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殡与开业遭遇
佳佳制衣股份有限公司开业,和屯里的穆老尚出殡赶在了一起。虽然穆老尚活到九十寿终正寝,是喜丧,但满族发丧老人,几百年传下来的风俗,三哭必不可少。入殓,起灵,下葬,晚辈以泪送别,送葬路上还要哭七关,哀音上路,孝服随身。这是个满族村,全村330多口人,有200多是满族,正蓝旗的后代,祖居乌苏里江以东的霍尔比金。满族人办丧事,还有一讲,要在家停尸三天,且七不埋,八不葬。农历逢七、逢八不能下葬的,在家多停一天或者两天。先人形成的规矩,没人改过。而这里办喜事,特别是汉人讲究也不少,也有规制,绝对不许与哀音相遇。比如相亲,娶妻,嫁女,搬家,打井,盖房上梁,凡是一加一大于一的事,都是喜事。
开业当然是喜事。慢说一个工厂,就是小卖店开张,还放一阵烟花爆竹。自古以来,庄里没人办过厂子,佳佳制衣股份有限公司是头一份,可谓大喜事。前一个月庄里就传开了,厂家老板李大成到省城花三千元请易经大师批八字找了好日子,订饭店,发请柬,邀戏班,做厂旗,请乐队,挂灯笼,好生热闹。小庄办大事,不但乡里头头要来,据说县里的二把手也要前来为佳佳剪彩。谁也没想到,剪彩的日子就剩下三天了,穆老尚凌晨三点悄然离世。喜事与丧事撞车,总得有一避让。丧事给喜事让路,喜事给丧事让路,庄里都有过先例。可是,这回遇到麻烦了,李大成是大款,小庄千年出的这么一个大款,如同出了皇帝一样,小庄也跟着蓬荜生辉。大款走路挺着腰,说话带鼓点,大有说一不二的派头,连村支书穆捷都要让他三分。穆捷和他是发小、同学,又有古亲,选举时,李大成还出资帮忙,穆捷自然事事都由着李大成。穆家在庄里也是大户、旺族。其先祖据说是女真人后代。皇太极改女真为满洲后,穆家的后人南下,来这里定居,有三百多年了。现如今五世同堂,八个分支,已经是有二百多人的族群了,不光本乡、本县、本省,就连湖广、荆蜀、湘鄂,都有穆家血脉,老爷子归西,海陆空三种现代交通渠道那叫一个便利,百多口人,20个小时到位。只待鼓乐齐响,送老人去往福地。家里的主持说了,一早八时出殡,走三街,过四巷,哭七关,吃九顿饭(给亡人供饭),四伙鼓乐对台吹八通,六个小时到坟地,雷打不动。穆捷是穆老爷子的曾孙辈,在百十号人的家族里,排名靠后。别看他是村支书,在族里他说话不响。对这个安排,穆捷在心里叫苦不迭。他把这个信息传给李大成,李大成火冒三丈,送殡走街时,正是各路宾客来村时,这算咋回事?
二 杨二舍登门化缘
穆老尚,有福之人。解放初,当过区里的干部。若不是留恋家,早就到县城挣工资去了。从区里回村当干部一当就是几十年,大小队长干过,村长村支书当过,领着全村三百多口人,办过合作社,搞过大跃进,“文革”中挨过斗,生产队解体时下了台,可是后来人都敬他三分。他的头上有三顶皇冠,1951年县里召开第一次劳模大会,他是劳模,领回一个粪箕子,奖品,至死还保留着,拿回一个印字的搪瓷缸子,纪念品;六十年代,他是学雷锋标兵,得过一面五尺长的锦旗,没挂家,挂在大队部;七十年代,他是学大寨典型,去过省城讲用。可是,无论他领着全庄人怎么折腾,寻梦山庄几十年面貌依旧。这也不能全怪他,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现如今还拿政府的补贴。每年“七一”,县乡主要领导都要来看望他,解放初的老党员,全县没有几个了,他是组织部挂号的必走访人之一。晚年享福,无病无灾,夜里悄然离去。月明星稀,微风送香,正是秋前的好景色,有福人走时也在福时。
第二天,好天,蓝天白云,天清气朗。前些日子,一连下了三天的雨,谁承想,穆老爷子走的前一天云开雨停,太阳露出新娘子一样的笑脸。经过一春一夏的修整,庄里的主要街道都铺上了水泥路,安了太阳能街灯,寻梦山庄变样了,禁住了这场大雨的考验,雨住路干,人们心里好舒坦。穆家办丧事正得天助。一大早,院里院外聚集了百多人。四伙鼓乐奏响哀乐,灵堂高耸,灵幡飘扬,孝衣孝帽,雪白一片,头上扎着红布条的孩童在院里蹿来蹿去,如雪里梅花。耄耋之人驾鹤西去,喜丧。晚辈人哭过一通后,也就安心办接下来的事了。村支书穆捷虽在指挥者的行列,但没有具体事宜。他悄悄从院里出来,李大成交给他的任务没完成,他犯难地走在大街上,不免有些抱怨,这村道还不如晚些日子修。那些年来,穆老尚费九牛二虎的力,也没改变寻梦山庄破破烂烂的旧貌。论辈分,穆老尚是他的爷辈。他对这个家爷,从小就有些惧怕,无论谁当村干部,都得先拜他,小庄的人物嘛,人不起眼,根硬。倒是这两年,庄里悄然发生了很多变化。如果还像过去那样,路窄院落破,机动车进不来,狗屎到处拉,李大成也就不请那么多贵宾了,穆老爷子阴魂也就不走那三街四巷,半个小时就能出村到坟地。送葬与开业有个时间差,两下就宜,省了多少口舌。如今,两家谁也不肯相让,这给当村支书的出了一道难题。李大成指望他来解决,可是,在族群里,他是小字辈,说话没分量。他正心里发闹,迎面来了一人,身着道服,打着云板,仰脸迈着方步。穆捷盯了他一会儿,要把气撒在他身上。这几年,常有假和尚、假道士来庄里化缘骗钱。待他走到跟前,叫声,道长,何方化缘?那道士停步,双手合十,无量天尊,借贵方一块宝地,为太清宫修真身化缘,还请居士赏脸。穆捷说,得了吧,装吧,你哪像道士。道士说,无量天尊,贫道皈依天尊多年,不打诳语。穆捷说,僧不化喜,道不化丧,这里正办丧事,你不避讳?道士说,那是俗家之说,贫道夜观天星,知道这里有人归天,有人发财,我来送一程,贺一程。穆捷说,移风易俗,我们这里和先前不一样了,你没看见,路路通,村有图书室,文化广场,村头的小庙四十年前都扒了,死人都没地送饭,念什么经,你怎么送?你是来骗钱的吧。有一家工厂开业,你怎么不走一程?我是这里的村支书,不让你进村。再说了,你一身道服,怎么进入丧家的门化缘?道士说,积德行善,还请书记高抬贵手。穆捷此时来了灵感,说,你过来,如果你今儿依我,你不但能化到缘,还兴许有赏银。道士上前,他俩耳语一阵,穆捷让他进村了。
丧家的门前站着知宾,听到云板声,知会一声鼓乐,掌号人吹起呜呜呜三声,道士进院吊唁,打了九下云板,行了鞠躬礼,主人请道士上座,茶水侍候。通罢姓名之后,主人问,道长,您是云游偶遇,还是预见特来?道士说,夜观天星,这里有人升天,前来诵经。那好,今夜给你半个时辰做道场,赏钱五百。道士说,道场可做,钱财不收。主人是穆老尚的大孙子,处长的身价,见过世面,回说,那你是志愿者?道士说,不是,我是云游化缘的道士,为修太清宫天尊金身。处长说,要多少?道士说,分文不取。那你要什么,道士不语。处长叫人续茶。道士说,不知何时下葬?明日。道士看了看云板,说,明日是太上老君出关之日,宜喜不宜忧。天狼移东南,亡灵迎着天狼走,来生转世就变成偶蹄。处长说,你的意思是,择期改日?道士说正是。稍坐。处长进屋去了。
处长到屋里找来二叔,说,这个道士是假的。我亲手批的文件,太清宫重修老君真身,文物局拨款50万,不许借机化缘。他怎么不知道?当即给太清宫监院打电话,监院答复,本宫无有云游道士,更无化缘之事。处长说,这里有个叫杨二舍的道士,说是从宫里出来。监院说,杨二舍是宫里保洁员,不是本宫的编制。处长是省民宗局的干部,道士撞到枪口上了。二叔发怒,让人把道士轰出去。处长说,慢,他让咱择日出殡,兴许有来头,你没看出点什么意思?二叔不管不顾地表态,管他什么来头,大不了是李大成闹的鬼。处长沉吟着,既然鬼上门来,咱不能一轰了之,得把鬼捉住。
