续用枪托砸。那砸在梁三背上的每一下如同砸在满穗心上。
老颜求他们:你们不要打他,他有结核病!你们不能打他,他头上还有伤!这倒是提醒了他们中某个失去了理性的家伙,抡起枪朝梁三的头砸下去。
这一时刻,身心灵醒为一体的满穗暴跳而起,她要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一枪托,自己就是死,也不能让他们将她的男人砸成个废人。可稍迟了点,她的身体没能盖住梁三,头却与枪托相撞,伴随一记清脆的骨裂声,满穗发出一声尖锐惨叫。
老颜挣脱抓缚,喝醉了酒似地扑过去,两手捧住满穗的头:娃呀,你啷么了?
造反派将老颜和梁三关进起来,将满穗弄到厂院大门外。满穗被砸破了头,昏了过去,就有人过来给她送药敷伤。慢慢地,她醒过来,就有人给她送吃的。她吃了点东西,偏躺在那儿。
夜深人静时,满穗从梦中醒来,感觉银手圈就捏在她手上。她摇一摇,银手圈发出银子相撞的声音。满穗想起刚才梦中,她亲爹我给她说过,若有人将银手圈送回到你手里,你就回家去的话。满穗想,我回去了,爹和梁三啷么办?她又想起梦中我说过,往后你颜爹和梁三没事了,没人再狠整他们了,过几天会放回去的。
满穗信了我的话,回家去了。
看起来这是桩奇事,可细想想就不足为怪了。因为造反派们不全都是坏人啊,他们中很多人就不真信贺龙是反革命。他们中一些人就与贺龙有扯不清的瓜葛。过去桑植县不足二十万人,跟贺龙当过红军的差不多就有两万。将银手圈悄悄送到满穗手上的那个造反派,他爷爷就是一位红军啊。他爷爷早在俺这边了。他爷爷给他报梦说,你们反对贺龙,打倒贺龙,那是造孽!你们整谷满穗一家人,是损阴德!这边八辈祖宗都跟你没脸了。都在咒你。不咒你不行,我们不咒,别人要咒呢!他是个造反派的重要头目,一梦醒去,想起爷爷骂他的话,就打定主意放过满穗一家人。
三天后,老颜和梁三回家了。
不幸的是,这番折腾,让梁三的病复发,半年后就不行了。尽管老颜使尽手段,终于没能从阎王爷那儿抢回他。
还是告诉你吧,梁三的亲老子还活着。
真是不幸,他没能等到亲爹回来的那天。
16
这年春天,我娃满穗眼睛再次复明。满穗将那只银手圈从箱底翻出来,擦了又擦……
满穗的干爹——将军果真要回来了。将军人还没到桑植,县里广播就将消息传遍了桑植的山山岭岭。
老颜一夜没合眼。他心里说,我要到县里去,找到老团长问问,都解放这么多年了,啷么今天才回来?
他不晓得老团长回来要干些啥,可他要问问。
老颜走时,向满穗要了那只银手圈带在身上。
老颜在将军下榻的县招待所大门口守了一整天也没见着将军。老颜以为将军是干啥大事去了。天黑好久,老颜看见,一律蒙着,草绿色蓬布的车,有十几辆吧,一辆接一辆,长龙似的游进县招待所大院。于是老颜要进去见杨团长。却给拦住了。
他们说,这里没有杨团长,只有杨将军。你要有啥事明天来。先帮你通报,将军说见你,才让你见。今天这么晚了,将军累了一天,要好好休息了。
老颜等了一整天,心里窝火。讲起来,老颜心里窝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能隐埋了好多年,这可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老颜这一天的火和隐埋了多年的火一下子暴燃了,老颜说,你们的将军累了一天,老子颜瘸子也累了一天,他累我也累,都是个累,他为啥就不能见见我。告诉你们,老子今天非见到你们将军不可!
听到吵闹,神经紧张的保卫人员,还有工作人员一下子过来,责问老颜要干什么?
老颜起了高腔喊道:老子要见杨团长!老子要见杨团长!
