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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5896
作者简介:陶丽群,女,壮族,1978年出生于广西百色,中国作协会员。创作以小说、散文为主,有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选本转载。小说《起舞的蝴蝶》改编成同名电影。曾获《民族文学》年度奖,广西青年文学奖,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

  1

  我是在秋天的时候离开竹溪乡幼儿园来到鹅城的。我是竹溪乡幼儿园的一名老师,在那里工作将近九年。九年前竹溪乡并没有幼儿园,竹溪乡幼儿园是该乡的第一所幼儿园。刚开办时只有不到十五个孩子。如今已经有一百零八个了。到了秋季开学,我估计会超过一百二十个。因为我在带暑假班时有不少新家长陆续前来咨询,想在新学年把孩子送过来。我本来打算放暑假时就离开的,但园长恳求我,叫我无论如何帮她带完这个暑假班再走。有些孩子的家长都是双职工,尽管在单位并不担任任何职务,比如乡邮政所的投递员、文化站的宣传员等等,和我这个幼儿教师一样普通,但也无法在一天中抽出大部分时间来照看孩子,而家里又没老人帮忙带,因此假期来临很让家长们伤脑筋。幼儿园刚开办头三年,园长并不打算开假期班,一是孩子比较少,二是,假期对于幼儿教师来说,实在太难得了,大家都想休息。很多父母带一个孩子都觉得累,而我们一个老师往往要带二十个孩子。一天下来累得连饭都不想吃。后来家长们和园长反映,外地都这么办了,学费虽然贵了点,但他们也愿意。园长于是就尝试办起假期班,付给老师的工资也比正常上课的时候高。结果还不错,每个假期都有二三十个孩子。假期班其实就是帮家长看孩子,教一些画画唱歌跳舞,比正常的教学稍微轻松一点儿。而假期班不管寒暑假,一般都是我带。其他的老师都不愿意,她们需要休息,一放假整个竹溪乡都别想找到她们的人影。我不需要。那时候陈和还在竹溪乡司法所上班,只要上下班能一起做饭吃饭,晚饭后一起打打羽毛球,或者到水库去游游泳,我就很满足了,我不需要额外的假期。当然,主要还是园长对我比较放心。这个幼儿园从开办到现在,我就一直没离开过。

  我呆在竹溪乡幼儿园的第六年暑假,陈和从竹溪乡司法所调到县里司法局,一年半后又调到鹅城一个区的司法局,离竹溪乡不近了,来回一趟得九个小时。以前并不介意的假期对我来说变得重要起来。到了这个暑假,我不仅连假期都要,我甚至和园长提出辞职了。因为今年以来,陈和主动给我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我打过去往往找不到他,要不然就是关机。过后也不给我一个解释。园长是过来人,从我越来越忧虑的眼神中看出了点苗头。我提出不想再接暑假班时,她点点头,说她可以亲自带。接着当我犹犹豫豫提出辞职时,园长显得很吃惊,然后教导我,爱情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很重要,但千万不要为了爱情而把自己都给弄丢了。我问她怎么会丢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她很担忧地看我,摇摇头,然后说,你真想好了就去,哪天你想回来了,我这还有你一碗饭。但你得帮姐一个忙,把这个暑假班带完了再走,这段时间我得重新物色一个人来顶你的位置。

  我答应了。整个暑假,陈和依旧没主动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给他打电话时,他甚至都没问放没放假。这使我更加坚定辞职去鹅城的决心。我感觉再不去,我可能要失去守了将近十年的爱情。虽然我还无法确定陈和现在是怎么想的。

  暑假班有二十五个孩子,倒还是些乖孩子,不怎么闹,没怎么让我费心,一个暑假班就在我心事重重中结束了。

  陈和对我的决定没有什么惊喜,也没有明确反对。他只是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说,那得找房子租。这个我知道。陈和在鹅城住他同学那里,那同学我见过,那地方我也去过。以前每次去鹅城,我们都住招待所。我告诉陈和,这些我都联系好了,等我到了一起去看房子,表姐帮找的,她说房租不贵,而且还在小区里,有门卫有保安,看样子挺安全的。行我们就租下来,安定下来我再找个幼儿园进去。

  我不想给陈和增添心理负担,在城市生活消费高,这个我理解。陈和刚调到鹅城时曾兴致勃勃和我探讨过要在鹅城买房子,后来就再没提过了。这些年来,我从来没和陈和提过结婚的事情,并不是不想,而是,我内心始终有一点儿自卑,尽管幼儿园的工作也不错,但那是临时的活儿,并不像陈和那样是个旱涝保收的公务员。我估计陈和喜欢我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一点,不纠缠不要求。但表姐很多次差一点儿就把指头戳到我脑门上指责我了,她说女人势利一点儿有什么不好,不势利一点儿就对不起自己了。你等着吃亏吧,有你哭的时候,我看你清高。表姐在鹅城中医院工作,她看起来不像学中医的,倒像个理性十足的西医。

  我帮园长把幼儿园新学期开学的准备工作做好以后就离开了。以前坐离开竹溪乡的班车,心里都没什么感受。这次有点儿心烦意乱的,莫名其妙的忧虑在我心里滋滋蔓延,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因此顾不上对竹溪乡的依依惜别。一个水木丰茂的地方,对我生命的八年恩泽,竟然抵挡不住一个男人对我的冷淡。生命中到底孰重孰轻,有时候真令人难以搞清楚,或者不想搞清楚。

  表姐帮我找的房子在鹅城一个叫竹排冲的小区里,我很喜欢这个名字,竹排冲。里面当然一根竹子也没有,但有一个周边开着非常茂盛的玉兰花的湖,还有一条两米来宽的铺满鹅卵石的小道。表姐说这个小区在鹅城属于开发比较早的,别看显得有些旧,以后你就知道了,能在小区里有这么大一个湖的,你再也找不到了。而且,她顿了一下,脸上有些难以理解的表情,她说这房是她在网上看到的,属于小户型,六十多平米,两房一厅,高了点,在六楼,家具俱全,房租低得我都感到吃惊,才五百五,你便宜赚大了。我不吭声。我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我来到鹅城是表姐到车站接我的,出发前陈和给我打电话,说他出差了,得一个星期后才回,房子的事情叫我看了自己定,定下后等他回来再交房租。我到鹅城三天了,他一个电话也没给我打,问都不问关于房子的事情。我和表姐看了房子后,决定租下来。房东是一个胖大姐,姓木,人很和气,她说在另外的小区又买了套房子,到那边去住了,换个环境。我告诉她不仅我一个人住,还有我男朋友。她说谁管你们这些年轻人,只要不在这屋里干违法的事情就行。但至少得租一个季度以上。表姐多了个心眼,开玩笑地问木姐,这房按市面价来租,看交情都得七八百,您这不会是有什么……忌讳吧?我妹子乡下来,胆子小。木姐说能有什么忌讳,我不图这点儿房租,想凑点人气暖房子。这几年孩子在外面读书,等他回来我们两老就把新房让出来回来住旧窝。现在的孩子,靠不得,一辈子欠他的。木姐说得合情合理,我也没什么忌讳。能有什么忌讳呢,无非这房子以前死过个把人什么的。我不怕,只要和陈和在一起。我没等陈和回来就交了三个月的房租,房东让我多交一个月,说是押金。还说这是规矩,谁租房子都一个样。租房的事情很快就谈妥了,当天早上就在房子里签租契交钱,木姐领着我们查看过各种家电设施,然后就把房子钥匙交到我手上。一共三把,一把单元门的,一把房子防盗门的,一把房门的,两间睡房的钥匙挂在门上。

  木姐在临走前开玩笑地和我说,要是提前退租,房租可不退给你们啊。我也笑说,要是你提前叫我们走,得多退一个月的房租。

  表姐帮我把带来的行李从她宿舍搬到竹排冲后也走了。她说等陈和回来,你们弄顿饭,请我过来开火,就算是进宅大吉了。我答应了。

  送走表姐,捏着那三把钥匙站在客厅里,一屋子陌生的东西,包括这个陌生的屋子,有好一阵子,我神思恍惚的,感觉有种冷冰冰的东西从四面八方朝我漫过来。我特别想念陈和,于是给他打电话,那端正在通话,隔十分钟再打还是在通话,我就不再打了,默默把铺盖铺到床上,然后转到阳台上。令我稍感安慰的是,阳台上居然有一棵玉兰花,种在一个白色的大瓷盆里,个头比我还高,而且还有很多花苞,只是有些缺水。我进屋端了盆水出来,洒在玉兰花根部。秋天了,玉兰花会开得更旺,我希望它能给我带来一个充满清香气息的秋天。

  2

  我捏着手机睡了一夜,依旧没等到陈和一个信息或电话。起床洗漱后,我打算出去买些日用品和菜。出到阳台上望望天,天色有些灰暗,要下雨的样子。黯淡的天色使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显得有些陈旧,我想我的脸色一定也是黯淡的。为了使自己看上去精神些,我从箱子里找出一件接近裸色的两件套连衣裙,外面那件是镂空的。我很喜欢这件裙子,去年八月十五我来看陈和时他给我买的。换好衣服拿上钥匙和背包,我便拉开门出去了。

  这时候我才留意到,这栋楼是一梯两户,楼层的公摊面积还挺大的。邻居就挨在我的左手边,没装防盗门,一扇褐色的木门上倒贴一张陈旧的福字。我只是在拉开门的瞬间顺便扫了一眼楼梯和隔壁的邻居,时间不会到三十秒。后来我猜想,冰花一定整天这样守在她家的门后,从猫眼里向外看,发现邻居开门,她立刻也跟着开门。不知道我租的这房子有多少个女人被她这样伏击过。我觉得那真是伏击,而且是专门针对女人的。

  我拉开门还没来得及关上门时,旁边褐色的木门也跟着咔的一声开了。我未曾谋面的邻居站在我面前,让我稍稍感到有些吃惊。这个女人起码有一米七左右,苗条,穿一件很合身的藕色连衣裙,高跟拖鞋,高绑的马尾辫发梢只齐脖子,露出一片光洁的额头,年龄大概比我大一点儿。我不得不承认,这实在算得上是一位芳邻。她倚靠在门框上,在黯淡的光线里打量我。她看我的样子令我很不舒服,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别人的感觉。但毕竟是邻居,第一次见面,我赶紧挤出一点儿笑意,还没等我打招呼的话说出口,她就在黯淡的光线里开口了。

  “长得这么丑也穿裙子,个子还这么矮,你妈到底怎么生的你,你到底怎么长的,嗯?”她朝我很认真地说这句话,并且极为自然地把一只细长的烟叼到嘴上,吧嗒地点火了。当时我并没有看见她手里拿着烟和打火机。

  我愣在那里,感到有点儿莫名其妙,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是对我说吗?我不太确定。因为她身后那扇门是开的,也许她正和家里的某个人说话。我朝她笑笑,关上门挨过她面前要下楼梯。她的家门正对下楼的楼梯,而我的家门则正对上楼楼梯,我必须得稍微偏过她家门口才能下楼梯。就在我越过她面前时,她朝我吐了一口烟火。她比我高,又穿高跟拖鞋踩在门槛上,这样比我高的就不止一个头了,那口朝我吐的烟结结实实扑到我脸上。烟草的味道着实令我恶心,我感到浑身的细胞都紧起来,觉得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我摇手使劲扇开那些烟,快步走到楼梯前。

  这些年在幼儿园工作,我渐渐培养出一项本事,就是反着表扬人,板着脸说好话,嘴上一套脸上一套。那些不断哭泣或者不断捣乱的孩子,我常常会满脸不耐烦甚至厌恶,但嘴上却哄他们说:婷婷乖啦,小辫子扎得这么好看,再哭就变丑了。或者满眼喷火地看一个总是喜欢把鼻涕往我身上抹的孩子说:哎哟,这口香糖真香,可是老师现在不吃口香糖,快点儿,把你的口香糖从老师身上擦掉。这招对孩子们很管用,他们还辨别不出老师的脸色有什么不对劲。很多时候,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把这套把戏用在大人身上,大概是习惯了。

  我站在楼梯前,确定这无聊女人确实是在对我说话后,满脸恶心地对她说:“你长得真漂亮,个子好高啊,你妈到底怎么生的你,你到底怎么长的,嗯?”

