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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吧,妈妈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6566
许连顺(朝鲜族) 金莲兰(朝鲜族) 译

  许连顺,笔名清溪,朝鲜族,吉林延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编剧。著有长篇小说《无根花》等3部,中短篇小说集《多情的女人》、《诱惑》等6部,散文集《在练歌厅哭泣的男子》等。《无根花》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一

  怎么会呢?妈妈她,竟然离家出走。问题是谁也不知道妈妈是怎样离开的。早晨醒来后进去一看,妈妈的房间竟然是空的。

  二

  哦,那里站着个老太太,你这样漠然地看待妈妈已经好久了。身为女儿为妈妈羞愧是可以理解的吗?你悄悄地为妈妈感到羞愧也已经好久了。真不该听算卦的胡说,说什么孩子身体不好,是姥姥给妨的,老人活得实在太长久了一些。你冰雪聪明一个人,如何不知道这种没影的话原本就不可信,也万万信不得呢。你真想当作没听见,无奈已经听到了,也就无法当作没有发生。任你怎么想甩开,也像沾在衣服上干掉的饭粒揭也揭不掉,这既是恐惧更是一种痛苦。因为妈妈太健康闹得孩子病殃殃的,那反过来说就是想要孩子健康,妈妈就要得病。虽然非常对不住妈妈,但妈妈的健旺对你只能是羞愧。

  那阵子,哥哥两口子有幸取得了无缘故签证①赴韩国打工,便把妈妈托付给了你。妈妈年届耄耋,就是立马过去也得叫老喜丧,可她老人家坚信任何一种死亡都不能叫做喜丧,是个对生命无比执著的人。这把年纪,刚刚吃完一碗饭,还能当零嘴轻巧地吃下一穗硬邦邦的烤玉米,一点事也没有。从小用筷子数饭粒的孩子,看见姥姥的好饭量,只有艳羡的份儿。担心姥姥过量了,女儿有时还要乖巧地给老太太端上消化药和水呢。吃什么消化药?吃石头都能消化呢,不信你看看——妈妈毫不犹豫地伸手拈起一块萝卜泡菜,塞进嘴里嘎巴嘎巴嚼个山响。

  “哎哟妈呀,用手抓泡菜怎么行?”

  你的脸扭曲了,就像嚼到毛毛虫,一惊一乍地说。

  “进我的嘴又不是你的嘴,用你管?”

  一句话能把你噎死。对妈妈而言,自己走过漫长岁月的经验就是法律,就是原则。

  虽说父母的健康是儿女的福气,可你实在无法赞同这一说法。姥姥过于旺盛的食欲,让纤弱的女儿闻风丧胆。女儿从小不愿意吃饭。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眼看就要考大学了,身长只有初中生那么高。同样因为摄食不良的缘故,孩子患着严重的贫血,动不动就会头晕目眩。女儿是这样描述晕眩发作的瞬间的:就像被长长的黑暗所禁锢,浑身凉飕飕的,是一种非常瘆人的感觉。吃多了吃饱了或多吃点这种话,在你家几乎成了禁忌。生怕这种话刺激吃不下饭的孩子,你总是揪着半条心。你唯一能摆弄孩子的事情,就是孩子不吃饭的时候跟着不吃饭。

  三

  马上就是画展了,你为了完成参展的作品忙得脚打后脑勺。虽说是准备已久的作品,但随着参展日期的临近,心理负担越来越重,越来越紧张,怎么也无法聚精会神画画。

  这部作品的画题是一首古诗吟咏的“老松”:

  樵夫贱如蓬

  山翁惜如桂

  待得昂青霄

  风霜几凌厉

  你的苦恼是无法体现画幅的深度和沧桑,无法摆脱像轻飘飘卖弄技巧的心情。那扎根地下数千年的根须,不是画出来的,而是通过树干树枝展示给人的,可以你现在的眼目根本无法感受到根须。越是想观察得深一些,目光越是游移,越是浮浅,只有平添焦躁。无奈,你除了一日三餐,几乎整天泡在工作间里。

  你有时称画画是职业,有时却说是你的趣味生活。先不论哪种说法更符合实际,实际上对你而言画画就是人生的全部。你更是虔诚地认为画中描绘的人生即为你自己的生活。躲避那艰难劳累而窝窝囊囊的日常,你索性躲进画里打发时光。画是你的避风港,更是你赖以生存的家。你之所以能够用温情脉脉、充满思念之情的目光望着这困窘而不可忍受的现实的丑陋,就是因为你的身旁有个她 —— 你的画。可惜,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你的心。自个儿病成这样,妈妈还有心思画画,女儿心里积淀着埋怨。丈夫骂她是全然不管家人,只顾沉迷于画画的神经病,见咒骂不奏效,索性来个乾坤大挪移,自己弃家而去。本来就够烦的了,如今妈妈还要添乱,说画画能当饭还是能当钱,不分早晚啧啧称叹,唾沫星子乱飞。

  自打妈妈来到你家,你人坐在画幅前,根根神经却都系在妈妈身上。当初还以为多放一副碗筷就成,生活很快教训了你,让你明白自己是多么幼稚。要不是一一跟在后面盯着,什么都要搅得一塌糊涂。就说方便吧,回回都要把卫生间的门四敞八开,咕噜噜哗啦啦尽情演奏大肠奏鸣曲,更要命的是每每忘了冲水,闹得屋里气味熏天。让她别这样别那样,磨破了嘴皮,妈也只当耳旁风。闹不清楚是打定主意不听呢,还是听了也记不住。无奈,看见妈妈走进卫生间,你就要跟进去说一声,妈妈别忘了冲水,可是妈妈回一句要冲你冲,便若无其事地走出来。

  才画了不几笔,你就撂下了笔。工作间外面传来的嘎巴嘎巴的动静很是刺耳。开头还以为响几下就会完了,没想到越往下声音越大,频率越高。那噪音是那样的执拗而富有挑衅性。当你推开工作间的门时,撞见的是一幅作业图。妈妈像是怀有深仇大恨的人,狠狠呆呆地用脚踹空矿泉水瓶子。客厅地板上躺着好几个踩扁的塑料瓶,一个个活像满身皱褶的蚕蛹俯伏在那里。

  “你这是怎么啦?!”

