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开斋铃梆响过,马媛奶奶杵着双腿吃力地从沙发上起身,一阵眩晕让她如坠深渊。自两个月前中风痊愈后,起身时马媛奶奶总在深渊里游荡,跌跌绊绊,深一脚浅一脚,有时短一点,有时得好半天才爬得上来,气喘吁吁一身虚汗。拖着使不上力的右残腿来到厨房,厨房里冷火蔌烟,颤巍巍地摘掉瓷盐瓶,拇指食指一捻,一小撮细白的盐巴放进了只剩三颗半残牙的嘴巴里。真实的咸,烟火的味道。马媛奶奶一天的功课又到手了。
马媛奶奶脱了鞋子上礼拜床礼拜。小净是开斋铃梆响前洗好的,人老了,比不上年轻人,诸多不便与尴尬。比如小净就时常带不住汤瓶,夏天倒也应付过来了,最难熬的是冬天,手脚僵硬不听使唤,抖抖索索的,有时一汤瓶温水就洒在衣服上了,又冷又难受。谁都晓得老年人穿得多,换起衣服很麻烦,有时又怕耽误了礼拜只好捂着随它自己干了,搞不好还喷嚏连天惹出感冒来。喝水也是个问题,马媛奶奶只在每天晌礼后喝一杯水,晚饭时喝小半碗汤。汤也要有克制,不然就会不停起夜。大儿子大儿媳住楼上,睡眠却是极浅的。大儿媳第二天总是会骂的,大儿媳的“骂”是有特点的,也是让马媛奶奶心惊肉跳的。因为大儿媳总不会让自己的声音单着,而是会用各种砸砸绊绊来起哄,叮一下、咚隆一下,让马媛奶奶揪着一颗心,不敢将心掖回肚里。儿媳妇身体结实,粗眉阔嘴,说话时厚嘟嘟的嘴皮总向上撅着,她不满地说“他阿奶”半夜叮叮当当,吵得人不得安宁;又说这个月的电费又涨了,比上个月还高七八块呢,再不省着过,日子都该过到树尖尖了。“日子过到树尖尖”在当地是一句狠话,意思是过到头了,没法过下去了。这样骂了还没完,接下来总要将世风、物价扯绊一通,最后落脚点总在马媛奶奶的生活费上。就像一位投篮高手,每一次的抛物线都会正中目标!最近一次加生活费是在年初,理由是隔壁沙奶奶全瘫了,躺在床上由儿媳照顾,一个月给儿媳1000元。“他阿奶”虽不至此,可也没有为这个家出过一点点力……马媛奶奶教了一辈子书,修养是极好的。她连忙起身进了里屋,往准备好的500元生活费里又多添了两张,紧赶着将700元钱塞到大儿媳手里,一边讪讪地笑着,一边圆着场说“应该的”、“应该的”。因为紧赶,马媛奶奶两个高高的颧骨微微发红,嘴里还不停地小喘。大儿媳理所当然地接过钱,迅速地在几个手指间过了一遍,终是住了口。马媛奶奶到这时才总算松出一口气来。
人老了,各种病都蹬鼻子上脸欺上来了。马媛奶奶有三高、有心脏病,腿脚也不好使。她最怕的就是别人大吵大闹,特别是家里人,有时他们争论的声音、玩笑的声音大一点,都会让自己怔愕半天,心脏“突突突”地跳个不停。两个月前那一天,她本是走在路上的,她和白慧珍奶奶相约去清真寺礼主麻,返家时在小清巷分了手,一辆误闯古城的小轿车突兀间大肆鸣笛,马媛奶奶先是觉得耳膜被人生拉活扯地撕开了,柔软处在往外溢血,紧接着她便糊涂了,不晓得该往哪里走。那样忡怔了一时,终又犹疑着探出了腿,这时,却是不会走了。等一邻居将她送回家时,她的嘴巴已歪到了右脸颊……
马媛奶奶抱手、鞠躬、叩头,每一个动作都吃力、僵硬。教门里说,高龄信徒可以礼罚赎拜,对于出身于穆斯林世家的马媛奶奶是明了的,只是她不能,也不愿!这辈子吃够了苦终是罪孽太深重,只求祈至仁至慈的养主能接纳她的拜功,让她能有一个吉庆的后世!
二
马媛奶奶添了一碗蒸在电饭锅里的饭,掀开纱罩,饭桌上有半碗冷洋芋、锑锅底几块红烧牛肉被一层白白的油箍得板板的,肉是吃不动了,马媛奶奶想连锅热一热吃点连汤饭,终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一个月前大儿媳将电费单看似无意地拍在了马媛奶奶书桌上,大惊小怪地嚷嚷着:“要死啦,真不晓得这个月电费是咋个用的!”马媛奶奶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看,42元8角,只不过比上个月多了5元钱。她晓得大儿媳的脾气,她就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一滴滴不得!马媛奶奶张了张瘪瘪的嘴想说几句劝慰的话,终是说不出来。
马媛奶奶自22岁开始教书,55岁退休,知书达理,晓得个分寸。这就让她很作难,儿媳的牢骚一句句擂在她的心上,让她的心脏“更、更、更”跳个不停。她怕儿媳的叫骂,也对自己感到手足无措。她只好不停地抻盖头、搓手、拉袜子……
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阻止大儿媳的叫骂,马媛奶奶只有委曲求全。牙口不好,吃东西没味少营养,往日马媛奶奶时不时用只小奶锅热点牛奶暖暖胃,前段时间生病,亲朋好友送来的牛奶码成小山也没人吃,过期就浪费了,怪可惜的,那就热了吃吧。现在奶也不敢热了。水也是不敢喝的,怕起夜。终是老零件老部件了,问题多!
