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克最后说了一句,如果你真的不来,那你以后就别来了,接着就啪的一声挂了电话,连再见都不说一声。
此刻,我正在为儿子换尿布。近段时间以来,我很拿我的老婆没有办法,她每天都要把这座城市里的几家主要报纸买来看个底朝天,旮旮角角都不放过,只差没有看男性疾病广告了。当然,她主要关注的是副刊版,因为上面都写一些生活中很滑稽很琐碎的事,也就是说,她每次都是一边看一边哈哈大笑。一点也没有骗你们,报纸一买到手,她就马上兴奋得像个突然得了神经病的人。现在更惨,我的这个老婆居然开始写起文章来了,并信誓旦旦地说,要当某某报纸的专栏作家。我听了虽然没有晕过去,但还是差点就笑得喘不过气来。我虽然不会写什么文章,但还是会经常看一些听别人说写得很不错的小说、散文之类,对什么是文章还是有点鉴赏能力,以至于第一次见到老婆的第一篇文章后,就再也不看她的第二篇文章了。当然,第二篇以后的文章更是不看。可人家才不理你呢!你看不看不关我什么事,你只要给我把孩子领好就得了。
你们看,我在工作之余,就只能领领我的调皮捣蛋的儿子了。然而,可以气死人的是,也不知道我这捣蛋儿子是遗传了他妈,还是遗传了他爸——我,你惹他不惹他,他都会在你正准备看一下球赛或是读一篇小说时哭上一阵。来劲了,则尿上一次。更来劲时,则尿也来屎也来,让你忙哪头都不是。我想这捣蛋儿子绝对不是遗传了我,我小时候才不会是这个样子呢!既然如此,除了他妈还会是谁呢?当然只有他妈了。
“我才不是这个样子呢!我爸就经常在亲戚面前说我小时候很少让他们操心,才会站起来走路就基本上会自己解决了。”这是我老婆经常在我面前辩解的一句话。
“吹牛也不先用脚后跟掂量掂量!谁刚会站立就会自己解决这种问题了?”
“我跟你说过就是我!你是用鼻子听我说话吧!”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戳了我的鼻尖一下。
“那个时候你恐怕连卫生间在哪里都不知道,更不要说换用的尿布了。”
她终于认输了。可认输归认输,儿子还得由我领。没有办法,为了家庭的温馨和睦,我也只有委曲求全了。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儿子第一次开口说话时,说出来的是这样一个字:爸。如果是两个字:爸爸!那当然更妙。
今天老婆还算开恩,我才说奈克像出什么事了,要我赶紧过去一趟,她居然立即就同意暂时替我领一下孩子。其实,你们不要以为她真的开恩了,不是,她是刚好没有灵感,写不出一个字来,才想就此机会停下来放松一下,顺便领一下孩子做做人情而已。
青鸟酒吧是我和奈克经常见面聊天的地方。我想我得赶紧赶到青鸟酒吧。奈克说他在青鸟酒吧等我,并且只给我十七分钟的时间。他真的是有病,既然能等十七分钟,怎么就不能等二十分钟?难道再坚持三分钟这世界就会出鬼啦?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真的是要出鬼了。听奈克在电话里急急促促的声音,感觉我去迟了他老兄就会马上自杀。
奈克其实并不叫奈克,只因他非常喜欢被称作“印象主义之父”的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的作品,加之一心想克服生活中的种种困难,让自己将来也能画出莫奈那样的作品,便把他父母在他出生前就为他取好的张向贵改成了奈克。这是刚上大一时改的,那天他还特意请我吃了一顿饭。那时我俩都刚考进艺术学院,他在美术系学油画专业,我在戏剧系学表演专业。我们认识不到两个月,就把对方认作了兄弟。他大我一岁又三个月,所以我经常叫他老兄。
从省话剧院到青鸟酒吧也就是十分钟的时间。也就是说,我还是在奈克规定的时间内来到了他面前。
“我以为你的轮胎在路上爆了,半天都等不来。”奈克第一次开口说话就让我的心脏差点爆了。
“你老兄今天是怎么了?就像是要死人似的?是不是小偷撬开你的门,把你的画偷光了?”我一边说一边笑,一边又强忍着他那张我很少见到的沮丧的脸给我带来的不舒服,在他对面的位子上坐下来。一位个子高挑的漂亮小姐走过来,问我想要点什么,我要了壶普洱茶。奈克要了两瓶澜沧江扎啤。小姐拿来扎啤,拧开盖放在我的面前,我不喝酒,就两瓶一起推到奈克面前。这之前他居然一样东西也没要,就是那么呆坐着,一张脸扭得像个丝瓜。
“小偷个屁!”他端起啤酒自个狠狠地喝了一大口。
“到底出什么事了?”我是个急性子,总是想马上知道剧情的起因,然后是经过,然后是结果。由于这个坏习惯,我没少挨导演的批评。真的,每次排练,我都会随时问导演接下来是什么,巴不得马上知道了就把它干掉。我经常把要排完一出戏说成干掉它。
“心里边不舒服。”
“有什么不舒服的可以跟老婆说说,她肯定会让你舒服起来。”
“说屁话。你不舒服的时候你老婆能让你舒服起来吗?你不是在电话里说你为儿子换尿布正换得心烦,你怎么不让你老婆让你舒服起来?”