  你的嗓门粗哑,透着神经质。

  “怎么啦,想卖钱呗!我为了卖这个,打过来那天一个不扔攒起来的。”

  “哎呀,那能有几个钱嘛。”

  “一个矿泉水瓶二分,这都小五十个了,二五得十,有一块钱了不是?”

  “妈,求求你别这样好不好?你那个动静快把我逼疯了!”

  “动静?这能有多大动静?你丫头就是神经过敏!”

  妈妈把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矿泉水瓶一个个装进塑料袋里。你直到看见妈妈回自己的房间,才放心回到工作间。矿泉水瓶破碎的声音兀自响在你耳畔,久久不肯散去。刚想安静下来,这次传来的是妈妈用力搓双脚的声音。你仿佛看见白白的皮屑飞飞扬扬掉下来。妈妈说是长寿秘诀,时不时地伸出双脚大搓特搓。求你了,让我别听见那动静,每逢这时你都要闭着眼睛祷告着。

  怎么这么憋屈?

  突然,你憋闷得简直透不过气来。女儿连个病名都没有,却无精打采像霜打的茄子,妈妈则活力勃发,动不动闯祸添乱,画展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你心里憋闷得把所有窗户都打开,没想到吹进来的是黏糊糊的热风,只能诱发厌恶。想要闭目养养神,没想到竟然睡了过去,是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惊醒了你。原来是公寓保安打来的。

  “您那是302吧?”

  “是啊,您有事吗?”

  “您母亲在这儿,您还是把她领走吧。”

  “哎呀,我妈怎么在那里呢?”

  “您问我,我问谁去?”

  好像被人冷嘲热讽,你的脸腾地红了。保安的话,真像是嘲笑自己。虽说是因为工作,但这些年你对妈妈够无心,要知道心里头可不是那么轻松的。其实,妈妈一直是你心中沉重的负担。在乡下的时候,妈妈一天到晚总泡在外面。听说从早到晚坐在道口上,拉住来来往往的人喋喋不休地啰嗦个不停,闹得人们干脆绕道避开她。说她你怎么那样,妈就反问我怎么啦,回头就出去拉住过往行人翻来覆去说车轱辘话,让人们“谈虎色变”。你生怕她来到公寓重操旧业,狠狠地打了预防针。妈妈过来的第一天,你就千叮咛万嘱咐,城市不比乡下,一个人上街会迷路,会被车撞着,要是跟不认识的人搭讪,还会被诱拐,一句话妈妈万万不可一个人出去。每逢说这些,妈妈总答应知道了知道了,可嘴角却泛上狡黠的怪笑。是一点不当回事的鲁莽、压根不相信的麻木,还有嘲笑和固执按比例配兑着的,让人讨厌和别扭的那种坏笑。

  妈妈蜷着腰,岌岌可危地坐在门房的小板凳上。保安以尴尬和为难的神色,沉默地站在一旁。

  “你来了?”

  妈妈像是喜出望外,竟然飘飘然站了起来。

  “妈你怎么来的?”

  “我要去一个地方,可一出来谁知道哪儿是哪儿啊。于是就进门房打听了呗。”

  “妈,你哪有地方可去呀?”

  你竭力说得平静,但像用牙缝狠狠嚼碎般的口气,还是表露了内心的不屑和恼怒。妈妈佝偻的腰突然撅向后面,不算昏花的老眼久久地逼视着你。虽然下肢有些羸弱,竭力后仰的上身兀自发散着顽强的拒绝和固执,让你不寒而栗。那个目光入木三分,像是要把你钉死。

  “人家有地方要去,才说去嘛!”

  “那到底是哪里嘛?”

  “不用你知道!”

  看来,一个人与年岁俱长的就是固执和蛮力。妈妈把深埋着的头高高昂起,仰起下巴冲着你,任谁都不要指望说动她的固执。隔着玻璃窗,门房的大叔紧着打量这头。不行了,得先把妈妈哄进屋再说,于是你亲切地揽住妈妈的后背,抚慰般地说:

  “哎呀我的妈呀,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等我画完画,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妈妈这才把撅向后面的身体恢复原位。弯曲得就要触地的腰,拐了个硬弯连接腿和脊骨,活像叠成的薄薄一张纸。你把手伸过去,妈妈拉住你的手,泡湿的纸船般半拖半就地跟了来。把腰弯成弓背,低头瞅着脚尖蹒跚的模样,活像背负着房子的蜗牛。仿佛试图往前走的双脚和无法挪动的躯体扭成一团在角力,真真是举步维艰。

  那宽敞的社区道路仿佛被吸进妈妈圆咕隆咚的躯体,再汩汩流淌出去,而在穿身而过的路面上,妈妈却像要牵着自己的躯体潜入地下而不得入,只在原地磨蹭着。

  公寓入口处的花坛边,坐着一个头发雪白的老爷子,双手搁在膝盖上悠闲地晒着太阳。妈妈在老爷子跟前突然住了脚,再次把腰部刷地往后仰。接着不无神秘地望着你。

  “那老爷子是谁呀?”

  “咱邻居老爷爷。”

  “咱邻居?你是说我们单元对过那个屋?”

  妈妈的眼睛顿时像萤火虫荧荧发光,脸上顿时浮现生气。

  你没有吭声。实在看不惯妈妈亮晶晶的眼光还有浮现的生气。都老糊涂了,肠子还这么花,你心里暗暗腹诽着。

  “既然出来了,让我晒晒太阳好不好?”

  “不行,我画了半截就出来了。”

  你暗暗加把劲捏住妈妈的手,以防她挣脱,眼疾手快地按响了公寓大门口的铃。趁这工夫妈妈如愿跟邻居爷爷打了招呼:

  “请问,您有几个孩子呀?”

  那嗓音一点不像妈妈,嗲声嗲气的。你大吃一惊,触电般缩了回去。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素昧平生的老爷子有几个孩子关你什么事?因为太离谱了,你只有惶惑的份儿。

  老爷子也愣了。俄顷,好像觉得不回答不好,就干咳一声开了口:

  “我有一儿一女。”

  多谢老爷子还给回答,可这好像不是你期盼的。其实你心底里暗自盼着邻家老爷子不搭理妈妈来着。你讨厌妈妈跟公寓的人们打连连,不管是用什么方式。

  “哎哟,我也是一个儿子一个闺女呢。”

  妈妈做作地用手掩口,嘻嘻发出古怪的笑声。她肯定在想,要说偶然这也忒巧了,莫非是绝妙而神奇的缘分?

