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随着落日弥漫开来的浓重的雾气,渐渐飘散开来,吞噬了整个戈壁滩。此时此刻,辨别道路的痕迹已经变得艰难。回村的路上作为识别标志的树木,早已消失在浓重的雾气之中。老人即使是定神观望,也辨别不清自己是在往哪个方向走了。
马蹄和车轮下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挤压声。由于寒冷,戈壁滩似乎已经凝固,一切都是硬邦邦的。多少个世纪以来,有多少人在这个戈壁滩经历过饥寒交迫的苦难?又有多少人遭受过不测之祸而丧失性命?然而,戈壁滩不可能把这些一一讲述给老人,而只会把这些秘密隐藏在这片大地的怀抱,默默无语地见证一切。即使是再过几个世纪,它也依然不能把老人今日今时遭受寒冷和浓雾侵袭的经历讲述给后人。在这里,随着老树的枯朽,将生长出嫩绿的新树,戈壁滩里的生物也会继续繁衍生息。但是,老人不知道这种生存会持续几时。
浓雾漫漫、天地一色,浑然成为一体。此时此刻,分辨不清十几步开外的任何物体,周围的一切显得灰蒙蒙、阴森森的。老人突然为自己会不会走错了路担心起来。万一走错了路,就会在这茫茫的戈壁滩迷失方向、走向绝路。为了活命,必须找到来时的路,绝不能随心所欲、盲目行动。不然,人困马乏就会走不动路、拉不动车。所以,必须把自己来时的方向辨别清楚,把路找到。这样做虽然没有十分的把握,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老人打算仔仔细细地辨认一下作为标志的树木和来时的路。他挪动着身躯下了车,却一个趔趄差一点没有站稳,因为双脚受冻麻木、不听使唤。他吃力地活动到腿脚有了知觉,在二三百米方圆范围内走了一圈,仔细端详面前的每一棵树木,绕着树木留心察看,如此反复地走了又走。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他突然发现自己离车已经很远了。他想转身往回走,但浓雾弥漫,无法辨别刚才来时的方向,分辨不清马车在哪个位置。恰巧正在此时,不知是不是因为马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过长而感到烦躁,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听到马接连不断地打了几个响鼻。老人向传来马的响鼻声音的方向寻去,好不容易找到了车子所在的地方。通过这一次,他意识到在迷迷蒙蒙的雾气中离开车子太远是十分危险和不可取的。在昏黑的寂静中,他脚底下的积雪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响彻在整个戈壁滩,从四面八方传来回声,使老人几乎产生仿佛有许多人在戈壁滩走来走去的错觉。他来到车子跟前,拉过马缰就向左边走去。他觉得路应该在左边,但这只是感觉和猜测,虽然没有十分的把握,但必须作出判断,碰一碰运气。老人被刺骨的寒冷和恐惧所笼罩,不时停下脚步在浓雾中侧耳倾听,在确信四周没有任何声响之后,才又继续前行。在这个戈壁滩里,当然不能排除没有饥饿的狼群存在。在过去,也曾有过饥饿的狼群出现。后来,这里的狼销声匿迹。但是,谁又能保证狼群不再出现呢?假如此时此刻突然有狼群迎面扑来,又该如何应对?据说,狼的嗅觉异常灵敏。谁知道呢,说不定狼在此时此刻已经知道在这个戈壁滩有一匹马和一个老头子正在走投无路、摸索徘徊。万一果真如此,又该如何是好呢?这真是一种可怕的想象。老人试图摆脱这种恐怖的猜想,因为他已经无力同狼群搏斗。年轻力壮、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光已经不再。倘若此时真的有狼群袭击,除了坐以待毙,再也没有别的办法。老人再一次心神慌乱、忐忑不安起来。他只得信马由缰,重新上车坐稳,摸索着从柴禾中找出长把子砍柴斧,放在身边顺手可取之处以防万一。身边有斧头防身,这使他增添了些胆量和底气,但自己是否能够像年轻力壮时一样挥动自如地玩转斧头,却没有完全的自信和把握。白天,他在劈开此刻装在车上的这些树墩化整为零时,手臂已经酸软无力,使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衰老,但他依然顽强地坚持到底。是啊,坚持到底就是一种力量!可是,狼可不是树墩,不会一动不动地等待老人拼足力气随意宰割。最好啊,还是不要有狼群出现!
老人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自己的方向不要出现差错。应该尽快走出戈壁滩,千万不要出现俗话所说的“人老行路难,行程无进展”的现象发生,老人暗自嘀咕。要是放在过去,老人对此会毫不在意。但此时此地,他不得不有所顾虑。先人们多么明智啊!就像是对老人今日在戈壁滩的落魄处境有先见之明似的。不,老人还没有落魄。他今天有所作为,把那么粗的树干截为四节劈开,那也是很不容易的哩!
老人想到这些,不禁为自己依然的能力感到沾沾自喜起来。然而在这夜色笼罩的戈壁滩,却没有人会欣赏他的沾沾自喜。他在继续自己的心思。明天,他要把这些柴禾拉到集市上卖掉。加上那四节树墩一起,这一车全部能够卖多少钱呢?大概能卖六十元吧!老人不禁为自己的估价感到愤愤不平起来,仿佛柴禾是由别人提出的价钱使他生气一般。难道他是为了这么一点点钱才进了戈壁滩的吗?非也!柴禾值多少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心愿!使老人老当益壮、浑身是力的也是这种心愿。那是一种激情,促使老人进戈壁滩、把粗大的树干劈成四节的,都是这种激情使然。这种激情此时依然存在于他的身心而没有消失。但是,这浓重的雾气似乎要把他连同那激情一起吞噬一般,构成了可怕的威胁。不!他不能向寒冷和浓雾低头、屈服。他曾经亲口向老伴儿孜维迪罕承诺要给她买过开斋节穿的裙子,不兑现承诺怎么行呢?!
