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日头吝啬阳光,午后没多久便要匆匆躲进地平线。茫茫林海银装素裹一片寂静,两只狍子东张西望地从白桦林中现身,一前一后走走停停,偶尔心不在焉地吃口雪,抬头望望正落下的太阳,仔细辨别四处的声音,稍有不对就会拔腿消失在森林中。
林中静静的。山谷中的一阵小风轻轻吹落压在干枯枝头上的雪,不时传来负重的樟子松枝头上发出的吱吱声。夜晚即将降临,欢实的飞龙回到树梢,在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前要歇歇脚。
夜要降临了。冰雪封冻的世界变的静谧。这个被森林包围的小村庄也要在默默中安歇,家家屋顶冒出的炊烟被微风吹散。在外玩耍的孩子们闻着从别人家飘来的木拌子燃烧的清香,朝自家的烟囱望望,忍着咕咕叫的肚子,竖起耳朵等待着额妮(妈妈,鄂温克语)的召唤。
月亮在东方露出半个红红的脸。太阳落下没多久,月亮还没升起,视线变得模糊。不远处传来几声牛的“哞哞”声。
这么干净的冬夜通常不起风。
村庄前的大河冻得结结实实。
河北岸那处院子很大,白雪覆盖住了秋天起完的土豆地。院子的东北角是牛圈,挨着牛圈是用木栅栏围着的草垛。紧贴着院墙的柴火垛和院墙一样高,整整齐齐地摆成里外三层。
天色更加暗淡,一轮满月犹如一面淡淡的黄铜镜升起来。
月亮慢慢爬过柴火垛,在淡淡的光线下大地显得黑白分明。
屋里,高低柜上的那架老式收音机里的小喇叭节目和单田芳的《白眉大侠》争抢着4岁瑙瑙(鄂温克、达斡尔等民族对小孩子的昵称)的耳朵。气鼓鼓的她转过身闻着厨房飘来的炖鱼干的香味,咽了口唾沫忽然看到窗户上的哈气,转怒为喜,嘴里念着:“东边来了个老丁头……”便在玻璃上画起了丁老头的涂鸦。
碗口大的月亮终于悬在清澈的天空上。雪地上像是撒满了无尽的金银珠宝,发出耀眼的光芒。
偶尔哪家的狗一声长吠引来几处回应。
卧室的大窗台上那只蜡烛轻轻地跳跃着。
阿爸和额妮忙着给小瑙瑙穿厚皮衣。阿爸给女儿裹上包脚布再穿了奇卡米(一种毛朝外的狍皮靴子),要给她戴上厚皮帽和皮手套。瑙瑙不要戴帽子,吵着让阿爸再给梳个马尾巴头,说今天的毛驴头(将头发分成两半,分别扎起来,这说法是瑙瑙的创意)已经松了。阿爸说明天再给她梳马尾巴头,太阳落山后不能梳头。
“阿爸呀阿爸呀为啥呀?”
“会被狗狗邀请去参加狗狗的婚礼。”
“那多好玩呀?”
“它们会让你喝冰凉的河水,那是结婚的喜酒。”额妮插话。
“会肚子疼吗?”
“当然!”
“哦!那就算了。”
瑙瑙一万个不愿意的是从暖和的家里走出去。她哀求阿爸和额妮待在家里陪着她,别锯木头了,可是额妮说了,待在家里活儿晾在那儿怎么行呢?要趁着月色好尽量多锯些柴火。
阿爸说:“要不瑙瑙别出去了,外头太冷!”
不!瑙瑙坚决反对,屋里决不能留下我一个人,瑙瑙心想。
阿爸和额妮开始了他们这些天晚上必干的工作,他们俩把一个个长长的木头一个人抬一头,从墙角一直挪到院中间那x形的锯木架上,这样需要放十多根细桦木。
瑙瑙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冷得发抖,不然马上会被阿爸赶回屋里,她钻进栅栏爬到草垛上去扰大黄狗朗赳。它是一只草原牧羊犬,黄黄的长毛,大大的脑袋,是牧区的阿米罕(舅舅)送给瑙瑙的,阿爸取名朗赳,额妮说阿爸总给狗取他的达斡尔名,这次不能随他,她和瑙瑙掰着指头想了好几个鄂温克名字。可还没等叫出口呢,朗赳似乎已经默许了这个名字,摇摇尾巴坐在雪地上歪着脑袋注意地听着。
瑙瑙一边搂着朗赳的粗脖子,一边喊:“你们捆好了吗?”