  “天啊,怎么会?”

  妈妈笑着,还轻轻地拍了巴掌。

  “妈啊——”

  你悄悄捅了捅妈妈的腰际。

  怎么会有这么奇妙的缘分啊!真怕妈妈嘴里蹦出这种不知深浅的话,你一时乱了阵脚。

  妈妈最待见缘分了。这叫什么缘分嘛,只要这么一开头,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都能黏稠地凝结在一起。把所有的事都归结于缘分,还要用缘分排解所有的事,妈妈的人生可能因此倍添艰辛了吧。

  一脚跨进门槛,你火山爆发般追究起妈妈来。

  “你到底怎么了,你这是?”

  “我怎么啦?”

  “怎么随便跟人搭话呢?”

  “你妈是僵尸啊不说话?不能搭话的是死人,算不得活人的!”

  “不是不让你说话!问题是,你怎么能跟八辈子没见过面的人随便说话呢!”

  “在这大楼,我认识的有谁?不是全都不认识吗?你这个意思是让我装哑巴,乖乖装到死,你要是这么讨厌你娘讲话,干脆用胶布粘上我嘴得了!”

  “哪有人说话像你这么咋呼?妈你是不是… …”

  “是不是什么?”

  “算了。”

  你想问是不是喜欢上邻居老爷子了,想想还是作罢。也许妈妈跟人搭话,跟人家回答不回答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为说话而说话的吧。哥哥曾经说过,妈妈问什么东西,压根不是为了听什么回答,不过是为问而问罢了。

  死女儿管得比儿媳妇还要死,妈妈嘟囔着扮出可怜的表情。可能是心里有火,进自己房间哐地撞上了门。你望着妈妈关得死死的房门直愣神儿。

  四

  那地方,到底是哪儿呢?

  妈妈最终也没有告诉你自己想一个人去的地方。那肯定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哪怕你是她女儿抑或是儿子。妈妈的话对你不能不说是莫大的冲击。就为了不当死人,为了证明是活人,妈妈才那样渴盼着说话的吧,不论采取什么方式。偌大的公寓,哪个角落也没有妈妈的痕迹、气味和记忆。彻底地跟过去隔绝的公寓生活,对妈妈而言一开始就是纯粹的陌生。也许,陌生才是妈妈活着的证明吧。

  在这纯然陌生的地方,妈妈想去的何止是一处两处?自己生活过来的岁月的时间与空间,还有渗透着自己气味和痕迹的草房,乡下的胡同、洗衣处、宅旁地,甚至那里的灰尘都会是思念的对象的吧。可是,妈妈也知道,自己是再也回不去老家的了。住了半辈子的房子已经租给人家,成了别人的家,再说了家乡也没有高兴她回来的亲朋了。自打老家的地盘上建起国际空港,这个村庄外来户倒比当地人多。指望着地价暴涨,阔绰的城里人买下这里的地,纷纷开起了桑拿房、餐馆、诊所和汽车修理部等,如今的老家已经无从寻觅过去的样子了。朋友们接连到阴府报了到,妈妈成了村子里最后一位年长者。就是一家亲戚,辈分高的全都去世,只有三婶还在。那么,妈妈是去找三婶的吗?这种可能性倒是蛮高的。三婶是妈妈平常最恨也最放不下的家族唯一的长辈。堪称是能够和妈妈一起共有过去的,世上唯一一个人吧… …

  抖落掉纷纭的思绪,你重新埋头作画。离画展举行,仅剩了一周时间。这点时间,就是昼夜不停地画画,好像也不大够用。描绘如针般细密的松树叶,肯定是需要大把时间的。是单纯、复杂又细致的作业。想画树枝,你正调配红栗色,吱嘎响起刺耳的推门声,妈妈咕嘟着嘴矗在工作间门口。

  “我饿了,给饭吧。”

  “吃饭才多久,就饿了?”

  “那饿了怎么办,让我干忍着?”

  “你自己热热吃吧。”

  “不行不行,煤气太可怕,我可做不来!”

  像是把身子拧紧似的抽搐着,妈妈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你都多大年纪了,还那么怕死啊?都说死亡这东西无非是把拴在码头的船解开,放行到远洋,妈妈可能还没做好解开自己的船放行的准备吧。妈妈就矗在那里,像是等着你放下笔。虽然感到不近情理,你还是不得不放下笔,走向厨房。妈妈的脸上浮现出狡黠的微笑,颠颠跟在后面。闹得你不由得寻思,妈妈是不是并不饿,只是看不得你画什么鬼东西,才刻意来这么一出。自己一沉迷于画画,总是这个理由那个借口地把自己拽回现实世界里,自己这么想也不算太冤枉她了吧。

  你先点了煤气灶。随着啪的一声响,蓝色的火苗像禽兽的舌头,翩飞着蹿起来。

  “哎哟,吓死我了!”

  妈妈躲在你身后,像个小孩儿蜷缩成一团。

  “求你了,少说吓死了吓死了,你这样子更让人闹心,知道不?”

  看你恼了,妈妈的嘴角忧郁地飘落尴尬的笑容。

  你先把小鳀鱼放进开水熬一熬,接着兑上大酱。用羹匙撇着滚沸的泡沫,切一切大块的酸萝卜泡菜、角瓜和豆腐放进去。至于放进去的顺序对错,你从不费什么心。倒是有过看着菜谱精心烹调的时节,可自打女儿不愿吃东西,所有的程序都化繁为简,几乎到了进锅熟了就能吃的地步。就算你再用心再仔细,女儿吃不了几口,总不能为了自己一个人吃好而费那么大事吧。

  “金佩,过来吃饭了!”

  把烧好的大酱汤放上餐桌,你冲着女儿的房间喊。

  “我想,得给孩子改改名了。”

  妈妈像是告诉天大的秘密,咬住你的耳朵说悄悄话。

  “突然改什么名字啊?”

  “那孩子身子骨不舒服,就是因为金佩这个名太冲了。”

  “谁说的?”

  “算命的… …”

  “哪个算命的胡说?”