老颜他是不知晓,将军这天是去看望他的小林子了,他还打算亲手将小林子的坟修修。可办事人员不了解谷茂林已迁坟的情况,他们用北京吉普拉着将军往当年谷茂林牺牲的地方赶。将军赶到地方一看,却不见了当年那个坟包。打问当地村民,将军这才晓得老颜和谷满穗都还活着,他们早已将小林子的坟迁至包谷界。将军一下子掉进巨大的震惊里。自己不该不早些回来看他们啊。不该啊不该!就是不能回来,也该给县里写个信过问,让县里给帮忙查查。再说啦,当年跟他们出去的那么多子弟兵,都死在了异地他乡,自己作为从老区走出去的一位将军,解放这么多年,竟然没回来一趟!将军的良心被刺痛了……回到招待所,将军连饭也懒得吃,就回房间去了。
将军刚进到房间,就隐约听到有人杨团长杨团长地叫,他知道是浪子颜秀才找来了。将军满身的疲累和懊丧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和兴奋驱散。将军刮风似地出门,来到吵翻了天的大门口。
将军看见县里的几个保卫人员正扭着老颜,扬言要送他去公安局。将军断喝一声道:给老子放开他!
就这样,分隔了几十年的将军和老颜终于相见了。
他们两个,曾经一个是团长一个是参谋,也是能够一张床上睡觉一个锅里吃饭能够以命换命的兄弟。他们四目相对了。我看见老颜眼里涌出泪水来。我也看见将军眼里涌出泪水来。我知晓老颜心里对将军积储了那么多的怨恨。我也知晓将军心里那么重的愧疚。可,他们双方可曾相互看见?也可曾相互知晓?
此刻相见,老颜竟然感到对方是那么陌生,也离得那么远。
将军说,浪子,小林子天上看着呢,我专门回来看你们。
将军知晓我一直看着他。这回你信了吧。所以,开头我就跟你说了,我们的魂灵是通着的,我们也经常在梦中际会。
将军走过去,一把抓住老颜的手。
想不到老颜冷冷地说,我不进去了,我见你一面就行。哎,哎,哎,你别拉我!我就问你句话:我,还有谷满穗,一直盼星星盼月亮,盼你回来,都解放这么多年了,你啷么今天才回来?
将军被问住了,这个问题他一时半会还真回答不上。将军鬼打痴似的,愣在那儿。
老颜说,有一样东西,我要交还你。
说着话老颜把那条银手圈拿出来,硬塞到将军手中。
老颜退后两步,与将军拉开距离,深深地弯下腰去,给将军鞠了一躬。
老颜转身,往夜的深黑处一高一低地走去。
将军这才看清,老颜竟颠瘸得那么厉害。
将军的喉头有一口浓痰涌上来。不吐,也不咽,任其卡在喉头。将军脸上的泪水雨一样下来了。
当着那么多人,将军的泪水,雨一样流。
17
满穗走出家门,走到村口观望。这是一个伸手就可以触摸阳光的春天的日子。日子似乎特别漫长,过午后,老颜才回。
爹爹,你看你累的!快坐下歇歇!
是啊,累死我了!
见着我干爹了吗?
见不着!俺就不见啦。走,回去,俺要睡一觉。
满穗跟在老颜身后,一步一回头,走得藕断丝连。满穗最后一次回头时,看见路尽头走来个人。
爹爹,那边走来一个老头,你快看看。
是谁啊?我啷么看不清?
他脚上穿草鞋,,高挽裤腿,拄着一根柴棍,走老远的路了。他穿草灰色军装,衣领有红色领章。他灰白短发,针一样硬戳,头发上挂些汗珠,闪闪发光。
我还是看不清。
他手上还拿着一顶帽子。你看,他戴上了。啊,那是红五星八角帽。
看不清,我看不清。
他是个红军。
什么红军红军?红军都长征去了,北上抗日去了。我的娃!
真的,他就是一个红军。
那,八成就是老团长了。
爹,你是说他是我干爹?
那人越走越近。那人高扬起手朝这边挥动着:浪子,我看你们来了。
老颜看清他了。他就是他的老团长啊!