“没呢,完了叫你。”
朗赳摇着毛绒绒的大尾巴,用头蹭了蹭瑙瑙的皮衣,又来闻闻瑙瑙的嘴。
“呸呸”瑙瑙嗔怒地推开了它的嘴,抚摸着它的大脑袋仰在了草垛上,望着天空中依稀的星星出神。
牛圈里传来牛儿慢慢的倒嚼声和吃饱后互相挤压肚子的呻吟。
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的草香,和烟囱里冒出的木头灰的味道。
瑙瑙闭上眼睛享受这一切。空气太冷,她知道深吸几口气鼻子和胸口会疼。
“瑙瑙?”
瑙瑙坐起来,“完了吗?”
“没呢,你咋没声了?”
“没事,完了叫我。”
月亮升得老高了,照得大地一片的嫩黄色。阿爸将十几根细桦木固定在架子上用粗麻绳将它们捆得紧紧的,抬头望了望月亮,自言自语:“明后天要起风了。”额妮望了望月亮没言语。
瑙瑙被阿爸抱到锯架子上,像骑马一样稳稳坐在了结结实实的桦木捆上。阿爸和额妮开始锯木头,他们用一个长长的铁皮锯,一人抓了一头的柄,锯齿慢慢在木头上拉出了印,不一会儿就吃进木头里,发出金属与木头摩擦的“哗哗”声。
这声音在宁静的夜里会传到很远。
“额妮,”瑙瑙问“咱们家院里已有这么多的柴火了,你们干什么还锯木头呀?”
“你现在不准备柴火夏天烧什么呢?这一冬天烧完明年夏天还得烧啊!总之多准备会有好处的。”
“额妮,额妮你看那月亮多好看呀!”
“那是恩都里别个(月亮神)。她在接替希温乌娜吉(太阳姑娘)夜间值班呢。”
“我知道!希温乌娜吉回家了。”
“她忙活了一天,可不累了呗,回天宫休息去了。”
“嗯,阿日迪(姥姥)告诉我守门神可坏了,希温乌娜吉如果回去晚了还不让她进去呢。”
瑙瑙看着被锯掉的木拌子,问到:“阿爸,你啥时候还带我去山上捡木头啊?”
“下星期六放假的时候吧。”
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瑙瑙掰着指头数着,“哎呀!还要等五天呢!我还想坐牛车去呢!”她撅起了小嘴。
“那天天上山,不去上班谁给你买罐头啊?”还是额妮提醒了瑙瑙。
“那倒是。”瑙瑙顿时开朗。
“额妮,额妮,森林里可好玩了,上次我看见一只大灰兔子嗖的一声从我旁边窜过去,阿爸说这如果是出来打猎,一定什么也打不着。”
“驾!驾!你们看,我骑马呢!厉害吧?”
说到骑马,瑙瑙很兴奋,“阿爸,咱们明天还去河边饮马哦!”
有时阿爸下班早,或是天气好的时候,他牵着马让瑙瑙骑在上面,手里还拿着一根铁棍来到河边,凿破河的上冰,让马儿喝水。
马儿长长的睫毛在夕阳下也变成了金色,漂亮的眼睛一眨一眨,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瑙瑙神气地骑着马招摇过市,邻家的瑟日特擦着鼻涕从自家的栅栏后投来羡慕的目光。瑙瑙却装做没看见!
阿爸和额妮锯了一节又一节,这些剩下的,每天额妮要抽空用斧子劈成四瓣,再垒好才算完事。左边的锯完了,又来到了右边,瑙瑙也转了个身,面朝阿爸和额妮说个不停。
额妮总说,瑙瑙像个喜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还说我们鄂温克人话少呢,瑙瑙也不知随了谁了,这么多话!