我突然找不到话说。我只有睁大了眼睛定定看着他那张沮丧的脸。
在这之前,也许你们对奈克有过一些了解,比如说他是在农村长大的;比如说他是家里最小的,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比如说他初中时就失去了母亲,是哥哥靠去广州打工挣钱把他从小学一直抚读到大学,直到他大学毕业后分到蒙田师专。但是,关于奈克的很多事情,你们肯定还不了解,比如说我们俩一直处得很好,跟兄弟一样;比如说他调到省艺专,是我找了在省委组织部任职的舅舅帮忙;比如说他到省城后好上的女友不是他真正喜欢的,他依然爱着他在蒙田时好着、后被他抛弃的女友。他说还是蒙田时那位同样是在农村长大的女孩朴实、善良,不像现在这个在省城出生在省城长大的已经是他老婆的女的,老是瞧不起他这个农村来的;比如说他结婚那天我当了他的伴郎,我看见他在见到一个人时忍不住哭了起来,后来他告诉我,在省城,除了我之外就是这个人给他的关心最多;比如说他老婆终于在两次流产后为他生了个宝贝儿子,他还因此说,要是我们俩有一家的是女儿,我们将来就做亲家,等等。
如果我没有估计错的话,确确实实是在二十多分钟后,我才开始说话。这时候,他手里的啤酒是小姐第三次端上来的。我想,我不说就没有人说了。想必你们已经看见,奈克这老兄依然扭着个脸,就像我欠着他一辆奔驰600似的。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要他首先开口简直就是要让一只公鸡下蛋。
“不要发小娃娃脾气了。都做爹的人了还这个样子,简直是丢人现眼。你看人家服务小姐,看见你这样子连端盘子的手都是抖的。人家是外地来这里打工的,胆子小,生怕你会杀了她。即便不是这样,人家也会以为是她服务不周,担心老板看见了会炒她的鱿鱼。一个小姑娘,人生地不熟的,要找个好工作不容易,你就饶饶人家吧!”真的,我简直是在乞求我老爸给我买栋别墅。
奈克终于发了善心,开口说话了。见他开口说话,我比捡到一块金子还要开心,悄悄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说他很难过,不知道自己当初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对的。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了,然后就低声哭了起来。还好,我刚才跟服务小姐说过不再要东西了,否则,人家又过来问我们还要不要什么东西时见到他的样子,一定会吓得全身发抖,手上的东西都要被抖落在地上。
这时,天空已经被黑夜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只露出一些蚂蚁大的星星,一些微弱的光在这些悬浮于空气中的碎片上闪烁,像要对我们说什么,又像懒得对我们说什么。这一切都是刚好坐在窗前的我伸出头去看见的,坐在里边的奈克根本就不知道。他一心沉浸在自己的叙说里。当然,他之所以在叙说上突然变得大方慷慨起来,完全是啤酒的作用。我虽然是被他从儿子的哭闹声中逼过来的,但对他还是很慷慨。我像是专门为他生长的一棵树,所有的树枝只供他一个人栖息。这还不算,我还得调动我全部的听力,认真地听他叙说。否则,他又会说我简直活得一点价值都没有。你们看,就像我是专门为他生的,没有他,我妈还白生我了。真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奈克说,这些年来,我不是为自己读书,我是为别人读书。开始,我是为父母。我总想着在我读出书来后,他们就不用整天跟泥土打交道了。后来,母亲病逝了,并再三嘱咐我哥无论如何都要把我供读出来。我哥对我妈的爱简直没说的,比谁都爱。为了不负我妈所望,在村子里除了种地外就无事可做的我哥,去了广州,开始帮人干活。要知道,他自己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可他在很多时候为了顾我,连自己的老淫孩子都没有好好照顾。为了多挣点钱,他经常加班加点,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连老板都被感动了,以致后来支持他自己独立出来带人干。他就是这样,为了我不至于辍学,在那个热得要命的鬼地方,硬邦邦强忍着呆了八年。
奈克说,我哥有一次回家,他离家时才半岁多的小儿子已经会叫妈了,可就是不会叫他爸。即便我哥拿出很多好吃的东西,对着儿子说,儿子,叫爸爸,叫了爸爸,爸爸就给你这个,这个东西好吃得很。可儿子就是不叫。我想他肯定是不知道该怎么叫,因为在这之前,根本就没有人让他这样叫过。谁都知道,对于人类初次接触的东西,要接受它都需要一段时间,需要一个过程。所以,只有几天回家时间的我哥,直到再一次离家那天,也没有听到从儿子口中发出的一声爸,哪怕是叫妈时不小心错叫成爸。那天,我看见我哥是哭着走出家门的。在我送他去车站的路上,我哥见周围无人,就放开声音哭了出来。