马媛奶奶终还是放弃了用电磁炉热饭的想法。她起身在窗台上那些瓶瓶罐罐里摸摸索索,终于摸出一小瓶漆黑的酱豆豉,颤抖着松树皮般的手用筷子挑出一筷头拌在饭上凑合着吃。酱豆豉有些咸,马媛奶奶不敢多吃,不然又得多喝水,那今晚上她又得起夜了。
有钥匙转锁的声音,门一开大儿媳已旋进了厨房,今天大儿媳气色很好,喜气盈盈,一大团笑像牙膏泡沫缀满了眉梢嘴角,这样的笑不用怀疑它的真实性,因为它的气息同样如同牙膏一样的刺鼻警醒,当然,马媛奶奶同样相信它也会很快被大儿媳的手背撇去——不管引起大儿媳这种笑的源头最终的目的实没实现!大儿媳是属于最没喜感的那种人,她大半辈子都埋入了自己制造的愁苦里。
大儿媳因为“旋”进来的关系,现在那双遮在黑长袍下的双腿仍然有点飘摇不定的轻摆,就像一个舞蹈家演出结束后的最后一个“亮相”,因为之前的过度兴奋,在定格的瞬间就会气喘吁吁。同样的,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也宛如惊飞的粉尘铺天盖地,暂时还落不到身体的原位,没有细胞的支撑,整个身体的肉就有些轻飘飘的不实在,不过大儿媳是不给自己的身体有丝毫缓冲余地的,如同从来不给别人缓冲余地一样。
“他阿奶,你最近一次去阿华家是两年前吧?告诉你,阿华家如今大变样了,特别是那个小院落,今晚的开斋饭我们就在院落里吃的。镇上落了雨,可是我们在钢化棚底下呢,一滴雨也洒不到……”儿媳妇边不住嘴地说着,边将拎着的手袋打开,掏出一个四方的塑料食盒,摘掉盖子,里面是满满一盒酥肉和牛肉冷片。儿媳妇将食盒推到马媛奶奶面前:“趁热吃,酥肉还是热的。”
不想吃,又不想拂了大儿媳的好意,马媛奶奶夹起一块小点的酥肉放到了碗里。
“刚才听你说阿华家变化好大,都有些什么变化?”马华是表侄,他阿妈是马媛奶奶的表妹,三年前的今天归真,儿子马华趁为母亲念经的机会,请老亲们吃个开斋饭,马媛奶奶自病愈后便少出门了,每日只在门边转转,碰两个老熟人聊一聊。大儿媳却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的,她的性格里有喜欢凑热闹的分子。
“嗨,其实别的也没哪样,最大的变化就是安装了那架钢化棚。”大儿媳偏着头好似认真地想了想,提到钢化棚,又开始眉飞色舞了。
“防水胶钢化玻璃,又挡紫外线又挡雨,冬暖夏凉,又不影响采光,我家这个小天井,就适合安这么一架。”大儿媳将厚嘟嘟的嘴努向了小天井。
马媛奶奶马上心知肚明了。她突然想起了一句最近很流行很幽默的网络语:躺着也中枪!嘿,真够实在的!
钢化棚很快安装好了,总共4600元钱,马媛奶奶被分摊一半:2300元,刚好是马媛奶奶一个半月的退休工资。没事时马媛奶奶也像其他家庭成员一样仰着头对着朦胧的钢化玻璃瞅,它像个巨大的罩子稳稳地罩在头顶,遮挡住了阳光和风,也遮挡住了随风送来的各种气息,比如湿气、暑气、大风或是雷雨。以往马媛奶奶总会根据各种气息判断是否该加衣减裤啦、收衣晒被啦。马媛奶奶眼睛和耳朵都不太管用了,嗅觉却是极为灵敏的。现在通风口堵住了,马媛奶奶就像是失去了鼻子,什么气味也闻不到了。马媛奶奶在小天井里转了转,正午的阳光大刺刺地射在钢化玻璃上,反光晃得眼睛疼,泪光闪闪的,头也有点晕,她扶着墙坐下喘气,又掖过别在黑围兜上的小手绢揩眼睛,等气喘匀了,便拎过小系箩捡菜,先剥毛豆,又削苦瓜,大儿媳做菜挺讲究:毛豆小个头的不要;苦瓜得削着吃,硬心不要;青花菜只吃花,根不要;洗鱼要用木钉刷子,“喀嚓喀嚓”,还要用淘米水长泡,总之就是让你吃不出半点腥气——当然也吃不出鱼味。大儿媳总报怨现在的东西吃着不放心,不是农药就是化学制剂催出来的;或者就唠叨一家子都是“木牙佬”,菜不煮透煮烂咋行?苦瓜削完了,只剩一束水灵灵的小青菜卧在箩底,马媛奶奶拾起又放下,放下又拾起,刚要解开拦腰系的草绳,终还是放弃了。马媛奶奶将水灵灵的小青菜放回箩底,看到与水有关的东西,搓着有些发黏的手,她想到了航宝。航宝是马媛奶奶的第三个孩子,马媛奶奶每一天都会无数次想到这个使她的愧疚无处安放的孩子。航宝当时一岁半,长得虎头虎脑,圆嘟噜的眼睛又大又亮,非常逗人爱。事后想想,马媛奶奶觉得一切都是有征兆的,那一天马媛奶奶的心脏从早晨开始就跳个不停,上课时讲着讲着嘴里就没词了,这对于一向备课认真准备充分的马媛奶奶是从来没有过的,这也是马媛奶奶后悔了一辈子、永远不能够原谅自己的原因。如果当时马媛奶奶能够回办公室看一眼,给孩子喂点水,那么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是的,儿子死于一口水。
没课的老师轮换带孩子,那天带孩子的老师竟然睡着了。航宝喝脏水疟疾不治夭折后,年轻的马媛奶奶总会做同一个梦,梦里走不稳的孩子四脚着地爬到马媛奶奶脚边,紧紧抱着马媛奶奶的腿摇晃着,恳求着说:妈,妈,我渴……马媛奶奶总在这时惊醒,心脏像被一万根棒槌擂个不停,这以后,马媛奶奶心脏的病根便落下了。
生活中不可能没水。特别对于一名穆斯林来讲,水更是贯穿了他们每一天的生活。如果生活是珠子,水就是那根连接珠子的线,没有水的日子,生活定是零乱无序的。
马媛奶奶每一天使用的水似乎都比别人多,这让马媛奶奶几乎每时每刻都会处于深重的想念心疼与愧悔之中,很多时候马媛奶奶外表都是非常平静安详的,内心里却是百转千回,有几次马媛奶奶就是在平静安详的外表下血压升高,突发心脏病的。
“坐着坐着就发病了,哪个晓得她的!家里也没让她做哪样……”大儿子那张寡瘦狭长的脸拉得更长了,大大的眼袋松弛地向下垂着,半塌的嘴角满是不屑。这些话是对前去探望的亲戚朋友申诉的。