  说完我使劲盯她一眼,发现她脸上有种愕然的神色,仿佛意料不到我会这么回答。我站在昏暗的楼梯前,想等等第一次见面的芳邻还会说出什么更离谱的话来。这时从这个女人身后出现一个比她矮半个头的老头,头发完全灰白了。他一把拽住女人的手臂把她拉进屋里,然后砰地一声关上那扇褐色的木门。

  有毛病。我在心里嘀咕,怏怏不乐下楼梯了。

  在竹排冲小区附近有一个叫金三角的菜市场,挺大的。蔬菜品种很多,也很新鲜。从马路上拐进一条下坡巷子大概三百米,就到金山角菜市场。小巷很简陋,本来是通道的,没有城管来时,小巷两侧摆满乡下人挑来卖的菜。他们的菜不仅比菜市场摊子上卖的新鲜,而且还便宜。很多人还没走进菜市场,菜就已经买好了。这条巷子因此常常拥堵不堪。不过我倒是很喜欢这种热闹劲,这让我想起竹溪乡的街天。每到五天一次的街天,竹溪乡那条唯一的街道也是这样拥堵,各种新鲜野菜野果摆得到处都是,还有散养的土鸡土鸭。每次到街天,我总喜欢从头到尾把竹溪乡唯一一条街道逛好几遍。其实那条街从头到尾也就五百米左右。我喜欢那种粗糙而古朴的热闹气氛。我常常会在街天时买到新鲜水嫩的竹笋,再买上一只两斤左右的土鸡,竹笋炖土鸡,那是陈和最喜欢吃的。

  哦,陈和!我有些心酸,掏出手机看了看,手机屏幕上只有网络运营商名和时间,时间是:九点五十二分。我差一点儿就流泪了。

  我买了很多新鲜蔬菜,还在金三角小超市里买了日用品,给陈和买一瓶力士嫩白沐浴乳。看着沐浴乳,我心情好了点儿。陈和一直喜欢这个味道,用好几年了。每次洗完澡都会很自恋地抽鼻子闻来闻去,那时候我感觉他就像个孩子,而且,他的模样也长得好。

  回到竹排冲时,我又想起刚才出门时遇见的邻居。好起来的心情又沮丧了,摊上这么一个邻居,谁都开心不起来。

  我提着两袋沉甸甸的东西上楼,在家门前放下东西,就在我把钥匙插进锁孔扭开门时,邻居的木门又咔的一声开了,又是那个女人。我的职业习惯又上来了,朝她冷笑,说:你长得真漂亮,比慈禧漂亮。你个子很高,比姚明还高。然后迅速提起东西进门,摔给她一声响亮的关门声。进到屋里,我都能听见自己的心在慌乱地跳,放下东西后一屁股跌坐进沙发里,抚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平静下来后,我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儿过分?这次她又没招惹我,而且我并不是个主动惹事的人。可是,到底我哪儿得罪这位芳邻了?我搬进来还不到两天,面都没照过。是不是我在房间里弄出什么响声叨扰到她?我记得昨天下午我在屋里搞卫生时确实搬动过一些东西的。我坐在沙发上,望着周围这些我还没有熟悉起来的东西,想着不知道用意何在的邻居,以及陈和让人受不了的冷淡,感觉自己像置身于一个虚幻的梦境。我摸摸自己的脸,摸到一些湿漉漉的东西。

  晚饭过后,我搬一把椅子来到阳台上坐。本来想出去走走,但想到有可能会遭遇那位莫名其妙的芳邻,而且,我也没什么心情,就罢了。我坐在那棵玉兰花旁边,看见一些叶子被虫咬出月牙一样的形状,便一张一张翻看玉兰花的叶子,果然发现两只肥胖的毛毛虫躲在一张叶子下面。我拿筷子把毛毛虫挑出来,就在我准备碾死第二只毛毛虫时,我听见有人敲门了。声音很轻,仿佛担心惊扰到屋里的人。

  我想到表姐,然后很快否定了。她来会事先给我电话,房东木姐也不可能,我刚刚交了房租……走到门边,把眼睛贴在猫眼上,看见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头,也正往猫眼里张望。是今早拽走芳邻的那老头。我犹豫了一下,开门了。老头很拘谨,站在门外想笑又笑不出的样子。他说:“小妹,没打扰你吧?”

  这老头看起来还正常。我说:“没事。大叔有事情?”

  他点点头,“有几句话。”

  我有点儿疑惑,不明白老头有什么话和我说。我把他让进家里,门没有关上。老头坐在沙发上,我想给他倒杯水,他忙抬身说不用了,我就没再客气。

  “这个,小妹贵姓?”老头很客气。

  “免贵姓方,您叫我小方吧。刚刚搬来,还请您多担待。我爱人这段时间出差去了。”我说。我想还是坦诚说开好,免得大家相互猜疑,产生不必要的误解。再说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老头儿点点头,脸上露出些欣喜的神色,大概他对我的坦诚相告感到很满意。老头儿说他姓木。看来鹅城姓木的还挺多。我就叫他木叔,当得知他是一名小学退休老师时,我就改口叫他木老师了,他却坚持要我叫他木叔,说这样亲切,于是我又叫他木叔了。

  “今天早上,”木叔说,脸上有些为难的神色,他看了我一眼,我朝他微笑,表示我并不介意今天早上的事情。

  “那是我家冰花,小女,我还有一个大女,另外住了,平时就我和冰花两个人,冰花她……”木叔说到冰花,叹了口气,“她脑子有时候不清醒,好多年了。她喜欢挑人的毛病,认识不认识都挑,但你顺着她说话就没事了。她不伤人的。”

  我想起今早我并不是顺着她,而是嘲讽她,心里不免有些歉意。

  我说:“她看起来挺好呀,长得挺好看。”

  木叔说:“她要是看起来像个疯子就好了,别人也不会和她计较,她就是看起来正常,又爱挑人毛病,喜欢人说她好话,谁有耐心老哄她?这小区里的人都快被她得罪完了。”

  我感到很诧异,说:“她平时也出去?”

  木叔说:“出去的,她就这点儿毛病。往后小妹多担待一点儿,别和她计较,当她是个疯子就行,木叔在这先谢谢你了。”

  木叔的话让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我点头答应他,本想问问他冰花的病是怎么落下的,但又觉得这样问不太礼貌,便没问。

  木叔走后,我坐在沙发上好一阵发愣。假如今早不是我的职业病,对冰花恶语相向,结果会怎么样?后来,当我进一步了解冰花的病情后,我见识到了这种后果。

  那天晚上,就在我临睡前,大概十一点半,表姐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朝我嚷嚷:我看见陈和了,就刚才,我看见他在买啤酒,这个混蛋根本没出差,他在骗你。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感觉拿手机的手有点儿抖。我问表姐是在哪儿见到陈和的,是不是看错了。表姐更气了,她说就在陈和同学家附近一个小超市旁边。那儿有一家老姜洗头店,表姐患有偏头痛,喜欢去搓姜。

  “我能把陈和看错了,你真是天真。”表姐在那头发誓一样地说,我想她肯定是在咬牙切齿。她闹失眠很长时间了,偏头痛也是失眠引起的,而失眠是因为和她已经谈婚论嫁,我已经叫好几年姐夫的男人离开了她。据说一个女人帮他调到省城中医院,他就离开表姐了。所以我能理解表姐见到陈和时的心情。

  我告诉表姐,让她在那里等我,我马上过去。在路上我不断拨打陈和的电话,陈和没接,给我回了条信息:在忙。

  3

  那天晚上我没见到陈和。我和表姐去了陈和同学的家。他的同学叫张惊鸿,在档案局工作,还没成家。他常常说自己快要成为档案局里的老文件了,就等着到期销毁。陈和常常叫他惊鸿一瞥。在去他家的路上,表姐信誓旦旦,她说绝对不会看错的,一个人,又不是只猫狗,哪里会错。我当时还在吹头发,不然我早就追出去了。表姐说。我和表姐敲开张惊鸿家门时,他很惊讶,显然他并不知道我已经来到鹅城了。我的目光越过张惊鸿,迅速扫一眼客厅,我发现陈和的吉他竖放在张惊鸿的电视柜上,但没有发现他的人影。

  “张哥,陈和他在不在?”我很急切地问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些关于陈和的信息。

  “在的。”张惊鸿说,然后把我们让进家里。张惊鸿的家是两室一厅,他对一间紧闭房门的房间喊:“陈和,陈和,出来,小方来了。”

  我和表姐迅速对望一眼,表姐脸上是愤怒的表情,而我感到心仿佛被一只手用力揉搓一把,疼得收缩起来。我快步越过张惊鸿,扑到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陈和……”我终于忍不住号啕起来,张惊鸿非常吃惊,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表姐过来拉住我,说:“别哭,别哭,吵得四邻不安的,别哭,为这种人哭不值得。”

  我于是拼命抿住嘴唇,满腹的委屈堵在胸口,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表姐对张惊鸿说:“陈和骗了她,她辞了工作来城里,房子都租好住下了,陈和不肯见她,骗她说出差了。”

  张惊鸿有些忧虑地看我们,说:“陈和没出差。”

  “我没说错吧,”表姐拽住我,“他就是一个骗子。”表姐咚咚地拍房门,“陈和,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又不是金打银造的,没谁会黏住你不放。有事说事有话说话,说开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陈和,给我开门。”