处长和二叔屋里闲话,出来接待道士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士。你就叫我吴居士吧,那女人与道士接过话头,便领道士去用餐。如今,办大事情都不在家里做饭,村里有饭店,省去主人多少麻烦。二人来到饭店,道士也是饿了,坐下便吃,显出一副狼虎相,贪吃。吴居士与他聊,道长,你这名与一出戏里的小生重名。道士问,哪一出。评剧《杨二舍化缘》。道士年轻,哪里看过这个老戏。双眼困顿。吴居士说,你慢用,我给你讲一讲剧情。说的是早年间,杨二舍幼年曾与燕山王怀之女王美荣定亲,二舍父母下世,备受伯父虐待,亏堂妹帮助,由管家张宽随同逃出家乡,奔赴燕山投亲。途中,又被张宽谋害,幸遇樵夫将他救下。张宽得行李钱财后,冒名去王府投亲,王怀不辨真伪,即款待收留。不久,杨二舍赶到王府,因衣衫褴褛,反说他冒认姻亲,被乱棍逐出。杨二舍走投无路,在关帝庙栖身,一日,出外化缘,路过王府花园后门,不禁怒从心起,痛斥王怀不义。恰巧王美荣在花园游玩,闻声登上墙头探望。二舍说明来历,二人相认。
道士听后,放下饭碗,双膝跪下,说,居士饶恕,在下不该前来化缘。女居士说,化缘是假,寻妻是真。快快起来,实话实说,一切从宽。
原来,这杨二舍也是有家室的人,妻子叫王荣荣,与他生活了五年。杨二舍随屯里人外出打工,王荣荣在家守舍不住,出来寻夫,一去不归。有看见的,见她跟一男人去了广州;也有人说,半年前回来了,跟一个道士到太清宫做了弟子。杨二舍到宫里寻找,与宫里的道士打了起来,骂太清宫哄骗良家妇女。监院说,善男,不可打诳语。本教双修与佛教的男女双修无有相同之处,本宫无有欢喜佛。不可乱讲。那女居士只在宫里呆了三天,别处去了。你在这里伤害天尊,于理不容,于你不利。女人情变,又何必强求。无为而治,大道在天,各走一边。世间情为何物?有情,情自在;无情,情不来。一席话说得杨二舍哑口无言,跪地下拜,乞在宫里修身。监院说,你六根无主,业债未了,暂且住下思过,不算出家,当保洁员去罢。干了半月有余,听一个居士说,离这百里有一制衣厂,是农村办厂,专做死人的寿衣,村里人不愿做,打工的大都是外来妹,外来哥,管吃管住。到那里寻一寻,也许找得到。杨二舍偷偷出宫,七找八寻,打听到寻梦山庄。进村,被村支书挡住,让他到这里办件大事,事成之后,不但让他把妻子带走,还许他两万元的安家费,对外,只说化缘。
道士说出原委着实让穆家吃了一惊。
吴女士是穆老爷子的外孙女,县剧团的主演。剧团解体后,到政府接待处当科长。对付杨二舍这样的假道士,瞥上一眼,没跑,准把你化成一滩水。穆家不放杨二舍走,留下,这是人证。给一条白腰带,伴着亡人,去灵堂前,做专职保洁员。
穆捷来到灵前,吴女士冷眼相看,小道士低头不语。从众人的眼神里猜出,事砸了,把自己供出去了。他想上前给道士一耳光,吴女士挡住他的胳膊,说,书记息怒,这里是灵堂,不是村部。穆捷只好作罢,趁人不注意,悄悄地对杨二舍说,离这里五百米有一家工厂,你媳妇在那,找到是你的福气,找到不跟你走,你就死了心吧。告诉李老板,另想办法吧,本书记无能为力了。穆捷把球又踢了回去。
杨二舍的道场没做成。对于穆家来说,无所谓。四十人的鼓乐轮着吹打,已经把村子给吵得无法安生。穆家这些人在外地都有了一定的地位和资本,就是近年来从村子漂出去打工的,也沾染了城市味,就连那个在县城浴池搓澡的穆虎,也是手指夹着玉溪,院里院外无缘无故地吆喝几声,意在让人不要小瞧这个从小鼻涕流半尺的小破孩儿。这些人嘴上不说,心里可是傲气满满的,借此机会衣锦还乡,彰显新世纪的复兴之势,慢说发丧老爷子,一家花个千八百块,不过是巨无霸饭庄两个菜的钱。更何况又赶上与李家争日,更得气足息满。
三 李鼓乐舍命吹奏
李大成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杨二舍对他说了书记的话,丝毫没动怒,反倒亲切地说,去车间见见你媳妇,在这呆些日子,想跳出三界外,回太清宫去,我不留。想挣钱,留这儿打工,亏不了你。
十点刚过,李大成穿一身素服走向穆家。
李大成是村里的“少数民族”——正宗的汉族。穆家的媳妇与李大成的前妻,因一只抱窝的母鸡归宿,大打出手,穆家人多势众,李大成前妻也是出了名的泼妇,身后,也有一群粉丝。这架打得惊天动地,两个女人使出全身解数,穆家媳妇把五个指印留在对方脸上,李大成的前妻手里也攥了一把青丝。从此,两家结了梁子,好多年不说话。自从前妻离村而去,李大成发了,心胸开阔了,与穆家街头相遇,也有了话语。但是,事,一件没办过。李大成前来吊唁,情理之中,又显意外。
门外号手吹了三声嘟嘟嘟,知会院里的家人。知宾高喊,陪灵!李大成站在门前不动。又喊,陪灵。还是不动。人们认得李大成,那是个有头有脸的企业家,前来吊唁给足了穆家面子,怎么?不动身,又不走。过来一人,悄声问,这位爷,怎么不动窝?李大成说,去问知宾。三位知宾,院外一人,院内一个,屋里沙发上还坐着一位老者。院内的紧两步进屋问那位七十高龄的知宾。老知宾一听便知是礼数不到,一番耳语后,知宾到院外,高声亮嗓喊,请长孙陪灵(长子已经过世)。听到此话,李大成缓步走进院里,离灵位五尺地,下跪,用男中音哭腔,玛珐(这是满族对爷辈的尊称,李大成不喊爷,而喊玛珐,是给穆家面子)啊——长孙扶起李大成,进屋落座,茶水、香烟到位。老知宾对李大成抱拳,请多担当,年轻人不经事,头两次,他没喊对。接待各路吊唁人,那是女来女陪,男来男陪,尊者由长子陪灵,跪接。李大成说,贵族守礼,众人称道,晚辈也是怕让族人笑话。李大成分明在给穆家一个下马威。处长亲自把李大成扶起,也算是给了李大成一个面子,大有赔礼的意思。李大成本想与处长谈谈明日出殡一事,可是屋里屋外都是人声,儿孙全部到位,正摆家祭。处长对李大成说,对不起,我得先出去,有事,后谈。李大成知趣,摆了摆手。
院里静了下来,摆祭即将开始。
摆祭是满族丧葬仪式中的重要内容,意在给亡人上路钱。送的都是金元银元。这个风俗,源于唐朝李世民,李世民夺过王位后,怕国人不服,闹乱,于是梦中去了阴曹地府,想问李家的江山还有多少年。路上饿鬼挡道要钱,李世民就把铜钱送给他们,那些鬼却不收,说花不出去。李世民答应回来后给他们烧纸做的金银元宝,于是留下这个风俗。满人入主中原后,承袭下来,亡灵出殡前,要摆祭送钱。家祭摆完还要摆外祭,外男、外女、同僚、朋友、同乡,都可摆一祭。如同现在摆升学宴,出份子钱,只要肯于出钱给伴乐的乐手,纸做的金银元宝主人家准备。摆祭,也是显示地位的一种手段。李大成不放过这个机会,也是借此与主人家商讨避让一事。
半个小时后,轮到李大成摆单人祭,大成单点李鼓乐伴奏,要的曲目是《双女吊孝》。