一想起老伴儿孜维迪罕,老人就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之中。人们战胜困难,有时对往事的回忆也能起到举足轻重的支撑作用。每当这种时候,要想到事情好的一面、令人感到喜悦和振奋的日子。老人正是如此,他开始从头至尾地回想昨晚自己跟老伴儿的对话。
“我要进一趟戈壁。”
老人在临睡前对老伴儿孜维迪罕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还以为他只不过是开玩笑、说说而已。
“又在想戈壁滩啦?你就别说梦话了,睡你的觉吧!”
“我没有说梦话。我要进戈壁滩拉柴禾卖了,想给你买过开斋节穿的裙子。”
“孩子们不会答应的。”
“他们有什么答应不答应的?我又不是不熟悉戈壁滩。”老人嘟囔道。还甭说,他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无数次从这个戈壁滩拉过柴禾。现如今,离那些个年代相隔了多长时间哪!
老人算了算,但是没有算出个准确的时间。是啊,年纪大了,过去的时间又怎么能记得那么清楚呢?他所记得的只有骆驼戈壁和狼群出没的那片戈壁滩。但是,听说如今那些戈壁滩也变得荒凉起来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对孩子们所说的“戈壁滩里有啥?你要是不深入到腹心地带就不会有什么收获,而要到腹心地带,那要多长时间”的话语确信无疑。想当初,他曾经对此很不高兴,以为孩子们只不过是说这些话哄他、阻止他打消进戈壁滩的念头而已。当然,老人也不是不明事理、脑子不开窍的人。他知道有人进戈壁滩砍伐树木,但没有想到戈壁滩会遭到如此严重的毁坏。他曾经想,那是多大的戈壁滩哪!然而过了那么些年之后,他一进戈壁滩就不禁为眼前的破落景象大为惊愕、感叹不已。尽管如此,他还是为自己在过去的狼窝戈壁拉了一车柴禾感到心满意足。他将把这一车柴禾拉到集市上卖了,然后给老伴儿买一条裙子。昨天晚上,老太太对他那梦呓般的话语感到惊异和不解:
“可不要这样,孩子他爸。你这样冒险,又不是年轻的时候。再也不要进戈壁滩了。”老人听到她的劝阻,不禁使起性子来。
“什么?现如今,莫非连你也把我看得不中用了不是?”
“那倒不是。我是担心你遭到戈壁滩的狼袭击你哩!”
“你说什么狼?”老人向老伴儿侧过身继续道,“我不知道你的脑子是不是越来越糊涂了。想当初,我把那些狼教训得闻到我身上的气味儿就逃之夭夭。”
“那倒也是……可是,我担心那些狼现在的后代根本就不认识你。”
“不会不认识的。那些狼会叮嘱自己的后代:‘你们要小心提防艾维祖力勇士,即使是他年龄大了也是这样。只要闻到他的气息,就要逃得远远的哩!”
“嗳哟嗨,瞧你说的。”老太太禁不住“噗哧”一笑,嗔怪地添了一句,“老成这样了,还这么爱吹牛。”
“这不是吹牛,老婆。明天一大早就上路,太阳落山之前就把柴禾拉回来,后天在集市上卖了,给你买过开斋节穿的裙子回来。”
“行啦,孩子他爸。何必那么辛苦啊,我穿孩子们买的也够了嘛!”
“我不是说不够,只是我的心意。可你却说我老了,不中用了。”
“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孩子他爸。你现在也是很能干的。”
“那你还是喜欢我的哩?!”
“喜欢,永远都喜欢。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把你拉到我的被窝里哩!”
“哈哈哈哈!”老人乐得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说的不仅仅是那个事儿。你要答应我。我要进一趟戈壁滩,不要以为我是在冒险。冒险是年轻时候儿的事儿哩!”
“好的,”老太太说,“我的意思是说,不用你进戈壁滩,用孩子们给的钱给我买裙子,也是一样的嘛!”
“我不是说了吗?不一样。那是孩子们用自己的劳动和汗水挣来的,是属于他们的。我用自己的劳动所得给你买,就要另当别论了。你个老婆子怎么会把这些都看成是一样的呢?你不想一想,你那些个儿媳妇们做了饭,你给我舀到碗里,我能够说成是‘我的老伴儿——你做的饭好吃吗?不能啊,当然不能啦!你如果说‘这是你用孩子们给的钱给我买的哩,我心里能够好受吗?!”
听老头子这么滔滔不绝、一五一十地开始给她解释,老太太打断了他的话。她知道老人一认真就要滔滔不绝地絮叨个没完没了,便不得不打断他的话。
“我说了嘛,你的心意我领了。”老太太说,“可是明天早晨孩子们发现了,就不会让你去的,还会生气哩!”
“我已经告诉了孩子们,说我要用车,明天早晨坐车去集市一个亲戚家。”
“你自己套车呀?”