  张惊鸿把表姐拉到一边,并从茶几上抽了些软纸给我。我捂着鼻子哭泣,对着房门说:“陈和,你开开门,我只……需要你一句话,你当面亲口对我说,一句话,告诉我,你还要不要我,其他的,我不想问……”

  表姐立刻嚷起来,责备我:“你说的什么话?你又不是个东西,什么叫要不要?他配吗?连个脸都不敢露。我最瞧不起这种男人,自己狗屁都不是,还捏腔拿调的。”

  张惊鸿脸上掠过一丝焦急,赶紧制止表姐的话。

  房间里依然静悄悄的。张惊鸿走到门边,轻声敲门:“兄弟,开开门,这是小方,你女人,不开门就不像话了。”

  我们三个人静悄悄站在门外,倾听房间里的声音。张惊鸿有些担忧地看我们。这时我听见包里的手机叮的一声响,掏出来一看,是陈和发给我的:你先回去,我会给你说清楚的,给我点儿时间。我看着短信,拼命忍住的哭声再也忍不住了。表姐从我手里拿过手机一看,很生气地踢了房门一脚,骂道:王八蛋。我感觉再待下去有点儿自取其辱,捂着嘴出了张惊鸿的家门,表姐也出来了。

  表姐一路劝我,并且愤愤责骂陈和。我们刚到张惊鸿家小区门口,张惊鸿就追上来把我们拦住了。他叫我们到小区里一张水泥桌前坐下。那里有一盏并不很亮的白炽路灯,灯光被几棵高大的玉兰花遮得斑斑驳驳的,桌子这一块几乎是黑暗的。玉兰花,鹅城的人似乎很喜欢玉兰花。张惊鸿说有点儿情况和我们说。

  我记得张惊鸿当时说的是“情况”,而不是“事情”。

  我们坐下后,张惊鸿就开始扳他的手指,十根手指头被他挨个扳得嗒嗒响。显然他在想怎么开口比较好。

  表姐沉不住气了,问张惊鸿:“陈和有别的女人了?”表姐的口气很冲,简直是在质问,仿佛张惊鸿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当时的想法和表姐一样,除此还能有什么?大部分的爱情变故,似乎都只为这个原因。尽管在心里有了这个想法,但被表姐说破了,我还是感到心被割裂一样疼。我在黑暗里默默流泪。

  出乎意料的是,张惊鸿回答得很果断:“没有,我敢保证,陈和没有别的女人。”

  我感觉自己深深舒了口气,“那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对我避而不见?”我焦急问道。

  张惊鸿顿了一下,说:“陈和他,实际上已半个多月没上班了,他请了长假。”

  我感到很惊愕。表姐的思维倒也转得快,说:“是不是病了?”她在黑暗中朝我这边望了一眼,“很难治?”她已经恢复了一名医务工作者应该有的冷静了。

  张惊鸿在黑暗中垂着头,似乎是默认,“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想法。他的身体没病,我感觉他有心病。”

  “身体没病?心里有病?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一时疑惑起来,“心里有病也不至于对我避而不见吧?”

  “你安静,听……”表姐按住我的手。

  张惊鸿赶紧介绍自己,张惊鸿,三十四,目前单身。也许张惊鸿为了缓解一下气氛,把自己介绍得跟来相亲似的。表姐说,嗯,该叫你小张了,我比你大半岁。张惊鸿赶紧说,年龄不是问题。表姐短促地笑了一声。

  那晚我们在小区里的水泥桌边谈到很晚。据张惊鸿介绍,陈和心理发生变化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该死的是我竟然没有意识到,本来在他越来越少的电话中我就该觉察到的。张惊鸿和陈和是大学同学,八个人同住一个宿舍四年,陈和和张惊鸿的关系最铁。两个人都没什么家庭背景,毕业后张惊鸿托了在学校时谈的女朋友的福,女朋友通过家族关系帮张惊鸿留在市里的档案局工作,而陈和则到竹溪乡司法所。这些年陈和一直都很努力,从乡里到县里,又从县里到市里。按照张惊鸿的说法,陈和简直就是个奇迹。如今不要说进市里,要离开乡里都难,假如没有靠山的话。而我知道陈和是没什么靠山的,他的勤奋和努力,加上好运气,碰到好领导,就这么一路走来了。在差不多九年的接触中,我对陈和唯一有些微词的就是,他有时候要求得过于完美。当然并不是针对别人,而是要求他自己,他从来不要求我要考个公务员或者找一份更好的工作。他一直安慰我,一个女人不要那么辛苦,整天和孩子玩玩,心思没那么杂,挺好的。有时候他还会伸手摸摸我的脑袋说,这个社会,可不是你这个小脑袋瓜能对付得了的。我就一直心安理得地呆在幼儿园了。我记得有一次,陈和写了一份讲话稿,据说是所里的领导要到县里去汇报的。讲话稿写得很棒,汇报也很成功。只是过后所长指着结尾那段说有一个错别字。领导其实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无非就是提醒他以后要细心一点。结果整整一个星期,陈和都闷闷不乐,总是自责自己粗心,我怎么劝慰都无济于事。还有一次,他们所里年底评优秀,陈和平时在工作中严格要求自己,对同事也很不错,因此大部分同事都投他的票,票数当场就公布了,事后评上的却不是他,而是一个新来的同事。据说这同事和乡政府一把手是亲戚关系。这事儿对陈和打击很大,很长一段时间,陈和晚上总是一个人默默喝啤酒。他的酒量并不大,三瓶啤酒就差不多了。我每天晚上看他一个人在那里喝酒,心里非常难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该说的都说很多次了。直到有一天晚上,当我又一次看见他摸向啤酒瓶时,我终于哭了起来,并过去把他的头抱进怀里,他抱住我的腰也哭了。他说他真没用,他说这个社会真是太可恶了。我摇摇头,劝他说想开一点儿,我们好好地过日子就行。他在我的怀里闷着声说:可他是努力的,凭什么就不该他得。是啊,凭什么?陈和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这个社会,很多时候是没道理可讲的。那时候,我感觉他像个孩子,幼儿园大班里的孩子。

  张惊鸿在黑暗里说:“陈和凡事都比较较真,这个人直。”

  我说:“这有什么不好,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最烦心肠曲里拐弯的人。”

  张惊鸿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很多事情我们得学会变通去看。比如,这个位置本来是你的,但是,因为某种原因,却不属于你了。你就得接受现实,不能死钻牛角尖。”

  不知道怎么的,我心里有些酸涩起来,预感陈和又在工作上碰到事了。我说:“张哥,陈和他,是不是在工作上遇到什么事了?”

  张惊鸿点点头:“陈和也没和我多说什么,只说办公室副主任没评上。这个位置倒也不是陈和主动去争取的。我听他说年初时组织部门下来考核,领导推荐他,同事对他的评价也很高。只是名单公布时,却没有他,一个连考核都没有份的同事上去了。”

  表姐说:“嘁,我还以为多大的事情,如今这样的事多了,要为这种事发愁都能愁死一大片人。我还真没看出,这个陈和还挺有官瘾的。”

  张惊鸿说:“他不是为这个。”

  “那为什么?”表姐问。

  张惊鸿答非所问地说:“人和人对这个社会的想法不一样,所抱的期望也不一样。”

  我在黑暗中静静流泪,没有谁看见我脸上的泪水。它们沿着我的脸颊流到下巴,最后滴落在我面前的水泥桌上,无声无息的。现在,我唯一所想的,就是见到陈和,叫陈和到竹排冲和我在一起。其他的,我什么也不想了,也没能力去想。但张惊鸿摇摇头,他说陈和怕见我,我让他感到有压力。

  我给陈和带来压力?我实在难以理解,也让我感到很伤心。

  张惊鸿说:“陈和常说你比他强,凡事你都做得比他好,这个社会常常让他有挫折感。”

  我终于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4

  那晚在我拍打陈和的房门后,我给他打的电话他再也没接过,发的信息也不回。张惊鸿给我一把家门钥匙,让我自如出入他的家。可是每当我来到他家里时,陈和已经出去了。我走进他的房间,房间倒还算干净。在个人卫生上,他还是让我比较满意的。而且他也没有脚气,经常嚼口香糖,胳肢窝有点儿汗味,我曾经开玩笑说他充满男子汉味道。他于是买了一瓶走珠香液,每晚洗澡后往胳肢窝里滚一滚,然后举着胳膊让我闻闻,问我:丈母娘,满意了吧?他说我像个挑剔的丈母娘,不像老婆。一些很特别的时候,他会叫我丈母娘。此时我看见一瓶走珠香液滚在床脚,我走过去捡起来,发现已经用完了,于是扔进放在门边的纸篓里。我还发现他的布衣柜拉链没拉上。布衣柜像一个被开膛破肚的人,敞着两片肚皮。我走过去,里面的几件衬衫和裤子是我所熟悉的。自从我们在一起后,陈和从没自己买过衣服,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全由我张罗。我发现衣柜里少了那件铁锈色的短袖T恤和米色休闲裤,今天陈和一定是穿着它们出去了。这让我心里感到有些许安慰。因为我非常喜欢那件铁锈色短袖T恤,而陈和却不太喜欢。他说一个男人穿那些女里女气颜色的衣裳,不好看。昨晚我在他的房门外哭了,他今天穿上它,也许表示对我些许内疚,或者别的什么。哦,曾经那么心思透明的爱人,如今我却无法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一件一件抚摸布衣柜里的衣服,心想,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等到陈和。