李鼓乐是远近闻名的乐手,虽然年近七十,但是气力不减。师从皇家乐师张小辫,吹遍辽西,在奉天打过对棚,没输过。他的弟子千人以上,当年,省城的那个音乐学院请他去教唢呐,他没去,皆因钱给的少。如今,他上买卖,只是坐镇。今天,单点他出场,没动。李大成知道这是看赏银多少。他叫来知宾,拿出一叠百元大钞,知宾吓了一跳,对乐队喊一嗓子,赏银两千,院内大哗。别人摆祭,赏钱也就一二百,最多的是处长哥仨赏银五百,摆了个三人祭,两名乐手吹了三曲流行歌曲。大成扭头看知宾一眼,怎么,嫌少?李鼓乐站起,抱拳。这是谢过接受的意思。李大成气平。《双女吊孝》,原本是两个鼓乐双吹,如今,李鼓乐一个人,怎么吹?这时李大成又甩出一千,请捧笙伴奏。李鼓乐从包里拿出捆在一起的双唢呐,从一个银色的盒里拣出两只苇哨,放进嘴里洇了一会儿,这当儿李大成端坐灵前十米外,走供人手托漆盘站在钱庄等鼓乐一响往灵前送钱。李鼓乐把双唢呐放进嘴里,吹出一个长音,带着明显的哭腔,笙手一甩头,吹出一串颤音,悲悲切切,唢笙同步,那声音,让人惊厥,让人心碎。李大成脸上呈现出一种少有的悲凄。他此时想起自己发迹时的艰难,开始做寿衣时遭到的冷遇,就连穆老爷子都骂过他,什么买卖不可做,非得做死人的衣,挣死人的钱。可现今的社会,炙手买卖,都让人抢占高地了,女人的钱,有人抢,孩子的钱,也有人抢,死人这一块,没人看上眼,他看上了,成立了寿衣厂,三年不到,发了。市场让他捏住了脉搏。从单一做寿衣,继而做寿鞋、寿袜、寿帽、寿被、寿单、寿帐。请了民俗专家做顾问,做起满族的寿活,向南发展,做起苗族、壮族、白族的全套寿活。于是,酝酿成立佳佳制衣股份有限公司。可是,没承想,开张之日,让你老爷子给搅了。老爷子,那年我到地里偷了一个西瓜,让你逮住了,踢了我两脚,骂我,说我从小不学好,长大了也是个球子。这事,我长记性了。老爷子你春不死,夏不亡,早不走,晚不归,偏偏我要开张,你驾鹤仙逝,死了还与我作对。你在家多呆两天不行?非得和我争?你怎么不开口,像那年你踢我两脚都成,可你一言不发,躺在那看笑话。你呀你呀,死了还是我的克星,都说旗蛋子不好逗,真是的,我们大汉人让你们统治两百来年,咱不是啥也没说吗,咱村满汉两家和谐相处这些年,没发生过械斗。只是那年我前妻与你儿媳打过一架,那不过是鸡毛蒜皮之事,事后,我把妻子骂了半宿,听说,你也把儿媳数落哭了。过去的事不说了,你人好心好,才能长寿。可是现在,咱爷俩牛上了。谁能解开这道难题,我就认他是爹。李大成心里的郁闷化成一滴清泪从眼角溢了出来。他又掏兜,拿出两千元,赏给李鼓乐。李鼓乐本是闭着眼睛用唢呐哭述一个亡灵的一生,是女儿想念老人的悲音,这曲子他也是多年没吹了,现如今上买卖,多数人家不点传统的只点现代的。李鼓乐没机会吹。这回,遇到这么个知音,他下力气要把曲子吹成经典,把全屯的人都吹哭。之前是用两眼作调吹的,听到又赏银,他用三眼调,往上翻个调,又吹了起来。这时的《双女吊孝》带有明显的悲壮,叙述中夹着哀怨,最后一个长长的哑音,是用筒音吹出的破工,吼声如雷,像极了女人过量悲痛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嗓音。末尾又往里抽噎,音量渐小,渐小。李鼓乐坐那,嘴不动了,眼不睁了,众人以为是表演,过了一会儿,他儿子上前,叫爸爸,怎么了?这时才发现,老爷子背过气了。众人喊了一阵,李鼓乐才慢慢缓过来,冲大成抱拳,人老了,气不足了,一家子,多担待。李大成站起向他行礼,师爷,你吹得太好了,谢谢了。这时,走进一位年轻人,到李鼓乐旁边说,师傅,我可是见着高手了,寻访多年,在这里不期而遇。
说这话的正是刚来的客人王世同。
四 高大厨出手绝活
门外的路虎是处长的儿子穆威开来的。穆威是民俗研究专家,博士生导师。太爷去世时,他正在回国的飞机上。回京后,处长把家里的丧事安排在电话里大概讲了一下,对于民俗研究专家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正在收集整理非物质文化遗产,满族的丧葬习俗是个空缺。穆威的同事主动要求跟他一起回家奔丧。这些研究员都是“80后”的大学生,城市里长大的,从没见过丧葬的全过程,更不懂满族的丧葬习俗。下边报上来的文字粗俗简单,有些视频,一看就是演员演出来的,没有实感。电视电影里出现的,又都是皇家的丧葬,无端地加上了导演美工的想象。他们需要的是族里的习俗。穆威同意大家意见,奔丧又有同事相助,于是连夜赶了回来。
寻梦山庄远离京城五百多公里,离县城也有四十多公里。走京哈高速,走县乡公路,一路畅通。这些年国家对乡村的路下了好大力气,村村通,路路平,晴天无尘土,雨天无积水。道路虽然好走,但穆威只是在他三岁时回来过一次,这次来,靠卫星定位系统跑车,在路上耽误些时间。进村时,正在摆祭。一下车,同来的四位研究员惊呆了。只见院里立着偌大的灵幡,高约三丈,蓝色缎子面裁成布条,随风飘荡。一看,这家地位显赫。平民,是纸条,有点钱的,是布条。缎面做的灵幡,头一次看到。院里的灵棚,高大威严,中间一口土红色的“四五六”的棺材(四寸底,五寸帮,六寸盖)在灵棚里显得气势高昂。满人的棺材盖不是平的,是起脊的,像满族的房子。棺材上画满水云纹,仙鹤。棺材头写着亡人姓名。两边立着五丈高的三节幡,两侧摆着纸车纸马纸驴纸人,还有一些他们不认识的纸活。一位穿着长袍,身上挂满小镜子的老者,手执圆鼓站在棚前,那应该是萨满。正在进行的摆祭,更是让他们开眼,唢呐声声,凄凄切切,还有人托着冥纸来回走动,带着舞步,挪扭着腰身。他们马上录相。直到李大成摆祭完成,王世同研究员上前和李鼓乐打招呼。穆威则来到灵前下跪……
穆威三岁时跟阿玛回家见过太爷。那时的太爷,是生产队大队长,威风凛凛,在小庄说句话能让杨柳摆动。对在城里生城里长的小穆威,摸着头说,长大了,回来,把这个穷山庄往好里弄弄,你们在城里享福,别让我们在这里受穷。后来没再回来,皆因念完书参加工作到了北京,再也没心思回到山庄喝爷爷的糊糊了。太爷去世,给了他回乡的机会,也是想看一看这些年家乡的变化。
王世同是满族风俗研究员,对满族音乐有研究。他对李师傅吹的曲子听说过,却没亲耳听过。王世同上前询问,并对李大成说,多亏你点了这首曲目,要不我无缘听到这么好的音乐。李大成知道他们的来历后,有些懊恼地说,祭是摆完了,可是难题没解决。王世同平时就好管事,不由得他问个仔细。听完李大成的叙述后,笑着说,这事好啊,我来解决。李大成脑子来得快,可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忙说,各位一路辛苦,请到饭店稍坐。
处长见大成与北京来的客人搭上界,怕有什么意外,说,我陪去。大成说,我正想请大阿哥同去,看来咱们是心心相通。
小庄里有个羊肉馆,离穆家近,他们来到馆子里,有一个看店男孩,案子上摆着刚刚宰杀完的羊肉,案边放着一堆羊下杂,有一团圆圆的白白的东西躺在那,李大成认得,说,怎么,这东西留着?男孩看了客人一眼没吱声。李大成说,师傅呢?男孩说,看热闹去了。把他叫回来,做菜。
眨眼的工夫,张师傅进店,见熟人李大成,连连说,客人来了,点菜。李大成说,这是北京来的客人,你用心烹制几道菜。都说你会做鞭打绣球,今儿个,有食材。
张师傅是御厨高老云的第五代传人,县城宾馆大厨。这些年,达官贵人到宾馆用餐,他亲自上灶,可让他生气的是,一桌子几千元的菜,总剩半桌子。厨师最忌恨的就是剩菜,是厨师手艺不行?还是食材有问题?剩菜剩饭不光是浪费,也是对厨师的侮辱,盛怒之下,他跑到这里开馆子,专做羊肉菜。李大成是这里的常客。张师傅听到李大成点鞭打绣球,笑着说,识货者不在多也。
这里,王世同让处长和大成各自把话说完。他说,这事好办,谁也不要让谁,咱们这么办,与人为善,两全其美。王世同是民俗专家,自然也懂得怎样把看似复杂的事,化简从一,把千载难逢的机会变成一道亮丽的民俗风景线,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添上重彩。
李大成和处长两手握在一起,一齐对小王说,高,实在是高。
