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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花园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5526
虹玲

  世间花园无数,在我心里却独有一座花园饶有风致,那就是外公的花园。

  外公的花园并不大,也就是房前屋后的半亩地而已。即便在如此狭小的地块上,还夹杂着蓄积雨水的水池和菜园,外加鸡圈、猪圈和牛圈。外公只是因着地势将其巧妙布局,外围种植芦苇、树木和竹子以为障,内部修萁碎石小道,在道边种植花革以为栏,把菜园和牲畜隐藏在花草树木之中。从外看,此处一片葱茏,从内看,则是满园的芬芳,乍一进园子,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鲜花探头,在绿墙头,在石缝间,在廊脚处,处处皆藏着令人不预的惊喜。

  这样的农家院子,被我称之为花园,确实带有夸张的成分,但是在三十年前,在我生活的那片深藏在穷乡僻壤中的苗岭,方圆百里,此处是唯一的百花争艳之地。我们金平县境内的苗族,祖传迁自于花开的地方,我不知道外公种植花卉是否与此有关,是不是因为那个花开的地方是先人的故地,他才想在这荒僻之地再植一个故园。而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向他本人求证了,在我少不更事的时候,外公就因急病匆匆离开我们。记得他走那天离大年三十还差三天,我们还未来得及迎接新年的喜庆,便得送走一个家族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本为庆贺新年而准备的芦笙刚被舅舅细心擦去灰尘,用心清洗过簧片,却用它吹出了最为悲伤的调子。而我当时并未意识到自己成年之后,会有众多疑问想向他索要答案,哪怕是简单得如他为何要建这座园子,并希望能把自己葬在园中,守望着这片花开之地。

  我的童年是在这个园子中玩大的,除了常见的桃、李、梨树开的花,别的花卉一律叫不出名字。长大成人之后,偶有机会外出游走,渐识一些花卉,才依稀记起,许多花是在外公的花园里见过的,名贵些的有牡丹、芍药,普通的有蔷薇、月季、绣球、山茶、杜鹃等等。外公还喜欢荷花,特意挖了一个大池,想要种上荷,再养几尾鱼,无奈家乡是典型的喀斯特地形,山高坡陡,溶洞星罗棋布,没有活水源头,更没有蓄水条件,就连人畜吃喝的水也只能靠接夏天的无根水解决,只得作罢。园中所种花卉,大多不是本地所产,如牡丹、芍药皆为北方花卉,我不知道外公是怎样将其引来的。在他修建这个花园之时,正值他茂年之期,时任二区区长,相当于现在的乡长一职,偶有机会外出参观学习,也许他就是利用这些机会把外地的花种带回家乡的吧。

  素闻洛阳牡丹为天下一绝,堪称国色天香,不由心生向往,但我一直没有机会去洛阳看花。新婚那年,到北京旅游,在颐和园见到了牡丹花,一时间勾起了儿时的记忆,原来此花早已得见,只是有眼不识君尔,不禁想起坊间关于外公到北京的一个段子来。当时本地的二区叫做朝阳区,外公到北京去参观学习,并不识得北京也有个朝阳区,一日外出游玩,不觉到了朝阳区,突感腹中饥饿,便到馆子吃饭。点了菜之后,左等不来,右等不见,外公饥肠辘辘,见别人大快朵颐,口中酸水倒翻,深以为北京人欺侮他这个乡巴佬,一时之间怒发冲冠,大声吼道:“我是朝阳区区长,还不快点上菜来?”饭店服务员一听,以为是朝阳区区长微服私访,吓坏了,赶紧上菜,并报告饭店领导。饭店领导战战兢兢来到外公面前,左看右看不像朝阳区区长,但见外公那股霸气,又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哪里敢得罪?只好好言陪不是。由此段子和园中的牡丹想来,外公作为少数民族干部,应该是到过北京的,但他有没有在朝阳区发过威,那就值得考证了。外公本不识字,不懂汉文化,在本地闹过的笑话也多,有人传他戴手表却不识时间,被本地人津津乐道多年,直到我参加工作之后仍有耳闻。这个关于朝阳区的故事无非也是大家拿他消谴取乐的段子之一。关于外公拔枪的故事还是有的,听家人说外公当区长时,为了改变苗岭贫穷落后的面貌,没有技术员,没有仪器,他曾以手为量,号召苗族群众兴修水利和公路,若有不从者,他就拔枪威逼。我不知道年轻时的外公有没有做过这些事,只记得当第一辆吉普车从新开的公路上扬起黄尘开进我们寨子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追着车子跑,边跑边兴奋地喊“小包车来了,小包车来了”,而我们放在路边的牛却被这个突然而至的钢铁怪物吓得四处奔逃,冲进了茂密的苞谷地里,刚扬花的苞谷哗哗倒下一大片,扬起的花粉像雪花飞起,带来一片浓郁甜蜜的芬芳。在地里干活的大人们大声咒骂着我们这些小淘气儿和暴戾的牛儿,赶紧去扶起倒地的苞谷,牛儿们却像杀出一条血路似的哞哞大叫着冲上了坡地,我们倒是事不关己拍手笑着又追车去了。车停了,从车上下来的是我那个慈祥的外公,他的脸上笑眯眯,不见一点威严。我印象中的外公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从始至终从未见过他发威,更无从想象他身上带有别人形容的乡野蛮汉的霸气。我所记得的他,对长辈和小辈说话都十分温柔,每一句都暖人心田,直到今天仍有许多人常常惦念他。我曾记得一位叔辈的干部和我说过,当年他刚参加工作,到了朝阳区,外公正在区政府门口抽烟筒,一听说他来了,高兴得一手提着烟筒,赶紧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激动地说:“唉呀呀,你终于来了,我们最喜欢你这样有知识有文化的干部了,以后有哪样困难就直接跟我说。”这才是我印象中的外公,他是当地苗族干部,同时感激所有前来帮助苗族人进步的人们。那一年在北京,我遥想当年外公小心翼翼地怀揣着牡丹芍药等花儿的种子,想他的内心该对新生活怀着怎样美好的憧憬才会有如此温情似水的举动呢?