  那天我一直在张惊鸿家里等到黄昏,陈和也没回来。张惊鸿下班回来又去上班了,上班又下班了,陈和依旧不见踪影。张惊鸿有点不安地看我。他说平时陈和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偶尔他们会去一个叫“陈旧时光”的酒吧喝啤酒,但“陈旧时光”白天并不开门。我对张惊鸿笑笑,故作轻松地说不要紧,他只是心里不舒服,过一阵子就会好的,他这德性我已经习惯了,他像个任性的孩子。夕阳开始在天边消散时,我离开张惊鸿家了。有我在,张惊鸿显得有些拘谨,而这是他的家,我不能鸠占鹊巢。我在街上神思恍惚地游逛,去了几个以前我来看望陈和时他带我去的地方。我并不指望能在这样的地方见到他,陈和不是一个喜欢逛街的人,一个人更不会逛街了。我走过那些地方,甚至在一个绿化地里我们曾经坐过的一张水泥长椅坐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会突然转身回头张望,仿佛身后跟着什么人。可是身后除了渐渐暗淡下来的时光,什么也没有。我感觉非常累。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按照张惊鸿给的路线,来到陈旧时光酒吧。它在一条非常偏僻的小巷中间,小巷其实就在市中心,隐匿在繁华之中,出了巷子就是浮华世界,走进巷子,则是……陈旧时光。巷子两边全是一层两层的居民楼房,门脸窄小,一层狭长的大厅全被居民们改成各式各样的小酒吧,小茶馆,小咖啡馆。店名也起得很有意思,我看见有四家挨着的小酒吧,它们分别是:默然,相守,寂静,欢喜。而陈旧时光酒吧的左邻右舍分别是:向内行走,逆行时光,都有怀旧的意思。我推开陈旧时光酒吧时,发现自己是第一位客人。陈旧时光因此赠送给我一瓶啤酒,说这是规矩。我就坐在墙壁上挂满各式各色酒瓶子的陈旧时光开始喝起来。到了九点钟时,陈旧时光陆陆续续来了些头发五颜六色的年轻客人,有男有女,耳朵上缀满闪闪发光的耳钉子。一进门就很熟稔地和服务生打招呼,看来都是熟客。我想象陈和张惊鸿两个半大不小的男人混在这群年轻人里喝酒的情景,感到有些滑稽。不过,十点过后,就开始来了些和我一样年纪的人,大都是成双结对来的,坐在角落里小声说话。十点后,陈旧时光开始放些舒缓的音乐,类似瑜伽音乐。我们园长经常在下午放学后在教室里做瑜伽,因此我对瑜伽音乐比较熟悉。一个酒吧放瑜伽音乐,有点儿稀奇。到了十点半时,我的面前已经空了三个啤酒瓶,我把自己喝得晕头转向,来这儿干什么也已经忘记了。我把胳膊支在小桌子上开始抽泣起来。旁人一定认为我是个刚失恋或者离婚的女人在借酒浇愁。别人怎么想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是伏在桌子上专心哭泣。后来我肩膀被谁拍了两下,我勉强抬起沉重的头,感觉脖子快要被撑断了。朦胧中我看见一个胖女人,问我怎么了,需要什么帮助。我朝她摇摇头,然后摸索出钱包,掏出足够五瓶啤酒的钱给她。她收了钱,见我并没闹什么事情,就走开了。估计陈旧时光酒吧像我这样的客人已经司空见惯。没办法,这个社会不快乐的人太多了,喝啤酒来排遣一下总比黄赌毒要好得多。况且,我只是哭泣而已,并没有做什么影响陈旧时光营业的事情。服务生又把两瓶已经开瓶的啤酒摆到我面前,在混混沌沌中,两瓶啤酒又被我喝光了。喝完之后,我连哭泣都不会了,整个世界在我面前旋转起来,脑袋像有一群蜜蜂在飞,我伏在桌上,像晕过去一样。

  后来,我感觉有什么人在搬动我,但我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睛看一眼了。

  清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我发现自己躺在出租房的床上,穿那件淡蓝色的无袖蕾丝睡衣,脱下来的衣服搭放在床边椅子上。我从床上坐起来,还好,头不太晕,只是非常口渴。我看见床头柜上放了一瓶矿泉水。那是一瓶娃哈哈矿泉水,500毫升的。我望着矿泉水怔怔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起来找背包,钱包还在,手机也还在,翻看手机通话记录,发现上面既没有给表姐拨打或者表姐打进来的电话。依我的想法,昨晚那个胖女老板还算厚道,见我醉得不省人事后,翻出我的手机查看通讯记录,在上面找到标有表姐的电话号码,然后拨出去了。显然,并没有我一厢情愿想的活雷锋。我拧开矿泉水瓶盖,坐在沙发上慢慢喝起来。我不用去费心想了,我知道谁送我回来,我一直都在他的视线之内。

  懒懒地喝完一瓶水,表姐打电话进来,说要过来和我吃饭。我没答应,告诉她我有点儿不舒服,改天吧。表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几句安慰我的话。后来我忘记她都跟我说了什么话了。

  天将黑的时候,饥饿使我手脚发软冰凉起来。我有低血糖,只要挨饿我便会头晕目眩,特别想吃鸡蛋红糖汤,但冰箱里只有鸡蛋,没有红糖。我便换了衣服,想到楼下的小卖部去买半斤红糖回来。我留个心眼,在拉开门前往猫眼看看,外边什么都没有。于是打开家门,但几乎同时,邻居家的门也咔嚓一声开了,冰花站在门口,穿戴整齐,地面上被灯光打出一个窈窕的剪影。

  造物弄人。我想,紧接着我主动朝她说:“你是这栋楼里最漂亮的女人。”

  “你看起来很老,脸上还有雀斑,难看死了。”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朝对方说话,这是冰花对我说的。

  我朝她点点头,说:“是的,我又老又丑。你是天鹅,我是癞蛤蟆。”我说着已经越过她下了楼梯。还好,冰花没有再开口,让我得以顺利下楼。我非常头疼,没有人愿意老是被人这样贬损,也没有人愿意老是去夸奖贬损自己的人,即使是个神经不正常的人,而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件令人烦恼的事情。我终于理解木姐降低房租的苦心了。有这么一位邻居,简直就是凶宅。

  我没买红糖,而是到小区外边一个小吃店吃了一碗姜糖煮汤圆。吃完汤圆,才感觉到身上有点儿精气神。我本来打算去陈旧时光,想和那个胖女人打听一下陈和,走到半路,又不去了。我为什么要去和一个陌生人打听我最熟悉的人呢?我不是一个无聊的人。

  天色黑透的时候我拐进竹排冲小区附近一个绿化地里。我在鹅城总共呆了三个月。那三个月就我所走过的绿化地中,我觉得这个绿化地是最好的,叫金三角绿化地。绿化地挺大,里面种满茉莉花,夜来香和玉兰花,还有些矮灌木,身材曼妙的法国梧桐。走进绿化地就像走进一间装满香料的屋子。绿化地晚上人挺少,因为这个地带的居民小区并不多。几位母亲带着孩子在一处有灯光照亮的地方玩游戏,一些小情侣坐在灯光照不到的椅子上,依偎在一起,因为幸福而沉默不语。我心绪烦乱地绕过所有的这些人,沿着一条鹅卵石小道走进一片路灯照耀不到的夜来香中。我害怕脸上的忧伤被灯光暴露无余,尽管也许不会有谁留意我一眼。这条小道两旁的夜来香长得很茂盛,到我的腰那么高了。假如有个人躲在花丛中,我肯定看不见。就在我渐渐往里走时,我听见一声女人的笑声从花丛中传来,接着是一句娇嗔:哎呀,是这里……

  我吃了一惊,因为这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就在我疑惑时,可能是我的鞋跟叩着鹅卵石的声音惊扰到了她,一个高挑的身影从花丛中倏地站起来,一边低头整理身上的衣裳,然后跳过花丛,从我身边飞快地小跑过去。我非常惊愕,那身影,像极了冰花,不,那就是冰花。尽管黑暗中我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的声音和她的身形,我应该不会弄错的。我又朝花丛中看,一个显然上了年纪的男人也从那里钻出来,走过我身边时还故意大声清嗓子,并朝夜来香吐一口痰。

  我站在黑暗里有点儿尴尬,仿佛花丛里的人是我。这个冰花真有意思,我想。而那个男人更有意思,他用什么方法才能和冰花谈上恋爱呢?

  哦,连冰花这样的女人都有恋爱可谈,而我却孤独地走在充满花香的夜色里,也许真正可怜的人是我。

  5

  那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办法,希望能见到陈和。有时候我在张惊鸿家里从早上等到深夜,有时候则在他的小区里某个能看见他家单元门的长椅上坐一整天。我感觉陈和像在和我捉迷藏,他在暗处,我在明处,我知道他就在这座城市里,但永远无法知道他的准确位置。我给他发了很多短信,安慰,哀求,责骂,我们之间难以割舍的感情和美好的过去,我都发给他,但都石沉大海。期间,表姐来陪我几个晚上,都是过了晚上十一点就走。那些晚上都是下雨。我讨厌下雨,特别是晚上。假如晚上下雨,并且我一个人呆着,我会变得非常烦躁,仿佛那些密集的雨点变成令人厌恶的毛毛虫一样。以前到晚上我给陈和打电话,他马上会开玩笑地问是不是竹溪乡又爬满毛毛虫了。来到鹅城之后,下过四个晚上的雨。我缩在沙发上,听外面的雨落在窗户上的声音,两只胳膊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表姐和我说了很多话,都是以前我们在老家时候的事情,偷过谁家的瓜,踢过谁家的狗,还说到曾经在青春期暗恋过去当兵的马文明。这我倒是第一次听到。马文明啊,这是所有乡村女孩都会暗恋的男人,长相简直和阳光一样,阳刚,明朗,看见他心情都会莫名其妙的好。我牵动一下嘴角,做出一副浅笑的模样。表姐在那里自说白话,看不见我脸上像窗外的秋雨一样冰凉的哀愁。这段时间,我明显感觉到表姐快乐了不少,这挺好的。我希望我所有的亲人都快乐,包括……陈和。她没提到陈和,估计担心我伤心。

  每次下雨之后天气都会变得更凉,阳台上的玉兰花开得也更多了,花香飘荡进屋里,我闻着花香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我翻出针织开衫,把夏天的裙子全都卷起来放进行李箱里。卷着卷着我就瘫坐在床上哭起来。

  我又在家门外四次“碰见”冰花。有一次我实在心烦,没搭理她的“恶语”,结果她一路尾随我下楼,把高跟鞋踩得哒哒响,很有节奏感。她喋喋不休地在背后对我品头论足:我走路的姿势多么难看,我穿的是三年前流行的鞋,我的包不是真皮的,我头发干枯没有光泽。我非常恼怒,憋在心里多日的委屈和怨恨终于爆发了,我转身朝冰花大喊:“你这个神经病,你是这栋楼,不,这个世界上最神经病最难看的女人,满意了吧?嗯?”

