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祁有音到了乡下就一头扎进了长水村,长水村是个大的行政村,下辖十一个自然村,村支书谢正光刚刚三十出头,思维敏捷,见到祁有音就热情地称呼“祁主任”。
祁有音说:“谢书记,你不要把我当成省里来的大干部,我这次是专门来学习的,多年没来过农村了,看看如今的新农村建设究竟是什么样的。”祁有音来之前,特意叮嘱省扶贫办不要把她的丈夫周建业是省委副书记的背景透露出去,那样她就不好工作了。
谢书记说:“新农村建设需要抓的项目很多,但长水村的目标是建成环保型的村庄,现在家家户户都在建沼气池,我们正在论证农业项目,建生态农业园、生态养猪场,打长水村农副产品品牌。如果我们新农村建设搞好了,就会把青壮劳力吸引回村。”
谢正光边说边把长水村的自然情况跟祁有音作了介绍。
祁有音听后说:“我是妇联系统下来的干部,就跟你们村里的妇女主任一道跑一跑吧,一方面了解一下当今留守家园的农村妇女生产生活情况,一方面做一些调研,以后妇联工作究竟怎么做,着重点在哪里,能有一个来自第一线的调研参考。”
谢正光听罢,立刻拿起了电话,对着话筒说:“李如兰,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不一会儿,谢正光的办公室里进来一位中年妇女,梳短发,穿一件格子的短上衣,半高跟皮鞋,脸上有淡淡的雀斑,皮肤较黑,进了门,就高声问:“谢书记找我有事?”
谢正光指了指祁有音:“省委来咱村里扶贫的祁主任,那天开欢迎会的时候大家都认识了吧?祁主任在咱村扶贫期间,主要想做妇女工作,有了祁主任,长水村的妇女工作会如虎添翼呀。”又对祁有音说,“长水村的妇女主任李如兰,以后让她给您当腿吧,当了十几年妇女主任了,村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她都清楚。”
“对,我都知道哪棵树长了斑,哪棵草害了相思病,哪座山已经怀孕了,更不用说长水村哪家妇女的情况了。祁主任,您在长水村期间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鞍前马后我跑得欢呢。”李如兰说着爽朗地笑起来。
祁有音看着她想,活脱脱的一个农村妇女干部,泼辣能干,见人三分熟,说话声音如重金属落地,却又不失女人的梳妆打扮,这样的基层女干部是很容易开展工作的。
“但愿我能跟你一道工作,而不是给你添乱。”祁有音谦虚地说。跟基层干部相比,她觉得自己没有他们厚实。
李如兰立刻纠正祁有音的话说:“您这话说得过于谦虚了,省里来的大干部,是到农村指导工作的,我们要向您学习,不断给脑子充电,否则我们会说不过农民。如今的农民不像以前了,素质都很高,天天看电视听广播,干部如果不经常看书看报,就会被他们绕了。祁主任,你如果真在这里呆一年的时间,会发现很多新鲜事。”
谢正光在一旁介绍:“李如兰主任有个特点——话多,对妇女干部来说这也算是一个长处,我跟她谈工作的时候,经常是话都让她一个人说了,最后我点个头就行了。”
“我可不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啊,我话说得多,事也干得多。”李如兰为自己争辩。
谢正光接过话说:“这次给你的任务很重要,一定要陪好祁主任。”
“我早就心领神会了,还用书记左一次右一次地强调吗?”李如兰梗了梗脖子。
祁有音认真地说:“我这次下乡扶贫,真心想帮助长水村,如果给村里添了麻烦,那就适得其反了。”
谢正光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错了,急忙改口道:“祁主任来了,长水村各方面都会有新起色,我只怕李如兰主任把哪方面漏掉,有时候她是个马大哈。”
“没关系,我真漏掉了什么,有你这心细如发的书记补充呀。”李如兰风趣地说,接着又问,“祁主任吃住在哪里?”
谢正光说:“本来想安排到镇上的一家旅馆,但祁主任不肯让村里花这个钱,只好安排她在村部住,腾出了一间房,吃也在村部食堂。晚上村部有保安,倒也安全。”
李如兰感慨说:“这么多年我还没见一个省里干部如此深入到农村呢,祁主任是第一个,真是能吃苦啊。这样吧,我把手机号码告诉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村干部的手机号码簿我已经提供给祁主任了,祁主任有什么事可以找村里的任何一位干部。”谢正光正儿八经地说。
祁有音也认真起来,“你们千万别拿我当外人看待,我跟你们是一样的,不久我就会熟悉这里的一切了。”
祁有音说罢,就告别村部跟李如兰下到组里去了。走在乡间的路上,她感到风很舒爽,空气很新鲜,到处飘荡着一股草香。她大口喘着气,感受着大自然的天然赐赠。好哇,真好哇。她在心里说。
李如兰发现了祁有音的好奇,便趁机说:“乡下就是空气新鲜,没有污染。在乡村住惯了,到了城里一点都不习惯,城里太吵,空气质量也差。”
说着,她们走上了奔往山脚组的路。山脚组是圩区,在长水村属最困难的组,年年淹水,组民早就想搬出圩区,但村里一下子要集中安排七十多户人家,土地很成问题。李如兰介绍说:“山脚组留在家里的几乎全是妇女,青壮劳力都到城里打工去了。”
“这些妇女在家里干什么?”祁有音问。
“做些家务吧,带孩子、服侍老人、种地。但这里的土地十年九荒,看着青苗长势喜人,可梅雨季节一到,几场大雨就淹了,组民虽然有地却拿钱买粮食吃。”李如兰边走边跟祁有音细说情况。
祁有音认真听着,心想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自然组呢?