这时,后厨当当当响了三下,小王问,走菜吗?李大成做东,处长不好发话。此时的李大成,心里美滋滋的,想着明天的盛况,说了句,同走同走。他把明天的事搬到餐桌上来了。
小不点儿端上来三道菜,葱爆羊肉,锅塌羊脖,红烧羊尾。这三道菜,小王在北京见过,他不但是民俗专家,还是美食家。今天,张师傅的这三道菜,李大成吃惯了,没觉怎样。处长吃过全羊席,也吃不出什么别样。王世同可是感觉不一般。张师傅这三道菜,是鲁菜系。清军入关,把满族饮食带入京城,发现当时北京流传的是鲁菜,鲁菜很适合北方少数民族的口味,于是,满族菜与鲁菜相结合,创制出宫廷菜系。宫廷菜系的最大特点是,口味没鲁菜那么重,没有川菜那么辣,没有粤菜那么甜,而是咸中有甜,甜中带酸。虽说都是肉,张师傅的肉菜不腻不柴,羊尾本是肥油,不膻不滑,入口即化,这三道菜到嘴里,王世同不由得拍案叫绝。
张师傅从后厨走出,闻听王世同的高论,笑着说,今天这道鞭打绣球是咱太师爷给光绪做的补菜。咱是师傅手把手教的,才做出这些真正的宫中味道的菜来。说着,小不点儿端上一个小火锅,里面是乳白色的汤,正在翻滚,两个圆圆的,一条长长的,真像一条鞭子在抽打着绣球。
王世同站起,哇塞,绝了。
按照王世同的点子,李家与穆家连夜布置。穆捷配合。先是在村文化广场拉起一道横标,上面写的是“寻梦山庄民俗见证暨佳佳制衣股份有限公司开业庆典”,左侧立起一块牌,上面写着会序,时间。右侧立着的牌子上写着满族丧葬仪式简介。其中一大段介绍萨满的来历和怎样演做。穆家也没闲着,连夜又扎了一些现代纸活,包括轿车、电脑、手机、背投,还有一座别墅。
处长和李大成推算一下,穆老爷子六时起灵,八点半准时到文化广场祭祀,李家的贵宾到达参观,十点走完街,十点半下葬,十一时返回,参加开业庆典。正午十二时,剪彩放炮开业。
北京民俗研究所全程录相。
两事,携手同办。穆家的送葬丰富了李家的开业。李家的公司专门制作民俗丧葬用品,这些商品,无法开展销会,借此机会让来宾一饱眼福,实际成了新产品推介会。穆家,犹有神助,送葬又添了很多贵宾相送,扬雄眉,壮声威,而北京来的专家们,可以亲眼目睹满族的丧葬风俗,也许过些年,再也无法复制这样的场景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魅力,让两家化干戈为玉帛。
五 王画匠遭遇挑战
这个季节正是龙卷风多发时节。
处长叮咛家人,好生看好灵堂,不能有半点差错。说完,他也累了,回到屋里休息。忙活了两天,他真的有些疲倦,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虽然在北京客人的撮合下,两家达成了协议,丧事和庆典协办,但是并没有达成真正的共识。李大成的商家意识让处长担心,这些人以赚钱为目的,什么幺娥子都能起,这么大的送葬场面,如果来宾中有人感觉这是在宣传封建迷信,碰巧又得知这里有省里的一个处长坐镇,把落后的文化意识扣在自己的头上,那将危害自己的后半生。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族里人又不肯让步,明日出殡不可更改。又是当着北京客人的面答应下来的。他有些纠结,想着眼前的纷乱,不知不觉眯了过去。这时,一阵蒸汽火车样的鸣响由远而近,扑棱一下,他从炕上坐了起来,窗外有风沙刮起,院里的人吵吵嚷嚷,风来了,风来了,快把纸活按住。处长往外冲去。这时风比人先到。只见一股黑风从院子西侧翻墙而进,把院里摆放的纸活狠狠地抓了一把,又翻墙而去。只一秒钟,风走了,院子里乱成一团,到处是纸片、纸屑,三节彩幡拦腰折断,剩下的半截躺在地上吓得还在哆嗦。风灾带来的残相,让人心里焦急。离天亮还有六个小时,怎么把这残相改变过来?最要紧的莫过于那两个彩幡,没有它,出殡少了多少风光,不在死人身上,而在活人脸上。有人提出,把王画匠找来,重做。
王画匠进院一看,也傻了,那三节彩幡他整整用了半天的时间精心做成,剩下的半截,无法接上,只能重来,这工,这料,这时间,即或是高手,也是心有余而时不足。王画匠犯难地蹲在地上,摸着脑袋,一言不发。
王画匠,高人。祖传的手艺,五代画匠,据他家谱里记载,先人给袁世凯扎过纸活。他的老家在河南安阳。袁世凯死在北平,归葬安阳。汉族的讲究不少,魂归故里少不得全套纸活接灵。王画匠先人全家上阵,整整干了三天三夜,做成五十七件纸活,与袁世凯活了五十七岁相当。接灵那天,那叫一个阔,人们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场面,迤逦二里路,把古城安阳弄成鬼的世界。做纸活使王家成了安阳的首富。可是,人们的眼睛揉不进沙子,没多久,仗义之人找上门来,你家是什么人,胆子不小,敢与人民作对,与一个窃国大盗为朋,拿银子来。王家吓得连夜逃走,化妆出关,从此不再干画匠的活。瞒了近百多年的手艺,近来才显示出来。近几年,农村的丧葬越来越讲究,扎纸活之风,越刮越旺。办丧事扎纸活开销都是三四千元。王显看到机会来了,重操旧业,干起了画匠活。他的手艺高人一等,扎出的马身上的毛,吹口气,毛能动弹。扎出的车,车轮能在地上滚动。扎出的三节幡,东北人没见过。没出三年,发了,一座六间的房子盖起,还给孙子买了轿车。庄里的青壮年外出打工,他家一个没出去,就挣这份钱。农村的画匠,不办照,不上税,一捆秫秸,几刀纸,几包染料,几斤面,就是成本,剩下的全是利润。谁干谁发。可是,心不灵手不巧,别寻思。
穆老爷子归西后,他爷仨加一个孙媳妇,干了一天一夜,拿赏钱五千六百元,返给知宾三百,剩下的每人分到一千三百来块,24小时挣的钱让人眼红,相当于外企里的白领高管。村里人对这样的能人,高看一眼,穆家也是好话说尽,好烟好茶伺候,让王画匠用心制作。王画匠没辜负穆家的一片苦心,扎出的纸活就是不一般,北京来的客人连连称赞。说这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录相。可是,一场风,纸碎秫秸露,那副惨相甚为可叹。重做,王画匠明知又来一笔可观的收入,可又怕赶不出来。
这时,杨二舍来了。只半天的时间,杨二舍看上了佳佳制衣厂,决定不走了,就在这干,王荣荣乐不可支。李大成正找不到男性工人,可算抓住了一个,杨二舍还会点书法,厂里正缺这样的人。杨二舍刚进厂,想立点功。李大成要给穆家送点明日用的白花,一路发给观看的群众。几百朵纸花,穆家要制作也需要很多人手,于是,电话与处长沟通,杨二舍主动请缨,把纸花送过来。杨二舍进院一看这个惨相,人们还在与王画匠商讨,商讨变成请求,请求变成恳求,恳求变成哀求。杨二舍看明白了,把处长拉到一边悄悄地说,不用求他,现成的,一个小时就能扎出来。处长翻着白眼看他,你蒙我?这不是变戏法,魔术,这得真扎真干。杨二舍说,你给李老板打个电话,试试。处长说,他家做寿衣的,不扎纸活。杨二舍说,这里的人们大概都不知道,他们家可是全套的纸活都有。只是没在当地卖,李大成说过,兔子不吃窝边草,跟前儿的钱,咱不挣,给当地的画匠留口饭。李家的纸活,是组装式的,不用画匠,自家都会组装,像市场上卖的家具,组合起来,简单。在南方市场火得很。
处长的一个电话,李大成亲自把成箱的纸活送到,看一下说明书,家里人乐了。王画匠一看这阵式,傻眼了。打开箱子一看,不论颜色还是品相,都是一流的。按说明书一安一装,不一会儿,一个三节彩幡组装成了,往那一立,比先前的还要好看。王画匠蔫了,站起身子,冲处长一摆手,走人。