奈克说,我也跟着哭了。我那时已经高三了,我对我哥说不要再出去了,我不读书了,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我哥气得差点就踢我的屁股。有一次,我收拾了一些东西就去广州找到我哥,对他说我真的不想读书了,你猜我哥怎么样?大半个晚上没说一句话,就那么坐着。后来,我哥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哥说,今晚上你来也来了,我不赶你走,你就趁今晚上好好睡着想一想,如果想通了,觉得还是应该读书,你明早上就赶紧回学校上课;如果真的不准备读了,你明天起来就收着你的东西离开这里,想去哪里你就去哪里,再也不要来见我,不要再想着这里还有个哥哥,我们的兄弟关系从此了断。
奈克说,第二天早上,我哭着回到了学校。我哥当然很高兴,把我送到了车站,还买了一些吃的放在我的书包里。
奈克说,你应该听出来了。我后来一心想着读书,完全是为我哥读。可是,虽然我最终有了个工作,但我从没有给我哥带来过什么好处,虽然他一直很幸福,一直没有想过从我的身上获得什么物质上的回报。我哥甚至还怕我有什么精神负担,我们一有空在一起,他就会很委婉地要我不要想以前的事,我能有今天,我能过得幸福,他就已经很满足很幸福了。
奈克说,我爸后来找了个老伴,这是我哥一直反对的事。我哥觉得这事太丢人了,让人家以为自己连个老人都养不起,还得让老人找个老伴帮助操持生活。就为这事,我哥一直与我爸处不拢。我到省城前,像个润滑剂,使得他们相处得还过得去,我到省城之后,他们之间马上就像冤家似的,互相没有往来,路上碰着就像陌生人,有时候还会吵嘴。前不久,我就是听说我哥又发我爸的脾气了,忍不住给我哥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对他身上的一些缺点毫不留情地批评了一顿,直把一直认为我很理解他的我哥气得要命。我嫂则在看了信后跑到我爸门口大骂我爸,说是我爸打电话告诉我他们对他不好,说他们没有良心之类的。没有多久,我收到了我哥的来信,虽然只是一个信封,但里面却装着四个人写的四封信。按我抽出来时这些信折叠的顺序,第一封是我嫂写的,最关键的一句话是:我拖儿带女的帮着受苦受累了那么多年,这好心都掉到阴沟里去了;第二封信是我哥读初三的女儿张燕写的,最关键的一句是:开始我还以为你什么都懂,现在我才发现,你根本什么也不懂。他(指我爸即她的爷爷)的那些晚儿晚女(我的继母身边的儿女)都可以去吃他的花他的,我们却想都不敢想;第三封信是我哥刚上小学五年级的大儿子张岩的,最关键的一句是:如果你觉得我们说的是对的,如果你不生我们的气,请你收到信后给我们写封信,我爸都快被你信中的话气死了,现在就已经病倒在床上了;第四封信当然是我哥写的了。我想我应该多把我哥在信中说的话说一些给你听。我哥在信中很气愤很失望很——很伤心地说,为哥的实在对不起你了,这么多年来,我妻儿不顾,让他们在家里受了那么多苦,我今后一定会用我的努力来报答他们,毕竟我曾经的过失已经无法弥补了。我真的想不到,我一直自认为很理解我的弟弟会在今天这样对我,我就当以前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但我相信今后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至于你汇来的八百元钱,我不会要你的,秋收过后我就汇去还给你……
奈克说,我真的是讲不下去了。我要说的是,信封里面本来是该装五封信的,由于我哥的小儿子张小弟才上小学二年级,还不会写信,所以才装了四封。如果他会写信,肯定乐意凑凑热闹。说起来,张小弟这个名字还是我为他起的。
奈克说,你知道吗?捧着这四封信,我像是捧着四颗原子弹,甚至比捧着四颗原子弹还要难受。那时我就想,完了,我和我哥的关系从此完蛋了。我当然没有给他们写信。我是想过给他们写信的,但想想又觉得没有必要写了,事情已到这种地步,再写也不起作用,甚至只会越写越麻烦。诚然,我并没有想到过就像我哥的大儿子说的:如果你觉得我们说的是对的,如果你不生我们的气,请你收到信后给我们写封信。好像我写信就证明我当初写的信是错的。
奈克说,我也失望了。我觉得我做不到我想做的。我一直希望我哥能和我爸的关系好起来,真正像一家人的样子。你想想,人活着连自己的家人都处不到一起,还有什么意思。当时我还想,这下,我可以轻松一些了,我不用再为我哥操心了。真的,这之前我确实一直在为他目前窘困的状况担心,比担心我自己还要担心。既然已到这个地步,我就自己把自己过好算了。我确实是这样认为的:他连父亲都不好好对待,我还有什么必要老想着替他减轻负担。所以,那几天,我出现了少有的轻松,一种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奢望的轻松。我很清楚,如果只是考虑我自己,我完全不用工作得那么累,更没有必要再想着去搞什么第二职业,比如说帮别人设计平面广告之类的。我总觉得,我已经找到了能够让我从沉重中解脱出来的理由。我就像是一直在找这个理由似的。
我知道在这个时候打断奈克的话是不礼貌的,但我总觉得不这样做心里老是打疙瘩,就忍不住说,你说了那么多废话,怎么就不想着告诉我,你在给你哥的信中都说了些什么?