“是啊,这也说过了。”
“真是老奸巨猾,一切都办妥了,才假惺惺地装模作样跟我商量。”老太太嗔怪地说。她对老人去戈壁滩是不太放心的,可是因为老人一旦打定主意就难以改变,也就说说而已。老人对她的责备一笑了之,俩人也就不再继续争执什么,因为他们随后就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2
太阳缓缓升起。老人是一大早就上了路的,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他觉得,进戈壁滩的路似乎比原来远了很多。或许,这是因为马在被积雪覆盖的路上行走过于缓慢的缘故吧。
整个原野在阳光照射下闪闪烁烁。尽管看不见入冬以来有任何牲畜和车辆经过的痕迹,但是老人在戈壁滩依然毫不费力、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当年拉柴禾行走的路。他这是在绕过沙丘,向双峰坡方向而去。只要过了双峰坡中间的狭长地带,就能到达骆驼戈壁。大地静悄悄,无声无息地躺在洁白的积雪下面。过了沙丘,老人勉强辨认出远处的双峰坡。原来,那是两座凸出的高丘,远远看去,犹如两个驼峰,因此被人们称之为双峰坡。过了双峰坡,就能看见有些地段灌木丛生、有些地段已经荒芜的骆驼戈壁。过去,骆驼戈壁有许多骆驼,长久以来,由于不断受到从狼窝戈壁窜过来的狼群的袭击,数量越来越少,后来便销声匿迹、行踪全无。无人知道那些骆驼是全部被狼群吃光了呢,还是迁移到别处去了。但是,这个地方“骆驼戈壁”的名号却被保留了下来。老人当时曾经猜想,这片林地可能还会有其他的动物出没。除了狐狸、野兔等等之外,或许还有野猪呀什么的动物和野兽。
骆驼戈壁里的开阔地带生长着飞蓬、白芨蒿和红柳,树木中间灌木丛生。有些地段生长着芦苇、芨芨草或其他的一些个什么。飞蓬、刺荆和白芨蒿、艾蒿等等野生植物随处可见。老人每次进戈壁滩,都能感觉到这里的生物也同人类一样,存在着生存竞争。那个时候,村里人的日子,与时而遭受风沙袭击、时而遭遇干旱侵害的戈壁滩里的生物差不多。人们辛辛苦苦地劳作,但日子过得半饥半饱、有上顿没下顿、饱一顿饿一顿。从人们吃大锅饭的时候起,老人就开始从林子里拉柴禾。那时正是他身强力壮、精力旺盛的时间,浑身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劲儿,人们根据他魁梧的身材和敢作敢为、无所畏惧的行为,称呼他为“艾维祖力勇士”。他还曾经在戈壁滩打过猎,养过两条猎狗。猎狗无缘得到大锅饭的玉米粥,只能到戈壁滩寻觅食物充饥。说实话,猎狗是靠了戈壁滩维持生命、得以活命的。因而至于,一进戈壁滩,两条猎狗就会变得异常活跃。戈壁滩野兔很多,猎狗发现野兔的行踪,就会像离弦之箭,飞速扑上去抓捕。猎狗抓捕野兔,立即就会扑打致死。只有艾维祖力勇士及时到来,才能赶在野兔断气之前匆忙割喉放血,使野兔成为可食之物,然后剥皮去杂、收拾干净,生火烤熟,自己吃上一点,把其余的装进怀里的布袋,悄然带回家给孜维迪罕和孩子们享用。
“不要说我们吃了兔子肉。”他会不时地这样告诫孩子们。那个年代,任何人都被禁止在家里支锅做饭、夜里点灯的。这事儿一旦被人发现,就会招来麻烦。孩子们对父亲的叮咛习以为常,规规矩矩地蹲在家里昏暗的墙角啃食兔肉。小儿子坎吉泰被骨头卡住喉咙差一点丢掉性命,也是发生在那个时候的事儿。艾维祖力勇士在坎吉泰的背上捶打了好一阵子,才把骨头弄出来收进布袋。他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地把兔子的骨头装进布袋,在拉柴禾时丢在戈壁滩。那些日子,真是不堪回首啊!当然,吃烤兔肉的机会并不是艾维祖力勇士和他的孩子们经常能够得到的。因为,两条猎狗渐渐变得互相争食猎物,使艾维祖力勇士觉得猎狗也很可怜。也罢,它们也应该有食物,他想。狗是有灵性、通人性、知恩图报的。有一次艾维祖力勇士遭到狼群的袭击,就是被那两条猎狗救了的。那一次事件,也正是发生在这个骆驼戈壁。艾维祖力勇士赶着装满柴禾的马车经过这里下车解手时,突然发现灌木丛中有三只狼正在虎视眈眈、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这可能是因饥饿难耐,从别处窜到骆驼戈壁寻找猎物的饿狼。这种时候,狼往往会变得异常凶残。艾维祖力勇士看到它们的气势,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三只狼目光凶残,似乎立刻就会扑向自己。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狼的动静,双腿颤抖、冷汗直冒地悄然后退,好不容易靠近马车,迅速从车上摸过长柄斧头抄在手上。他准备停当,见狼依然没有扑上前来,不禁感到奇怪。正在此时,一只狼冷不丁从马车轮子底下钻了出来。