李大成一把拉住王画匠,说,大叔,你别走,跟着组装。如果你还想干这一行,你从我那进货,批发价,保你三分利,你是专卖,加盟也行。
王画匠这时才明白,时代真的前进了。
六 赵巫师派上用场
明天出殡,还有一项没有落实,出殡路上请萨满驱鬼祈福。
满族很重视送葬仪式。如果不把亡灵安全送到阴界,人们担心死者因对家人的牵挂而危害着亲人。萨满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主持送葬仪式,使死者顺利到达彼岸世界。所以满族的送葬仪式非常隆重。原先,满族有专职送葬的萨满,在诸多的萨满中,送葬的萨满法术最高,也最被人看得起。但这样的萨满可不多。当下,不请萨满的人家也不在少数。但是,穆家名声在外,又打出正蓝旗的名号,老爷子走向那个世界,没有萨满驱鬼,后人心里着实不安。
天已经三更了,劳累一天的家人,都悄悄地找个地儿眯一会儿,明天可是要靠体力的。屯里人也都各自回家安歇。处长刚一合眼,仿佛一个声音叫他,孩子,事没办妥,出殡一定请萨满驱鬼祈福……满族出殡的风俗小时他见过,那时有专职的萨满,现在这些人老的老,改行的改行,上哪去找正宗的萨满?看灵的那个人是家庭萨满,给屯里的孩子叫个魂,祛个邪,看个灵还可以,别的不会,不,他没资格。处长走到灵前,对着棺木说,玛珐,你叫我上哪找萨满去啊。说着不由得抽泣起来。他的抽泣声惊动了家人,不少妇人跟着哭泣。
王画匠走出院子没一会儿,又折了回来,他把做活用的一把剪子忘这儿了。那是一把光绪年间的剪子,至今锋利无比。剪子是画匠的魂。画匠丢剪,阴间走险,那是非常不吉利的,别的什么都能丢,唯有剪子不能丢。进院看到这情景,他打了个咳声说,这年头什么都捡起来了,唯独萨满教还不那么兴旺。萨满教的神职人员,面临断代的危险。现存的几个萨满也都转入地下,一有风吹草动,矛头就对准这些人,谁还愿传承。这话是说给村支书听的。屯里人都知道,村支书那是响当当的左派,最能跟潮。穆捷闻声过来,说,上面不开口,咱们也是不能自己拿主意,村里当过萨满的人,有,只是多年洗手不干了。画匠说,不是洗手不干,是村里不让干,创建文明村嘛!那年东头穆家死人想请他出山,不是半道让人给截回去了吗?处长问,谁?赵大鞭子。比老爷子小五岁,今年85岁。啊,老萨满。处长眼睛一亮,心想,只要有就成。他对穆捷说,有些事,过去我们认识有偏见,萨满教也是一种宗教,萨满是我们民族的智者。保存下来的萨满,那是国宝啊。穆捷听后,来了精神,国宝?和大熊猫一样?处长说,大熊猫是动物中的珍品,萨满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穆捷说,想不到赵六子还这么重要。
赵六子,人称赵大鞭子,人们都叫他老萨。不住屯里,住在西山的一个山洞里。赵六子年轻时是这里的专职萨满,是附近出了名的巫师。十二岁那年,他得了一场病,家里人请来郎中,看似无病,可是,郎中一走,他又双眼紧闭,不吃不喝。后来,有人出主意,是不是请个萨满看一看。他的阿爸跑了二十里路请来一个老萨满。老萨满一进院子,赵六子在炕上翻来覆去满炕打滚。老萨满进屋,拿出羊皮幔的鼓,哼哼唧唧地唱起请神曲,开始与赵六子对讲对唱。原来,是新近死去的族里的萨满相中了赵六子。这就是传说中的萨满回来找接班人,魂附在他身上,拿他当弟子。家人杀猪宰羊,布供上香,为赵六子开马绊。自从赵六子开了马绊后,病好了,可是精神有些异样,不爱在家里居住,常常一个人偷偷到山洞里一住几天。后来无师自通地学会一些驱鬼祈福的歌,也能为族里的亡人送殡。“文革”时他遭了殃,造反派说他是巫师,装神弄鬼,是封建迷信的余孽,拉出来批斗。封了山洞,砸了神鼓,给了他一杆大鞭子,让他去放牛。说来也奇,赵六子下山后精神好了许多,在生产队放牛,鞭子甩得那叫一绝,嘎嘎山响。一群牛让他放牧得服服帖帖。只是,单身一人,没人给他提亲,都说他是巫师,装神弄鬼,庄里的姑娘见着他就躲,谁敢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他父母是同一天殁的。他滴泪没掉,亲自为老人唱萨满送灵歌,埋了老人后,他又跑到山洞里去了。这时,生产队解体,村里的干部也无心去管那些个破事,任由他怎么着都成,近年,给他办了低保,他也不去拿,平时,常有人找他看个病,求个福,给他吃的。如今,八十多岁的人了,身体还算硬实。只是小半年了,屯里没人见他下过山。
顶着漆黑的夜色,处长和他的侄儿们,在穆捷的带领下,去山上请赵大鞭子。人们一边走一边议论,如果他不在山上,明天的事怕是办不成了。刚出庄子,迎面来了一个怪异的人,吓人一跳。只见这人摇摇晃晃地走路,身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处长和他的侄儿们有点怕,穆捷说,别怕,让我见识见识是什么东西。穆捷上前大声喝道,站住,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是人,你过来,是鬼你让开,是神,你升空。这套嗑是当地人走夜道壮胆念的咒语,多年没人用,穆捷此时来了灵感,把这个咒语念了出来,其实是吓出来的。只见前面那个怪物,咳嗽一声,说,神不神鬼不鬼人不人,我是老萨满啊。穆捷说,赵六子,你敢吓唬本书记?那人说,那是你胆小,心里有鬼。世上本无胆小之辈,都是自己吓自己,你说是不是?穆捷说,大黑的天,不在洞里呆着,干什么去?赵六子说,我是不请自来,省得你们走夜路费力费神。穆捷问,你怎么知道我们请你?赵六子说,不要刨根问底,世上有些事情是不需要弄得明明白白的。你们四位问一问心,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处长忙向前拱手,说,玛珐,下山超度亡人。赵六子说,此事好说,都是族里人。
不请自来的赵大鞭子,有那样的经历,够得上是专职的萨满,只是,这些年没人见过他怎样为亡人送灵,如果不像人们想象中的那样,岂不是自耍闹剧。屋里坐下后,人们才看清赵六子穿得确实有些异样。这人个子有一米八高,穿着长袍,藏不藏,蒙不蒙,是那种真丝红色披单,前后腰间挂着铜铃铛,一甩,响声不断。他手里拿着一个一丈长的皮鞭子,上粗下细,马皮拧成的,没有鞭杆,拴鞭杆处是一个套,刚好能用手握住,像杂技演员使用的鞭子。人们问他,萨满使用鼓,你怎么用鞭子?赵六子说,鼓请神,鞭驱鬼,各有各的用场。穆老尚当年当大队长时,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困难时期,庄里死了三十多人,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些死去的亡灵,在奈何桥上等了他五十年了,伸手要钱要粮,如果不把这些饿鬼驱散,他无法去见阎君。赵六子说得真事一样,不禁让人毛骨悚然。赵六子说,明日,我在前边驱鬼,后边还得有人唱送灵歌,光我一人不行,还得有人助唱。北京来的专家没在场,处长说,大师,你能不能把送灵的歌词说一说,我找人,再把曲调哼一哼。赵六子说,听好:
亡人之气,森森绿烛,亡人之路,家人送葬。丧者之面,淡淡安详,丧我怎依,族人送葬,魂魄之息,渺渺素影,去我不还,村人送葬。啊——天不解人怨,吾来送葬——
念完歌词,他便哼了起来,是那种和尚念经样的曲调,看过春晚的人,听过萨顶顶唱的那首歌《万物生》,如出一辙。
谁来唱呢?