  冰花站在比我高四个台阶的楼梯上,俯视我,脸上一副错愕的表情,嘴角神经质一样轻微颤抖。我迎着她的目光注视她,我相信我的眼光肯定充满了恶毒和鄙视。

  姐们,这个世界不是由你主宰的,地球不是为你转的,没有人会永远迁就你,即使你是个神经病,即使你病入膏肓。我站在那里充满恶意地想。

  冰花脸上的表情突然凌乱起来,哭笑怒皆不是,她死死盯着我,但她的眼神分明是涣散的,你不知道她盯住你身上什么地方。

  “谁是神经病?我哪儿神经病?我让你看看我哪儿神经病!你看!你看!你仔细看!”冰花无比激动,她站在台阶上,大声喊叫并开始脱衣服。我大吃一惊。眨眼她就把米色薄针织开衫脱掉扔到地上。她里面穿一件浅蓝色吊带直身长裙,浑圆但并不显胖的肩膀露出黑色内衣带子。有一刻我非常感叹,不知道这个患有精神疾病的女人如何保持她的身材,并且懂得搭配颜色协调的服饰。现在,她开始拉开右侧腋下的浅蓝色直裙拉链,并且弯下腰从膝盖处把裙子往上褪。

  “看吧,仔细看,我哪儿比不上你?不要脸的婊子!”冰花继续大叫,并开始莫名其妙地骂人。这时我们所处的那个单元的两户人家纷纷开门,两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同时出现在两扇门里,看见正在脱衣服的冰花脸上都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我估计她们也像我这样被冰花骚扰过。

  冰花很快把裙子脱下来,现在,她只穿着黑色内衣和连裤肉色丝袜,整个窈窕身材暴露无余。我彻底被她的举动吓坏了,手足无措站在那里。这时木老师跌跌撞撞从楼上跑下来,他一把抓住冰花的胳膊,不让她把身上的黑色胸罩扯掉。

  “冰花,冰花,听爸说,你是最懂事最漂亮的孩子,快跟爸回家,冰花是最听话的孩子了,回家,啊。”木老师完全是在哄孩子,他捉住冰花赤裸的胳膊,在台阶上求助似的看我。

  “不,我不回家,我要让她知道,我要让这个婊子知道,我比她漂亮,我比谁都漂亮。”冰花叫喊挣扎,木老师被拽得在台阶上趔趔趄趄,父女俩随时都可能摔在台阶上。

  很快,木老师劝冰花的口气里带出了哭腔。我不知道冰花为什么骂我是婊子,虽然出自一个神经不正常人之口,心里还是感到很屈辱。木老师渐渐喑哑和颤抖的口气终始我于心不忍,我捡拾起被冰花扔在台阶上的衣服。

  “冰花,大美人,”我说:“我承认了,你确实比我漂亮,比我强。你不用脱衣服我也知道你比我好,快穿上吧,我承认了。”我把衣服披到冰花身上,哄劝她,和木老师一起把冰花往楼上拉去。

  冰花好像忘记自己在骂谁了,我和木老师在前边拽她,她一个劲往后蹭,扭头朝后边骂人。

  “我比她漂亮!”

  “我比她漂亮!”

  “我比她漂亮!”

  从三楼到六楼,我们东拉西扯差不多二十分钟,冰花怎么都不肯穿上衣服,在五楼到六楼的楼梯拐角处,她终于扯掉身上最后一件衣服,我赶紧把手里的薄开衫遮到她的前胸,并且抱住冰花。木老师终于忍不住,甩掉冰花的胳膊蹲在地上号啕起来。

  我至今记得那个令我无比滑稽和心酸的场面。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蹲在地上哭,一个半裸的女人在破口大骂,而我则死死抱住她,我们三个人像在演一出怪诞不堪的虐心戏。

  那是一个临近黄昏的下午,等我们把冰花成功哄劝回家里时,暮色已经在窗外张望了。那是我第一次进冰花的家。她的家,像她这个人一样,令人不可思议。木老师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个老头悲切地哭一阵之后,感觉他心情轻松多了。他给我指一间房间,意思是叫我带冰花进去穿好衣服。木老师肯定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尴尬,我不知道每次他是怎么对付几乎赤裸的女儿的。冰花的房间,不,她的家,几乎每面墙壁上,都镶有落地镜,随便从哪个方向转身,你都能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想必冰花整天在这间屋子里,不,在她家里,各个角落,不同方位,像个自恋狂一样对镜自怜。我从冰花的床上捡一套淡蓝色碎花长袖睡衣裤给她,结果被她扔到地上。

  “又不是睡觉,穿什么睡衣。我要穿裙子!”她像个任性的孩子。和冰花正面接触过几次,我还没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她。她长相偏年轻,但应该有四十岁了,背后的皮肉有些松垮。她并不忌讳在我面前这样赤裸着,仿佛她也知道自己有一副令人羡慕的窈窕身材。冰花自己打开衣橱,从一大堆挂着的衣服里挑出一件杏色针织裙。

  怎么说呢?冰花的衣橱,是我长这么大所见过的衣橱中最大的,整整占据房间的一面墙,白色的大衣橱。我不仅没见过这么大的衣橱,我也没见过哪个人有这么多的衣服。我们的园长,我自认为是拥有衣服最多的女人,你不会在一个月里看见她重复两次穿同一件衣服。但是眼前这一大橱衣服,彻底让我傻了。这应该是近段才挂上的秋季衣服。这些衣服大部分是浅颜色,对于鹅城炎热的夏季来说显得太厚,而对于湿冷的冬天来说则太薄了,这橱衣服应该只是秋季穿的。衣柜里能悬挂的地方密集悬挂,不能悬挂的层层叠放在一起,满满当当铺满每一格橱柜。就算是把我一年四季的衣服全都挂上去,也不会比冰花一个季节的衣服多,估计连一半都比不上。这个满得不能再满的衣橱使我有种窒息感。我终于理解她家满墙壁的镜子了。这么多的衣服,确实应该有这么多的镜子。

  “嗯,非常漂亮!”等冰花穿好衣服,我兴味索然地赞美她一句,然后走出她魔幻世界一样的家。

  木老师送我到门口。他一直坐在客厅里,我在冰花房间里看到客厅墙柱上的镜子,镜子里的镜子,木老师像个木偶般动也不动地呆坐。这个老头肯定比我的父亲年纪大。我有些难过,懊恼自己和那个神经病计较。我为什么要和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较真呢?伤害这个比自己的父亲还老的老头,也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竭,满心不快,而那个神经病却不知羞耻地显摆她已经显得松垮的腰身。

  木老师连声向我道谢,我却为自己的内疚纠结。我看见他的眼眶还湿漉漉的。也许他坐在客厅里时一直默默垂泪。

  哦,各个角落,都充满令人厌倦的伤心。我怏怏地开门进家,已经忘记刚才为什么要下楼了。

  第二天中午,冰花的大姐敲开了我的家门。我估计是因为昨天的事情来的。我不想卷进别人的家事中,我自己也有烦心事。但这个叫冰雪的女人站在门外,和她老子一样一副令我无法拒绝的哀求神色。我讨厌这种表情。

  木老师有两个非常出色的女儿。大女儿冰雪和神经病冰花,姐妹俩都是鹅城文艺界的著名人物。冰雪是歌舞团的民俗歌手,据说她嗓音可和宋祖英媲美。冰花是编舞的,拿过很多大奖。冰雪对我说这事时,我想起冰花傲人的身材和异于常人的着装,以及她家满屋子的镜子。冰雪说冰花在大染缸一样的人际关系中,简直像个洁癖患者一样,完全生活在世俗之外。她编的舞蹈不断被要求挂上歌舞团领导的名字,获奖、评职称却是领导的事情。获奖和职称对冰花来说其实没多大意义。她在意每一个动作都饱含她个人情感的舞蹈被人无端分享,她无法忍受。冰花一直活得很抑郁,但她热爱舞蹈。她简直就是为舞蹈而生的。她的丈夫,和她一起在歌舞团成长起来的著名舞蹈创作员,把他们一起创作的一个舞蹈给一个新招进来的女创作员拿去参加群星汇演,直到演出结束,女创作员领奖归来,冰花才知道被自己的丈夫骗了,不仅把自己创作的舞蹈拱手相让,变成女创作员的作品,而且丈夫和她早就形同夫妻。这个打击对冰花来说简直就是毁灭性的,一个极具编舞天赋的女人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三年前办理病退在家休养。

  “你不知道,”冰雪坐在沙发上,十指交织,脸上表情悲愤,“冰花为舞蹈付出太多了,她甚至都不肯生孩子,怕影响体形。”

  “假如他们有一个孩子,冰花也许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个你能理解吧?女人太过于专注一件事情,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你有孩子了吗?哦,我父亲说你还没孩子。”

  “她挑剔所有的女人,所有的,我,我妈。所有的女人都是她的敌人,我妈也被她气走了,搬到我那边去住了。”

  “冰花在谈恋爱。”我好不容易插上一句。

  冰雪显然没想到我会蹦出这么一句,思维被打乱了,她像口渴似的舔了几次下唇,才重新回到正常的思维中。嗤,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意义不明的笑。

  “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能谈什么恋爱,真作孽。”她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作孽。也没多问。冰雪好像很容易相信人,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第一次见面就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家长里短。

  “父亲说你很照顾冰花,”她说,“谢谢你了。”她道谢的口气干巴巴的。“冰花把这栋楼的女人全都得罪了,”她说,“这些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人,明知道她有病,还死心眼和她计较。”

  “以后请你多关照了!”她说,这次口气倒算诚恳。

  我说:“我也没怎么关照她。在幼儿园里比她难缠的孩子多了,我当她是个孩子就行。我以前是个幼儿园老师。”

  冰雪当时眼圈红起来,但她克制得很好,红眼圈很快就消散了。冰雪在我家大概呆了四十分钟,然后告辞了。我关上门不到十分钟又被她敲响,这回她给拿了两个菠萝和两大串紫得发黑的葡萄。我没过多客气,就收下了。假如这样能让她和木老师稍微感到点儿安慰,我为什么不呢?

  到鹅城的第三个星期三,是中秋节。那天天气很好,明亮的阳光使鹅城的节日浮动一种桂花香般的温馨。街上不仅卖月饼和柚子,还卖玫瑰花。我能理解,因为……我也在中秋节收到过玫瑰花,一支,包装在透明的精致玻璃纸里。那时候我觉得各个角落都荡漾爱意,每个人都那么正常和善。表姐给我打电话,用充满歉意的口气说她晚上不能和我赏月了,连晚饭都没法吃。因为她们单位搞活动,集体活动,不参加不好。其实我并不希望表姐来陪我过中秋节,她只会让我感到自己更孤单。一个人挺好的。我给张惊鸿打电话,他没接到,于是发了个祝福短信给他。我也给陈和发信息了,告诉他我想念他。但不管是张惊鸿还是陈和,都没给我回一个信息。差不多一个多月了,我慢慢接受陈和对我的疏远,然而我并不绝望,我相信,他只是暂时想不开。事业在绝大部分男人心中,确实比女人重要得多。

  晚上,我在阳台那盆玉兰花旁摆一张椅子。我只买一只柚子,没买月饼。我在柚子身上插满香,然后点燃,就算拜月了。我把屋子里的灯全部熄掉,来到阳台上,一个人坐在黑暗里。除了对面楼的灯火,看不见一缕月光。城市太令人乏味了。乡下很轻易得到的东西,在城里竟如凤毛麟角一样难寻。乡下的清朗的月色,潺潺流动的河水,四处蛙鸣,八方鸟叫,还有……爱情,在城市里全都变得遥不可及。我在黑暗中一直这样坐到差不多十点时,我的家门被急促敲响了。那一刻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我立刻想到陈和,连灯都没开,跑进黑屋里,穿过客厅打开门。

  没有陈和。木老师站在门外,莹亮的走廊白炽灯照出他脸上的焦虑和不安。我立刻想到冰花,肯定又在哪里发神经病了。

  木老师显然下很大决心才来敲我的门,直到我站在他面前,这个老头仍然显得有点犹豫不决。

  “木老师,有事情?”