艾维祖力勇士意识到情势危急,试图跳上马车。然而,马一嗅到狼的气味儿受了惊吓,拉上车撒腿就跑。此时此刻,艾维祖力勇士独身一人孤零零地暴露在狼群的包围之中。他小心翼翼,警惕地观察着哪个方向的狼会首先发威向自己进攻。他首先发现的三只狼虽然张牙舞爪,但还有一段距离,此时正匍匐着从灌木丛钻出来。从马车轮子底下钻出来的那只狼匍匐着接近过来,艾维祖力勇士马上把注意力集中到它身上,奋力挥舞斧头砍了过去。只听狼发出一声惨叫,滚到了一边。斧头虽然没有砍中它的要害,却砍下了它的一条腿。说时迟那时快,又一只狼从斜刺里向艾维祖力勇士扑了过来。还没有等到艾维祖力勇士挥起手中的斧头,正面的那三只狼也一同冲了过来。于是,生与死的搏斗就这样展开。恰在此时,原先互相追逐着玩耍远去的两只猎狗听到狼的嚎叫声,箭一般迅速地跑了回来,立即向狼扑去。猎狗虽然敌不过狼群,却给艾维祖力勇士创造了进攻的机会。艾维祖力勇士奋力挥舞手中的斧头,一下就削去了一只狼的前腿。然而,穷凶极恶的狼群却没有丝毫退却的迹象。两只猎狗两边夹击,向一只狼发起进攻。突然,一只狼一口咬向艾维祖力勇士的小腿。艾维祖力勇士穿着长筒皮靴,不等皮靴被狼咬破,他就一斧头砍断了狼的脖筋儿。那狼的脖子瞬间一垂,再也抬不起来了。艾维祖力勇士敏捷地向猎狗围攻的那只狼扑去,那只狼却夹着尾巴,逃得不见了踪影。艾维祖力勇士把两只狼的尸体拖到一棵树下,用树枝遮盖起来。他打算把两只狼的尸体带回去剥皮抽筋并取下脚踝骨,但完全不知道此刻马车在什么地方。
艾维祖力勇士的胳膊和一条腿在流血。他把衬衣被撕破耷拉下来的一块撕下来,包扎了大腿上的伤口。伤口的疼痛在他全身蔓延开来,使他难以忍受。他把斧头扛在肩上,拖着伤腿艰难地向马车所在的方向移动,每迈出一步都非常吃力。被狼的利爪抓破的背部和胳膊血迹斑斑,火烧火燎一般钻心地疼痛。他走了一段时间,终于在两棵树墩卡住的地方找到了马车。两匹马依然在惊恐不安、左冲右撞地奔突个不停。他轻轻抚摸,使马渐渐平静下来,然后把车退出夹道,平平安安地上了车道。从此以后,他对猎狗倍加珍惜,即使是猎狗把猎物吃得一个不剩,也不再生气和恼恨。
老人想起这些往事,仿佛猎狗依然守在身边似的看了看周围。白雪覆盖的地面,偶尔可见团团簇簇的芨芨草或芦苇在寒风中抖抖索索地摆动。曾几何时,这里树木浓密繁茂、灌木丛生、无法穿越。后来,一些坏了良心的人偷砍滥伐,砍光了林木和灌木,只剩下歪七扭八、已经糟化的老树依稀可见。刚刚通过双峰坡中间的狭长地带,骆驼戈壁映入眼帘的上述惨淡景象使老人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起来。转来转去,老人始终没有找到记忆中如同伞盖一般生长繁茂的大树。对于老人来说,那棵大树就像是停留歇息的驿站,无论是春夏还是秋冬,都要在树底下停车,让马歇歇脚,自己也坐下来,取出包在腰带布里的馕,就着葫芦里的水,津津有味儿地吃饱喝足之后继续赶路。当一个人饥肠辘辘的时候,凡是能够下咽的东西,都算得上是堪与山珍海味媲美的美味佳肴。
自己再也见不到与自己的过去密切相连、并且已经成为历史的那棵树,是老人始料不及、万万没有想到的。
“人啊,人,”老人禁不住喃喃自语、感慨万千,“让戈壁滩变得如此荒芜,你们图的是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呢?!”
老人心绪烦乱地经过骆驼戈壁,进入了昔日狼群出没、被称为“狼窝戈壁”的林地。
3
狼窝戈壁有一点儿阴森森的。虽然如今因为相当一部分地段的树木被砍伐,这片林子起始地段显得满目荒凉、光秃秃的一片。假如不是政府设置护卫人员加以看护、阻止人们滥砍滥伐,戈壁滩的命运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护林人是很少到林子里来的,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懒惰或者是不负责任,而是因为在严寒的冬季,偷砍滥伐树木的人怕留下自己的踪迹,压根儿就不敢进戈壁滩的缘故。即使是拉柴禾的人,也是在夏天就备办好一切。眼下的戈壁滩,根本就见不到护林人。当然,不管是不是有人守护,老人可不是偷砍滥伐树木的人。
老人陡然想起了老伴儿孜维迪罕在耳边叮咛的那句话来,“不要走得太远,在 近处砍些柴禾回来就是了,反正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也没有人会看到的。”女人啊,就会呆在家里信口开河。她那里会想到,不管 是不是有人看护,砍伐树木是大逆不道的罪过啊!他进戈壁滩可不是为了犯罪,而是要用自己的劳动创造价值的哩!为了柴禾砍伐树木,戈壁滩就不会诅咒你吗?假如把世世代代为周围的人们提供柴禾的戈壁滩砍光烧光,子孙后代又靠什么维持生计?戈壁滩是宽宏大量的,用自己淘汰的树木为人们当燃料,只要把枯树干枝收集起来,也是用之不竭、取之不尽的嘛!