  “我就是算命的!我活了这么些年,快赶上算命的了。你就听我一把好不好?不是有吗,就是什么狗剩啦、灶王女啦、烟筒女啦等等,给她换上贱点的名字,就会活蹦乱跳的。”

  你只有觉得不可理喻的份儿。狗剩这个名字倒听说过,什么叫灶王女、烟筒女呀?妈妈解释说过去在灶王神(灶炕)那里生就叫灶王女,在烟筒下面生就叫烟筒女来着。

  真正的算命婆说的都不可信,让我信妈妈你胡扯?我见过的算卦的还说是妈妈你活得太长,金佩才有病呢。妈,你相信这话吗?你不会相信,不,应该是不能相信吧?所以,你也别说了。什么算卦的卜命的我一概不信。你真想哒哒哒痛快地射出这些,可你只是埋头喝着汤,什么也没说。

  三两下吃完一碗饭,妈说有件事挺纳闷,歪着脑袋作思考状。

  “想知道什么事啊?”

  你狐疑地问道。

  “就是邻居老爷子啊,他跟谁一起过呢?”

  看来妈妈真的是关心邻居老爷子。要是知道老爷子一个人过,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于是,你一口咬定不知道。

  “据我看,那老爷子肯定是一个人过呢。”

  “你怎么知道?”

  “从那阳台的窗户望过去,老爷子天天出来晒太阳,从来没看见别人出来过。”

  妈妈观察得还真不错。本来跟老奶奶两个人一起过,去年老奶奶去世了,老爷爷就剩一个人了。倒不是没有儿女,可好像在浙江什么的远地方工作,无法经常来看他。

  该有多孤独哇!妈妈又啧啧叹息了。

  五

  自从来到公寓之后,妈妈就开始执着于鞋柜,执着到奇怪的地步。哎哟,什么鞋这么多哟,这能穿得了吗……嘴里念念有词,有时把地上的鞋放进柜里,有时又要把柜里的掏出来。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不厌其烦地把鞋倒腾来倒腾去,将许多时间消耗在鞋柜上。冷丁一看,像是预先做准备,到时候拿出鞋柜里的鞋套在脚上就能上路似的。好像在沉沉入睡,可一听见有人上楼梯或邻居家开关门的动静,就要从床上出溜下来,把耳朵贴在门缝里或用门上的猫眼观察外面的动静。

  跟她说了八百遍,不会有人过来的,她全当成耳旁风。妈妈坚持说好像有人要进来。要是问那人是谁,就会说说不准是什么人,可感觉就是这个样,泥胎木塑般把耳朵贴在门缝上一动不动,直到声音消失后好久好久。

  这时,卫生间里传来哇哇吐东西的声音,可能是金佩又把刚刚吃下的全吐了出来。

  “如何是好?”

  忙着整理鞋柜的妈妈住了手,满脸担忧地望着你。你用杯子端着水,走进卫生间轻轻地拍着女儿的后背。病在孩子身上,疼在你心里,简直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可你还活着,而且还照样画你的画,说不定这不叫寻找希望,而是在放弃希望。你总在自欺欺人,说为了挣钱也得画画,可你最清楚画画是挣不来多少钱的。可你还是要这么说,好像这样才能心安。虽然,因为画让丈夫弃家而去,自己是不是因为画在折磨有病的孩子的想法挤压得你透不过气来,可你就是不敢生出放弃画的想法。

  呕得吐出黄水的女儿,脸色苍白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呆呆地望着此光景,妈妈的目光显得那么空洞迷离。一不小心和你对上了眼,妈妈赶紧避开视线,低头装着整理鞋柜。

  这时,工作间的电话响了起来。你接完电话走出工作间,妈妈犹在鞋柜周围磨蹭着。那弯曲得僵到一旁的腿,像是马上就要瘫下来似的令人不忍卒睹。

  “妈,三婶去世了。”

  “老三家的?死了?… …到底先走了。”

  妈妈如释重负般坐在鞋柜前。看起来有些失落,可不见悲伤。更是没有一点吃惊的样子。倒像是久已等着般地对死亡坦然接受。三婶年轻时候靠着有能力的丈夫,过得非常滋润。对穷了大半辈子的妈妈来说,她既是艳羡的对象,又是憎恨的对象。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接到妈妈好像要过去的哥哥的电话,你急忙去了乡下。据说几天没吃饭,连水都咽不下的妈妈,说你来干什么,硬是撑起了上半身。然后摸索着枕头旁,拿起了牛奶瓶。奶瓶口里爬满了苍蝇。挥挥手赶走苍蝇,妈妈一口喝干了大半瓶牛奶,说了声唉,这下活过来了。尖厉的嗓门。那该是孤独吧。嘴里说着你来干什么,可明明是眼巴巴盼着你的吧。妈妈的嘴边沾满了牛奶,苍蝇们竟然飞到那里落下来。但凡活着的东西的生命力,真是执拗得叫人发怵啊。嫂子瞥了瞥哥哥,谋划什么东西般眨了眨眼。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说咱妈不会去世的,是不是?”

  “这次我以为真的不行了,不是好几天没吃下饭,连水都喝不下了吗?”

  “还早着呢,一百岁没问题。不信等着瞧吧。”

  俩人相对苦笑了一声。虽然闹不清楚是说健康了好呢还是成累赘,可那里分明融着解脱了对死亡的恐惧的放心和对过于执拗的生命的嘲讽,让人看着寒心。

  “他们家好吗?”

  妈妈突然冒出一句。

  “谁呀?”

  不是不知道妈妈问的是谁,才反问的。妈妈每次见你必问无疑的,堪称她最大关心事的到底是什么,你心知肚明。妈妈心里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老三家。可是,平常这么做尚能理解,这刚刚闹了一出死亡大活剧,对提心吊胆赶来的人第一个提出这么个问题,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

  “老三家没有什么事吗?”

  “妈你也真是的,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挂念他们吗?”

  “我病着躺在炕上,眼前总晃着她三婶呢。”

  “听说不大舒服,经常上医院看病呢。”

  “到底是哪儿怎么疼的?”