  木老师点点头,“冰花在金三角绿化带那里,我想请你帮我劝她回家。给她姐打电话一直没人接,你方便吗?”

  我立刻想到那天晚上在绿化带里见到冰花的事情,赶紧和木老师下楼了。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冰花被一群女人围在绿化地里一盏路灯下,一个女人把无数声婊子粗鲁地砸在中秋节的夜色里。我们还没走到人群边,就听见几声响亮的巴掌甩在人脸上的声响和尖叫声。木老师飞快跑向前,扒开人群钻了进去。

  冰花坐在水泥地上,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双手护住脸尖声在那里哭。一个脸型棱角分明的健壮女人不住朝她头上脸上练掌功,手臂甩得很欢快。

  事后,我才知道冰雪在我向她告知冰花在谈恋爱时,她那声意义不明的笑声的含义。冰花视所有的女人为敌,但她却并不排斥男人,这也是为什么她家里只有木老师能与之共处的原因。冰花和男性交往可以说没有什么明显的障碍,假如男人再对之甜言蜜语赞美两句,冰花简直来者不拒。她常常晚上流连于金三角绿化带,很多无聊且无耻的老头便如蝇逐臭而来。

  我感觉冰花的内心一定有太多的孤寂,她需要很多男人来温暖她的心。

  八月十五那晚,野鸳鸯在花丛中约会,被人家老婆逮住了。我很想细说那晚的一些细节,但就在那晚,陈和出现了。我和木老师钻进人群哄冰花回家,冰花说什么都不肯从地上起来。

  我只好说:“冰花,起来啦,美女是不坐在地上的。她们都是丑八怪,神经病,别理她们。”

  结果我这句话把那个怒火中烧的女人彻底惹翻了,她像捉一只小鸡一样一把抓住我的前襟,然后把我推倒在水泥地上。

  “全他妈一群婊子!”她同时恶狠狠地把这句话砸了过来。

  也许陈和一直在我身边。也许自从我来到鹅城后,他就一直在我身边,我只是看不见他罢了。他肯定知道我每天都干了些什么,知道我去哪儿买菜,走过哪条路,也看到我脸上的忧伤。我被推倒在荡漾着桂花和夜来香味道的绿化地时,陈和出现了。我不知道他从哪个角落里出来,也许他一直跟在我身后。当我的手掌和水泥地面相互摩擦出一种令我直吸冷气的痛感时,我被一个人扶起坐在水泥地上,并把我那只受伤的手掌捧到眼前。我看见我的右手在轻微颤抖,掌心一片模糊,细小的血珠慢慢渗出。然后我看见陈和。当时他背对路灯,他的脸一片昏暗,但我还是看见他下巴上的胡茬,黑黝黝的。我从来没见过他留胡子,但我依旧觉得他那样熟悉。

  看见陈和,我忘记我那只正在流血的手掌,笑起来。

  6

  我以为陈和回到我身边,一切都会回到从前了。我们依旧会相亲相爱,像一对夫妻一样,买菜,做饭,吃饭,说一些甜甜蜜蜜的话,做一些夫妻之间该做的事情。假如他需要,我还会一直沉默,不谈婚论嫁,我不会勉强他。我很幼稚,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回到从前呢?没有了。

  陈和好像总是不睡觉,他好像不需要睡眠了。无论我什么时候醒来,我都看见他靠在床头上,静静看我。要不就朝我侧身,一只手支着脑袋,看我的模样像一位考古学家面对他所研究的一件,文物。

  “你为什么不睡?”我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摸摸他刺拉拉的下巴。

  “你看我做什么?”我朝他缩过去,钻进他的怀里。

  只有这时候,陈和才变得和以前一样,蛮横地把我卷到身子底下。然而一对恋人之间,需要的不仅仅是这些。我们没有了以前的亲密,默契,无话不谈,甚至打情骂俏。很多时候陈和喜欢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我走过去,削一个苹果或者柿子果给他。陈和不喜欢吃雪梨。他接过去咬一口,然后捏捏我的手心。我感到他还是在意我的。他和我说得最多的话题是耍猴。他说在芳洲桥附近一个绿化地里,每到晚上会有一个江西人带三只猴子在那里表演。那三只猴子非常乖巧,穿着可笑的衣服,按照江西人的吆喝卖力表演各种动作。耍猴人一手拿鞭子,一手拿各种瓜果,威逼利诱猴子倒立,翻跟头,钻火圈,拿大顶。猴们把绝活完成后,伸手朝江西人要奖赏,江西人甩下一鞭子,猴们被耍了,急得抓耳挠腮。观众们这时哈哈大笑,纷纷朝铁盒扔纸币。耍猴人看见纸币也笑了。整个耍猴表演,人们最快乐的时候并不是猴子卖力表演绝活的时候,而是猴子被耍猴人耍之后的窘态。

  为此,我们还连续三个晚上去那个绿化地看江西人耍猴。当看到耍猴人甩下鞭子时猴子们气急败坏的神态,我也忍不住笑了。然而我惊讶地发现陈和并没有笑,他满脸严肃地看那三只猴子。

  “你觉得很好笑吗?你也笑了。”这是陈和主动和我说的一句话。那是看完耍猴回来的路上,已经到竹排冲小区我们住的那栋楼下了,陈和突然停下来对我说这句话。在明亮的路灯下我看见陈和脸上的不耐烦,和一种,拒我千里之外的神色。我预感到陈和将不会和我上楼。我看着他,眼里渐渐蓄满泪水。我感到委屈,大家都笑了,为什么我不能笑?我继续盯着他,直到泪水模糊我的视线,直到泪水滑落下来。我转身上楼了,没叫他。后来他还是跟我上楼了,也许他不忍心看见一个女人流泪。一个男人对一个流泪的女人视若无睹,那他简直就不配叫男人。还好,他到底跟我上楼了。我把包甩到沙发上,踢掉鞋子,然后缩到沙发角,抱着膝盖默默流泪。

  我想到前一段时间陈和对我避而不见,见之后他至今没对我说过一句心里话,他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我一直在等他主动开口,至少向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对我避而不见,难道在他心里我连张惊鸿都不如,比不上和他的关系更亲密?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倍受煎熬的这段时间,被他当作是,度周末了。

  陈和坐到我身边,我一直没理他,下巴搁在膝盖上,一门心思流泪。后来他给我倒了杯水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就打开电视自顾自地看起来。我失望透了,一股怒火从心里冒出来,把我烧昏了头。我捉起茶几上的水杯朝客厅一个角落砸过去。茶杯和水一同在角落里粉身碎骨。我从沙发上跳起来,光脚跑过去拉开家门,指着门对陈和像个疯子一样哭叫。

  “滚!马上!立刻在我眼前消失!”

  “我不缠你!”

  “不要以为离开你我就活不下去!”

  “你以为你是什么?观音菩萨净瓶里的圣水?!”

  “不食人间烟火的莲童?!”

  “你其实就是个十足的自私鬼!”

  “你把我扔在这里不闻不问,有什么资格去可怜那几只可笑的猴子!”

  “我连几只猴子都不如,在你心里,嗯?”

  陈和坐在沙发上静静看我,没有立刻消失的打算。我相信那天晚上我歇斯底里的叫喊声整栋楼的人都听见了。神经病冰花很不知趣地开门出来观望,永远穿裙子,高跟拖鞋踩在门槛上,下巴高高抬起,脸上是一副藐视一切的神情。陈和来这里住之后,我很少被冰花“伏击”了,也许她一直在门后朝猫眼观望我,但不再人为制造愚蠢的“巧遇”了。这个女人显然忘记或者并不在意她在绿化带里那些不要脸的丑事情。真是太荒诞了。相对于陈和来说,我更讨厌见到冰花。我冲她大叫:“滚吧,大美人!”然后使劲把门摔上。

  现在,我无处可去了,光脚在房间里像困兽一样走来走去。陈和一直那样安静,他的无动于衷彻底使我从狂躁中安静下来,失望的安静。我把自己关进卧室里,关掉灯,把眼泪流进黑暗里。下半夜的时候,我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慢慢朝房门走来,然后听见门把手转动时被卡住的声音。陈和大概在房门外站了五分钟,轻微的脚步声就离开房门了。我听见家门开了,又关上。在黎明前,家门又开了。我终于沉沉睡去。

  在我们相处的那段日子,我发现陈和有一个令我啼笑皆非的毛病。当我表现得比较能干时,他就会带着嘲笑的口气说我像个能干的小官吏。就连我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时,他也会倚靠在门上,发挥他的想象力:假如我是个领导,一定能把一帮人治得服服帖帖的。他指那些桌子椅子,说,看,它们就被你治理得服服帖帖的。我有时候受不了他的口气,朝那些桌椅踢一脚,反驳他,这是木头,不是人,我不治理它们也服服帖帖的。这样争执几次后,我不敢再开口。每次陈和都会从桌椅开始,给我上纲上线,诸如,你是具有领导才能的,你能管那么多的孩子。对了,那些孩子是不是常常被你摆布?我错愕不已,手里捧着拖把或者扫帚不可思议地看他。

  这样过一段时间后,我打算出去找一份工作了。我的积蓄并不多,而且,我不希望整天和陈和面对面,我怕哪天我们会彻底失去耐心,说出伤害彼此的话来。陈和说请了长假,有多长,我并不问,他也没说。他非常不情愿和我谈工作上的事情。我发现他一谈到工作就显得非常焦躁,仿佛所有的人都欠他的。陈和到竹排冲小区来住后,我们请表姐和张惊鸿来吃过一次饭。我和陈和说话很少,张惊鸿和表姐却说得很多,仿佛他们才是主人,而我们是拘谨的客人。客人们发现明显有些冷淡的主人后,也不说话了。有那么几次,饭桌上气氛尴尬,大家都沉默,仿佛在思考一件什么重要事情。还好开着电视,恶心的相亲节目倒缓和了不少尴尬。饭后我送表姐他们下楼,表姐有些担忧,问我们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我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分明感到一种像玻璃一样的东西隔在我和陈和之间,透明,冰凉。我们隔着这层东西看见对方,却无法靠近和走进对方。

  7

  我在超市里找了份导购员工作。如今已经开学过半了,幼儿园不再招老师。鹅城并不是个大城市,对幼教工作管得还不算太严,幼儿园招老师,和超市招导购员差不多。假如在简历表上注明有幼教工作经历,几乎百分之百是能找到幼儿教师工作的。因为幼教工作繁琐而辛苦,几乎每个幼儿园每个学期都有老师跳槽。我所在的竹溪乡幼儿园,在我呆的将近九年里,换过的幼儿园老师几乎上百个。有些才来几天,就被整天哭闹的孩子吓跑了。我不烦孩子,孩子没有坏心机,孩子快乐起来时简直就是天使,他带给你的快乐是你所想不到的。当然,捣蛋时也让你烦得想撞墙。我打算等到新学期开学再找份幼教工作。我喜欢和孩子们呆在一起,孩子们的世界相对来说比较干净。