奈克说,对了,你看我这个废脑袋,我怎么会把这个忘了呢?我是应该跟你讲讲我都在给我哥的信中说了些什么。其实,到现在,我也记不太清里面都说了些什么,反正这封信写得很长,三百字一页的信笺,我足足写了十七页。我在追第一个女朋友时都没有写过这么长的情书。
奈克说,姚远同志,你猜,我会在信里边说些什么话呢?我想你这辈子恐怕做梦也猜不到,还是让我现在就告诉你我都说了些什么吧。不过,我只记得零零星星的一些话了,比如说:原来在我心目中很高尚很可爱的哥哥到哪里去了,他原来是多么的善良,连外人他都会伸出热情的手给予帮助;比如说: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父亲都不爱,那这个人再好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那不如早早死掉算了;比如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为我付出的心血,我也一直在找机会报答你的恩情,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对父亲的不好,假如你再不改变对待父亲的方式——我说的是从内心上的彻底改变;比如说:本来我是不想告诉你的,但我觉得我不应该在我一直在心里爱着的哥哥面前隐瞒什么,所以,我现在还是告诉你,上次原本要汇给你的钱是两千,但我突然听说你又发父亲的火了,我一下子就没有心思给你汇钱,后来给你汇了八百元,还是经过再三考虑后才闭着眼睛汇出去的,因为我知道,即便我汇上两万元给你,也无法让你改掉身上的坏习惯而对父亲很好,毕竟钱只落在你的手里,而良心却在你的心上;比如说:以后凡是我们应该为父亲承担的一切,属于你承担的那一部分就由我来承担,就算父亲抚养你一场,就是让你在他没有能力抚养我的时候替他抚养我,现在,我也有责任在你没有能力赡养父亲的时候替你赡养父亲,并且,我也只能这样做了,以替你赡养父亲的方式来报答你曾经对我的好。就算你抚读我一场,就是为了让我帮助你孝敬父亲,反正爱是不分多少的,只要有就行。父亲有我一个人爱着就足够了。我想,他老人家一定会理解我们的这一做法,他随时在你的身边,更比我还要理解你眼下的处境。当然,我的处境也不好,这你是知道的;比如说——我比如不下去了,我真的不想再回到那些该死的日子里……我只记得穆罕默德说过一句话:最优秀的人是最能善待其家属的人。
奈克没有再往下列举。但他依然在说话,他说的当然都是与他今天这张变形的脸有关的一切。
奈克说,一个月前,我姐打电话来说,我爸身体不太好,要我春节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一趟,顺便把家里的有些事情处理一下。你没有在农村生活过,你根本不知道我姐要我回去是处理什么。其实就是处理田地问题。属于我个人的那一份田地一直都是我爸在种,我哥说过几次了,要我爸让给他种,他每年给我爸一部分生活费就行了,原因是我爸年纪也大了,而我哥他们的田地又少,娃娃又多。可我爸也是个脾气很怪的人,就是不把属于我的那一部分田地让给我哥种。其实,不用我说你也听出来了,而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我哥与我爸的关系一直处不好,就是因为我的田地问题。即便我不说出来,我想我哥也肯定是这么想的,他辛辛苦苦把我抚读出来,按理,属于我的田地应该无条件让给他种才对,我本人也跟我爸说过,让他把属于我的那部分田地让给我哥种,可我爸就是不让。我爸还说,老者我把田地交出来了,谁来管我?我说我管你。我爸说,你跑得那么远,怎么管得着我,你不要找我的麻烦就算是饶我了。我说我们的情况慢慢就有所好转了,我把你们接到城里去跟我们一起过。我爸说,我才不去什么城里,走到哪里都是光秃秃的,草叶子都没有一个,想养条牛都不得养,我在那里闲上三天恐怕就会得病。我更没见过有哪家的儿媳妇与公公婆婆处得拢。老者我在这里想养什么就养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嗓子痒了还可以唱唱山歌,和你们在一起,我不会这么自由自在。我爸的一席话说得我再也张不开口。这也是我后来一直没有叫他来城里的原因,因为我叫了也白叫,老头子牛起来比他现在养着的那条老水牛还牛。