  “这个,不大清楚。”

  “也该出毛病了,比我还大两岁呢。”

  听不到更详细的消息,妈妈像是很惋惜的样子。听着三婶有病了,也不见吃惊,看样子并不是非要听她无恙的消息的。

  “那个死娘们总跟我过不去来着… …可能因为这个,做梦都不见好模样。要知道妈心里该有… …”

  关于妈的三妯娌,也就是你三婶的故事,你已经听了几十年,耳朵早该磨出茧子了。你无情地截断了妈的数落。

  “我们都已经能背诵了,不用再讲了。”

  可是,妈妈才不理会让不让讲呢。不管你听不听,她沉浸在能够尽情数落的乐趣中。

  “信了你爹的话,嫁到李家门一看,原来是拖着一个孩子的光棍呢。我一个姑娘嫁给人填房,虽说是老大家的,可比下面的妯娌还小来着… …”

  上要奉公婆,下要看前妻留下的孩子的颜色,还要伺候岁数大、进门早的手下妯娌,还用得着再说什么吗?因为婆家太穷,缝东西还要拆自己嫁过来的时候一针一线钩织的被帘,连婚礼那天穿过的民族礼服都卖掉,添补了家用,可每到春荒家里总是揭不开锅。因为是老大家,每当吃饭,外来客倒比家人多,比别人早早断粮应说是理所当然的。五六月断了粮,就到老三家借白面吃,秋天再还她大米。当时大米最紧缺,白面换大米得利的是三婶,三婶她巴不得妈妈多吃点白面,可转过屁股就挑剔妈妈不会过日子,家里才接不上顿,在一家亲戚当中把妈妈损成个受气包。还不止这些呢。每逢亲戚家有什么红白喜事,妈妈总是围着锅台转,冒着热气蒸糕、炒菜、洗碗,双手总是红肿的,可三婶不是去领媳妇就是接男人家的彩礼。不知怎么搞的,每逢办完大事,作为老三的三婶得的酬谢总是要比妈妈这个老大丰厚得多,妈妈不是木头,怎能不生气,可她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

  妈妈对三婶的积怨很深,是老李家人人皆知的事。可是,听到三婶故世的消息之后,妈妈的反应却古怪得很:

  “你三婶对我可好了,对我这个老大可恭顺了。真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一定要把我叫过去,让我尝一尝才安心。是啊是啊,一次都没有落下我,总是这个样子的。”

  过于激昂的调门,似乎掺杂着些许夸张的成分。

  姥姥怎么突然……金佩不解地望着你,柔弱的眼睛充满了惊恐。

  “不是说对三姥姥积怨很深吗?怎么突然这样了?”

  “姥姥可能想摆脱三姥姥了吧。把过去的积怨统统放下,就记起了她的好处的吧。”

  “难道姥姥对三姥姥还有过那么好的记忆?不是头一次听见吗?和一直跟我们说的,不是正相反吗!”

  “谁知道,说不定在说心中一直盼望着的自己希望的事呢。”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那是真实也罢,希望也罢,反正妈妈对已经过去的人只说好话,该说是万幸了。看来,说人只记忆自己想记忆的东西,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二天,你托金佩照看一下姥姥,就去参加了三婶的葬礼。虽说对三婶没什么好的记忆,可这到底是人生最后的归宿,你总得替妈妈转达一下哀思吧。办完葬礼,连饭都没吃,你急匆匆赶回家,可屋里并不见妈妈。好像是换上了出门的衣服,家什衣服扔了一地。女儿耳朵塞着MP3趴在床上,薄如蝉翼若有若无。女儿经常说头晕,在家的大半时间都要躺在床上。顿时,眼泪夺眶而出。理应蓬勃着生命欲望的女儿,如死般躺在床上,没有欲望也无所谓的老妈却片刻不想安静… …

  “姥姥去哪儿啦?”

  金佩拔着MP3,欠身从床上起来。

  “不在屋里吗?”

  “不在。”

  “咦,这就怪了,刚才还在了呢。”

  孩子急忙跑去拉开鞋柜看看。

  “姥姥的鞋不见了,肯定是出去了。”

  一天不知道摆上摆下折腾多少次的妈妈的鞋不见了,只留下了偌大空白。

  你重新披上刚刚脱掉的衣服,着急忙慌走下楼梯。游乐场、门房,还有就近的商店和小巷都找了个遍,没见着妈妈的影儿。要说也怪,连天天出来晒太阳的邻居大爷都不见了。你用落水人捞稻草的心情,按响了对面屋301的门铃。你倒不是想妈妈会在这里,只是想跟邻居大爷打听,见没见过我妈妈。可是见鬼了,开门走出来的不是邻居爷爷,而是妈妈!

  妈,你怎么从里面出来?此时此刻,吃惊的倒是你。瞬息间,腾地掠过全身的滚烫,与其说是羞惭,不如说是痛苦。

  “不是,什么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是的……我正想出来你就……”

  妈妈连连摇着手,慌忙辩解着,可真是越描越黑。说着什么都不是,可妈妈居然说不出一句什么都不是的理由。

  老糊涂了… …

  要不是老糊涂,能做出这种事吗?你从来没有感到过你活着这件事像这一瞬间那么羞愧。是谁让自己活着的呢?从娘胎里带来的,与生俱来无师自通的,而且至死不会忘掉的本能这种顽固而执拗的欲望… …你从来没像此时此刻那般讨厌它。

  “妈妈,你这是干吗呀?你非得这么做吗?你不觉得没脸见你寡居的女儿吗?”

  “我到邻居家串串门,是那么大逆不道的事吗?”

  “那是不是该向街坊邻居炫耀炫耀啊?”

  “我说了不是那回事嘛。”

  “拉倒吧。”

  你意识到女儿睁大无辜的眼睛默默地盯视着,只好高挂免战牌扭头走进工作间。

  六

  不过如此。

  自打妈妈过来,你们常因琐碎的事拌嘴,但都是吵过就忘。你为了画你的画,倒是常常忘掉妈妈在你家这一事实。

  为了埋头作画,你再次读了读画题:

  樵夫贱如蓬

  山翁惜如桂

  待得昂青霄

  风霜几凌厉

  通常,画题都是画作完成之后,在画幅一侧的空白上题字,可你偏偏有着先写上画题的习惯。当然,也有画完画,画题改变的情况,但那是极少的。

  那么,风霜凌厉之后昂青霄的出类拔萃的气象,又该是什么颜色呢?画画的当儿,你一直琢磨这个问题。是黑色吗?抑或是灰色?要不就是白色?你定睛看着眼前摆着的各色颜料。看来你相信久久凝望深渊,深渊也会望我的话。好像不该是存在着的任何一种色彩。在这头想象的那头的颜色,好像不是经常在自己身边的颜色。

  妈妈又推开工作间的门走进来,径直到角落里的摇椅上坐下了。好像默默地凝视了一会儿你画着的画,终于开了口:

  “人死了可能就永远去了。我总是梦见她三婶,可这一死,梦里都不见了。”

  “可能顺顺当当去了该去的地方了呗。”

  “活着的时候,对我可好了。”

  “你还说过对你可狠来着。”

  “不对,好着呢。做到那个份上不错了。当然了,我也真能忍… …”

  妈妈又提起叨咕过多少遍,都叨咕烂了的话题。都什么时候了,好像尚不能忘记走过来的岁月,妈妈颇为慷慨激昂。妈妈越是激动,在你眼里越是显得孤独。对你而言,日常的现实掠过后残留的气味和痕迹,不过是已经丢弃的世界。所以,你并不倾听妈妈的过去。只是装着在听,精神头全在自己的画上了。可是,正如你不倾听妈妈的过去,妈妈也完完全全沉湎于自己的过去。

  为什么要这样呢?