马媛奶奶搓着手,满心愧疚为儿子添了麻烦,没有外人在场时她会诚惶诚恐地讲出一些客套话来,虽觉不太妥,又觉得讲总比不讲要好的。儿子儿媳是不会听马媛奶奶讲完的,他们总是很不耐烦地走开,将马媛奶奶撂在一边。
马媛奶奶慢慢地将瘪兮兮的嘴巴闭上,眼睛也闭上,思绪将她往回推了60年。25岁的马媛奶奶背着航奇、牵着航重,肩上挎着一个大包袱往大兴丫口走,娘仨走得跌跌撞撞、负累不堪,却没有停下来歇一歇的意思,四岁的航奇在马媛奶奶的背上饿得哭了又哭,口水将马媛奶奶的肩头都打湿了,马媛奶奶将揣在胸口的那摞蛋青饼摸了又摸,终是狠了心没打开。直到穿过大兴丫口,爬上大兴梁子,看到山梁上那间孤独的木头房子,马媛奶奶才松下一口气来。
一个瘦削的男人半滚着瞬间从木屋来到马媛奶奶娘仨身边,一张胡须拉碴的脸埋到哭得睡过去的儿子航奇脸上,男人将儿子亲了又亲,孩子被胡须扎醒了,委屈得又放声大哭,马媛奶奶和男人却开心地大笑起来。
每次娘仨只能在男人这里住一个晚上。马媛奶奶从怀里掏出捂得温热的蛋青饼递给男人,男人打开,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分三个,最后一个掰成两份,男人一份马媛奶奶一份,一家人甜滋滋地吃。晚上马媛奶奶在小木屋做饭,男人领着两个儿子到屋后茶地旁边自己翻种的洋芋地里挖洋芋。洋芋总等不到长大,往往只有乒乓球那么大小就被父子仨掏空了,搓洗掉泥,马媛奶奶用裹着纱布的筷头蘸一下香油瓶滴到锅里,切成片的小麻洋芋便下锅了,这个菜总让父子仨吃得饱嗝不断。遇到七八月份绵密的秋雨过后,菌子成熟时节,男人就领着两个儿子在附近捡菌子——青皮菌、奶汁菇、牛肝菌……运气好时还会捡到一两朵鸡枞,这样的晚餐总是马媛奶奶一家每个月里最美味幸福的晚餐。
那个时候三儿子航宝的事已经出了,可日子还得接着往下续。两个儿子要喂养,丈夫被批为右派,下派在大兴山守茶山。那个年代,能活着就算不错了,还敢有哪样奢求呢?那时的大儿子航重多乖啊!马媛奶奶每天去教书,有时回来得晚,10岁的航重放学后便忙着帮马媛奶奶烧火淘米,有好吃的先紧着弟弟吃。那双明亮漆黑的眼睛干净得让人放心!时间可真是一件腐蚀性很强的东西,它不仅将人的面目毁得全非,人心也失去了曾经的坦诚与鲜艳……
门开了,孙子和孙媳妇走了进来。他俩上街瞎逛,说是多走走有利于生孩子。孙媳妇腆着个尖溜溜的大肚子,手杵在后腰,宽泛的脸上一副劳累的神色,鼻尖密集着细细的汗粒,鼻翼两侧不可扼制地漫延着浅棕色的蝴蝶斑。
马媛奶奶像乘坐时光机一样,眼前一晕眩,瞬间回到85岁高龄。马媛奶奶有些手足无措,她迅速起身,将在她看来很舒适的藤椅让给孙媳妇,一边吁寒吁暖地问候着。孙媳妇淡淡地说“里面沙发上坐”便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孙子一向是不和马媛奶奶打招呼的,甚至能做到视而不见,仿佛家里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
孙子给自己媳妇水杯里添了热水,又陪着笑给孙媳妇揉腿,不用回头,马媛奶奶也晓得身后是个什么样的状况,此时此刻孙媳妇那双浮肿的腿一定抱在孙子怀里。虽说马媛奶奶是从旧社会走来的人,可她一向明情达理,即便接受不了也能宽容现在的年轻人,唯一让她为难的是不知如何对待这样尴尬的状况。马媛奶奶梗着脖子不回头,不一会,血液就像凝固的水泥一样将脖颈封住了,又酸又硬,却是动弹不得。马媛奶奶只有用手慢慢揉,一点点让它恢复知觉。
四
离开斋还有十来天,一日三餐儿媳妇仍旧做给孙子孙媳妇吃,有时还要给孙媳妇“加餐”,一个炖鹅蛋、一碗芝麻糊,或是一钵小汤圆,尽可能变着花样让孙媳妇补充营养。儿媳妇一面尽着心侍候孙媳妇,一面又抱怨自己付出太多。
“亲娘也不见得这样服侍,她倒理所当然。不高兴时还与我嚷嚷,他阿奶你说气不气人?”防盗门一响,孙媳妇前脚跨出门槛,后脚儿媳妇就解开身上的围裙在腿上摔打,完了,总长叹一声,将孙媳妇用过的“加餐”碗拿来刷洗。这个时候马媛奶奶只能平着气劝慰,儿媳妇边刷碗边报怨,突然住了口,朝“他阿奶”斜睨一眼,那神情全然是“和你讲这么多干嘛!”屁股一甩,走了,全然不顾马媛奶奶还没闭上的嘴巴。
这两日孙媳妇突然和马媛奶奶亲热了起来,言词间似乎多了些关照与撒娇,这让马媛奶奶想到三年前,她从三室一厅的教师公寓搬出来,与大儿子儿媳住到一起时的情景,那恐怕是大儿子儿媳对她最和颜悦色的一段时间。搬家第二天大儿媳就请来装修公司将那套马媛奶奶住了半辈子的教师集资房装修一新,然后是孙媳妇过门,新房就在马媛奶奶那间让她充满了半生回忆的宽大卧室。孙媳妇刚过门那阵子,也是与马媛奶奶这般亲热的,只是好景不长,一段时间后,各种抱怨如同拔节的杂草一样繁茂生长起来……
吃过早饭,儿媳妇正在洗碗,孙媳妇亲热地揽过马媛奶奶的手,带着少女般的娇憨约她去公园走走,说连续阴雨天,今天天气难得这么好!这让马媛奶奶有些受宠若惊,急忙笑呵呵地站起身,任由孙媳妇亲热地揽着走出去。
雨过天晴,公园里满目苍翠,这本应是一个让人心情舒畅的好天气!不过,祖孙俩并没在公园里呆多长时间,回家时,孙媳妇怏怏走在前,马媛奶奶气喘吁吁跟在后,几次叮嘱孙媳妇走慢点,可她似乎没听到。
进门时孙媳妇双手杵在后腰上,眉头紧锁、疲惫不堪的脸上似有怨气。儿媳妇坐在小天井里剥茶豆,看看孙媳妇的脸色,似乎马上明白了什么。她不知从哪里冒出的火气,对着马媛奶奶便尖刻地埋怨开了:“他阿奶,小的腆个大肚子,老的歪歪倒倒,你俩咋个能一起出去呢?万一出事哪个顾得了哪个?出了事又是算哪个的?”