老颜离开县招待所后,将军没有上床睡觉。想睡也睡不着。这一整天,自己被人牵着鼻子走。省里的官、地委的官、县里的官,还有他的警卫和秘书,都前呼后拥着。将军陡生一种被捉弄的感觉。半夜时分,在房间干坐着的将军突然冒出要捉弄捉弄他们的念头。他偷偷换了行装,像当年行军打仗一样,避开所有眼目,翻院墙出去了。他就是要让他们着急得团团转,让他们四处找自己去。他咬牙切齿地说,看你们捉弄老子去!看你们还捉弄老子去!将军一路上马不停蹄。除了天亮时向路途上的农民买一双草鞋穿在脚上耽搁一会儿,他一时半刻也没停歇,几乎是紧咬着老颜的脚后跟赶路。
这时老颜的气消了。他为自己感到羞愧。在这回来的路上,他就觉得自己对老团长可能是误解了。他想返回县城,回到老团长身边去。可他的倔性子却驱赶着他回来了。
将军扬起手喊,浪子,你走得可真快,我到底还是没赶上你呀。
老颜小声对满穗说,是你干爹,他真是你干爹。
老颜镇定心思,整扯衣装,随后两手端在腰间,腾腾腾小跑到将军面前。立定。敬礼。扯尽嗓子喊:报告团长,红军战士颜清向你报到!
平日里像温吞的水一样的老颜,这一举动大出满穗意料。他除了跑步上前时一高一低的步态有些难看和滑稽外,他的所有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做得那么标致和洒脱。此时,他行军礼的右手就停定在额前。满穗看见他腰板挺得笔直,目光平视,坚定而笃实,他的脸肃然俊气。
将军也神情肃穆,向老颜行一个礼,大声道:红军战士颜清,执行任务坚决,意志坚定,抛家离亲,机智勇敢,不怕牺牲,任务完成得好,精神可嘉,团长杨顺同意你归建!
满穗看见老颜放下举在额前的右手,一高一低地小跑,排到将军身后。将军就带着这个才只有两人的队伍出发了,向这边走来。走到满穗面前时,将军让队伍解散。
老颜将我娃满穗拉到将军面前说,满穗,这个人就是你干爹。
满穗亲热地叫一声,干爹!
将军答应道,好!好!
将军从头到脚打量满穗,又转过头对老颜说,浪子,你看满穗这脸,这眉眼,这鼻头,活活就是小林子脱出来的,太像了,太像了。
将军从身上掏出那银手圈来,递给满穗说:穗啊,这银手圈,你爹落在我那儿了,你拿着。
将军感叹说:看见这银手圈,我就想起过往的许多事,想起许多死去的人……不该啊不该!我不该不早些回来看你们!
三个人坐下来。围绕这银手圈,老颜又对将军说了许多事。老颜说到满穗被杀掉的爷爷奶奶叔叔,说到满穗跳崖死去的娘,说到满穗过早死去的男人,说到满穗几度眼瞎又复明……
老颜还扳着满穗的脑壳让将军看,那年为了把银手圈从造反派手里要回来,满穗的脑壳上被枪托砸下的凹印。
将军红了眼说,银手圈虽是干爹给的,也就是件小玩意,不值得你们这么舍了命护着。
满穗说,这银手圈小是小,可它是满穗的信仰啊!
将军说,孩子,你就给我讲讲,啥叫信仰啊?
将军这一辈子,关于信仰的事,没人比他听得多。战争年代,部队的首长、宣传干部讲;和平年代,报纸、广播讲;党支部开生活会,也经常讲。此时,他倒想听听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又瞎过眼的女子,能讲出啥新名堂。
将军的到来,惊动了包谷界。这时很多人过来了。他们站着、坐着,听将军和满穗说话。
满穗说,一个人,瞎了眼,得找个理由活下去,就是信仰!
将军耳朵抖了一下。将军也听见一片耳朵抖动的声响。满穗这话在将军听来,真是振聋发聩了。满穗的话,让将军想起老颜刚刚提到的那些死去的人和那些过往的事。
是呀,活下去!还得找个理由活下去!这,没人能比老区人民体察得深透。他们为啥都活着?因为,他们心中各自都亮着一盏灯。
将军沉默了会儿说,穗啊,你讲得好!你给干爹上了堂难听到的信仰课。
于是将军站起来,对乡亲们道:乡亲们好。我杨顺今天来,一是看望大家,二是向你们谢罪!