  是不是在盼望自己被遗忘的过去在儿女身上得以复原呢?复原?对了,肯定是这样的。妈妈害怕自己的过去被人遗忘,想把它镌刻在儿女们的现在的吧。你的胸口顿时激荡起来,心脏像是要挣脱胸腔蹦出来。不是要画什么老松,而是要复原妈妈的人生!老松要只是老松又有什么意味呢?假如能够通过老松观照妈妈的人生的话… …你的手犹如得到神启,自由自在地在画幅上飞舞。哦哦,神的境地,这叫如入化境的吧。你把这种瞬间称之为神的境地。仿佛浑身的细胞尽情张开,浸润在从未光顾过的深邃庄严的世界之中,充满了惊奇和陶醉。好像顿悟到风霜凌厉之后昂青霄的色彩到底是什么。激情运笔的你的手,越来越快捷了。

  龟裂如龟背的松树树干底部的黑褐色,酷肖妈妈子宫的颜色,树枝上部的红褐色该是妈妈过去的颜色了吧。你往上面的树枝画着针状的树叶。在叶子下面 还细心地画上薄薄的枝囊。枝芽被红褐色的鳞片簇拥着,非常有稳定感。针尖般锐利的叶子,泛着比叶色更浓郁的柔和的润泽。你还淡淡地画上了仿佛从老年人皮肤掉落的角质,眼看就要从树身剥落的褐色的鳞片。你在想象着犹如数千载的光阴,深深地植根在土地上的根须的生命。那可怕得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蓬勃的生命!松树历经的时间和风霜雨雪,连同妈妈对被遗忘的自己的世界的无休无止的执着与渴盼。你要把它吹拂在每一个叶片当中。正在聚精会神全力以赴,描画着深绿色的肉瓤般的淡绿的时候,你觉得这该是妈妈的思念了。

  “你帮我看看好吗?”

  妈妈突兀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正在忘情地疾驰在物我两忘的境界中的你的意识嘎嘣断了,如同损坏的录音带。冥冥中拽你潜入的紫色的迷离和恍惚顿时消失,代之以淡漠、懒散的下午的阳光。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看什么?”

  “这里… …”

  妈妈用手指唤着自己的下胯。仿佛,一股腥臭扑面而来。

  “你尿裤子了?”

  “我是孩子吗,尿裤子?”

  “那又怎么啦?”

  没想到妈妈居然横躺在地板上,要脱下裤衩。

  “干什么,你?”

  你大声喝止了她。像是被厉声吓住了,妈妈局促地爬起来,嗫嗫嚅嚅地咕哝道:

  “子袋出溜到外面了。”

  子袋?理应在腹腔里的子宫怎么会出溜到外面呢?

  正在画画的笔脱手而出。刚刚蘸上浓墨的笔胡乱抛在画面上,画上刚出炉的炭块般粗重的感叹号。可你竟然没有察觉到。

  “你说什么,子袋?”

  “连子袋都不懂吗?就是你们来到世上之前呆过的家呀。”

  “我是说,那玩意儿怎么会出溜到外面?”

  “哎呀,我怎么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些日子了。”

  “那你怎么才说呀?”

  “这,这叫我怎么开口… …其实,那玩意儿掉出来,腰也更弯了,叫内衣磨着沙得慌… …要不是这个,走路也该轻巧多了。”

  怎么会有这等事… …你双手掩面浑身发颤。替那个在妈妈的下胯沙得慌、痛得慌的妈妈不好示人的瓤儿而可怜而心伤。

  “看吗?”

  “等等… …”

  你急忙攥住了想要退下内裤的妈妈的手。“妈,别动,咱们去医院吧。”

  不知怎么害怕看见它。从来没想过还要看妈妈赤裸的下身。假如,这还只是假如,有朝一日要给妈妈接屎接尿,那又另当别论,可现在好像还不能看。好像要毁坏什么规范,产生了恐惧和混乱。急忙说去医院,也许就是为了掩饰无法贴近妈妈的自己的心的一种搪塞。妈妈好像也感知到这点。

  将退下一半的内裤皮筋,狠狠拽上去掩下肚皮。妈妈的手青筋毕露。

  “麻烦,我不去什么医院。这算什么荣耀,还要叉开腿给人看?”

  抹不去满脸的失落和恨意,妈妈颓唐地走出工作间。

  看来妈妈和你不一样。你觉得要不是妈妈的,而是别的什么人的就不会有什么恐惧。可是,妈妈宁肯给女儿看,也不想让别人看。

  你撤下毁坏的画幅,颓丧地瘫在椅子上。已经是下午了,去医院有些太晚,就给医院打了电话约好明天早晨十点就诊。画给毁了,当然伤心,可你自己给自己催眠,说这下倒好了。要不是画给毁了,你肯定要把去医院的事情推后。能够毫无留恋地陪妈妈去医院,应说是一件幸事。

  “妈妈,这画怎么啦?”

  女儿瞅着毁坏的画,表情苍白地僵住了。

  “给毁了,妈妈拆下的。”

  “那画展呢?”

  “死心。”

  “太可惜了……妈妈你那么盼望的事……”

  孩子的眼眶顿时汪出眼泪。好像比你还伤心。望着替自己伤心的女儿,你的嘴角浮现出苦涩的笑容。女儿总抱怨你爱画甚过爱自己,可现在她开始理解妈妈了。一家人之间总要生出摩擦和不谐调音,可又总在摩擦和不谐调中互相适应、互相迁就,渐渐地变得越来越相像。

  “画,再画就行了… …可你说,这事怎么办呀?”

  “什么呀?”