老人的嘴角出现了一丝苦笑。他在狼窝戈壁四处寻找倒下来的枯树干枝,渐行渐远。为了在回来的时候不至于迷失方向,他在经过的地方默默地记下一些树木和芦苇丛作为标记,还在某些地方插上了树枝,覆盖地面的积雪上也留下了车辙和马蹄的印迹。然而,往往在每当下午的时候偶尔在戈壁滩旋风般卷扬而起的风暴是非常厉害的。万一发生风暴,印迹就会被飞雪覆盖。老人在过去曾经有过那样的经历,顷刻之间,寂静的原野飞雪弥漫,昏天黑地,辨别不清东西南北。老人对发生在那一天的经历总是念念不忘、铭记在心。那一次,他还没有把柴禾装上马车,突然听到一阵阵“轰隆隆”的声音由远而近,戈壁滩似乎也响起树枝折断和什么东西尖叫、呼号般的种种声响。他不禁抬头一看,顿然大惊失色,只见天地浑然一体,正在戈壁滩弥漫开来。风暴!他顿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他首先想起了车子和两匹马。两匹马也嗅出了风暴的前兆,竖起耳朵不安地打着响鼻。他把马车赶到一棵树下卸了,把车斜靠在树上绑了个结结实实。就这样,他为自己和马准备了避风所。这一切刚刚完成,风暴已经来临。风暴来势汹汹、劲头十足,天地之间霎时变得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飞雪呼啸、树枝横飞,只好钻到车子底下,两匹马也把头伸进车底下躲避。那个时候,那两只猎狗还是小崽儿,留在家里没有带出来。
风暴持续了大约两个时辰之后渐渐平息。他从车底下出来打量四周,满目都是横七竖八被刮断的树干和树枝,惨不忍睹、一片狼藉。
他收拾起套具和其它的物品,装了喂马的麦草的麻袋却不见了。更加要命的是风暴不知是把什么东西刮来撞击,竟然使辕马断了一条腿。他这才明白风暴中马为什么在发出一声嘶鸣后一直不停地打响鼻的原因。他不知所措,呆呆地望着马发愣。此时此刻,马不要说是拉车,自己行走也是不可能的。无奈之下,他用另一匹马套了车,把马车倒到地势较高的一处地方停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断了腿的马又拖又拽地拉上了马车。从马的鼻孔一张一吸和不停地打响鼻的情形,可以断定马在遭受巨大的疼痛。
他把马缰在车辕绑牢,从周围被刮断的树枝中选出七八根椽木支撑起来,做成围栏,把伤马牢牢固定在车上。为了防止在半路上出现闪失,他做这一切一丝不苟、细心而扎实。即使是马车在路上颠簸摇晃,伤马也不会倒下去。他做完这一切,又把捆扎的绳子一一检查了一遍,这才把自己花了半天时间收集的柴禾丢在一边上了路。
刚才的风暴完全掩埋了车道,没有留下道路的任何痕迹。梢子马不习惯当辕马,在没有任何车辙马迹的路上走走停停、不听使唤,使他费尽心机、万般无奈。眼看天色渐晚,他在无奈之下只好下车,牵着马缰走在前头引路。走不一会儿,感到身上的羊皮大衣越来越沉,便干脆脱了下来。等到走出双峰坡,他已经是精疲力竭、气喘吁吁。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所幸的是过了双峰坡,道路依稀可见,勉强可以辨认。马似乎也认出了路,顺着道路的痕迹迈开了蹄子。朦朦胧胧的月光下,隐隐约约的道路向远处伸展……
老人陷入沉思,渐渐深入了狼窝戈壁。直至此时,他都没有找到一棵倒下的树木。太阳偏西,林子里就起了风,树上的雪花被风吹得满天飞舞。远处不时传来一阵阵如同什么动物嚎叫般的声音,周围的芦苇丛“呼呼”作响。寒气袭人,天气越来越冷了。但是因为老人是牵着马步行,却没有觉出刺骨的寒冷。他一路前行,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马,禁不住自言自语。
“怎么样啊,宝贝儿,累了吧?”他朝着马说,“不要摇头摆脑的。我知道你已经不高兴了。你肯定心里在纳闷儿,心里在想:‘这个疯老头把我往哪里带呀是吗?快了,不用很长时间。只要我们在这附近找到一点儿柴禾,我们就打道回府。你呀,不要以为这附近找不到被风刮倒的枯树。说不定啊,能够找到好几车干柴呢!嗨,你怎么又在摇头了呢?是不是不理解我为什么会对柴禾这么贪心呀?我不妨告诉你吧,这可不是我对柴禾贪心,而是爱心,是对家里的老伴儿孜维迪罕的爱心哩!你可没有听到,昨天晚上,她说要把我拉到她的被窝里呢!她爱我,关心我。我也爱她,关心她。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以为老了就没有爱心了?你可不知道啊,夫妻夫妻,老了就会比年轻的时候还要甜蜜哩!可惜你只是一匹马,给你说得再多,也不会明白的,你这个傻瓜!”
说过这些,老人情不自禁地“噗哧”一笑,原本还想对马说“我们家有两个傻瓜,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孜维迪罕”,但他欲言又止,如同害怕马在今晚回去之后就会把一切都告知老太太一般,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经常说老伴儿孜维迪罕是“傻瓜”,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称呼她。或许,那是从年轻时的逗乐沿袭下来的习惯用语。千真万确,年轻的时候,他对孜维迪罕情深意切、非常宠爱,就用那么一些称谓称呼她。孜维迪罕因为理解这样称呼所包含的深层意思,从来都不曾计较、生气。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老人变得婆婆妈妈、絮絮叨叨,而老太太对他的某些絮叨,也开始不依不饶、斤斤计较起来。老太太一旦生气,就会对他一连几天不言不语、不理不睬。所以,老人说话就小心翼翼、有所顾忌。
“算了,宝贝儿。”老人又对马说道,“我再也不会说谁是傻瓜了。唉,我牵着你走,又对你说话,不知不觉就累了。可能你也累了吧?肯定累了。往常两匹马拉车的车,今天你自个儿拉,肯定要累喽!可是啊,你和先前的那些马不一样。原先的马是卸了马车拉犁杖,瘦得皮包骨,怎么会像你这样体力十足、精力充沛呢?!”