将军说,当初你们的亲人跟我们的队伍走了,走了那么多人,却没几个人活着回来,我代表所有活着的红军将士,特来向你们谢罪!你们的亲人都死了,有的死在了长征途中,有的死在了抗日的前线,有的死在了解放全中国的各个战场上,而到今天,才有一个杨顺来看你们,来迟了,我向你们谢罪!
将军深深弯下腰去,对着他面前的所有乡亲,鞠了三个躬。
人们看见,将军鞠躬时,有大颗大颗的泪滴落在满是尘埃的地上。地上本不怎么起眼的尘埃,被滚烫的泪水化出一层深深浅浅的小坑。
18
将军说,浪子,走,带我看小林子去。
老颜说,老团长,你猜猜看,我想你想得厉害时啷么想?
我不猜了,你就说说吧!
我想你想得厉害时,我就想,有一天见着团长了,我要再背一次团长。我要背着老团长去看谷茂林。
你这样说,我还真想让你背着去见小林子。可你不比年轻那会儿了,那会儿,你背着我,飞跑飞跑。我啥时候都记得,我这条命是你和小林子换来的。可现如今,你看你头发都白了,腿也不行……
别看我是个跛子,我的身子骨还硬戳着呢!
村人们看见将军爬上了老颜的背。老颜两手搂住将军的两条腿朝前走去。没人能够想得清楚,老颜啷么要背将军,而将军又啷么乖乖爬到老颜的背上让他背。
然而,谁也预想不到的事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老颜还没走几步,就有两个后生咚咚咚大步走过来,从老颜背上抢过将军,把将军扛在了肩头。突然之间,将军就感觉到自己涌到人头之上了。两个后生朝村子里飞跑。后面有人跟着跑,村子里也不断有人涌出来,跟着跑。一张张看不清数不尽的脸从将军身下闪过去,闪过去。洪水一样闪过去。人们突然欢声雷动起来。欢呼声,鼓掌声,春雷一般,一浪追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推涌着两个后生朝前飞奔,朝村子的另一头奔去。这些看似赢弱,脸呈菜色的人们一直在跑,一边跑,一边欢叫着,呼喊着。恍惚中将军觉得,这些被称作人民和百姓的人就像潮水一样,有着无比强大的力量,他们推着自己奔,卷着自己跑,想停也停不了……
两个后生终于将村人们甩在了后面。将军被他们带到了村子后面的山坡上。那山坡,坡缓而面宽,树木并不高密。两个后生让将军坐下,然后半蹲半站,大口大口喘气。先前跟着奔跑的人们,这时就站在坡下观望。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两个后生把将军十分准确地带到我的安魂屋边。
将军觉出其中一个后生很面熟,便问他叫什么。另一个后生嘴快,替他答道:他呀,叫梁胜利。
将军笑说,呵呵,你一定是满穗的儿子,今年几岁了?
梁胜利一张嫩瓜似的脸,露出满口白牙说,我今年十七了。
那另一个后生戳漏他说,你骗人,明明只有十五,啷么要说十七呢?
将军又笑,问,说说,为啥骗人?
梁胜利用手抓着后脑勺,显得挺不好意思。他到底嫩生,一下子就坦露了心思:我还不是跟想你,跟你当兵去嘛!
将军端详这张嫩脸,学着他口气说,我还不是想跟你当兵去嘛。将军又说,那你说说,“你”是谁,你该把我这个“你”叫什么呀?
梁胜利说,我娘说,该叫你,叫嘎公,嘎公(外公)……
将军终于看出这张脸的蹊跷来,这张脸啷么跟他那住在北京的外孙子就长得那么像呢?瞧他的脸模子,瞧这眉、这眼、这鼻头,还有他的笑……啷么就那么像呢?像得就像一个娘生出来的……
将军在陕北时再婚,生下女儿,女儿二十五那年,他有了外孙子。
将军脑子突然过电似的震了一下。将军问梁胜利,你爹叫什么名字?