  “姥姥的子袋掉到外面了。”

  “子袋是什么呀?”

  “妈妈怀孕的时候,婴儿居住十个月的家嘛。”

  “天啊,那该多疼啊!”

  金佩就像刚才的你,浑身震颤着尖叫起来。

  “谁不说呢。可是,姥姥说疼,让我给看看,可妈没能给看。实在不忍心看啊。你说妈这是怎么啦?”

  “妈妈你,有时候就是这么冷淡!”

  金佩毫不犹豫,审判似的说。

  “你说妈冷淡?”

  “我上初中一年级时,滑旱冰不是弄折过手脖子吗,那时候,妈妈也硬是不给看了的。”

  “你觉得遗憾?”

  “非常非常!”

  “那不是妈冷淡,是实在没有勇气面对你的痛苦的呀。”

  “我知道,今天也是一样的吧。你没有直面姥姥痛苦的勇气的吧。可是,我想姥姥也会像我一样感到遗憾的。你就给看看不行吗?”

  当然了,能够给看看当然好,可你清醒的时候实在不忍心看。正如孩子所说,因为你是冷淡的人才会这样的吗?你在孩子面前窘迫地辩解着,因为是最爱的人的,才不忍心看… …怎么说呢,虽然我们感觉不到,但已经蔓延到我们血液中的,试图躲避绝不能在亲人身上发生的那种血淋淋的一种忌讳,一种恐惧… …其实,这也是,也是爱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你居然有些口吃起来。想要动用一切手段,稀释一下自己在亲人面前流露的冷淡这个词的意味。从女儿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对父母简直是致命的。

  孩子表示可以理解妈妈的心,可还是没有收回自己的主张。

  “没有勇气直面姥姥的痛苦,是非常自私的。要是看了姥姥的创伤,就会被它折磨好长一段时间,妈妈你是不想受那可怕的折磨,是不是?”

  啊,你听到撕心裂肺的呻吟。女儿尖锐的分析是准确的,是切中要害的。漫长的岁月里总是压迫你的那不明真相的恐惧,就是不想受到妈妈痛苦折磨的一种卑怯。自己恐惧妈妈的痛苦,而这恐惧的大小,便是自己和妈妈的距离的大小,这是你不得不承认的真实。

  “你赶紧去看看吧,不然将来妈妈会受到更大的痛苦的折磨的。”

  女儿的话就像是一种警告,趁妈妈健在对她好一点,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

  七

  要去看大夫了,你想给妈妈洗个澡,热了洗澡水。想起来,以画画为借口,把妈妈交给哥哥和嫂子,居然一次都没给妈妈洗过澡。还以为妈妈挺健康,自己满可以照顾自己,洗澡什么的根本不用操心,这才知道自从子宫脱垂之后,连澡堂子都去不了。闲暇的时候,你也曾自责过对妈妈不够好,为之难过,为之伤心,可一旦埋头工作起来,就忘了一切,连你有没有妈妈都扔到爪哇国去了。

  病人岁数太大,究竟能不能手术还要进行详细检查才能确定,可是贸然动手术,说不定会让健康状态更加恶化的。听着医生的说明,你为自己其间的麻木大为惭愧。真想就今天也要好好孝敬孝敬妈妈,以抚慰她的心。可是,你心里这么打定主意,妈妈却连裤衩都没脱,赌气地走进卫生间。你说想脱下裤衩,好好看看痛处,可妈妈甩下一句,那么难看你干吗要看,硬是不脱裤衩。可能是因昨天的事伤心了,要不就是想跟你较真,可你却长吁了一口气。也许,口里说着让她脱让她脱,可内心却在盼望着妈妈不脱的吧。真不想叉开妈妈的双腿,睁眼看着已经被毁坏,磨得千疮百孔的母亲最隐秘的地方啊。至于自己表示要看看,那只能是受到道义上一定要这么做的强迫观念驱使的缘故。同时,想要借此洗刷拒绝妈妈要求的惭愧,想借此放下女儿指出的那样对妈妈冷淡的重负的吧。

  第二天早上,你难得地在厨房忙活着,精心烹制妈妈喜欢的冻明太鱼汤。这一口,是妈妈最爱吃的。先在炖锅底铺上一层豆芽和切得薄薄的萝卜,上面放上剁成块的冻明太鱼,倒上汤用旺火烧。待豆芽熟了,就兑上料酱,待料酱充分融化之后依次放进白菜心、青椒、金针蘑和茼蒿。要是往常,肯定嫌麻烦,一股脑儿倒进去算了,可今天却不厌其烦地照菜谱去做。那料酱以辣椒酱为基料,放进辣椒粉、蒜泥、姜末,此外还特意放了鳀鱼调味汁和陈年老抽。因为鱼汤好不好吃,关键在于料酱。

  女儿也早早起来,高兴地为你打下手,她也想为姥姥鼓劲的吧。

  “金佩,你叫姥姥快点出来,今天可不能晚去。”

  可是,姥姥的房间是空的。

  “姥姥不在呀?”

  “去卫生间看看。”

  “卫生间也不在。姥姥出去了吗?早晨没听见开门的动静啊。”

  你撂下正在盛汤的勺子,亲自推开妈妈的房门看了看。

  “怎么?你姥姥是不是夜里就走了?被子还是昨天早晨我叠的呢,根本没在这里睡呢!”

  “哪能呢?不会的吧,可能是早晨出去散步了吧。”

  “会是那样的吧?”

  你真想相信女儿的话。虽说妈妈来到公寓,一次都没出去散过什么步,可在这说不定还要动手术的情况下,由于心烦意乱,出去透透风也是有的。

  可是,过了预定的就诊时间,妈妈也没有回来。你这才感到不好了,不免有些慌了。

  “我想,你姥姥可能不是早晨出去的,说不定昨天夜里就走了。肯定是趁着我们都睡着了,悄悄出去的。”

  “这么说不是散步了?”