马媛奶奶刚进门,气还喘不匀,面对儿媳妇连珠炮的发问,又急又晕,扶在墙上的手无法自控地颤抖,只有陪着笑说:“是我老糊涂了,以后一定注意!”
“小的不懂事,老的也跟着不懂事?真好笑!”大儿媳妇不依不饶地追加一句,将装茶豆的小瓷盆摔得叮咚响。
五
这晚上马媛奶奶又失眠了。
本来睡眠就不好,经过今天那件事,马媛奶奶更睡不着了。其实马媛奶奶真还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如果真要这样计较,那她可能活不到今天!只是马媛奶奶觉得,这件事似乎真到了应该果断处理的时候了。马媛奶奶侧躺在床上,轻轻闭上眼睛,她又看到了男人下放时的那个村庄——大兴庄,那是一个回族小村庄,“文革”中吃过不少苦,可是,即便在最难的时候,他们也还一直帮助自己下放在茶山的男人。男人没吃的了,他们就让自家孩子偷偷给男人送去,一箩鸡蛋、小半袋大米、一袋玉米面,他们总能在平时省下金贵的粮食,在男人需要时送给他。男人无以回报,便发挥自己的特长,偷偷教村里孩子读书,这一来就教了10年,恢复高考后,出乎意料的是,其中两个娃娃还考上了大学,这事让后来处于弥留之际的男人颇感欣慰!
前天马媛奶奶在门前散心时遇到了白慧珍奶奶,她原是大兴庄人,一直以来与马媛奶奶关系很好。她对马媛奶奶说,这两年庄里年轻人都出门打工了,寄回生活费给老人,老人是吃穿不愁了,可发愁的就是没人看管,为将老人生活护理起来,庄里决定建一所各方面功能俱全的“颐老院”,请专人护理行动不便的老人,这同时也可以解决村庄里一部分的剩余劳动力。可建“颐老院”向社会集资的钱至今才20多万,离预算还差30万呢,真不知哪天才能建得起来……
当时马媛奶奶就心跳了一阵,她晓得如果为大兴庄的穆民做了这件事,将会有多么大的“塞瓦卜”!可她同时也十分作难,现在那套教师集资房孙子和孙媳妇住着,其实马媛奶奶一直都清楚,儿媳妇对她的态度,除却她本身的脾气如此,更大的原因还是因为那套教师集资房。那套房子位于古城繁华地段,近80平米、三面通风采光,照现在的市场行情来看,卖个30万元是没任何问题的。大儿子儿媳都是精明人,这个他们再清楚不过了,马媛奶奶晓得,虽然他们终于将她搬离了那套前景可观的三居室,可他们一直都没真正放下心来,原因在于紧紧攥在马媛奶奶手心里的那本房产证。证上的户主一直是马媛奶奶,这三年多来,大儿子儿媳孙媳妇不知用过多少方法、明里暗里软的硬的说过多少话,都无法让马媛奶奶将手里的这本房产证交出去,更名为孙子名字,这才是大儿子一家对马媛奶奶真正怨恨的症结!
白天孙媳妇亲热地约马媛奶奶去公园,在惊讶之余内心深处是非常愉悦的,她实在没想那么多,她只是一个85岁高龄、即将得到真主召唤的老人,她同样渴望儿贤子孝的天伦之乐!坐在公园的小石凳上,她愉快地与孙媳妇谈天气、说花卉,后来,孙媳妇不知咋的就绕到了那套房子和房产证的问题上,孙媳妇起先只是试探性的,只是,说着说着就耐不住性子了,言语间就有了不满与怨愤,不管孙媳妇说什么,马媛奶奶一直好脾气地微笑着,直到孙媳妇突然停止说话,白白的脸面刷一下成了红布,马媛奶奶看到她脸上的蝴蝶斑颜色更深了。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马媛奶奶这才反应过来也许自己太过了。
马媛奶奶不是顽固不化的人,她是个真主快要叫到的仆人,更没有什么舍不得的——更何况那只是一张纸。该留的她都会一样不剩地留下,同样的,除了拜功和斋功,她也是一样也带不走的!她只是不知如何自处!她的心里一直结着一个大大的结,这个结又由三个小结纠结而成,分别是她的三个儿子:大儿子航重、二儿子航奇、小儿子航宇。在那个特殊的苦难年代,小儿子航宇本是不应该降生的,可那又是一个医药极其不发达的年代,处于那个年代的中国妇女哪一个不是顺其自然生到生不出来为止!当接生婆将“哇哇”啼哭的小儿子抱到筋疲力尽的马媛奶奶面前时,马媛奶奶一下子释然了,因为眼前的小儿子与死去的航宝是那么的相似!