众人把目光转向吴女士,这位唱过评剧的当红旦角,没想到在这还要露次脸。
七 陈铁匠重忆旧事
陈铁匠是下午回到寻梦山庄的,他出外旅游有半个月了,回家后才听说穆老尚过世的消息。吊唁后,回家把多年不用的打铁工具翻了出来。他要重操旧业,打铁。
陈铁匠不是当地人,他和穆老尚早年有个约定,老尚过世时,他要送五付马掌陪葬。
那年闹天灾,陈铁匠从山东章丘逃到这里。一家三口走着来的。那年月各地都在跑盲流,当地政府在铁路车站设置办公室,阻止人口外流,美其名曰“规劝盲流返籍办公室”。章丘人多地少,平时就有铁匠外流,遇到困难时期,陈卫德一家饿得实在无法,学着先人闯关东,可是,让办公室劝回三次了。这次夜里偷着出来就没敢坐火车,走着出山海关来到辽西寻梦山庄,再也无力继续往前走了。陈铁匠一家在村头大槐树下站住了,遇见了穆老尚,那时,穆老尚是寻梦山庄生产大队大队长,相当于现在的村长。寻梦山庄名字怪好听的,可是照样挨饿,村里跑出去二十多人了,地荒人瘦,庄里死气沉沉。看到个来要饭的,人们心里乱跳,闭门不见。穆老尚是大队长,他没走开,看到这一家三口,心里不好受,不用问就知道他们想啥。穆老尚不敢收留。三口人跪在地上说不出话来,看到这一切,穆老尚心里刀剜一样。收下吧,村里多三张嘴,别说眼下无粮,就是上级拨下那点麸子面,也不会有他们的份。不收下吧,正是五黄六月,青黄不接,出了村子,三口都得死,这是明摆着的事。孩子眯眼不睁,女人面黄肌瘦,男人,饿得抬不起腰来。穆老尚打着咳声把他们领到场房,扔给他们半筐萝卜。半筐萝卜救下三条人命,陈铁匠把穆老尚当成祖宗。穆老尚被叫到公社,社长瞪着眼睛骂他半个小时,说他无心无肺,往自己头上扣屎盆。穆老尚说,他是铁匠,章丘的,那地方出铁匠,留下他,庄里的驴马不用到外边钉掌了。
那年秋天,天公作美,长了好些野绿豆,比高粱米大不多少的豆粒,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白露一过,绿豆成熟,干角,陈铁匠三口人去道边、坟地、河岸去撸绿豆,回来用磨一磨,放锅里煮开,当粥喝。绿豆粥,有营养,还有解毒作用。真真的救了陈铁匠一家的命。地边上的撸没了,就到地里去撸。说来也巧,这天日头刚落,陈铁匠到西下洼地撸绿豆。那是片玉米地,长得不怎么好,棒子不大。陈铁匠刚到地当腰,听到有掰玉米的声音,陈铁匠知道是咋回事,不敢睁眼看。可是,那声音越来越近,到跟前了,不得不睁开眼睛,啊,是他,怎么会是他。那人小声说,家里三天没揭锅了。你看着办吧。说完背着麻袋走了。望着渐去渐远的身影,陈铁匠心想,他可是我的恩人呀,说什么也不能往外说。陈铁匠捂着心跳,也没撸绿豆,回家去了。妻子看他空手回来,问怎么回事,他一句话也没说。第二天妻子从外面回来说,庄里人说,大队干部贪,小队干部偷,社员缝个大挎兜,当官的也下地偷了。陈铁匠捂住她的嘴,不许你胡说,这话不兴从咱嘴里说出去。
庄里人都在议论穆老尚偷玉米,这话不久传到公社去了。社长找穆老尚谈话,警告他,小心点,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让你下台那是一声的事儿。穆老尚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救下的人会毁了自己。回到庄里,在村里的大喇叭里讲话,不指名不点姓地骂了陈铁匠。陈铁匠心里好委屈啊,委屈归委屈,又不能去分辩,揉一揉咽肚里去了,多年后,陈铁匠也没把话说明。法不责众,那年社员偷秋的事,写进了共和国的历史,当成是群众的首创,度过难关的一个办法。但是,穆老尚心里总是有那么点纠结。穆老尚还是穆老尚,大队长当得叮当响。第二年,给社员分了自留地,家家都能借助那块小小的土地生存下来,穆老尚胆子不小,分自留地时,偷偷地把量绳放长,各家都多出那么三两条垅。庄里的人,心里念佛。陈铁匠也有了起色,除了打铁给生产队的骡马驴钉掌外,还悄悄地打些生活用具拿到集市去卖。陈铁匠打的菜刀、菜勺、炉钩子、铁耙子,物美价廉,深受当地群众的欢迎。他家的日子也渐渐有了好转。正在大家过上温饱的日子心里得到些许的满足时,限制小生产的那股风刮了进来。穆老尚让公社书记扣得乱蹦,拿谁开刀?想来想去,他找到陈铁匠。说,你别搞小生产了,上面有话,再搞下去,你和我都没个好。陈铁匠本来就对穆老尚心里怵怵的,连连说,我听你的,你让我打铁我就打,你不让,我就洗手不干这行了。穆老尚听这话里有音,不是我不让你干,广播里天天讲,限制小生产,你不打生活用具,不发展资本主义,那就是咱庄的好典型。陈铁匠说,我不当这个典型,我也不打铁了,自古以来,打铁就没有出过资本家,小生产怎么发展,也出现不了资本主义。
两人越说越拧,陈铁匠把打铁用具收起,穆老尚说,你真的不干这行了?我说的是限制,不是取缔。陈铁匠说,无论是限制还是取缔,我不干总行了吧。穆老尚说,那庄里的马掌谁来钉?陈铁匠说,爱找谁找谁。穆老尚把话往回拉,笑着说,我还等你给我打五付马掌陪葬呢。原来,满族有陪葬风俗。人死去,都要用一些生活用品陪葬。坛坛罐罐,针头线脑,服装被褥……这些原来都是真品陪葬,后来被纸活代替。有头有脸的人死去,还是要用真的马鞍、马掌陪葬。做过大事的人,用马鞍,做过点小事的人,如村官、乡官,都用马掌,希望转世再显赫。穆老尚想死后用马掌陪伴,意在后代出人头地。陈铁匠说,大哥,我就是从今洗手不干铁匠这行,你有那一天,我也会重操旧业,打五付上好的马掌给你陪葬。
这些都是气话,可是,话说过后,俩人心照不宣。后来,一切都在改革开放的大势中融为一体。俩人都老了,老了老了还常拿当年的毒誓玩笑一通。穆老尚退下来后,对陈铁匠说,别忘了那五付马掌。陈铁匠说,那就看谁先走了。穆老尚说,怎么,你反悔了?陈铁匠说,我先走,走前,我也要给你打五付马掌。穆老尚说,说话不算数,到那边我也不让你过奈何桥。
穆老尚临终前,对跟前的人念叨,马掌,马掌。谁也不明白他说的是啥意思。直到陈铁匠吊唁之后,人们才明白,原来还有这一说。
到底是人老了,陈铁匠整整干了十个小时,打出五付马掌,二十五个串钉,他找来一个早年从山东带来的梨木匣子,装好这些东西,送到穆家,这时天已经放亮了。
八 钱木匠荣归故里
穆家老少三辈争吵起来了,起因是怎样哭七关。
送葬路上,有哭七关一说。处长多年在外,对此一说不感兴趣。白天,他就对长辈说了,咱们还是简化送葬仪式。都什么年代了,咱要是弄大发了,上面知道了,虽说不是啥大事,像咱们这样的大族,在脸面上不好看。族里几个长辈不同意他的意思,说,这是祖宗留下来的,穆老爷子生前干了五十几年的事,维护了一些人,也得罪了一些人,过七关晚辈一定得送一送。让他安全到达那个世界。如果穆老爷子起这个头不哭七关,往后,这满族的风俗也就渐渐没了。处长说,有这么重要吗?一个人的死,能改变整个民族风俗的走向?怕皇上也没这个能力。处长毕竟是在外的名分,在家,没人把处长当成官,办事还得按族长的意志。此事,说简单也简单,就是组织子女哭七场,按事先安排,走街时,分成七个单元,每单元有三四个人哭就成。可是,上了年纪的人,哭不成,年轻人,大都不会哭,更不会哭七关的词。虽然有人拿出哭诉的词,但是,记不住,不像流行歌曲,听一遍就能哼出来。
听到人们的争论,王世同当然同意办得越复杂越好,他是巴不得把所有的民俗都演练一下才好,于是鼓动家人,坚持哭七关。
哭七关是满汉都有的习俗。讲的是,人死了之后,从阳间走到阴间,一路上过七道关卡,每道关卡都要送礼送钱,这样才能让亡人顺利走过。这七关是,望乡关、饿鬼关、金鸡关、饿狗关、阎王关、衙差关、黄泉关。每道关有每道关的词,边哭边叙述,像玉堂春在大堂上唱的那个唱段。哭七关,有家人哭和请人哭两种,早年间,都是家人哭,后来发展了,请专职人员哭,带有表演性质。寻梦山庄就出了个专职哭七关的人。那人叫钱广。只是,这人现在不在庄里,三年前就走了,在外面挣大钱去了,听说加盟省城一个二人转剧团,他就一手活,哭七关,挣了不少钱。一年前,把爸妈接到省城去了。
人们正在犯难时,村支书穆捷说,听说钱广回来了。他是跟李大成请的剧团来的,来为佳佳公司开业商演。那能不能把他请来?穆捷说,听说,这小子这几年发了,当了剧团二把手,一般情况下不出场,只在后台监督,白天,我见过他一面,可不是当年的钱广了,神气十足。也是,当年,他在村里哭七关,让我治得老狠了。他是被我撵出庄的,文明村是不许这些东西反复的。眼下用着他了,怎么和他说呢?