  “是啊,不像散步。”

  你当即出去,要去找妈妈。

  一走出公寓,就望见了布尔哈通河。可能是前几天下雨的关系,浑浊如孩子鼻涕的河水滚滚而去。铺着咖啡色水泥砖的人行道,布满了出来散步的老人们。里面多有步履蹒跚的人,就像刚刚学步的孩子,摇摇晃晃显得岌岌可危。

  妈妈并不在这群老人当中。你走下人行道,叫了一部出租车。想到妈妈有可能去了老家,是由于妈妈昨天说过的一句话。你帮妈妈洗澡的时候,妈妈忽然提起小时候在房前的水渠给你洗澡的事情。小时候,你丫头可不愿洗澡了,你还记得我打你屁股的事吗?说着妈妈心满意足地笑了。

  妈妈住过的房子,里面空无一人,锁着大大的锁头。妈妈总爱坐着歇息的大石头上爬满了蚂蚁,可能是要下雨了吧。妈妈给你洗澡的水渠,已经没有水了。小时候扎着猛子的木桥下堆满了泥土,别说是人连只耗子都钻不过去,使人联想起岁月的漫长和沉重。

  这里,对妈妈来说绝不仅仅是洗衣处。妈妈提着一块抹布来这儿,拎着一双鞋也过来,甚至揪一把蒜头和几棵小白菜都来这里。为了这,甚至引起过爸爸的误会。你是不是去哪儿跟什么人约会?这句话你至今记得清清楚楚。跟爸爸吵了架,妈妈会来这里久久地抡棒槌。好像不是为了洗什么东西来这里,而是为了来这里翻出要洗的东西似的。

  妈妈不在老家。家里最后一个长辈三婶也故去了,妈妈也没什么地方可去。那她到底去哪儿了呢?随着时间的流逝,你的心在一点点烧焦。

  当你重新回到公寓,暮色笼罩下来的天空,回荡着阵阵凉气,好像就要洒下雨点似的。在邻家老爷爷家门口你踌躇了一下。会不会在里面呢?这想法当然是因为上次妈妈的短暂消失。你到底按了三下301的门铃,静静地站在一边调着气息。可是,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你知道这家老爷爷轻易不会出门。于是你再次按了门铃。仿佛没人出去就不会罢休,不屈不挠地按着门铃。过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响起慢腾腾趿拉着拖鞋的声音。门打开了,老爷子伸出了脸庞。虽然脸上长着几处老年斑,但是跟妈妈比起来,起码要年轻十岁。

  “怎么啦?”

  “我妈妈离家出走了。”

  “那又怎么啦?”

  嗓门有些粗鲁和生涩。仿佛在说你妈丢了,怎么跑这儿来找?你急忙解释开来:“上次不是来过这里吗,顺便问问。”

  “那次来过之后,一次也没来。”

  说完,老爷爷打算关门离开。

  “您等等,不好意思,我能问问上次我妈为什么来这里的吗?”

  “哦,那个… …”

  不知怎么,老爷爷犹豫了一下,终于开了口。

  “拿着药瓶,让我看看是什么药来着。”

  “药?您记得那是什么药吗?”

  “是一种生长激素。你妈说她以为是补药吃了,问我不要紧。”

  你差点瘫在那里。

  女儿比同龄孩子矮,就给她吃促进生长的药剂。有一次,妈妈好奇地打听是什么药,你就顺口答了声营养药。要是照实说,还要提起孩子的弱点,你不愿意这么做。后来,好像那药明显地少了好多,可你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是叫妈妈给吃了。

  邻居爷爷倒是给你提供了一条线索,他说妈妈说不定去了西市场。那天妈妈曾打听过要找算命好的上哪儿去找,就告诉她去西市场附近会看见一溜铺着垫子算卦的人。

  “干吗找算卦的?”

  “好像是要替孩子改名什么的……”

  妈妈倒是唱歌般地叨咕着孩子有病是因为名字太冲来着。

  暮色低垂的大街,下起了颇为大的雨。敲打着板瓦的雨声,带着微腥冰冷的寒气,直钻进体内。被雨水打湿的市场,显得非常冷清。间或看得见撑着雨伞匆忙地跑向什么地方的人,市场街像是策划着什么阴谋,静谧而怪异。

  妈妈,你在哪里?

  穿遍一个个小巷,你哀哀地喊着妈妈。间或有路人回头看看你,但不过是看看而已。他们照旧匆匆赶自己的路。像迷路的孩子徘徊在雨中,你的心就像有了裂纹的玻璃盘,一点点破碎。说起来,女儿的病不能成为对妈妈麻木的理由,可你却以此为理由不关心妈妈。妈妈多么的想吃营养药,竟然偷吃病弱的孙女的药……

  在城宝大厦药店前,你踌躇了一会儿。孩子的药经常在这里买。我为什么只想自己的孩子,而没想到妈妈呢?药店兀自有灯光泻出。像是被灯光勾引着,你不由得一步步往药店正门走去。蓦地看见大厦屋檐下有人蜷缩在折了伞骨的破伞下。你小心地挪步到那里,轻轻地抬起伞看了看。一个浑身湿透的女人,像打翻的金龟子扁平地俯伏在地上。原来是妈妈!

  惊喜之余热泪夺眶而出,你居然哽咽了。妈妈撅起伞,目不转睛地盯着你。压扁了的白白的头发被雨打湿了,贴在脸上,越发让妈妈的气味浓重了。

  “妈呀!”

  “谁呀?”

  “是我,妈妈的女儿啊!”

  “你是谁呀,硬说是我女儿?”

  妈妈居然认不出你了。目光空洞而麻木。就像在子宫里刚刚做好出生准备的婴儿,那目光里寻不出一丝记忆的痕迹。

  “妈妈,你这是怎么啦,你想吓死我呀?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你闺女呀!好好看看,我是金佩她妈妈呀!”

  妈妈灿烂地笑了。接着羞涩地问道:

  “你有几个孩子?”

  仅一天工夫,妈妈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是不是听了某个算卦的胡言乱语,精神受到了刺激?

  对你而言,妈妈不过是陌生的老太太。

  “请问,你有几个孩子?”

  妈妈犹在不依不饶地询问。对妈妈而言,这个问题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是对孩子无休无止的执着或思念吗?要不就是在周围的麻木当中,妈妈想要引起关注的无意义的蹦跶呢?

  你流着眼泪,一字一句地说:

  “一个女儿。可是奶奶,您有几个儿女啊?”

  “说我吗,我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共两个… …”

  伸出中指和食指晃动着,妈妈黏黏糊糊地笑了。

  “现在该回家了。”

  “家?”

  “哎。”

  妈妈埋下头,好像聚精会神想着什么,最后像舌头打卷模糊不清地嗫嚅着:

  “我家在哪里呀… …”

  妈妈深深地弯着腰,仿佛要寻找自己要去的地方,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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