梁胜利说,我爹叫梁三。可他早不在了。
将军禁不住啊地叹了声,心说,怪不得呀!怪不得呀!
也就在这一刻,将军的脑子先是生猛生猛地一阵疼,接着便整个麻了木了。之所以这样,那是因为在这之前,将军一直以为鄂西老家的亲人都死绝了,而现在,他突然明白,老天没把事情做绝,于是就给他们老梁家留下梁三这根脉……
将军原先有三个儿子:梁大,梁二和梁三。三个孩娃的名字都是他取的呀,只是这个梁三,他给了他精血,却是从没见过。想不到,想不到梁三竞活下来了……
过去好一会,将军才镇定下心神,勉强对着两个孩子笑笑。
这时将军听见梁胜利说,嘎公,嘎公,你啷么哭了?
将军听见自己心里说,好孩子,你不该叫我嘎公。我是你亲爷爷呀!
不过,将军没敢把这话说出来。将军说,我想起了好多死去的人,心里难过呢?
将军突然觉出,周遭景色像被啥东西慢慢染红。抬眼看,远处的群山慢慢变成一片熔铁之色,它们起伏的山脊线涌出千万堆红浪来。天尽头的落日向下坠着,坠着,快要被千万堆红浪吞没了。而点缀在大地之上,散落在山峦之间的那些道路、村庄、农舍、农人、牲口、炊烟……此时都凝滞成仿佛千年也不会更变的风景。
将军望着那一轮落日,禁不住啊的长叹。
将军戎马一生,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啷么今天才看到这样几辈子都消受不了的人间烟火图啊!此一刻,将军就像那些你们世间文人骚客一样,醉了。
啊,世界这般的宁静!
啊,世界这般的美壮!
不,世界本来就是这般宁静,这般美壮。
即便是在桑植这块曾经血雨淋过,腥风吹过的土地上。
只是,只是自己却从来,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这样坐下来用心打量,打量过这幅画图啊!
夜色上来,将军让两个孩娃回去。老颜过来接他回去吃饭,他说他不饿,他得单独陪小林子呆会儿,呆会儿就回去。
老颜就远远站下,守望着。
19
夜色中,树木都像士兵一样立定不动。一会儿,一弯月牙不知不觉间,从云缝间露出,照着山坡。山坡更显得静谧。将军往周遭望一眼,突然就截断与人世间搅和了大半辈子的目光,将眼闭上,依着我的安魂屋沉沉睡去。
于是在你们那边,听得见将军如打雷似牛吼的鼾声。鼾声传到老颜那边,老颜似是受了传染,睡意上来,便坐躺下来。歇了。月色更加朦胧。
而在我们这边,将军与我相会了。
将军随我走上一条村街。一些人不约而同都在路边,肃然端立,待将军走到他们面前时,便举起右手,行着军礼。他们都是将军在你们那边带过的老兵。有些人,将军还叫得上名字。
将军找到了从前带兵打仗的感觉。
村街中央有个能站下一个团的人的场坪。走到场坪边上,我拉住将军,没让他往前去。我把他带到场坪这边上一棵大樟树下坐了。将军说,我有话要对你说呢!
将军说,小林子,你那个女婿,就是满穗的男人梁三,你晓得这个人的来路吗?
将军这么问,我就晓得将军要跟我说啥了。我说,那个梁三,是老颜在路上捡的个野孩子。他又冷又饿,快死了,老颜救了他,又将他养大。我娃满穗自小与他在一起,青梅竹马……你要说谁谁的女婿,也该落到老颜头上。老颜是他们正儿八经的爹。我呢,早就来这边了,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现如今却是与他们搭不上了。
将军说,啷么就搭不上呢?譬如你在这边,我在那边,啷么我俩眼下还在一起拉话?老话讲,血浓于水。满穗是你的骨血,你虽然死了,那边却没人说满穗不是你的闺女。
我说,将军,你晓得姓梁的那小子是谁家的孩娃吗?