  外公在家建成了花园,自己却很少得以享受,工作繁忙的他平日住在区里,除了节假日,偶有特殊的朋友到访时,他才带着回家。所来之人,凡进园子,多会大加赞叹,趁兴先沿小路转上一圈,然后才进屋喝茶聊天。外公接待朋友,多是用苗家金黄色的香软玉米饭、干腌酸菜汤、奶白色的菜闹豆腐“连渣闹”,外加一只自家养的土鸡,席间备的酒水只供客人享用,外公一向滴酒不沾,客人也从未勉强过他。那些年,本族的男人大多喜爱喝酒,凡遇“花山节”这样的节庆日,有的人家一桌酒水甚至会摆上几天几夜,菜冷了热,热了又冷,男人们喝酒对歌,你来我往,醉了倒地便睡,醒了又爬上酒桌。酒醉的人,有失酒德的,有骂人不止的,有随地大小便的,又或是街子天在集市上喝醉,在回家的路上倒在路边呼呼大睡,不管人踩马蹚的,外人对此极为厌恶,深感苗族之劣根性难改,落后之貌有因。身处这样的环境,外公不喝酒便成了特例,无数男人暗中嘲笑过他不是男人,可外公往往一笑置之,吃饭时只往女人堆里钻。儿时对外公在喝酒上表现出的懦弱多有不解,多年以后我长大成人,步入行政工作者的行列,才深深理解了外公。他不是不会喝酒,更不是什么特例,而是身为一名领导干部的自觉行为,他在默默告诫族人,我们已经太落后,不应该把时间和生命浪费在酒桌上,而应只争朝夕。遗憾的是那些嘲笑他的人并未懂得他的苦心,不知道外公暗地里曾为此叹息过多少回啊。endprint

  真正享用外公花园的人,是我们这些淘气包和邻里八乡的族人们。每到农闲和节日,姑娘小媳妇们总是想到这园子,不管多远的路,都把自己打扮一新,巴巴地拿了针线活来,聚在这园子里。有绣花的,有绩麻的,有纺线的,有支摊烫蜡画裙的,如同赶集一般热闹不已。这生机盎然的园子总是给这些心灵手巧的女子们无数灵感,许多新的花样在她们手里产生,当年外公的故园一直引领着本土苗族服饰的潮流,那些精美的自制服饰,叮当作响的银饰佩环,如花的容颜,动若秋水的眼睛……在这园中穿梭不息,真真是令人眼花缭乱。既然有姑娘们的影子,这里自然就少不得小伙们的行踪,他们流连在外公的花园里,吹笙笛声声,跳笙舞漫漫,帮着舅舅家挑水担柴,扫地喂牛,只求获得梦中人一个羞涩的微笑。儿时的我们,表姐妹堂兄弟外加年纪与我们相仿的姑姑舅舅等,只怕不下十五个同龄人,也把这园子当成了孙悟空的花果山,整日吵闹不休。作为顽童,当年最为缺德的便是以打扰这些年轻人的好事为乐,不管相恋的情人们藏匿于园子的任何角落,我们的眼都极尖,往往用躲猫猫游戏将他们从藏身之处赶出来,看他们在别人面前羞红了脸,手足无措的样子,便会得意地欢呼而去。如今想来,这园中的月亮比别处不知圆了多少,而这园中的花只怕也比别处更加香媚迷人。外公在此间播下的不仅仅是花种,更多的是爱的种子。若有可能,他只怕是想把自己所见到的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搬回苗乡来与族人分享的,不然的话他又缘何一边温柔地种下花儿,一边又粗鲁地拔枪强逼族人自立更生呢?