奈克说,其实春节我还是想回去的,但是,如果照目前的情况回去,我和我哥一定会闹翻天,即便他不闹,我嫂也会依着我哥、包括他们自己因我而承担的痛苦过往找我评理。我知道他们的脾气,他们有缺点,但他们完全有足够的理由让我找不到一句可以说的话,而我又不能再去提及他们对待我爸的种种不是,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并且,我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混帐东西。关于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我赶紧说是。我说是,并非想照顾奈克面子的意思,他确实是这样一种人,否则,我们也不会相处到现在。
奈克说,既然父亲身体不好,我当然一定要回去了。于是,我想到该赶紧缓和一下我和我哥目前的火药味。于是,我赶紧买了一套初中各科的课外复习参考书寄给我哥的女儿张燕,因为我知道这样做我哥是再高兴不过的。无论怎么说,我知道他心里依然是爱着我的,我是他的骄傲。我买书给张燕,对我哥来说,比汇几千块钱给他还要高兴。紧接着,我又给我哥写了一封信,信中说了诸如“这段时间我情绪不大好,心里也很难过,做什么都没有心肠”、“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要保重身体”之类的。最后,我叫我哥收到信后,赶紧把身份证用快件挂号寄来给我,但我没有告诉他我要身份证干什么,只对他说我要急用。
奈克说,没有几天,我哥的女儿张燕突然打来电话,说她已经收到书了。听得出来,她的声音在抖,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她旁边还有其他人,在往话筒处挤,想亲自听听我会在电话里说些什么,我已经听出来是她的大弟张岩和小弟张小弟。也就是说,他们收到我寄去的书和信都很高兴。我也一下子高兴了许多,轻松了许多。紧接着,张燕开始问我要她大的身份证做什么,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我赶紧照早就想好的说,不做什么,我只是想急用一下。她也就没有再问什么,我听得出来她有些紧张。为了不为难她,我说了一声你们要好好学习,就把电话挂了。又过了几天,我哥用快件挂号寄来了他的身份证。如果你见过我哥,你一定会喜欢上他的,我说的是喜欢和他叫朋友,而不是什么他妈的同性恋。我哥确实很像李小龙,我从小就很崇拜他。记得《少林寺》在我们那里放映之前,他就跟我们那里的一个民间武师学武了。后来,我看了电影《少林寺》后,也整天在院子里踢腿伸拳的。我哥见我做点动作还像点样子,就教我压腿、下腰、鲤鱼打挺、翻跟头,我还真的一学就会。如果我小学毕业不是以全县第四名的优异成绩考到蒙田一中,按我哥说的,他就请他的师父帮忙把我送到武校学武术去了。为了安慰我,我哥当时保证,等我读出书来了,他带我去找几个师父一个学几招就够了。可惜,到最后,我哥没有成为李小龙,我也没有成为李小龙。倒是我哥把我从读书这条路上带了出来。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很喜欢我哥那个李小龙的样子。所以,一收到我哥的身份证,我就迫不及待地忙着看我哥照片上李小龙一样的样子。确实很像。我哥的身份证是十一年前照的,那时他刚好二十四岁,正是李小龙刚刚在内地走红的年龄。当然,看归看,我最后还是发现我哥的身份证已经过期了,并且是过期已有一年了。以前办的身份证,像二十左右的人,有效期都只是十年,这你一定清楚,除非你没有办过身份证。于是,我又赶紧给我哥写了封信,要他去办个新的身份证再寄来。我舍不得他的旧身份证,就没有寄回去给他。我哥收到信后,接着就去办新身份证,并打电话来对我说,如果你急着要用,可以先办个临时身份证,第二天就可以办了寄出来,如果不急用,就等着新身份证,但得等上二十天左右。我说不急,就等着新的身份证。还好,我哥没有问我要他的身份证干什么,就挂了电话。
对了,我还把这个忘了,奈克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激动地说,寄我哥的身份证来的信封里还有一封信,是我哥的女儿张燕写的,里面有一句话让我做梦都说得出来。她说,我爸说了,叫你不要难过了,要注意保护自己的身体,只要你知道是自己错了就是了。读了这句话,我真的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居然是我错了!你是当演员的,你说,我要我哥对父亲好一点,哪怕只是态度上好一点,这是错的吗?你们演戏给人民群众看时是这样演的吗?是希望人民群众不爱自己的父母吗?还好,为从大处着想,第二天我就不再为这句话难过了,虽然我随时随地都会想起这句话。