  我上班的时间是每天早上八点到下午三点,倒班时是下午三点到晚上十点,隔天倒一次班。每天七个小时我必须站在日用品货架旁,对走进日用品区的顾客不断询问:需要点什么,沐浴露还是洗发水,要什么功能的煽油膏,牙龈容易出血,用两面针吧。含有老姜的洗发水能改善头部血液循环,对头风和偏头痛有一定辅助治疗,对头皮也有好处,还能防止掉发。顾客稀少时,我要不断阅读货架上每一种产品的说明书,熟悉并牢记产品功能,以便顾客需要时能很快为他们推荐。我每个月的底薪是1200,加上提成和满勤奖金,能领到2000到2500。在超市里站七个小时下来,我的双腿几乎爬不动楼梯了。下班后我还要跑菜市场买菜,回家做饭。我要保证一天必须和陈和一起吃一顿饭。有时候陈和见我满脸疲惫站在洗菜盆洗菜,他会建议各自在外边解决。他不会想到自己去菜市场买点儿菜回家,哪怕等我回来再做饭。而以前陈和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哪里出了错。我们的日子还算平静,没有那么多时间厮守,摩擦也少了。我不知道我上班时陈和都在忙些什么。每次我下班回家,要么见他在看电视,要么就是租碟子看。令我匪夷所思的是,有一次我居然见他租回美国动画片《猫和老鼠》,在沙发上乐不可支地看。吃饭时我试探问他,打算什么时候上班,他马上放下碗筷,又躺回沙发上看《猫和老鼠》,只是这回板着脸看。他的模样就像一个厌倦幼儿园的孩子,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进入十一月份时,鹅城真正冷下来。我给竹溪乡幼儿园的园长打个电话,请她帮忙把我寄放在她那里的衣服通过班车托运给我。我每天早上起来时,天才蒙蒙亮,从被窝里钻出来,满屋子飘荡的冷空气把我最后的一丝睡意给带走了。洗漱后我得给自己弄碗面条吃才去上班。我不喜欢到外面去吃东西。陈和依旧在睡觉。有几个早上,我把面条留出来一碗,用一个保鲜袋把碗包住,保暖。但到了下午我下班回家时,厨房里那碗面条依旧纹丝不动,我就不再留了。陈和把他的工资卡交给我,叫我安排生活。那张工资卡我放在他的床头柜里,一直没动。十一月中旬,我领到在超市工作的第一份工资,2182元。我们的领班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矮个子女人,很瘦。听说她的丈夫是个残疾人,是什么地方残我不太清楚,而她的儿子,听说也有点儿智障。但我从没听到她抱怨过生活。她为人热情,一天到晚总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我去领工资时,她把我这个月的销售单子打出来给我,叫我回去后再仔细算算,假如不对数再回来找她。她拍拍我的后腰说,干得不错,但不要整天愁眉苦脸,开心一点儿。每个人都有些想不开的事情,想不开也得过下去是不是,要多笑,一笑好运气就来了。我很感谢她。晚上吃过晚饭,我便在沙发上开始核对销售单子,并且仔细核算我该得的提成,看是否和工资相符。陈和坐在沙发一端看电视。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后来,他冲我说一句:你真能干,挣那么多钱。我没理他,埋头继续核算提成。一会儿他又说了一句:你该去当领导了,你当领导一定很会算计。他说的是算计,假如他说计算,我不会和他计较,但是他说的是算计。计算和算计,即便我只是一个超市导购员,也不会愚蠢到认为这是两个相同的词。我不得不抬头认真看他。我发誓,他肯定看出我眼里的失落和厌恶。我本来打算算完账后请他出去吃宵夜的。在鹅城的第一份工资,得庆祝一下。但这一刻我兴味索然,连家也不想呆了。我放下一堆纸片,走到阳台上。

  那棵玉兰花倒是活得很好,独自绽放。黑暗中我只闻见花香,想必开得差不多了,隆冬很快就来临了。我给表姐打电话,叫她出来走走。

  那晚我们一直在路边一个烧烤摊子呆到凌晨一点。和表姐也没谈什么,她一直不问断发信息,脸上是我久违的神采飞扬的神色。我感觉把表姐叫来是一件错误的事情。表姐年纪不小了,应该留给她更多的时间去做让她快乐的事情。我们每人喝了一瓶啤酒,点的烧烤没怎么吃。表姐都打包带回去了,她养一只叫苔丝的通身雪白的猫。

  回到家时,陈和还歪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只简单洗漱一下就上床睡觉了。陈和关掉电视机,轻手轻脚进房间上床。他从背后抱住我,脸埋在我的头发上。我感到很累,一动不动睡着。一会儿,我感觉到贴着我后背的陈和害冷似的轻微颤抖。

  “对不起!”他像咬着我的头发似的含含糊糊地说。

  “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害怕上班,害怕见那些人。”

  “这个世界很肮脏。”

  最后这句话有点莫名其妙。陈和最后哭了。我很想转过身抱抱他,最终没有。我不是救世主,我很累。我发现自己变得心肠越来越硬了。

  8

  到底那件事情是怎么开始的,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一直毫无觉察。对于我们的生活,我似乎不打算往深处想,往以后想。我只想等待,等待陈和从心里的死角走出来。他并不是一个愚钝的人,只是有些单纯而已,我不想说他幼稚。说一个男人幼稚会让他很受伤。但这个单纯的男人,却干了一件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愚蠢的人的事情。

  那天我在超市上班,大概是下午一点吧,还差两个小时就可以下班了,但我连两个小时也忍不住了。我一直有痛经的毛病,每次搞得比生孩子还难受,疼得像拿刀子在绞。我只好和领班请假,一脸铁青地回家了。陈和的胆子很大,或者他干脆就没觉得他干的是一件足以葬送掉我们差不多十年感情的事情。他连门都没反锁,甚至都没想到这个时候已经接近我下班的时间。我像平时那样很轻易就打开家门,然后我就看见那件荒唐透顶的事情了。

  陈和和冰花在沙发上搅成一堆,那个神经病两条修长的胳膊把陈和箍得仿佛要勒断他的腰。他们的衣服在沙发下扔得满地都是,冰花的肉色丝袜很妖媚地挂在陈和的脖子上……

  我站在门外,有那么一刻脑袋一片空白,然后我就扶着门软软地坐到地上了。我的肚子实在很疼,疼得我直冒冷汗,我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才开始哭起来。我像个挨打的孩子那样张大嘴巴哭。沙发上的两个人仿佛被我惊吓了,像两个恶心的裸体雕像一样凝在沙发上。木老师很快开门出来,他肯定在家里听见我哭了,他也肯定不知道冰花在我家里。有那么一刻,木老师也像雕塑一样凝固了,接着他飞奔进我家里,把赤身的冰花从陈和身下拽出来。木老师一边拽一边流泪,然后我见他抬起一只脚,扯下深蓝色的拖鞋劈头盖脸朝陈和和冰花痛打,陈和很快爬起来,跑进房间里去了。冰花又开始叫骂起来,木老师则一句话都没说,飞快甩动胳膊,拖鞋很响亮地砸在冰花的头上,脸上,身上。冰花赤身裸体从我面前跑过去,跑进她家门里。木老师扔下拖鞋,默默流泪收拾地上冰花的衣服,然后到门边把我扶起来。我们之间没有说一句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木老师一直抱着冰花的衣服,陪我坐在沙发上默默流泪。我依旧很响亮地哭。

  那件事情之后,我就辞掉超市的工作了。我并不是想守着陈和,我只是觉得很累。我没把这件事情告诉表姐,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木老师给我买来很多水果,表示歉意。他只对我说一句话:不要和一个神经病计较。我心里是有些恨他的,也有些可怜他。他这张老脸,估计早就被冰花丢尽了,因此我无法责怪他。只是陈和,难道他也神经不正常吗?他到底怎么了?我有些心灰意冷。连问为什么都没问,这使我对自己都感到奇怪。

  陈和想弥补他对我的伤害,很勤快地做家务活,还去买菜做饭了。很多时候我都静静地坐在阳台的玉兰花旁。十一月了,玉兰花还长出不少尖尖的白色花芽,看样子还会开一阵子,只是叶子落得越来越多了。这件事情过去一个星期后,有一天下午,我坐在阳台上晒太阳。那些天我一直在想以后该怎么办,我和陈和怎么办,我还要不要留在鹅城。我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留在鹅城。我们之间将近十年的感情,难道就这样了断?每当想到这些,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然后陈和走到阳台,蹲在我身边。

  “冰花她,并不是个神经病,她只是被伤害了。”他说。

  我感觉脑袋像被狠敲一棒子,有一刹那我头晕耳鸣,一股热浪电流一样传遍全身,整个人软得跟虚脱一样。这就是陈和给我的解释吗?这算什么解释?难道他还要和冰花继续下去?

  我沉默良久,说:“嗯,她没病,你也没病,是我有病,我伤害了你们。”说完我感觉喉咙被掐一样,嗓子眼生生地疼。我把脸偏向那棵玉兰花。我不哭,我咬着嘴唇告诫自己。

  连续好多个晚上,从冰花家里传出她的哭叫和咒骂声。她不断叫嚷,放开,放开我,让我出去。神经病,你们全都是神经病,你们都不正常。这个肮脏的世界啊。呜呜。我感到有些吃惊,难道木老师把冰花锁起来了?我朝陈和看了看,他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的。从客厅走到阳台,又从阳台走到客厅。大概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太过于突兀,最后他出门了。我朝那扇关上的门笑了笑。

  有一天晚上,大概十点左右吧。木老师敲开我家的门,站在门外讪讪的,他说:“小方,那个,小陈在吗?”我看着木老师沉默了几秒钟,对他说在,陈和在睡觉呢。说完我还朝客厅里的过道望望。木老师长舒一口气,然后说:“哦,好,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我关上家门,到阳台上站了一会儿,然后穿好鞋子出门了。陈和并不在家,九点多一点儿他就出去了,他说要出去走走。

  出了小区穿过马路,我径直朝金三角绿化带走去。绿化带显得更安静了。进入十一月后,鹅城的晚上已经开始冷了,在绿化带里活动的人渐渐少起来。只有一些学生模样的小情侣在路灯照耀不到的长椅上安静依偎,那模样像两只相互取暖的小动物。