钱广十七八岁时,是庄里当红的木匠,专做棺材。他做出的棺材,远近叫绝。满族的棺材盖是起脊的,他做的,像起脊的房子一样,他会描金涂银,棺材帮上画彩绘,活灵活现。那几年挣了一笔钱。人们都叫他钱木匠。后来,木匠这行走下坡路,渐渐地,人们把他给忘了。钱广天生一副好嗓子,平时就好唱唱咧咧,学啥像啥。穆老尚看他整天无所事事,劝他说,你不如去唱二人转,你没听说,北边那几个唱二人转的都发了,什么都能唱,你那哭七关,也是绝活,都能上舞台了。钱广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在邻村唱了两回,还真得到了认可,一夜挣了一百块钱。这事让穆捷知道了,把他找到村里狠狠地训了一顿,骂他说,你爹妈活得好好的,你去哭丧,比死了亲人还像,不怕给你爹妈折寿?什么钱不能挣,非得挣这个损寿钱?钱广无话可辩,一气之下,离村而去。
到了省城,他自报家门找到二人转班主,只唱了哭七关一段,便被收进班当演员。也是他走红运,进团后,进步非常快,不但能唱二人转,能出班到外面哭七关,还会演小品,上了省城的春晚,名声大噪。听说,还有一个国内第五代导演请他出演一部轻喜剧,不知什么时候开机。这次李大成请他们团商演,为佳佳开业助兴,团里让他带队,来到家乡故里,一来熟人熟道,二来也是让家乡人看看,钱广出息了。
他不知道穆老尚走了,团里的房车进村后,他才得知穆老爷子过世的消息,按族谱,他与穆姓沾亲,但是,他有些茫然。
他们是在黎明时到达寻梦山庄的。演出安排在晚上七时。演员到达后,李大成把他们安排到厂会客厅休息。李大成把钱广请到办公室,把穆家出殡时请他们哭七关一事与他商量。钱广说,我们这个团现在正规了,外活不接,特别是这种民俗的唱法(他们把哭也叫成唱),我们不唱了。李大成说,都是家乡人,事赶在一起,明天还有领导看民俗表演,你就给哥捧这个场。钱广听糊涂了,是穆家的事,还是李家的事?李大成说,是一家的事。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向钱广说了,钱广听后,沉吟一会儿,说,那好吧,我叫两个演员表演吧。李大成说,不,就你亲自出马,这是我的意思,也是穆家的意思,出场费你放心,按你一集电视剧的标准,由我付给。钱广说,我可是有两年没唱了,怕是……李大成说,你是张嘴就来,还怕忘词?再说了,你那词现编都成,别说哭七关,哭十七关你都张嘴就来。钱广说,这里有北京的专家,不可乱来,这样吧,我把词写出来,拿给他们看一看,曲谱就按孟姜女哭长城的曲调。
半个小时后,钱广交给李大成的词是:
一呀一炷香,香烟升九天。大门挂岁钱,二门挂白幡。老人归天去,儿女跪路边,给老人唱唱送七关:
第一关是望乡关,阿玛回头望家园,儿女路边双双跪,爷走大路莫迟延。
第二关是饿鬼关,二鬼挡道把路拦,以往之事莫记恨,送上几包赔罪钱。
第三关是金鸡关,金鸡舞爪路中间,撒把五谷把鸡哄,亡人把你记心间。
第四关是饿狗关,饿狗流浪无人管,阿玛拿出打狗棍,赶走饿狗走得欢。
第五关是阎王关,阎王不是无情帝,五盆鲜花献上前,顺顺当当过了关。
第六关是衙差关,扯块白布搭在肩,宁舍金钱不舍布,做件衣衫让他穿。
第七关是黄泉关,金童前面引路走,玉女伴爷在身边,骑马坐轿到西天。
送阿玛一路过七关,儿女放心在阳间,从此阴阳两相隔,若想会面梦中见。
处长看完送来的词,传给吴女士,吴女士传给别的人。最后,送给北京客人把关。民间俗语,带有明显的二人转风味,也只好这么办了。
处长对李大成说,哭七关的钱,我们出。李大成说,别提钱,老爷子就这一次,我也没出什么力,这账我算。
万事俱备,只待时间。
九 孙瓦匠改行离乡
从墓地回来,孙瓦匠决定离乡,必须在穆老尚下葬一百天之内。
妻女对他的反常举动不理解。
这是孙瓦匠在本村掘开的第一百个墓坑。
孙瓦匠是这个村的世代掘墓人,是从他爷那继承下来的。他爹死的早,在他三岁时就过世了。从他记事起,就看到村里死了人,都找他爷爷去挖坟坑,当地人管他爷叫瓦匠,不是那种盖楼垒墙的瓦匠,是专门给死人造屋的瓦匠。后来,他长大了,爷爷去干瓦匠活,他跟着去,在墓地能吃到蛋糕、果子,大人喝酒,他喝饮料。到他能拿镐刨坑时,他也成了掘墓人。庄里死了人,原先是土葬,后改成火葬。当地风俗,火化后,还是把骨灰装进棺材里再土葬。墓坑是少不了的。而挖墓坑不是谁都能干的,掘墓的头头,叫瓦匠。这个人会看墓地走向。选址、开穴、修整墓壁,有一定的程序和仪式。孙瓦匠的爷爷把这一切传授给了他。爷爷死后,他成了庄里唯一懂掘墓的人。庄里人都叫他半拉风水先生,他只会看阴宅,不会看阳宅,只能算半拉。满族人对阴宅重视程度大于阳宅。人们认为,阴宅能主宰后三代,古来有句话说,祖坟冒青烟,后代一定是考取状元了。阴宅分龙宅、虎宅、鱼宅、水宅、凶宅、血宅、气宅等等之说。好宅出好后,孬宅坏后人。民间的俗语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当下,信的人多,不信的人越来越少,这就成全了孙瓦匠这些人了。看一个宅,千八块是他,几百也是他,没定价,不上税。孙瓦匠也是得了这个行当的济。
穆老尚咽气当天,穆家就找孙瓦匠看坟地。穆家是个大家族,原先的墓地,占地二十多亩,在向阳的山坡上。庄里姓穆的都往那里埋。前年修高铁,从坟地经过,大片的坟地毁了,各家起各家的坟,另选坟地。另选就没那么集中了。只能是各干各的,往自家地里埋。穆老尚家没选,皆因穆老尚健在。穆奶奶过世较早,但她是外姓人,不能先进穆家的墓地,只能等穆老尚过世时,再把她带进穆家墓地。高铁占地动迁时,穆奶奶的骨灰起出后,埋在自家地头。这次请孙瓦匠择阴宅之地,孙瓦匠没有理由推托。家人陪他到自家的地里,他先是看走向,是个向阳之地,又挖个二尺深的坑,土又覆上。第二天去看覆上去的土塌下没有。如果塌下,是饿地,此地不可当阴宅。如果土没塌而上胀,是为饱地,阳宅阴宅都可用。穆老尚的墓地选在山环水抱之地,山虽不高,但是三面突起,南面出口,不远处,一条小河从山后流向山南而去,山主贵,水主财,主贵必有官人、达人出现,主财,穆家的后人财源旺盛。穆家人让孙瓦匠说得心情愉悦,当即赏他五百元钱。
开穴,都在早上进行,不能前一天开穴,只能在下葬前五六个小时墓穴成形。开穴,家人不能在场,一切由孙瓦匠主持。家里给拿吃的喝的,一应俱全。掘墓人不能回到丧家用饭,只能在墓地吃些点心,赏钱包在包里交瓦匠分发。