奈克说,今天早上,我收到了我哥寄来的新身份证。我真的很高兴。可是,当我看到新身份证上的照片时,我开始怀疑这个身份证是不是我哥的,因为身份证上那个人我从来就没有见过。我担心是不是我哥还在生我的气,故意要气我,就把刚好在垃圾堆里捡到的这张被人家丢弃的身份证寄来给我。他一定是不想让我再见到他了,哪怕只是在身份证上见一眼。要知道,我已经有近三年没有见到我哥了。他肯定知道我很想他,所以才这样做。因为只有这样做才气得着我。我想,即便李小龙活到现在,也不会有这么一张布满岁月沧桑的变形的脸,而我哥到现在跳起脚来也不过三十六岁啊!这个年龄,正是李小龙红得要命的时候啊!虽然我知道我哥不能和李小龙比,但作为一个才三十多岁的正是风华正茂的男人,怎么就有了这样一张脸了呢——头发像在往后倒,似个老板头,却蓬松着,没有一点男人应有的气质;脑门直往头顶上拉,尤其是脑门上的皮,就像包着的全是骨头,没有一点肉,整个是松弛着的;鼻子拼命地往下垂,就像一个有气无力的人正挣扎在一棵将倒的房檐上;一张嘴像要笑却又笑不出来,甚至是不知道怎么笑,所以显得非常的呆板、笨拙,看上去很难为情的样子;两排白白的牙齿使劲地往外露着。我一直羡慕我哥有一口白白的牙齿,但以前却不是往外露的。我哥的口型一直都很好,比汤姆·克鲁斯的要好很多倍;拼命往下垂的鼻子和很难为情的嘴巴之间,也就是上嘴唇上,是一缕一字不像一字八字不像八字的胡子,干翘着,如同一个懒女人头上很久没有梳理的长发,又像是很久没有获得雨水的一茬墙头草,想要显示自己依然存在,却只能那么有气无力地、沮丧地干翘着;显得有些宽大的下巴上,没有胡子,却不是那种刚刚剃光的,而是那种已经好长时间都没有长过的,这使我想起了那些远在非洲干裂着的土地、江河。
奈克说,这简直是一个病人,一个正在大病之中的病人。即便不是病人,也是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一个刚刚经历过诸多折磨的人。一个在阴暗的屋子里呆了很多年后突然见到阳光的人。一个——一个痛苦中的落魄之人、窘困之人。
奈克说——不——奈克没有说,而是突然把手伸进棉大衣里,好一会儿,才把手伸出来,然后伸向我。当他的手缩回去后,我的面前出现了两个身份证。不用我说大家已经知道了,这就是奈克所说的那两个身份证:一个是像是李小龙的那个身份证,一个是不像李小龙也不像奈克他哥的那个身份证。我确实花了很多的时间和心思在这两个就摆在我眼前的身份证上。我确实发现了,这两个身份证上的人无论如何也扯不到一起,完全是两个生活在不同年代不同环境里的人。谁都知道,我从小就是李小龙迷。如果你走进过我从小到大直至现在的卧室,你都会发现,在前后左右的墙上,至少有一幅李小龙的照片。所以,对李小龙我是再熟悉不过了。我的意思是,我面前的旧身份证上,确实是一张和李小龙几乎一样的脸。如果李小龙先生还活着,如果他忘了带身份证而又急着要用身份证,完全可以把这个拿去用,绝对不会有谁说它不是李小龙的身份证,除非检查身份证的人眼睛有问题;如果这张脸去参加什么模仿秀大赛,肯定一站到舞台上就会吓坏许多人,人们会以为李小龙原来并没有死,而是假报了死亡消息后就隐居起来,现在想重返娱乐圈,却选择了这个很滑稽、很有新意、很有轰动效应的方式出场。至于新身份证上的这一张脸,不用说大家也猜得出来,跟旧身份证上的那张脸相对照,简直是两个不同星球上的人,你横看竖看都找不出一处他们相似的地方。真的,如果他们是同一个人,如果这两张脸确实是同一张脸在不同时间里的再现,我会害怕,甚至会担心自己也会有这样的时光——在将来的某个时候我现在这张红润丰满的脸也会变成眼前这张似枯萎之树的脸。
我终于看不下去了,赶紧把我熟悉的李小龙的脸和那张我一点也不熟悉的脸递给奈克。我想,如果我真的见到那张我不熟悉的脸,我会语无伦次、手足无措的,我会以为自己是不是漫游在我梦想的世界里。我会喜欢上这张脸,但我会远离,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为他祈祷。我真的想为这张脸做点什么,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去做,所以,我不得不问现在就坐在我对面的这张沮丧的脸,你要我帮你做什么呢?