老人边走边说,突然依稀看见横躺在前方的一棵枯树。因为还有一段距离,那枯树看上去又像是一道横在前方的田埂。老人怕自己看花了眼,爬到车上站起来仔细端详,把枯树暴露在雪地上的枝枝杈杈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不,宝贝儿,我们找到柴禾喽!”老人絮叨着向马发号施令,“驾!”那棵枯树足足有人的腰那么粗。来到树旁,老人就把马卸出车,喂给一些干苜蓿,自己则抄起长柄斧头开始动手,把树干拦腰截断。以他的估算,这棵树应该截为四节,然后就可以连同枯枝装上马车拉回去了。然而在砍第一截的时候,他就感到胳膊酸软、没了力气。他在一旁坐下来看了看马,就从布袋里取出馕啃吃充饥。太阳西斜,正在不断下降。老人觉得它仿佛是难以承受自身的重量,又像是要跟他一比高低,正在迅速往下沉落。老人慌忙站起身来,继续挥舞斧头干了起来。离太阳下山还剩下两竿高距离的时候,树墩分解完成。他套上马车,滚动树墩上车,再把树枝装好,拉上绳子捆扎牢固,这才穿上羊皮大衣,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返。
“要是能够捕获个兔子什么的就好了。”他说。他这句话不是说给马,而是对自己说的。因为这也不过就是说说而已。从早晨到现在为止,他在雪地里转来转去,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发现一只兔子的脚印。即使是发现了兔子,老人也无力追赶抓捕。看来啊,自己是真的老喽!刚才把那些树墩装上车的时候,他就清楚自己身强力壮的时代一去不返了。在那个被人们称为“勇士”的年代,他可以毫不吃力就把这么大的树墩抱起来,轻轻松松地装上车。可现在呢?唉,也难怪老伴儿有时候要笑话自己,现在哪有年轻那会儿那样紧紧搂抱老伴儿的力气呀!“驾!”老人甩了甩马鞭催促道,“使出你全部的力气吧,太阳马上就下山了。”
夕阳在戈壁滩西边,如同一个红彤彤的火球,仿佛在最后一刻留恋地俯视大地,把余晖均匀地铺撒开来,须臾之后缓缓下沉。在戈壁滩的另一边,浓重的暮色正在弥漫开来,渐渐笼罩了戈壁滩上空。
整个戈壁滩暮气沉沉、静谧无声,显得更加阴气森森。在老人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关于狼的种种猜想。虽然雪地上并没有出现任何动物的身影,但是,一旦嗅出食物的味道,谁也不能保证狼群不会在这里显现。昨晚,老人曾经对老太太夸下海口,吹嘘说自己‘当初把狼教训得闻到身上的气味儿就落荒而逃,可那是在家里说说而已,能在这里管用吗?!
老人又重重地甩了甩马鞭,身子随着每一次的甩动向前倾斜,仿佛是要助马一臂之力。然而,马在厚厚的积雪上艰难地移动着步子,即使再催促,也是无济于事的。
浓重的夜色笼罩了大地,凭借着闪烁的星光,来时的痕迹依稀可见。然而还没有等到走出狼窝戈壁,弥漫开来的雾气完全吞噬了所有的景象,使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面目全非。
4
拉车的马似乎厌倦了在黑暗中行走,陡然止步不前,停了下来。老人无可奈何地下了车。用皮鞭抽打、强迫马往不情愿去的方向拉车是一种残忍的、霸道的行为,因此他不想挥鞭打马,要自己步行,牵着马走。
他牵着马且走且看,且看且走,可怎么也找不到来时走过的路。在重重浓雾中,根本就看不见留心作为标志的树木和插上的树枝。他原本怕的是戈壁滩起风暴,不曾想到会遇到浓雾。这四处弥漫的雾气,什么时候才能散尽呢?老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东瞧瞧、西看看,尽管什么都看不清楚,依然我行我素、痴心不改。他大概觉得,可以凭着自己的感觉找到路。老人开始静下心来,仔细回忆自己是怎样离开了路的。他不是一直从原路返回的吗?
老人灵机一动,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调转车头,打算原路回返。那样他就可以回到走叉的地方,找到回家的路。“但是……”老人又沉吟起来,“自从雾气在戈壁滩弥漫开来之后,已经走了很长时间。要到达走岔的地方,还需要再走多长时间,再走多远才能走出戈壁滩?万一马累得走不动该怎么办?自己挨饿受冻又能坚持多久?”老人想到这些,不禁心烦意乱起来。他刚才是牵着马向左边走的,可心里觉得仿佛不是在往回走,而是在往戈壁滩边深入。哪怕是雾气散尽,能够看见天上的星星,那就能凭着银河星系或者是北极星的位置,辨清东南西北、判断出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走。可是在眼下的浓雾里,不要说是天上的星星,就连几米开外的树木也看不清楚。
老人走得精疲力竭,便又上了车,打算信马由缰自己走。可马毕竟是个牲畜,它可能停滞不前,也可能随意行走。假如它把老人拉到戈壁滩深处,又该如何是好?
老人又一次陷入沉思,打算以此驱赶自己的倦意。他在过去也有过遇到浓雾的经历,但那时的雾气没有现在这么浓重,且很快就消散开来。说不定今天是大自然对老人的报复,可他犯下了什么罪孽,值得大自然如此报复呢?