将军说,小林子啊,你看你还笑,笑啥呢笑?我看你在这边学坏了,一肚子坏水了,你从前可不是这样子的。你明知道梁三是谁家的孩娃,还在这里跟我装苕。你要跟我玩这一套,小心我揍你,小心我关你禁闭。
我说,我不怕你,将军。你以为还是从前啊,你是首长,我是警卫员,现如今我可是与你平起平坐的了。你揍我,不一定搞得过我。虽说你可以关我禁闭,但起码眼下是不行的,因为我俩是儿女亲家……
将军阴笑着,伸出个老指头戳着我的鼻头道:俺俩是儿女亲家——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上当了,小林子。
我恍然明白,我中了将军的计,将军打了我一个埋伏。我说,将军,我不服你不行。你过的桥比我走的路多,你吃的盐比我吃的饭多,你消灭的敌人比我拉的屎多……你是将军,我是勤务兵。你长于算计,老谋深算,讲究策略,老狐狸一个……
将军说,好了,好了,别油嘴滑舌了,说正事吧。小林子,我都承认梁三是我的亲骨肉了,难道你就没啥要问问我么?
我说,是呀,我正要问你。你说梁三是你的亲骨肉,那你们为啥一个姓杨,一个姓梁呢?
将军苦着脸说,讲起来,这还是我的一桩丑事,是一件辱没祖宗的事。我本不想对任何人说的,但今天在你亲家公面前,我不说是不行的了。
将军说,你知道,我肚子里的几个字和一点墨水,都是当红军后才有的。当兵前,我可是个目不识丁,扁担横竖不晓得是一字。我本姓梁,有一个不像样的名字,叫狗剩子。有一天红军到了建始县我们老家搞扩红,我也去了。登记报名的文书问我叫啥。我说狗剩子。文书说,狗剩子不好听,上不得台面,给你变通一下吧,狗字就不要了,剩子就单取一个近音字顺。他问我姓啥,我说姓梁。文书大约是听岔了,把梁听成杨了,从此我就改梁姓杨,叫杨顺了。后来在部队学文化,认识了些字,才晓得,我的梁姓是错到王八湾里去了。我也就将错就错,错了一辈子。
将军说,话说我当了连长的那年,部队转战到鄂西一带,前后逗留半年,其中有一个礼拜,我们连队集结在我老家的村子不到五里的地方休整和集训。白天,我和战士们在一起,到了晚上,就偷偷回去了。一连三天。梁三就是我在那三天的某个夜里播下的种。我的发妻算得准那事。她说日子对上了,一定会生。她拍着肚皮说,我这块地生得贱,受你一点水种,就会有孩娃,再说,你也连续不断耕我三晚。她说这话的意思,是担心孩娃生下时我不在家,要我事先给孩娃留个名。我被连队的几件事弄得焦心,没好气地说,你个蠢婆娘,这还不简单,老大老二叫梁大梁二,老三叫啥还用问?我的发妻声气短了,但还是问了句,那要是个闺女呢?我说,闺女也叫梁三……
我啊地叫了一声,恍然便明白事情的由来。
我是说,当初我要将军为我娃满穗取名字时,他为啥就有那么大的兴趣呢?而他在想出一个好名字时,又为啥和打了胜仗一样高兴?原来,他把自己的姓弄错过,他给自己的三个孩娃取的都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名字。后来他在部队学了文化,又当上了团首长,心里便计较这事。他计较这事,有隐痛,便在为我的孩娃取名字时找到了释放的通道,所以他高兴。我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但我不说透。我要说透,将军此时心里会更不好受。
老兵们这时都赶到场坪里来了。他们从班到排,从排到连,排队走列,忙成一片。场坪上被他们弄得尘土飞扬。村里鸡飞狗叫,猪哼牛哞,像过节一样热闹。孩娃们在场坪四周边上追追赶赶,打闹成团。
将军问我,他们都在干啥呢?
我说,他们想让你去检阅训话呢?
将军听出我说出的话有些虚浮,警觉起来:你给我个实话,他们到底要干啥?
