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北京,长在北京。除大学毕业后曾在外地工作过十年外,算来在北京已经生活了五十多年了。北京是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古城,随便哪个不起眼的院落,说起来都可能有久远的身世。就拿我家原来的住所来说,一座并不规整的两进四合院,带个小跨院,有西厢,没东厢。有一年山墙倒塌,发现这面墙全是碎砖头垒起来的。就是这样一个寒酸的院落,生活了我一家四代人,我老爸就出生在这里。要算年头,至少也有七八十年的历史了。
随着城市的拆迁改建,一座座摩天大厦拔地而起,一条条古老的胡同从城市地图上消失。我家祖居所在的现明城墙遗址公园以南的一大片胡同变成了“国瑞城”、“富贵园”、“枣园”等小区,走在小区的街道上,再也找不到儿时与小伙伴捉迷藏时搂抱过的电线杆,再也找不到夏天乘凉的大门道,再也听不到“冰糖葫芦”的吆喝声,一时间心头爽然若失,仿佛自己的童年和青少年也与老屋一起拆掉了。每逢此时便不禁想起英国建筑专家白瑞德先生的一句话:“若城无老屋,则如人无先祖。”
近年来,保护城市古建筑文化的呼声渐高,也有了一些恢复重建的“古建筑群”。开始,私下里总是对这些举措抱有很多朦胧而美好的憧憬,以为恢复后的建筑不仅可以印证依旧存留的昔日记忆,也许还会唤醒已经淡忘了的印象。虽然那不过是一种情绪,一种氛围,但那毕竟也是一种怀恋,一种温暖,一种无法复制的人生体验。然而结果常常是失望。那些盛装登场的“古建筑群”往往是光鲜亮丽,抹拭掉了所有历史的痕迹,连一粒灰尘也不剩下。不仅不能唤醒沉睡的记忆,就连残存的记忆也被它们粗暴无情地篡改了。
有了这样的心理基础,踏上广西北海老街的青石板路之前,并不敢抱有太高的期望,生怕再一次遭遇光鲜亮丽,生怕再一次遭受心理打击。然而这一次我惊叹了,这是名副其实的老街。它幽长深远,气派典雅。历史的沧桑就镌刻在墙面斑驳的苔藓中,镌刻在砖缝孳生的蕨草上。
据史料说,北海老街最初形成于海边简易交易场所:“斯时生意,不过渔船伙食”。其建筑是土垒成墙,竹片为瓦。清人梁鸿勋在《北海杂录?原始》中这样描写:“类多版筑而居,编竹为瓦”。“然竹瓦难为持久计,年须一易,故北海谚云:‘人穷住竹瓦,竹瓦住穷人”。清道光元年(1821年)开始有外来移民自西向东修建商铺,1927年道路扩建,自西往东的大西街、升平街、东泰街、东华街、接龙桥的街道统一改为“珠海路”,这也就是今天所说的老街的主要部分。这里曾是北海最繁华的商业街区,老街中段的店铺主要经营绸缎,东段的店铺主要经营海产干货,接近外沙港口的西段店铺主要经营渔具用品。
走在老街的街道上,我惬意地观赏着,两旁是中西合璧的建筑,弧形窗,斗拱门,罗马柱,典型的西式建筑元素;而在花墙头下却留出了中式建筑特有的镶嵌匾额的地方,长方形的墙体上饰以中国传统的梅花浮雕。尽管对于骑楼的起源还有不同的看法,但老街上的这些建筑却明显地属于中西合璧。不经意间一扭头,又惊奇地发现了墙壁上的一幅壁画,画面上一只梅花鹿正回头凝望枝头的小雀。同行的当地人告诉我们,在北海粤语中,雀与爵同音,鹿为禄的谐音。寓意爵禄双全。看来中国人的“官本位”心理根深蒂固,做生意的人也还忘不了爵禄。
走在老街的街道上,我仔细地辨认着,这一间是“广茂商行”,据说这里的楼下曾经有日本人开过的医馆,电视剧《新上海滩》也曾经选取这里作为拍摄外景地。那一间是“丸一药房”,曾因药房老板日本间谍中野顺三被刺杀引发了“九?三事件”。还有“大信金铺”、“广连升酒坊”、“马记染料铺”,因为年深日久这些招牌字迹的边缘已经有些模糊斑驳,让人猜想不出它们到底是一百年前还是八十年前写下的,倒是那条写在一家商铺拱门上方的标语“一颗红心永向党”,让人一下子想起了三十三年前的“文化大革命”。
我最喜欢的是接龙桥双水井,喜欢那个花木葱茏的小院,喜欢那条长着苍苔的水槽,更喜欢那眼六角形的水井。尽管如今它们的作用已失,但那一泓清泉似乎还在汩汩流淌着,一下子就流进了人的心田,让人感到湿润润、清爽爽的。
时光无敌,它创造着历史,也摧毁着历史。走在老街上,一方面在斑驳的墙面、裸露的砖木上感受着历史的积淀,另一方面也感受着现实的危机。“危房勿近”的警示时有所见,苍凉、寂寥的清代木结构楼房旁,一座外立面满饰马赛克的三四层现代建筑兀然而立。老建筑年久失修,生活设施简陋,不修缮既不能满足现实的生活需要,也不能维系历史的延续。关键在于怎样修,修成什么样?是修旧如新,还是修旧如旧?修旧如新易,修旧如旧难。所以北京才会修出了一条光鲜亮丽的前门大街,西安才会修出了一个光鲜亮丽的法门寺。
幸好北海老街还没有这样的“大手笔”,它只是在部分修复,除了路面的青石板、条石、青砖略嫌崭新外,老街入口闸门保留着同治元年的升平街石碑,修复部分的建筑去掉了瓷面砖、铝合金窗、外挂空调机,恢复了灰饰、灰塑、木门窗,有些老铺号“德盛金铺钟表部”、“修整钟表”、“梁义昌秤店”等再现骑楼两侧方柱上。路两旁仿造汽灯,根据老商铺银牌改装的指标牌,也都还差强人意。
令人欣喜的是那几间新建的店铺,比如老道咖啡,比如红酒窖。由于时间有限,我没来得及走进这几间店铺。听说老道咖啡店内中式装修,西式装饰,在一个角落里还摆放着一张用装修时拆下的破损旧楼板做成的方木桌,极有味道。不过,仅看它门外以白墙为衬底的别致的铁艺装饰,骑楼下朴拙的木桌藤椅,店主的匠心就可见一斑了。
其实,时光流逝,世界总是处在新旧交替的过程之中,历史总是在留住与留不住之间徘徊。那些承载着情感、生命、文化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能留下来的只是星星点点。我们只是需要学会把握、欣赏新与旧交织的那种美,在日新月异的现代生活中为我们的心灵营造一种温馨,保留一方栖息地。华绮渐逐流光逝,寂巷含情待君来。老街的魅力就在于老,改造一句别人的话来说明北海老街在我心中的地位:北海的传奇在银滩,在外沙;是负氧离子的空气,亦是驰名中外的南珠。不过,北海的传奇与精神最终还是隐藏在那条传统与开放并存的老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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