孙瓦匠和三个庄里小伙儿,半夜就到了墓地,这里土质较硬,用时多一些。孙瓦匠先是划墓穴走向,不能正南正北,而是东北西南走向。下葬时,头在东,脚在西。三个小伙很快挖下五尺多深,孙瓦匠让他们上来休息,吃点东西,他一个人下到穴坑里清理泥土,修整四壁。往下清理时,突然一个东西碰到他的锹上,他蹲下用手一扒,是一对黄蛤蟆。孙瓦匠心里一惊,脱下布衫把蛤蟆包起来。开穴挖出蛤蟆那就是把墓穴的风水破坏了。阴宅讲究,双蛙抱穴,千年超越。双蛙住墓,儿孙千户。如今让他们给破坏掉了,怎么向主人交代?孙瓦匠过去听说过,那年张家起坟时出现过双蛙,本来张家日子过得很好,起坟时把双蛙起出扔掉,从此,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孙瓦匠不敢张扬,只是小心地把布衫扔到坑外。那三个人以为他干出汗了,也没有注意,孙瓦匠在坑里干了七八分钟上来了,让他们三人再下去清理一下。孙瓦匠走到墓地外面一条小沟边,把蛤蟆抖了下去。没事人似的回来喝了两口酒。他的心里很是纠结。
这时他想起多年前,他有病,一个算命先生算过,那人说,你干这一行,积寿又损寿。六十寿,百个穴,走到天涯快回头。遇双蛙,快快走,百日不走,祸临头。三十年前算命先生说的话今日应验了,这就是天命啊。穆老尚的死,带给小庄的不仅仅是一家的震撼,也给众多的人带来新的走向。
墓穴挖好了,他们四人坐在地上,一边吃着点心喝着酒,一边闲聊。墓坑挖好后,要留人看守,不能无人,怕的是野物来冲了新宅。这和阳宅一样,建房时,一定有人日夜看守,直到主人搬进来。孙瓦匠被两只黄蛤蟆弄出一个新的想法。在同来的三人中,他看中了穆贵昌这个小伙儿。他为人老实,说话办事从不拐弯。庄里同龄人都到城里打工挣大钱去了,他还是本分地在家种那五亩地。庄里谁家地里的活干不过来,找他帮忙,从不推托。家里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也没有怨言。掘墓这活,本庄的年轻人大都不愿干,每次都是孙瓦匠找到他,他二话不说,跟着就来。孙瓦匠早就有意把这活传给他,只是这些年,孙瓦匠每年收入也在五六千元以上,有点舍不得。现如今,他又是六十开外的人了,又遇到双蛙现世,破了穆家的阴宅风水,他不得不洗手走人了,这是天意。于是他对穆贵昌说,小子,你说掘墓这活庄里人越来越不愿干了,以后庄里死了人,怕是找不到掘墓的了,得到外村雇去,听说掘一个穴要千元左右。穆贵昌说,怕啥,没人干,找我,我一个人也能挖开。孙瓦匠说,我老了,这活以后交给你干吧。穆贵昌说,不老,才六十岁,正当年。孙瓦匠说,一是人老了,二是我也想到外面打工。穆贵昌说,你一走,没人当掘墓人的头,有些事弄不懂,主人家不容。孙瓦匠小声说,你要想学,我教你,二十分钟出徒。那两个都是无心这一行,也不细听,只顾吃东西。穆贵昌别看平时憨厚,这时机灵劲来了,当即给孙瓦匠跪下。按庄里的辈分,应叫孙瓦匠为爷爷,他说,爷爷,我愿做你的徒弟。孙瓦匠接受了穆贵昌三叩首,说,师傅我也没什么东西送给你,这罗盘交给你,这可是老物件,我爷爷传给我的,清道光年间苏州造办处制作的东西。有了它,你就能看阴宅。借着掘墓时的气灯,孙瓦匠教他怎样看罗盘。孙瓦匠说,上面的字那么多,其实你只须看指针的指向,北与南是方位。墓穴的走向永远都是东北西南走向。再就是挖穴看土。说到最后,小声说,其实,当阴间瓦匠好当,就你一个说了算,你说怎样就怎样,丧家从不会向掘墓人问疑。
孙瓦匠还是留了一手,他没把穴出蛤蟆一事向他交代。
孙瓦匠把看守墓穴的事交给穆贵昌,和另外两人离开墓地,向三个方向走去。
孙瓦匠看了一眼寻梦山庄,穆家大院人员开始集中。李大成的厂子里,员工也开始演练。
孙瓦匠悄悄地向庄外走去。
十 周裁缝庄外练摊
天刚麻麻亮,穆家大院已经是人满为患了。知客的嗓子都喊哑了,人们才各就各位。赵萨满三声鞭响,随着鼓乐齐奏,抬杠的人一声呐喊,棺材从地面上抬起。走在最前头的是赵大鞭子,穿着萨满神服,腰间铃铛随着他的晃动,叮当三响。他每走五步就要甩响鞭子,鼓乐紧跟其后,穆老尚的二儿子前头打灵幡,后面是一趟纸活,摆了一里地长。纸活后面就是棺材。棺材用一个灵幔罩着,一条龙杠从灵幔中间穿过,杠前是木雕的龙头,后面是龙尾,三十二个杠头,三十二个人抬,周围还有换班的三十二人。后面是家人,一路撒纸钱 ,一路给路边的人分发纸花。棺材后面还有鼓乐吹奏。钱广扶着棺材走,出了穆家大门口,往西走出三十多米,就是外甥家,门前供饭,钱广哭第一关。鼓乐停奏,钱广身着孝服,跪在路中间,表演他的拿手绝活。
几乎全庄的人都走出家门观看这场不同寻常的送葬仪式。
只有一人没出家门,他正在屋里办一件大事。这个人就是周裁缝。
早年间,周裁缝是庄里出了名的裁缝高手,他做出的旗袍参加过全国少数民族服装展,并获奖。但后来,随着流水线进入农村,南方的服装北侵,他的手艺搁浅。偶尔庄里妇女应急出门,找他做一件,还是改来改去。于是,他不做服装,改收藏。但是,多年形成的叫法,人们还叫他周裁缝。他早年高中毕业,在庄里算是文化人,接受新事物比别人快,庄里第一个买电脑的就是他,第一个上网的也是他,第一个网购网卖的还是他。他这几年收购一些坛坛罐罐,有真有假,挣了些钱,也赔了些钱,最大的收获是与南方一个大藏家挂了钩。大多数是他提供线索,他只挣中介费,一年也在三四万之间。穆老尚的葬礼让村里人吹得神乎其神,有人先在网上捅了出去。大藏家发来微信,让他提供详细资料。他把穆老尚的满族葬礼的全部安排发过去后,对方建议他办一件大事,收购葬礼中的全部用品,出价一百万,中介费按百分之五提。
周裁缝正在屋里写标语,显示自己的文化,招揽卖主。摊前写的标语是:我来。我见。我征服。这是凯撒大帝的语录。
周裁缝按照大藏家的旨意,现场收购。他在庄外摆了个摊,正是送葬人回来的必经之地。拉起一条横幅,上字:“高价收购丧葬用品”。
参加开业的贵宾如时赶到,现场观看满族的丧葬仪式,还是头一次,大开眼界。葬礼出彩的部分是萨满在文化广场的表演和钱广的哭七关。
更叫绝的是周裁缝的现场收购。
一场普通满族人的葬礼,让寻梦山庄家家都动了起来。
一年后,香港佳士得拍卖行在网上先行开出一份拍品单:满族民间葬礼用品:孝服30套,包头(女士用)50个,孝带(男士用)60条,灵幡两个,灵帐两个,挽帐20个,孝盆(修复过)一个,停尸拍一个,家庭萨满服一套,神职萨满服一套(带神鞋一双,神帽一顶),萨满用神鞭一条,神鼓一面,哭七关服装一套,歌词一张,手巾一条,送灵用龙杠一条(带十六条杠棒),棺罩一个,八人制鼓乐全套乐器(包括大鼓一个,小鼓一个,大唢呐两个,中唢呐两个,小唢呐两个,卡碗一个,铜锣一面,铜钹一付,铜罄一个,长号一个)。
外有满族老用品:雕花马鞍一付,马龙头一付,马镫一付,马缰绳一条。建国初的英模奖品粪箕子一个。
英国的一个大佬以五百万元的天价拍得。
葬礼与开业双赢。
李大成的佳佳制衣股份有限公司,火了。半年后,公司改成集团。
寻梦山庄因穆老尚的去世而走向兴旺。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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