瑙瑙不管那么多,提了很多问题,额妮有时被问住了只能说:“我也不知道!”
月亮偏西了。
阿爸说:“瑙瑙,你该进去了,太冷了。”
“我不冷,再待一会儿嘛!”
“这外头越来越冷了,我和你额妮马上把这段儿锯完了,就得把它们放到地下锯了,你也不能再骑马了,进屋去吧!”
“我说了,我不冷!”
额妮对阿爸说,一会儿没“马”骑了,她就进去了。
没过一会儿,木架上一边多出来的那段儿也都让阿爸和额妮齐刷刷地锯掉了,剩下的中间那部分,需要垫几块木头放在地上继续锯,然后才能劈柴。
阿爸解开绳子,额妮找来了几根不长的粗木垫在下面把锯了半截的桦木堆重新捆好放在上面,换了个短锯准备继续锯完。
瑙瑙就是不想回屋,一个人在屋里总会害怕,还不如和阿爸额妮在一起呢。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冷了,阿爸和额妮满头的热气都结成了霜,额妮的围脖和帽檐上挂满了白霜。阿爸的帽子,围着那张脸的边沿也是一圈霜。
阿爸看见瑙瑙发抖,就说“瑙瑙进屋吧!阿爸干完活回去给你讲故事!”
“讲啥呀?”
“阿卡,阿卡你去哪儿了?”(达斡尔族童谣)
“不!我要听‘阿奇克恰,阿奇克恰你为什么老撅屁股?(达斡尔族童谣)。”
“行!那你先进屋吧。你感冒还没好利索呢!”
“我的感冒早好了,嘻嘻,再待一会儿。”
“瑙瑙,听话,要不然阿爸饮马不带你了?”
“瑙瑙,听话!要不你阿爸又要生气了。”额妮用鄂温克语提醒她。
“哈咩阿新!”(没事,鄂温克语)瑙瑙若无其事地围着他们转,又把睡在草垛上的朗赳叫了下来,朗赳围着小主人使劲地摇着尾巴。
“瓦热!”(进屋去,达斡尔语)阿爸突然而粗暴的吼声吓得瑙瑙和额妮一跳,朗赳也吓得夹着尾巴钻进了栅栏跳回了自己的草垛上。
阿爸撇下正要锯的木头,捡了只拌子就要朝瑙瑙走来,吓得额妮赶紧跟了过来,朝瑙瑙摆手。
瑙瑙从兴高采烈顿时跌入恼羞的深渊气得浑身发抖,她狠狠地跺跺了脚。
“哼!我再也不理你了!你再也别想搂我睡,走就走!谁想赖着呀,我早想走了!”
“啪!”瑙瑙进屋时故意把门摔得很响。
经过黑黑的门厅时,气头上的瑙瑙也没来得及害怕就已回到了里屋。爬上了炕头,脱去衣服,把自己的小枕头和小被子搬到了额妮被子的旁边躺下了。
“哼!再也不和你睡了!”气呼呼的瑙瑙想着阿爸刚才的凶样委屈得哭了起来。
睁眼看到墙上烛光的影子,真让人生畏,瑙瑙赶紧闭上眼睛不敢看,越想越委屈的她哭得更伤心了。
夜更深了,阿爸和额妮锯完木头,进了屋。他们扫了扫脚上沾的雪,抖抖了帽子和围脖上的霜,脱去外套来到炕边。
阿爸又把瑙瑙随便脱去的奇卡米捡起,从里面把鞋垫取出,搬来一个凳子把它们放在上面,挨在了火墙旁烤着。
额妮轻声地嗔怪着阿爸。
阿爸脱去衣服来到熟睡的瑙瑙旁,吻了吻那潮湿的睫毛,吹灭了蜡烛躺在了她的旁边。
月儿慢慢地来到了窗前。月光洒满了屋子。
责任编辑 孙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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