马媛奶奶困难地翻了个身,心脏绞疼起来。她又碰触到了不能碰触的伤疤!她这一生啊,坎坷难缠,似乎浑身都是碰触不得的伤疤,每晚睡不着就这样点滴回忆、反复揭疤,疼多了似乎也就麻木了,不一样的是,今晚这些伤口似乎特别清醒。马媛奶奶想,看来自己已没多少时间了,不必再遮遮掩掩。透透彻彻将一生的事想个遍,或许也是件好事!这样想想,马媛奶奶尽量使自己平心静气了。她就那样平躺着,呼吸慢慢平静下来,暗夜中沧桑的脸上浮起微微的笑意……
10年后男人终于平反了,一家人得以团聚。那时大儿子航重已经是20岁的大小伙子,二儿子航奇也已经上初中二年级,小儿子航宇刚好10岁。一家五口围炉吃饭的温暖情景只在马媛奶奶眼前晃了晃,马上便被男人终日卧床的凄苦场面取代。仿佛只是做了场短梦,一觉醒来好不容易才盼来的温馨团圆竞全部消失不见了。男人中风躺在了床上,马媛奶奶除了上课,还得护理卧病在床的男人,中午就请小时工护理。往日文质彬彬、轻言细语的男人被残酷的病魔折磨得乖张怪异,稍不称心就会发脾气摔东西,马媛奶奶能做的,就是忍耐。马媛奶奶这一照顾男人,又是一个10年。有时候马媛奶奶就在琢磨:人生经得住几个10年呢?世上还有什么比时间更经不起消磨的东西啊!在这10年中,马媛奶奶没有牵扯大儿媳帮过一次忙,并在大儿媳的暗示下与一个屋檐下的大儿子家分锅吃。她一直很内疚腾不出手帮大儿子照顾孙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要加重他们的负担。
马媛奶奶又翻了个身,今夜月白,繁星点点,将整个屋子照得清亮。纱窗送进微凉的清风,隔壁院里的夜来香,丝丝缕缕在清风里绽开,呼吸里便充满了花香。马媛奶奶掰着干枯的指头算了算,今天农历十六,难怪月亮这样亮。想起农历十六,马媛奶奶的心“咯噔”一激灵,难怪今晚的头又晕又疼,不似平时的感觉,原来是老毛病犯了。马媛奶奶在枕头底下摸索出一张云南白药膏药,又打着小手电揭开塑料膜,摸索着贴到左边额角,那里有一条弯曲如蚯蚓的淡粉色疤痕,平常戴白帽和盖头,从未有人发现过,可是,这个疤痕却一直存留在马媛奶奶灰色的记忆里。
又一阵绽放着夜来花香的清风送来时,马媛奶奶已经进入了梦乡。梦里的她睡在一间很小的教师宿舍里,她睡得极不安稳,疲惫异常,睁不开眼睛,梦里只听得见嘈杂的狗吠,似乎今夜狗也有些异常,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吗?睡在旁边床上的男人说了句什么?是梦话吧?紧接着是一连串声嘶力竭的咳嗽,似有痰升上来了,往常马媛奶奶总在他咳嗽完后用痰盂将痰接了,又扶起男人的头给他喂热茶。每次男人总是咕嘟嘟喝几大口后舒坦地“嗯”出一长声,又沉沉睡去。只是今晚马媛奶奶梦魇了,白天她给男人换了三次裤子,洗了三大堆屎尿,累坏了。她以为自己已经起身了,她弯下腰将痰盂拉了出来,捧到男人床前,可是,男人却不吐痰了,只是含着一口痰,像看陌生人一样狠狠盯着她,亮白的月光打照在男人寡瘦恶狠的脸上,显得狰狞可怕。马媛奶奶一阵胆寒,正在这个时候,男人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猛地夺过马媛奶奶手中的瓷痰盂狠狠砸在她额头,痰盂落地应声而响,马媛奶奶只感觉额头一凉,温热的鲜血便喷泉一样涌出来了,这才感觉钻心的疼……这回马媛奶奶醒了,额头真是钻心的疼,手在额头一抓,黏糊糊的,就着窗户亮白的月光一看,呀!真是血。一个激灵,马媛奶奶这回真醒了。这才看清应声而响的不是痰盂,而是男人扔过来的瓷茶壶,已经摔碎在床边了,茶水洒了一地。男人似乎是迷了心窍,不晓得哪来那么大力气,他竟然支撑起了上半身,将桌头能抓到手的东西都朝马媛奶奶摔来,马媛奶奶吓坏了,扶着又晕又疼的头,支撑着往门外跑,刚跑到走廊便晕倒了……
马媛奶奶被噩梦吓醒了,心脏“咚咚”跳个不停。虽然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马媛奶奶早已原谅了男人,可是,时不时的这个噩梦总还要来惊扰她。
睡不着了,睁大惺松的老眼看看窗外,现在是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天地间像是打翻了墨斗,墨汁泼洒得铺天盖地。不过,这个时刻也是非常的短暂,如同黑夜突然降临一样迅疾,说着说着天就亮了。西门清真寺已经唤起了邦克,一句句凝重、庄严,一句句抑扬顿挫地抵达马媛奶奶的心里。马媛奶奶支撑着起床、做小净、做礼拜、封斋,这时,东方已经露出了鸡蛋白。
六
孙媳妇生了个男孩。
嫩秧秧的小手举在耳边,胖呼呼的粉脸惹得人想去亲他一口。马媛奶奶的慈爱从心底满溢到脸上,满面皱褶的脸也有了些神色。马媛奶奶这样想着,就真想亲他一口,她的脸刚要贴上去,儿媳妇右手一挡,将抱着的婴儿转了个方向,皮笑肉不笑地说:“他阿奶,你也真是的,难道不晓得大人的嘴巴是最毒的吗?连我们都不敢去亲他!是不是宝宝?你阿太也太好笑了!”