奈克突然把两只有些红肿的眼睛翻起来看着我。我要你做什么?你说你能为我做什么?你有什么本事可以帮这张脸还原为那张脸?你以为你拿钱给我就能改变这一切?现在不是以前了,现在的很多问题不是用钱就能够解决的。最起码现在不是这样。我叫你出来不是要你用钱来帮我什么忙,我只是希望在我突然想哭的时候有个人在我身边,当然,不是女人,而是男人。有些时候,只有男人才能理解男人。
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愚蠢:怎么坐了这么长时间问了他这么多听他说了这么多,我就没有想起来问问他,他要他哥的身份证到底想干什么呢?
你叫你哥把他的身份证寄来,你想用他干什么?你想栽赃陷害你哥是不是?我问奈克。
奈克听了似乎很生气,情绪有些激动地说,我想栽赃陷害只会选择你。你以为我像你一样,会演戏?我想瞒着我哥为他积攒一点钱。他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手很散,管不住钱,虽然家里有那么多张嘴等着他去挣钱,但他一有钱就稀里糊涂地几下就花完了。而我担心的是他的以后。我知道他身体确实不如以前了,但在十年之内还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所以,我想在这十年内,从我帮人家设计广告的收入中每次拿出一部分存起来,等他有什么急用了,我再从中取出来给他,就当这笔钱是他将来的应急专款。如果没有什么大问题,我会在十年后甚至二十年后,才告诉他为什么我要他寄身份证来给我,然后把存折和银行卡交给他。到那时候,他想什么时候取就什么时候去取,在所存钱的数目范围内,他想取多少就取多少。你看,到那时,我哥是多么的自由、自在和幸福!一想到这里,我简直高兴得快要疯了,巴不得马上就在我哥的账号上存上我身上所有的钱。明天我就去银行,我要在第一次为我哥存钱时把第一笔广告收入全存进去。
奈克说,但是,你知道吗?我开始想到为我哥存钱时,我的心是多么的坏啊!我完全是在赌气。我居然想到,春节回去后,我会跪在我爸面前请求他把属于我的那份田地还给我,然后我立马就送给我哥,一样条件也不要。然后好好陪我爸住上几天,等他老人家心情好转了,我就回来。这之后,我就不想再见到我哥了,我会在心里恨他、瞧不起他、后悔接受他当初对我的扶助。然后就把他完全忘了。
奈克说,还有,我这样想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痛恨张燕张岩两姐弟在信中所说的话,我想让他们知道,不对我爸好,也就是不对他们的爷爷好,将是怎样的下场。我要让他们首先就在我这里遭受不孝敬老人的报应。我再也不会为他们买复习资料,即便将来他们读成器了,我也不会再像当初那样,想着帮他们联系份好工作。但是,你应该知道,如果没有我多方面的引领和帮助,他们恐怕读到高中就熄火了,不可能考上大学。因为只靠他们那几本课本,是学不到多少知识的,更何况,教他们的那些老师,都是些高分低能的、像学习机器一样熬出来的,有的还是自费读出来,靠关系走上本不属于他们的讲台的。当然,更关键的一点,靠我哥现在的经济状况,他根本没有能力让他们上大学。我们那里是个穷地方,想贷款读书简直是想登天,没有关系,人家根本不会贷款给你。那些杂种情愿把这笔钱吃光喝光,肥了自己原本就很肥的身体。
奈克说,姚远同志,我为什么会有这么狠的报复心理呢?并且是针对曾经对自己有恩的人。你是知道的,我对外人都不会这样。我还经常在施舍呢,你知道,我的境况原本就不是很好。我真是个吃里扒外的人吗?有人就经常这样骂:自己的骨肉兄弟都不帮助,这种人还有什么心肝?你扔点东西给狗吃,狗都会对着你摇摇尾巴呢!而我自己也在给我哥的信中说过:如果连自己的父亲都不爱,那不如早早死掉算了。姚远同志,我现在连自己的骨肉兄弟都不爱,还全心生满了恨,我是不是也该早早死掉算了?