  我在两棵高大的玉兰花之间的长椅上发现了他们,就站在他们背后了。陈和一只胳膊搂住冰花的肩膀,冰花像一个温顺的恋人靠在他身上。

  冰花似乎在轻声哭泣,陈和则什么都没说。我在他们身后站了一会儿,冰花把头从陈和的肩膀上抬起来,陈和顺势在她的额头E亲了一下。

  我闭上眼睛,有尖锐的疼从心里漫出来。真滑稽,他们活像一对受尽磨难的悲惨恋人,而摧残他们的则是我和木老师,也许还有他们口中的肮脏的世界。太滑稽了。

  假如冰花是个正常的人,我肯定不会这样隐忍。但她不正常,包括陈和,也许他也不正常了,我能拿两个不正常的人怎么办呢?站在黑暗中,我满腔委屈和愤怒。没有人知道此时我多么痛恨这一切,所有的一切。

  我默默流泪回到家里,进门之前,鬼使神差地敲木老师的家门。木老师看见我满脸泪水,有些惊慌。我冲他笑笑,然后转身进家,并关上门。

  我告诉陈和,我要离开鹅城回竹溪乡,他留下来或者跟我回去,由他决定。这等于叫他在我和冰花之间选择。我跟他这样说时,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直到现在,我还爱他,和一个神经病女人共同爱一个男人。尽管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又算怎么回事,冰花却是真实存在的,我必须面对这个现实。我一直在收拾东西,并且寄走一部分衣物。竹溪乡幼儿园园长在电话那端高兴得仿佛远嫁的女儿回来。我还听见孩子们快活的吵闹声,那些声音使我的心钝钝地疼。

  陈和那几天有些失魂落魄的,动不动就站在阳台那里发呆,一站就是半天。我在心里惨笑,莫非他们之间真有感情?多么不可思议的两个人。

  陈和到底没扔下我,选择和我回竹溪乡,我不知道他心里经过怎样的挣扎。说心里话,陈和的精神状态让我对我们以后的生活感到很担忧。他抗拒很多世俗的人情世故。而我们却生活在充满世故的社会里。比如,我给我们园长买一套护肤品,我觉得这是应该的,她像一位大姐一样,体谅我的来去,始终对我充满信任,我应该感谢她。但陈和对我的行为很不屑。他说我没在体制内工作可惜了,不然我怎么都能当个小官。在他的眼里,我成了一个精通溜须拍马有心计有手段的圆滑女人。我没和他计较。我们就要离开鹅城了,回竹溪乡去了,我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和他计较。

  我们走那天,基本上没带什么东西。东西全被我们托班车运回去了。我只提一些日用品和我的包,陈和拖一个拉杆箱。他请了长假,他跟我说想调回竹溪乡。我觉得这样挺好。我希望一切已经发生的事情成为过去,毫无痕迹地成为过去,一切重新开始。张惊鸿和表姐来车站送我们,我看见他们靠得很近,表姐舒朗的眉眼泄露了他们之间的秘密。我使劲捏捏表姐的手心,表明我已经看出来了。表姐有些不好意思。

  9

  回到竹溪乡后,我依旧在幼儿园上班,住在原来那间宿舍里。园长把钥匙交给我时,促狭地朝我笑,然后贴着我问:是不是有了,回来生?我说托你的福,但愿早日有。她笑着走开了,说要好好睡几天觉,这些新来的老师,没有一个让她放心的,整天像盯牛一样盯,累得她连做瑜伽的力气都没有。她叫我帮她掌门。以前她也常常这样,当甩手掌柜。才离开三个月,房间里地板上就积了厚厚一层灰尘,踩上去连鞋印都出来了。陈和回到司法所和他一个要好的同事住。我叫他来幼儿园和我一起住,但他拒绝了。他每天会过来和我一起做晚饭吃。晚饭后有时候他会呆一会儿,有时候则回去打球。没有人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人注意到陈和发生的变化。竹溪乡很小,住在街上的居民两千来人,做些小本生意。居民们本分,没什么太多的想法。假如出太阳,陈和会到拉河去钓鱼,一去就是一整天。那是条一年四季水流量稳定的河,河水静静流淌,像个脾气温顺的绅士。傍晚时他会带回来几条还活蹦乱跳的罗非鱼或鲤鱼。陈和好像很享受这样平淡而平静的生活。只是,有时候,我会发现他长久盯着一个地方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努力说服自己,要有耐心,一切都会过去的。就像拉河里的河水,昨天的水永远不会停留到今天。

  有一天晚上,我们吃完晚饭后,陈和突然和我说,他想在街上租一间店面,做一点儿生意。也许他会辞掉工作。我感到有些难以理解,不知道陈和这个样子能做什么。然而他好像已经下定决心了,和我说只是告诉我他要这么做,而不是征求我的意见。我什么都没说。我们之间,就像亲人一样,熟悉的亲人。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任何恋人之间该有的亲昵行为了。接着陈和又说了一句,他喜欢竹溪乡,不打算离开了。这多少让我感到有点儿安慰,只要他人在这里,其他事情,我只能交给时间。

  然而陈和走了,没和我说一声。傍晚我把饭做好,直到天黑透了还没见他来吃饭。我给他发了条信息,他很快就回复了:我去鹅城。我捏着手机看那条信息,有那么一刻,感觉自己像被人扔在四周茫茫水域的孤岛上的孩子,委屈,恐惧,绝望瞬间纷沓而至。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坐在光线渐渐暗淡的屋子里开始哭起来。园长刚刚做完瑜伽,跑到我的宿舍来讨开水喝。她带着汗味出现在宿舍门口,看见灯也没开,顺手在门口墙壁上按了开关。她看见我坐在饭桌旁流泪,吓了一跳。我赶紧说,我痛经。园长显然并不相信,她知道我有痛经的毛病。然而此时她从我脸上看到的肯定不是身体疼痛的神情,而是撕心裂肺的模样。她走进来,也在饭桌旁坐下,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和摆好的碗筷。

  她说:“我陪你吃饭,有鱼汤,太好了,很久没喝鱼汤了。”

  我赶紧给她盛满一碗熬得像牛奶一样白的鱼汤。喝完鱼汤,她说:“我今早见到陈和上班车了。”显然,她从饭桌上的碗筷明白我并不知道陈和离开竹溪乡。

  “你们,出事了?”园长犹疑地问。

  我摇摇头,摇下来一串泪水。她叹了口气,没再问什么,专心致志吃鱼。一条斤把重的罗非鱼被她吃得只剩下头尾和中间一条透明骨架。我真羡慕她的好胃口。吃完后她收拾了碗筷,然后坐在饭桌旁点一支烟抽起来。园长说她以前抽烟,后来戒了,现在不知怎么又抽上了。她说,人生苦短,没有什么比善待自己更重要了。我有点儿茫然地看着她,难道真心实意爱一个人,体验这种爱给自己带来的甜美,不是善待自己吗?

  陈和去鹅城三天。那三天,白天我和孩子们疯狂地玩,不管他们做什么捣蛋事情,我都和颜悦色表扬他们。孩子们从来没那么开心,连平时最爱哭的孩子放学后还抱着我的腿不愿回家。我摸摸她的头,说,乖啊,每个人都要回家的,连野兔子都有窝,你怎么能不回家呢。孩子最后被她的母亲强行抱回家了,她撕心裂肺哭闹的样子像个丢失心爱玩具的孩子。

  陈和走了又回来,这是我没想到的。那天傍晚孩子们都被家长接回家后,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蹦蹦床前。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大叶榕,高大繁茂,遮掩大半个院子,被铁栏杆围起来了。天渐渐冷后,每天早上我起来,看见一地的榕叶。我把榕叶扫成一堆,然后铲进围栏里的树根下。隔一段时间,会有街上的居民来挑走。她们把叶子挑到地里,然后烧成灰肥菜地。陈和回来的消息,就是一个来挑榕叶的女人告诉我的。我给她打开围栏,她一边往竹条框里铲榕叶,一边说:方老师,我看见你们家小陈回来了,晚班的班车,刚到镇上。

  我死死盯住那个女人,差一点儿没跳进栏杆里扯她的胳膊,我明显感觉自己呼吸急促起来,我说:“真的,你没看错吧?”

  她头也不抬,说:“我亲眼看见他从车上下来的。”

  她说得没错,陈和确实回来了。当我手心微微冒着细汗赶到街上时,我看见陈和了。其实幼儿园离镇上的候车亭不到五百米远,傍晚凉意深沉,可我还是感觉到后背黏乎乎的。我不想问陈和去鹅城干什么,我只在意他回来了。陈和还在候车亭那里,左手拉一只很大的红色拉杆箱,右手拉着一只手,冰花的手。冰花比我高,差不多和陈和一样高,他们神仙眷侣一样站在一起。我在距离他们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停住了。看见我的人一定也看见我脸上傻瓜一样的表情。幸好天色渐渐暗下来,把我的表情掩盖得越来越模糊。

  我不知道我们园长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她陪我在黑暗中走回幼儿园。

  我对园长说:“我知道的,我没事。”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知道什么。在幼儿园前的大叶榕下,我终于忍不住蹲下来,张着嘴大口呼吸,好久才呜呜咽咽哭出来,我感觉胸口疼得马上要裂开了。

  陈和在街上租了一间铺面,专营音像制品,卖歌碟,出租碟片,他和冰花住在店铺里。我不知道他是否真辞掉工作了。至始至终,陈和没对我解释过什么。他从鹅城回来后,我们就彻底断了往来。他们的生活看起来很平静,像镇上所有的居民一样,冰花也没闹什么笑话。人们对她的议论就是比陈和老,至少要大五岁,冰花是老牛吃嫩草。我会隔天路过他的店铺,到街上的菜市去买菜。我步履沉缓,表情淡然,碰见熟人就打个招呼。没人知道我们之间是怎么回事。表姐在一个月后才听说我们的事情,大概是从张惊鸿那里知道的。她打来电话一顿责骂,说她早就看出陈和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气急败坏的样子,仿佛是我把事情给弄砸了。我觉得没意思,事到如今,谈论这个还有什么意思。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了。睡眠像存心和我捉迷藏似的,在我的周围游荡,却不肯靠近我。我常常睁着眼从凌晨到黎明。第二天我在镜子中看见一个眼皮浮肿脸色憔悴的人,像一辈子没睡过觉似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爱陈和,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恨不起陈和。恨一个相爱八年的人是很残忍的,也需要勇气,当然,我也不可能把他当朋友。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隐秘的世界,我再也走不进他的世界了。

  幼儿园放假那天,我们举办迎新春文艺晚会。孩子们被打扮得金童玉女似的。我站在楼上看见这些小天使们如花的笑脸,落寂感在心里涟漪般慢慢扩散。哦,假如能够,我多么希望天使们永远这样笑靥如花,只是,我将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第二天清晨,我随早班车离开了竹溪乡。这次我没跟园长告别,我想她一定理解我的。班车沿着拉河行驶,河里的水依旧静静流淌,波澜不惊的河面上,看久了我才知道,其实其中有不少漩涡。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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