马媛奶奶有些尴尬,又想想大儿媳说得也许没错。不过抱一抱总是可以的吧!马媛奶奶就说想抱抱重孙子,大儿媳想了想,千叮咛万嘱咐后终于将婴儿放到马媛奶奶怀里,马媛奶奶一动不敢动地坐着,怀里像抱了一个宝。
这以后,孙子孙媳妇吃饭时,马媛奶奶就帮他们抱孩子,可他们的神情不像马媛奶奶帮了忙,而是占了便宜。马媛奶奶晓得他们心里有气,是不和他们计较的。她只是打心打眼地喜爱这个孩子,古城马家延续下来的血脉!
马媛奶奶所做的一切仍然是不入眼的。洗米说她洗不干净,米里还有小石子,硌牙;摘豌豆尖说她不仔细,老的也摘进去;小绿菜和韭菜花她早不敢拣了,儿媳妇说她拣不干净,将小腻虫和蚂蝗都拣进去,会吃死人的……
清真寺里的学习班,在主麻日时常有学员传个小东西、散个乜贴,无外乎是一个馒头、一个咸鸭蛋、或是一个小香皂、一包郁美净、一张小手绢,无论传什么,马媛奶奶都真心领受。馒头重蒸了封斋,咸鸭蛋下开斋饭吃,那一个个、一包包、一张张小巧可爱的小香皂小手巾啦,也是不能浪费的,它们正适合刚出生的那个小人人用。马媛奶奶在太阳大好的天气里,将小手绢用温水洗了一遍又一遍,晒在楼顶通风处,干透时认真地折起来,绵软的布料散发出淡淡的皂香和阳光的味道,想到这么绵软轻柔的东西用在小重孙脸上、小屁屁上,马媛奶奶满心都是温润的,就像久寡的肠子被清香油透透滋润了一番。马媛奶奶将这些小东西收拾成一堆、连同孙媳妇刚有孕时自己戴着老花镜一针针缝出来的两双小布鞋送到儿媳妇房里。
“学走路时穿,厚实、不伤脚。”马媛奶奶笑呵呵地将东西递过去,孙媳妇淡淡说“放着吧”。
“哟!现在哪个还穿这种东西?土不土!会惹人笑话的。”孙媳妇躺在儿媳妇床上给小婴儿喂奶,儿媳妇坐在床前织婴儿毛衣,够起头睃一眼,脸上便有了讥讽的神色。
“这个……小绵手绢,挺软的,用着应该很舒服。小香皂香味也很舒服,可以给小宝宝用。”马媛奶奶有些讪讪的。
孙媳妇似乎再也忍无可忍了,她皱起了眉头:“阿奶,这些东西咋个能用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现在市场上有配套的婴儿护理用品,不刺激婴儿皮肤、不蛰眼睛,毛巾也是严格灭菌处理的,你呀,就自己拿回去用好了!”孙媳妇说完,将头扭向一边。
马媛奶奶将那包东西拿到手里,这包东西突然沉重得让她打了个踉跄。她慢慢地转身走出儿媳妇屋子,抬头望天,视线被头底那一个大玻璃罩子挡了回来,反光处刺得眼睛疼,马媛奶奶疼出了眼泪。
七
开斋节那天,马媛奶奶执意要上山走坟。
古城回民坟山在沧山半坡,不算高,但也不矮,至少能将整个古城和高原湖泊纳入眼底。沧山风光秀丽、植被奇佳,马媛奶奶想,归真后能埋葬到这里,也是至仁至慈的真主安拉的赐福!抬头看,大儿子航重、小儿子航宇正挥动着锄头将坟边的杂草铲除,孙子则将铲除的杂草用撮箕抬到漫山的阔叶松底下当肥料。小儿媳佳妮搀扶着马媛奶奶一座坟一座坟地看过去。在他们这片祖坟里,地势最高处是公公婆婆、叔公叔婆的,往下一层就是男人和他哥哥的,马媛奶奶一一看过来,又悄无声息地将未铲除干净的几棵杂草拔掉。现在,马媛奶奶停在了第三排上,这一排有两座坟,马媛奶奶慢慢地蹲了下去,她准备亲手拔除这两座坟上的杂草。马媛奶奶的手不一会就被坚韧的牛筋草勒出了血泡,小儿媳几次要帮忙,都被马媛奶奶无声而坚决地制止了。这两座坟,素净的碑心石上,一座写着:易卜拉欣-马航宝之墓,一座上书:阿卜杜拉·马航奇之墓。
请阿訇念了经、传了油香,刚要下山,那个女人带着女儿女婿来了。马媛奶奶心里一阵凛冽,她挺直了腰板,目不斜视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去,全然不顾孙女的一口一个“阿奶”。五年前,她说过一句话:临死也不会给这个女人口唤的!