我说,你看,那边他们设了个土坛,只要你一走上那土坛,只要你一训话,你就回不去了。想回也回不去了。
将军说,啊,原来他们是不想让我回去了。
我说,依我说,你就留在这边好了,回那边有啥好?那边人多事杂,纷争烦苦太多,活着有啥好?
将军想也没想就说,不,我得回去。那边,我还有许多要紧的事没做完,死了,我的心会很不安的。
我说,儿女们都大了,你又是功成名就,有啥舍弃不得的呢?
将军端庄了脸,拉着我的手站起来,说,你随我看过去,看看那边。将军伸手指向人世那边。随着将军的指向,我便望到了包谷界和并不遥远的包谷界以外的桑植的山山水水,望到了土地上映照的如蚁一样卑微如山一样强韧的人们的生身一世。我望到了曾在战火中颤栗的每座山头,望到了曾在硝烟中抽搐的每条溪流,望到了留下斑斑血迹的每片土地,望到了红军长征开拔时桑植人临危受命送去的无数个男儿加入到革命洪流中去,望到了红军走后桑植人望眼欲穿杜鹃啼血依柴门企盼,望见了他们被反动派残杀欺凌的苦难日月,我还望见革命胜利后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土地一样沉默着,望见他们从田间地头走回村落时疲惫的脚步和背影,望见他们菜色一样焦黄的脸在落日的余辉中如同土地一样瘦瘠……望见了这些,我就完全明白了将军。
将军说,你们这边这么好,我不是不想留下来,我是想再活些年,实实在在为桑植人办些事。他们还很穷,吃不饱穿不暖,都解放了这么多年,他们依然与外面隔绝着,他们也并不向革命人索要些啥,革命人亏欠着他们啊……从今往后,我要想些法子为他们争取些政策,多搞些钱,修路,立项,搞建设,科学种田,让他们改革开放富起来。当先我到这边来时,两个后生扛着我奔跑的那会儿,我就想,这些还贫穷着的人们还有那么一股子造反革命的劲头,只要我登高振臂一呼,他们就会像当年闹红一样,再聚拢来造反革命……可江山全红了,人民当家做主了,还造谁的反?革谁的命?若要是真造反革命,就得造革命人自己的反,革革命人自己的命啦!我这么说,你明白么?小林子!
我说我明白,将军。
我就地蹲下来,将我的背竖在将军面前。我说,将军,我背你出去……
将军说,不用你背,我过去跟老兵们讲清楚就是。
我说,不行的,他们都是些马大哈,他们会强留你在这边。你讲的这些话,他们根本就是油盐不进……
说着话,我两手勾住将军两条腿的腿弯,将军就到了我背上。然后我跳跃而起,像飞毛腿一样,从场坪这边跑过去,向将军当先来的方向跑去。我要把将军送回到你们那边去。老兵们显然是看出了我的意图,整了半天的一些队形一下散了,他们一边在后面狂呼乱叫着,一边嘀嘀嘟嘟泼命追赶起来……
要论跑,平常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何况此时我背上还有个将军,将军在我背上,如同给我装了个发动机,我的劲力就更大。又何况我起跑在先,我跑了好长一段路时,他们才起步呢。
和浪子颜秀才一样,我的奔跑如飞的腿生来就是为将军长的,我的结实宽厚的背也正是为了将军才长得这么结实宽厚的。我的一切都是将军的。活着,我是将军的人。死了,我还是将军的鬼。
我的前世今生因为有了将军才比别人更高尚,也更有意义。
我都奔到村街尽头了,他们还只跑到中间。哈哈,你们这些傻卵,让你们干瞪眼去吧。
我把将军放下。我说,将军,你就放心过去吧!他们不会把我啷样的。
将军惊疑又迟疑地看着我。我晓得,将军是被我死了还有这么快的腿力给震住了,将军也为我对他的忠心不二感动了。我看见将军眼里的泪水哗哗流下来。
将军哽咽着说,算了,我还是不过去了。我舍不得你呀,小林子!
将军像孩子那样哇哇哭起来。泪水如滂沱大雨。
我说,别牵挂我,将军!我在这边挺好的!
我把将军的肩膀轻轻一推。倏忽之间,将军一梦醒去,便又回到你们人世间……
责任编辑哈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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