老人不禁开始回忆起自己所谓的罪孽来。他从一开始,只是把戈壁滩自己淘汰的枯树干枝作为柴禾拉了回去。可是到了后来,各个村落的人们蜂拥而上,不等戈壁滩自然淘汰,就纷纷砍伐树木,还说要改变自然、和自然作斗争,把临近村落的树木和灌木连根拔除,开了荒造了田。可是开荒造的田又作了什么用场?风沙不仅掩埋了那些毁掉林木开出的荒地,而且还蔓延到了临近的沃土良田。在与自然的斗争中,最终是大自然胜出,而且报复了人类。猎杀野生动物和禽类,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灾难。如今哪里能够见到那些骆驼、狐狸和野兔?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昆虫、蝗虫、老鼠越来越多,向庄家和果园发起了进攻。老人不是也在戈壁滩捕猎过野兔吗?他现在才感悟到,戈壁滩的任何东西都是不能触犯的。此时此刻,戈壁滩正是在为老人的那些罪孽惩罚他,让他对自己的行为付出牺牲。
“不要这样。”老人侃侃而谈,仿佛戈壁滩能够听懂他的话语,“我到戈壁滩并没有什么不良企图,只不过是想给老伴儿买个裙子而已。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她即使是挺着大肚子,也是没日没夜地下地干活。那时怎么可能给她买裙子呢?她在年轻美貌、花枝招展的时候,没有穿过像样的衣服。她是个老实巴交的、心地纯洁的女人,现在虽然年龄大了,也该让她开开心心、高兴高兴。我不过为此取了一点儿柴禾而已,如果为此遭受惩罚我也就罢了,可对她来说,那就太冤枉老太太喽……”
老人最终还是觉得自己无能为力、难以与戈壁滩的恼怒相抗衡,便无可奈何地上了车。就随着马,任由它拉到什么地方去吧,他想。车轮下的积雪依然“嘎吱嘎吱”地响个不停,回声从远处传来,浓重的雾气和刺骨的寒冷在显示着自己的威力。先前看到过的树木再一次浮现在老人的脑海里,使他觉得那些树木仿佛就是他白天当作标记的树木。可是,后来遇到的树木好像就是那些树木的复制品,看上去都一样难以区分。莫非在冬季的夜色里,这些树木会乔装打扮,把自己的形象改变得一模一样不成?雪地上的足迹模模糊糊、斑斑驳驳,乍一看像是自己的脚印,再一看又像是别的什么动物的足迹,使老人感到更加困惑、难以断定。如果说是别的什么动物,除了狼群,这个戈壁滩还会有什么其他动物呢?
5
上了车没过多久,老人就觉得阵阵困意袭来。寒冷的夜晚,瞌睡就意味着死亡。老人摇了摇头,想把瞌睡赶走,使自己保持清醒,但没有奏效。倦意和睡意连番袭来,使他难以抵挡。他不得不再次下车,俯下身子查看车印和足迹。他把马车停了下来,让马歇息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尽管马车走得很慢,但下了车之后总是跟不上来,腿脚怎么也不听使唤。
老人喘了喘气,蹲下来仔细查看足迹后不禁吃了一惊。那些足迹真的是他自己留下的,是他最初在五六十步范围内绕回来的时候留下的脚印。没有想到他转来转去走了那么远,在浓雾弥漫的雪地上连自己的脚印也没有看清,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这里。此时此刻,老人仿佛身处墓穴,而墓穴又在和自己一起移动一般,感到气短身虚、呼吸困难。他想拼足力气撑开墓穴冲出去,但伸出的手只是不着边际地在空中挥舞了几下,什么也没有触摸到。他觉得自己的神经似乎在渐渐地失去作用,一天的努力都付诸东流。老人在自己的一生,还从来都没有向失败让过路,在和风暴、狼群的搏斗中英勇顽强、不曾屈服,今天也要一如既往,取得胜利。
老人不知道此时是什么时辰,期盼着天快一点儿放亮。他想,只要天一亮,即使是雾气再浓重,也能辨别方向、便于行动,可是冬夜漫长,最多才到更深夜半,还有漫长的时间需要在煎熬中度过。
老人很想在雪地上四仰八叉地躺一趟、歇一歇,可他十分清楚,只要一躺下,就会永远起不来。他应该活动,持续不断地活动才行。他艰难地挪动身体,吃力地活动着已经开始麻木的腿脚,不停地走动。约摸二十分钟的工夫,老人感觉身上暖和了许多,腿脚也开始有了知觉。他盲目地行走着,渐渐地离马车越来越远。此时的戈壁滩,除了老人的脚步声,听不到任何别的声响。他觉得自己的神志在渐渐地模糊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正在此时,聪明的马接连不断地打了几个响鼻。老人顿时警觉起来。要不是有异常情况,马是不会打响鼻的,说不定是一群狼在悄然逼近。不,不会的。如果有狼群逼近,马就会受到惊吓、撒腿奔逃。说不定这个灵性十足的生灵是担心老人走失,是在召唤他不要走远哩!
老人停下来歇了口气,定了定神。我是不是真的就不中用了?他暗自思忖道,不然怎么会离开马车那么远呢?他神情茫然,难以断定马车的方位。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马又打了几个响鼻。他循声而去,找到了马车所在的地方,并绕着马车走了一圈。他发现,车已经挪动了原来停下来的位置,马改变了先前的朝向。
“怎么会这样?”老人不解地向马询问,“说话呀,你这个宝贝儿。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目标?”