五年前,马媛奶奶的二儿子航奇就这样走了,他得了治不好的肝癌。航奇能干有头脑,改革开放初期就懂得下海淘第一桶金,卖过蔬菜、倒过水果、开过修理店,后来买辆出租车跑起了车,二儿子能吃苦,起早贪黑,没两年,存款就有了7位数,有了钱,航奇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块地盖了幢别墅,里面还特意留出一间做礼拜房。盖好别墅后的头一件事就是将马媛奶奶从古城接到市区,他想尽尽孝,让劳苦一辈子的母亲享享福。马媛奶奶那个高兴啊,儿孝媳贤,想着终于是苦尽甘来了。谁曾想,兴许是马媛奶奶的磨难还经受得不够,没多长时间,儿子竞一头栽倒下来。儿子完全是累垮的,这么多年来,他简直就像一只永不停歇的钟摆,只晓得赶路,不懂得保修。不幸的是,儿子这次垮下来,得的竟是这么重的病!平常温顺的二儿媳就是在这时翻了脸的,她竟然大吵大闹要和二儿子离婚,无论马媛奶奶怎样劝都没用,最令她想不到的是,大孙女竟然帮她妈来劝她爸与其离婚,这让二儿子倍受伤害,最终咬牙答应了。接下来更可笑可气的是:二儿子只分到10万元钱——这只等于这么多年来他挣的钱的一个零头,另外就是这幢空荡荡的别墅。也就是说,他所有治病的花销只能控制在这10万元之中,可对于儿子的病,这个数字肯定是远远不够的。其实,二儿子心知肚明,自己的病是治不好的,他根本不想“过度医疗”,不想将辛苦赚来的钱打了水漂。在省城住院那段时间,与其说他是在治自己的病,不如说他在给母亲治心病,他那么顺从地治病完全是为了使吃了一辈子苦的母亲获得一点心灵慰藉。二儿子走得那样急,完全让人始料未及,短短一个月时间,病魔将他吸噬得只剩一个空壳。在儿子生命的最后尽头,二儿媳又导演出了戏剧性的一幕。她唆使大女儿趁小叔子出门买饭的空档,将神智不清的二儿子航奇办理了出院手续,并直奔客运站赶回市区民政局,二儿媳已经等候在那里,看到二儿子,喜滋滋地迎上前说了一句“我俩来办理复婚手续”,便拉着二儿子的手勉强在表上签了字,又拉着他的手戳上了艳红的手印。二儿媳走的这着棋决绝巧妙,直到第二天晚上二儿子不在了马媛奶奶及亲戚才晓得他俩已经复婚了。
二儿媳又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华丽的小别墅里,全然不顾亲朋好友背后的议论及鄙夷。头七刚过,二儿媳便包了一辆车,将马媛奶奶放在别墅屋里的衣物送了回来,她的脸上竟没有丝毫的愧疚及不安,马媛奶奶又气又痛,她颤抖着只对二儿媳说了一句话:“你记住了,我是绝对不会给你口唤的!”
这回,马媛奶奶似乎从二儿媳无所谓的神情里捕捉到了一丝羞愧与惶恐,只是,它稍纵即逝。马媛奶奶瘫倒在地上……
八
这五年来,即使马媛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却都坚持在每年的开斋节这一天上山走坟。她害怕见到二儿媳,但似乎又在期待着一点什么!如果在下山的途中看不到二儿媳,就像是落下了什么,她会一步三回头、或是翘首企盼,最后,一定要在上山的必经之路上坐下休息,直到二儿媳一家远远出现,才起身回去。每一次她都视而不见地同她们擦身而过,每一次见到她们她又似乎放下了点什么,又勾起了一点什么。回家来必是要病一场的,当然又少不了大儿子一家的抱怨,不过,下一年的开斋节到来,她又必要坚持上山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煎熬过去,直到她清晰地感受到真主的口唤快要来到了。马媛奶奶觉得一向诚实为人的她变得不诚实起来,她开始同时间捉起了迷藏,只希望在时间不注意的时候,将它多骗过来一点,她不是贪恋时光,只是想用骗来的那点时间将事情做得更完满一些。马媛奶奶让小儿子小儿媳陪自己回了一趟大兴庄。大兴山仍旧那样的苍翠,茶山已被私人茶厂买断,满目的茶树仍旧在,只是种成了改良后的新品种,原来男人住的木板房被一排红砖青瓦的漂亮平房取代,一对年轻的夫妇迎出门来,搬出小凳子热情地邀请马媛奶奶她们坐,又泡了一壶本地传统的大叶子茶招待客人,这茶味重色酽,只有本地人才懂得它难得的价值。往事如初,马媛奶奶心里一颤,她摘了一片嫩生生的小茶芽喂到嘴里,苦里生甘,味相似、人不在。马媛奶奶长舒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了烟波浩渺的内陆湖上。
中秋节转眼就到了。马媛奶奶这一生经历怕了生离死别,她多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多和儿孙呆一呆,她珍惜这种相聚!她像往年一样拿出100元钱递给大儿媳,让大儿媳多添两个菜,说是小儿子一家今晚回家吃晚饭。大儿媳不像往年一样兴高采烈地接过钱,而是低着头加重了刷筲箕的力度,浸泡在水里的筲箕将饭粒和水花溅到了马媛奶奶的身上。
“他阿奶,你真是看不起人!这点钱我还是有呢!我只是想不通:平常你的小儿子小儿媳不管你,过年过节的还要回来吃白饭,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饭粒和水花仍旧往马媛奶奶身上溅,但这不算什么,因为她已经被大儿媳的重磅炸弹砸晕了脑袋。
“一家人,不要说这种话。他们有他们的困难,我只希望你们兄弟姊妹间和和睦睦的。”
“嗬!他阿奶,你说得好轻巧!困难哪家没有?可我们还不是在负担着你?你要手抹桌子一般平,不要太偏心了!免得良心不安!”大儿媳咬牙切齿地掷出这话砸得马媛奶奶眼冒金星!她明白,大儿媳又在借题发挥了。
“如果你们不把我搬过来,我就不用你们负担了!”马媛奶奶幽幽地说。
大儿媳一听这话气疯了,竟然歇斯底里地撒起泼来。她将筲箕狠狠摔在水面上,疯狂地咆哮道:“真是天大的笑话!房子是我装修的,难不成你还想住回去?我就搞不懂了,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还那么手紧!死扣个房产证有什么用?难道我们负担了你那么多年,还抵不上一套房子的价值?告诉你,如果你想将这套房子给老三,那是门都没有的事,就是告到哪里,我也要打赢这场官司……”