  园中有一株夜来香,是我喜爱之物,少时常摘几朵置于枕边,闻着香味入眠。一日读书,获知夜来香本非中土产物,康熙时植于上苑,因爱赐名,后来才传遍了大江南北。对来自外邦的花,康熙这样了不起的君主也会因喜爱而为之赐名,由此我又想到了种花的外公,虽不敢拿他与康熙皇帝的丰功伟绩相比,但我想他们应该有一样是可比的,那就是对外来事物不卑不亢海纳百川的广阔胸襟。当年外公对外界新鲜事物的积极接纳,对当时排斥汉文化的封闭苗疆起着不可估量的推动作用,他不但自学汉字,还带头把家族中所有的孩子都送进了学校,让他们接受文化教育,甚至在学校开设苗文夜校,让成年人接受教育。若没有外公所做的这一切,现在的我是不可能坐在电脑前工作的,我的双手一定长满了老茧,不但在乡间为了一日三餐汗流浃背,还会为孩子的学费泪流满面吧。

  我上小学的时候,外公离休了,县里让他到城里去养老,被他婉拒了,本以为这回他该回到花园栽花养鸟,安享晚年,没承想他却到村公所开了一家小卖部。那时候苗人对经商一向是不齿的,无奸不商的理念深入人心。因此许多人都说,外公当了三十年公家人,变得贪财了,离休了还想着赚钱,真是掉进钱眼里去了。就连我也对外公有意见,他卖的东西,我也是要用钱去买的,一毛钱十二颗水果糖,他从来不会多给我一颗。我倒是时常见他拿东西给那些孤苦的老人和孩子,遇到族人来赊账往往有求必应,有还不起账没脸见他的,他远远就给人家热情地打招呼,又问人家家里还缺什么不缺。又有人担心他做的是赔本生意,他总是笑眯眯地说:“来来来,我教你做买卖,做买卖不是丢人的活计,也是辛劳所得……”我对外公的种种所为更为不解,便一厢情愿地认为,外公对别人好,对我不好,因此极少到他怀里承欢。他倒是挺喜欢我的,总是很和蔼地叫我的小名,还把我唱的儿歌录进磁带里,放给大家听,又骄傲地说:“听听,我孙女唱的歌,唱得好得很。”成年后走出苗岭,经历了许多磨难,一日我忽然想起外公往我的小手里数糖的情景,禁不住流下泪来,外公他是在教我怎么做人啊,没有付出,哪有所得呢?他坚持只给我十二颗糖,是要告诉我,什么是公平。想通了这一节我才明白过来,外公开店卖百货,一是为了方便乡里人,二是教他们去经商。不得不感叹他这一生都在为族人所虑,从年轻时的急于求成,到晚年时的循循善诱,他已懂得要怎么去维护我们因贫穷落后已然脆弱到极点的民族自尊,而我这个孙女却一直在误解他,他若泉下有知,只怕会心痛不已罢?

  外公最终倒在了自己的商店里,没能享用他亲手建造的花园,我们能做的唯有把他葬在这园中。随着我们孙辈的孩子渐渐长大,陆续离开故乡,外出工作经商各谋生路,从此花园里的花草无人督管,花开花谢,花落无声,渐次凋零。这里曾经穿梭不息的五彩苗服如蝶散去,笙歌不再响起,笛声难觅,外公曾经创造的繁华景象竟如流水消失在岁月里,独留一缕清风与他为伴。每次我读《红楼梦》,总是由大观园想到外公的花园,它们都衰败逝去,不同的是,外公的儿孙们却像蒲公英被风吹散,把顽强的生命力播散在这个世界上,焕发着勃勃生机。

  偶尔回乡,我总是要到外公的花园走一走,旧貌依稀,藤蔓遍地,少的只是那艳丽的花草与故人。来到他的坟头,总想坐一坐,那里有一张石桌,给他点上烟,摆上水果,再倒上酒,我寻思着,他现在总该想尝尝酒的滋味了吧。然后我就坐在石桌旁,安静地看这园子,想当年哪里有一株牡丹,哪里有一棵芍药。这时候的山风是最为温柔的,园子外围的树已经长得很高很高,树叶在轻风间沙沙轻吟,我好似又听见了外公唤我的乳名:“小满,来给阿公点烟。”我眼见儿时的自己欢蹦着手持香火跑过,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外公他会知道吗,他在我心里也建了一座花园,那里的花很美,它们永远不会凋落,而外公就站在花园里对我喊:“小满,飞起来,一直飞,一直飞,飞出山窝窝去……”

  责任编辑 徐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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