老人说罢,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发现马是顺着雾气移动的方向站立的。当然,任何牲畜都不会逆向迎立在风雪雾气之中。也就是说,马这是在把浓雾移动的方向明确无误地告诉老人。老人定下神来慢慢回忆,想起雾气最早是从自己的身后弥漫开来的。于是,他顿然清醒过来,断定了方向。他迅即爬上马车,把马车赶向雾气移动的方向。
老人比刚才清醒了许多,走了约摸三四十分钟抑或是个把小时之后,想着或许能够发现什么标记物或者是脚印什么的,便下了马车。可是,他的腿脚却不听使唤,活动好一会儿都难以站立行走。他的处境十分艰难。上车坐定,腿脚麻木难以支配;下车走路,好一阵子都不能行走自如。但是,这些苦难都是他必须克服、而且也是能够克服的。他的行为并不是和大自然作斗争、一比高低。如果他与大自然斗气,大自然就会变本加厉地报复他。对于大自然的报复,老人是早就心知肚明、深有感触的。他曾经有过一些糊里糊涂、不明就里的行为。为了提高“水平”,看过书、读过报,参加过一些什么学习,在各种会议上踊跃发言、积极发表自己的意见和看法。所有这些使他得到了什么好处吗?当然得到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懂得了分辨黑白、是非、曲直,在脑子里渐渐形成了与大自然争斗会深受其害的意识。也就是说,人们生活的整个环境通通被叫做自然世界。假如有人鬼迷心窍、与自己生活的自然界相对抗,甚至毁坏它,自己又在哪里生存、生活?这正是深深扎根于老人脑子里的真理,也就是说,破坏了环境,最终就是人自取灭亡。人们何必如此呢?任何人都没有权利把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占为己有。人只要获得自己的生活所需就足够了。超出需求的东西,就应该回归自然。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只不过是无边无际的宇宙中的一个小点而已。而我们的生存,就像是这个点上的匆匆过客。如果客人不能自尊自重,世界又会怎样对待他呢?
老人按照自己的思路下结论,作出这样的判断。
“难道我没有遵守规矩,做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不就是拉了一些柴禾嘛!”老人瞅着马车喃喃自语。他走到离马车几步之遥的地方,俯下身子看了看地下,复又反身回来上了马车,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再一次下车查看,终于发现了车印。
此时此刻,如果老人的两条猎狗在身边,那该有多好啊!狗是个很有灵性的动物,出门在外,在自己认为重要的树木、草丛或者是石头旁边撒一泡尿留下标记,返回的时候凭着嗅觉校正方向。如果猎狗现在还在,一定会给老人引路当向导。可是如今啊,村里不要说是老人的猎狗,就连一条癞皮狗也没有的。人们在好几年以前就让狗啊猫啊的没了踪影,戈壁滩上的野生动物也销了声、匿了迹。
老人猛然一阵咳嗽,咳嗽之后嗓子眼“咝咝啦啦”响个不停,觉得肺部在扩张肿胀,似乎要撑破胸腔一般憋得难受。他感到寒气已经开始侵入内脏,加厚的毛衣和羊皮大衣不能保持体温了。这件羊皮大衣穿了多少个年头啊!如果按孩子们的意愿,早就该扔了。他们说,这是什么年代的大衣呀,扔了它,我们给你买呢子大衣。可是,在戈壁滩上能穿呢子大衣吗?孩子们对他穿的长筒皮靴也看不顺眼,说是用裹脚布裹脚、穿长筒皮靴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假如没有这个皮靴,今天他的脚还不知道会被冻成什么样哩!
老人又下了车,打算互相磕碰双脚暖和暖和,可是双脚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天气越来越冷,老人的皮帽子的前半部分和皮大衣的领子结满了白霜,呼出的气在靠近嘴巴的皮毛和他的胡须上已经开始结冰。
“快走啊,宝贝儿。”老人强忍着咳嗽声音嘶哑地催促道,“走得这么慢,不消片刻我就变成冰块了。你把我僵硬的尸体拉回家,老伴儿会受不了的。”
一想起老伴儿,老人有点儿振奋起来,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每年过开斋节的时候,老人都暗自许诺,要给老伴儿买新裙子。在孩子们尚小的时候,无论是春夏秋冬,老太太一年四季只穿仅有的两条裙子,直到补丁摞补丁不能再穿的时候,才做新裙子穿。那个年代既缺少布料,又是手头拮据没有钱,买不起布料。即使是缝补衣服,也难找同样颜色的布片。因而,缝补衣服就顾不上什么黑红白绿。一次,老太太用黑条绒布片缝补了裙摆上被烧破的小洞,老人一看就笑得合不拢嘴。
“哟嗬!老婆子,你是怕自己走丢,专门给自己作了个标记啊!”
“行了,别糟蹋人啦,我这么难看的模样,能丢到哪里去?!”老太太也笑了。
“如果模样漂亮,你就会走丢啦?”
“别说得那么难听。”老太太不高兴地说,“我要是走丢了,你和孩子们怎么办哪?!”
老人为老太太的这句话感到心里甜丝丝、乐滋滋的。当然,老太太让老人感到甜丝丝、乐滋滋的话语很多,她从前就对他关心、体贴,疼爱有加。即使是在他惹她生了气的时候,也是事事替他盘算、处处为他考虑的。后来,生活渐渐有了好转,如果老人不能让患难与共的糟糠之妻高兴一次,又怎么能说得过去呢?!
老人没有什么能够挣钱的手艺,不拉柴禾之后,还在煤矿干了一段时间。但是,挣得的钱总是只够补贴家用开支,没有剩余。现如今,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老人曾经许诺要用完全属于自己的钱买裙子。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就要算数。因而,他最终决意拉柴禾卖钱,兑现自己的许诺。然而,竟连他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没有早点儿行动,而是到了这么寒冷的时候才出门。或许是由于夏天过于干燥,干枯的树墩没有冬季有些潮气的时候那么容易劈开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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