大儿媳还在怒骂,马媛奶奶已经听不见一个字了。她只看到大儿媳那张嘴巴像无底洞一样无限扩张、又深又黑。彻骨的冷将层层叠叠的衣服紧紧箍在她的身上、胸腔和心脏上,马媛奶奶只觉得胸口发紧、呼吸困难,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马媛奶奶整整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每一个夜里,嗅着浓郁的花香她总要做一个梦,梦的内容往往以她走过的岁月为蓝本,有添加、删减、变形、失真的,也有照葫芦画瓢的。马媛奶奶梦得最多的就是一大家子共享天伦之乐的场面。男人健在,两个儿子也健康地活着,儿子航宝竟然是成人的模样,儿子孝顺、儿媳温柔、孙儿乖巧。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个美妙的梦总会在中途醒过来,醒来的马媛奶奶不肯张开眼睛,她静静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希望再次睡去将刚才的美梦延续下去,只是,这样的愿望一次也没有实现。这样躺着的她越来越清醒,每到这时她就会想到小儿媳佳妮,她可真是一个好姑娘!自嫁给小儿子后,凡做了什么好吃的,都要用保温盒带一份给马媛奶奶,马媛奶奶的衣物她也在礼拜六回去帮她洗了,她不准马媛奶奶再将大物件拿去洗衣店洗,而是每个月将马媛奶奶的床单被套拆洗一遍,干起活来麻利干脆,马媛奶奶打心眼里高兴!只是这样的好景并不长久,很快,大儿媳便做脸子给小儿媳看了,说什么这是在打她的脸,让外人看着像什么?还给不给她活了。小儿媳脸皮子薄,吓得不敢给老人洗衣服了,只是一段一段地把老人往市区里接去小住,楼层高,老人站在窗前瞅瞅就眩晕,电梯不会坐也不敢单独坐,小儿子小儿媳上班去了,小孙女也上幼儿园了,她就只有独个闷在高屋楼里,少了门前走逛看风景遇老友的乐趣,却多了份寂寥与慌乱。马媛奶奶住不惯市区,另一个难于启齿的原因是大儿媳,大儿媳接惯了老人给的生活费,现在老人住小儿子家了,就生出了猜忌和不平,每次马媛奶奶回家她总要指桑骂槐闹几日,直到马媛奶奶把生活费递给她才消停得下来。马媛奶奶怕了,小儿媳也怕了,马媛奶奶是受不住,小儿媳是怕婆婆受委屈,索性后来,马媛奶奶也不敢去小儿子家住了。马媛奶奶又想到刚刚过去的这次中风,她因把持不住,将秽物弄到了层层叠叠的裤子上,大儿媳当然是视而不见的,可恨的是马媛奶奶那段时间虚弱到极点,连弯腰都困难更别说洗衣服了,小儿媳回去看见了,趁没人注意用塑料袋子装了拿回自己家洗,洗好了再悄悄送回来,这让马媛奶奶每次想起就觉得眼睛潮得难受。
小儿子小儿媳真是好啊!马媛奶奶想到了那天小儿子小儿媳陪自己去大兴庄,看了茶山、看了大兴庄清真寺,最后熟人陪他们找到了寺管会主任马阿訇,大兴庄建“颐老院”的提议就是由马阿訇提出、由寺管会牵头的。那20多万的集资款多半是当地穆民做的善功!马媛奶奶没有避讳小儿子小儿媳,而是当着他俩的面沉静地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马阿訇,并请他替自己寻找房子买主,马阿訇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他确认马媛奶奶说的都是真的时,激动得紧紧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塞瓦卜”。在回来的路上,马媛奶奶问小儿子小儿媳恨不恨她?一向知书达理的小儿子说:“您是我妈,您做的一切都是对的!穆圣说:天堂就在母亲的脚下!”小儿媳则说:“妈妈,您不是常告诫我们说:两世吉庆靠的是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吗……”
已是黄昏,大兴庄的天空,一片绯红的霞彩映红了半边天!
终章
原来放下了俗世上的事竟是这么轻松舒服的感觉!
马媛奶奶静静地躺在床上,她觉得身心都非常舒坦。她只是不想说话不想动,一拨人来了坐一会儿走了,另一拨人又来坐一会儿又走了,她已分不清他们哪个是哪个,轻声说了些什么话,不过,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他们都是真主的仆人!她不过是先行者,而他们是后来者。两个男人坐在她的床边一遍遍轻声念着清真言和作证言,马媛奶奶自己心里也在念,她觉得好疲倦好疲倦,却直直睁着眼睛盯着门口不肯闭上眼。
大儿子将屋里的人扫了一圈,默默地点个数,自己一家五口和小弟一家三口都齐了,妈这是在等什么呢?
大儿子将自家媳妇拉到门边耳语了几句,大儿媳不耐烦地走出屋子。昨晚马媛奶奶还清醒,她居然宣布了一个惊天消息:她已经将那套教师公寓卖了,一共30万元,分文不动全部捐给大兴庄建“颐老院”,一应手续都已办妥,希望大儿子一家能理解并支持……
马媛奶奶交待完这件事,就像是放下了长久以来不堪重负的重担,而神经一旦松懈下来,她立马就糊涂了。似乎她一直以来的所有精气神全都是这件事情在支撑一样!这让大儿媳差不多崩溃了,她觉得自己上了当,马媛奶奶对自己撒了一个怎样的弥天大谎!原来她已经在他们不备时偷偷出去给人看了房子?她做了这么大的一件事却让他们误以为她一直躺在床上!从昨晚到今天,她一直手足无措,不知该怎样整理自己肆意狂奔的情绪!
屋里乱了起来,大儿媳急忙赶了进去。
二儿媳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她带着两个女儿、大女婿和小孙孙,齐齐地站在马媛奶奶床头。马媛奶奶呆滞的眼神似乎活泛起来了,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抓住了二儿媳送过来的手,二儿媳流着泪挖心挖肝叫了一声:“妈……”
马媛奶奶张开嘴,二儿媳将耳朵凑了上去,她听到了马媛奶奶在世间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给你口唤了……”
马媛奶奶归真了。消息传得很快,大兴庄男女老少1000多人都来了,他们站在悬挂着写有阿拉伯经文的白布前面,认真地举行殡礼,他们四个一排,安静、有序,长长的队伍排到了古城外的三里地。大兴庄寺管会主任马阿訇也来了,他将一本存折放到大儿媳手里,另一本存折放到小儿媳手里,他说:这是马媛奶奶辛苦一辈子的积蓄,一个存折里有5万元钱,这是马媛奶奶给他们兄弟俩的口唤,现在,他代马媛奶奶来给这个口唤!
二儿媳听到这,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只是她紧紧捂住了嘴巴,她不愿意自己的眼泪让婆婆不得安宁。大儿媳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一拨又一拨行殡礼的大兴庄穆民,她觉得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庄严、肃穆的殡礼!
责任编辑 孙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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