奈克说,姚远同志,你说吧,不要像死人一样只知道用一双眼睛死瞪着我。我讨厌有人用这样的眼睛看我。你说我是不是也该早早的死掉。
如果要你死你会不会真的就去死?我问他,还有,假如你真的死了,谁来为你哥存钱?即便你真的是以一种报复心理帮助你哥,他也需要啊!因为除了你,恐怕就不会有人帮助他了。总之,不管你是抱着怎样的动机,你存的钱用在你哥的身上,肯定比那些掌权的人把属于大众的钱变成自己的私有财产任意花费有意义。毕竟你是为了报答你哥的爱才这样做的。爱——我想你比任何人都能体会得到这个字的分量,尤其是在面对你哥时,尤其是在面对你过去的那些学生时光时。如果我们俩之间没有爱,我们此刻还会坐在一起吗?你还会在我的面前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吗?而我们又是会流眼泪的动物,是会哭出声来的动物。你不是跟我说过一句话:死都不怕,还怕什么。你现在还好好的活着,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事业,你难道就不想让自己的家庭变得更美好把自己的事业做得更完善?更重要的是,你现在装了那么多恨在心里,你就没有想过要把这些恨在将来变成爱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不管你哥和你哥的儿女怎么为你写的那封信记恨你,他们肯定是喜欢爱的,当他们见到你身上的爱时,他们一定会幸福得要命。而他们肯定也是喜欢爱别人的,尤其是你,毕竟他们曾经就一直在爱你。如果他们突然想到不爱你,他们也会因为不爱你变得更加痛苦。只要不是一个傻瓜,谁都不愿意把痛苦这鬼东西随时装在心上,那多累人呀。所以,只要他们知道你在爱着他们,他们肯定会让心里的爱出现在你的生活里,让你依然像过去一样开心、幸福。你是画画的人,也就是记录美、创造美的人,有美就会激发爱,你何不在自己的心上创作一幅很美很美的画呢?并让它一直挂在你的心上成为永恒……
我正要接着往下讲,奈克突然愤怒地打断了我的话。我也是在这时才发现自己也喝多了。是的,茶喝多了我也会头晕。
奈克愤怒地说,你教训我还教训上瘾了是不是?你以为我已经不爱我哥了是不是?你以为我就真的恨我哥的儿女是不是?你以为我真的有这么心狠是不是?姚远同志,如果现在就有人要,我现在就把你卖了,把卖你所得的十二元钱明天就存到我哥的账号上。处了这么多年,你还这么不了解我,简直是目中无人,心中无我。
奈克说,如果不是我哥才寄来的新身份证上的这张脸,我可能会真的把很多恨深藏在心里。但现在不是这样了。你看,这是怎样让人心动的一张脸啊!它让我打消了一切不应该是人有的坏念头。我想我还会继续给张燕张岩甚至张小弟买各种复习参考书,我还会在一些时候给我哥汇钱,我还会把我哥看得比我的命还要重……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我老婆打来的,说是儿子又开始拉尿拉屎了,并且这次是拉在沙发上,让我赶紧回去,原因是她灵感正来,正写着一篇很不错的文章,实在顾不上儿子。老婆说到这里就匆匆挂了电话,连拜拜都不说一声。
我对奈克说儿子又拉屎在沙发上了,得赶紧回去,他妈在写什么鸟文章,忙不得照顾。
奈克叹了一声气后说,男人就是惨,大半生都得围着女人和女人身上的东西转。他边说边举起啤酒瓶说,还有这马尿,以后再也不喝了,能让我忘记一时的痛苦,却不能彻底解除我的痛苦,只会让我愁上加愁。
我接口说,没有女人,男人也挺可怜的……嗯,要是你能把这马尿戒了,我一辈子叫你大哥。
奈克说,我原本就是你哥。
我说,不一定。当你喝成一堆烂泥认不出我时,你就不再是我哥。
奈克揍了我一拳,接着把啤洒瓶顺着地板滚出老远……
我顺手提起一个,模仿着奈克的动作也滚出一个。
我们抱在一起哈哈大笑。
奈克还不想走,我硬把他拖出了青鸟酒吧。
走出青鸟酒吧时,奈克问我,我没有喝多吧?我说你已经喝多了,走路小心点,别让我明天一早就听说你消失了。
消失你的鬼头。奈克一边说一边揍了我一拳。
我感觉有些头晕,只能让车跑得慢一点。
一路上,我真的就把儿子的事忘了,只知道往家的方向驾驶。车窗外,我看见一张张变形的脸在擦着我的车身飞过。到了最后,我居然看见车窗外的树木、楼房、大街、街灯、疾驰的车辆……都变成了一张张我似曾熟悉的、变形的脸。这一张张脸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只是在靠近我的车身时勉强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但瞬间就消失在我的车身后。它们像是在迎接我,又像是在欢送我,向我告别。
而那些还在前面很远处、我还没有见到的脸,则像是在吸引我,甚至是引领我,让我继续往前走。
我想,肯定是这样,毕竟我的家就在这一张张脸悬浮着的那个方向。
责任编辑 哈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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