2
十一个自然组转下来,祁有音心里对长水村大体有谱了,这里一缺资金,二缺人才,想发展生态农业,必须有足够的资金和知识型人才。而这十一个自然组里最困难的当属山脚组,可这个组的自然资源又最丰厚,背靠青龙山,植被茂盛,空气中负氧离子的含量是城市中的数十倍,发展旅游观光产业的优势得天独厚。但这里地处偏僻,交通成为大问题,尽管村里修了生产路生活路,可与旅游观光产业的要求相比,这样的路只能算初级路。
祁有音在山脚组住了三天,这三天她始终跟组长孙大妹在一起,每到一家,祁有音的心里都会不平静,留守的农家妇女既要下地侍弄苗木,又要给孩子烧饭,家里有老人的还要侍奉老人,可妇女们大多没什么抱怨,自力自强的意识很浓烈,有一位妇女在祁有音面前伸出满是老茧的双手说:“你看我的手跟男人的手一样坚硬,男人们在外边创业,我们在家照样赚钱,只是这赚钱的路子太窄了,山脚组靠山却吃不了山,如果这里能发展旅游,我们家家户户都可以办农家乐,我在外边看过这样的地方,很来钱的,发展好了,男人们都守在家里了,不去城市打工了。”
祁有音安慰她说:“等着吧,这一天不久就会到来的。”
祁有音住在孙大妹家里,这使她们有很多话谈,白天看到的东西,到了晚上,坐在农家院里,享受着清澈的月光,一幕一幕看过的情景像过电影一样在她的眼前浮现,她便不停地问着孙大妹,孙大妹也就不厌其烦地答着。
孙大妹说:“难得有省里的干部能深入到组里,祁主任您这么能吃苦,家里人没意见?”
“家里人支持我下乡扶贫,没有家里人的支持,我来不了。”祁有音说。
“您那位也是干部吗?在哪里工作?”孙大妹又问。
“他是个普通干部,也在省里工作。”祁有音急忙转移话题。这时,一只蚊子落在祁有音的胳膊上,飞快地叮了她一口。她开始抓痒。
孙大妹站起身,从房檐下扯了一根用艾草编织的火簾绳点着,小院里立刻弥漫起艾草的清香,祁有音已经好多年没闻过这味了,她大吸了一口气。
蚊子跑了,祁有音和孙大妹的心都在艾草的香味中安定下来,孙大妹继续跟祁有音讲述山脚组的事情,东家长西家短,哪家的女人能干,哪家的女人孝顺,哪家的女儿嫁出去了,哪家的新媳妇怀了孕,家境好的人家都不肯多生孩子了,低保和独生子女费对计划生育工作起了一个推动作用。……
3
在山脚组孙大妹的家里住了三天,三天后祁有音又回到村部住了。晚上坐在灯下,她把自己数天来在长水村的所见所闻以及山脚组的地理环境,写成了一篇长长的游记,说是游记,里面又掺杂了自己计算过的数字,包括投资的可行性,回报指数等。然后,她就给杨亮打电话,索要他的邮箱网址。
“有音大姐,又有什么好事情找我啊?”杨亮似乎知道祁有音为什么找他,没有事情她是不会给他打电话的。
祁有音一下子笑了,“怎么,你已经猜到了我找你有事?”
杨亮说:“这还用猜,有音大姐一向是不跟人闲聊的。”
杨亮说得对,作为省委副书记的夫人,祁有音除了工作而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交往,交往的人中,大多都有求于周建业,一旦在祁有音这里吃了闭门羹,也就立刻断了往来,为此祁有音和周建业常常有一种高处不胜寒之感。祁有音索性接着杨亮的话说:“杨亮,你知道我在哪里给你打电话吗?”
“在长水村,这还用问。”杨亮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长水村?”祁有音好奇地追问。
杨亮说:“省委干部下乡扶贫名单都上报纸了,光荣榜上有老同学的大名啊。”
祁有音趁机说:“杨亮,你应该到农村走一走看一看,过去毛主席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还是有道理的。只要你善于发现,农村到处是宝。你看我刚到长水村没几天,全村十一个组我都走遍了,发现有一个叫山脚组的地方,背靠青龙山,环境优美,特别适合搞农业科技观光园,你有没有兴趣来投资啊?”
祁有音这边的话刚刚落地,杨亮就在电话那边笑起来了,边笑边说:“怎么样,我说没事你不会打电话吧,原来是想让我掏钱给长水村呀,那个连兔子都不屙屎的穷地方,搞什么农业科技园啊,谁到那里观光呀?”
祁有音打断杨亮的话说:“你这样认定,我就说你没眼光了。你没见媒体报道吗?现在城里的人都喜欢节假日到农村休闲观光,很多农村因为搞农家乐都富裕起来了。前段时间有媒体报道说,陕西一个村的人富裕了,都跑到城市买房,窖洞扔在村里不住了。后来城里有一位很有钱的开发商,无意中到乡村发现了这片荒废的窖洞,他以低价收购后进行了全面的装修改造,吸引大批城里人前去购买,窑洞冬暖夏凉,城里人买了后作为休闲的好去处,这个开发商因为眼光的独到也大赚了一笔啊。”
“这么说,老同学是给我送商机来了?”杨亮调侃说。
祁有音接着说:“我没经过商,也就不懂商,任何行业都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我说很有商业前景的地方,也许在你眼里一钱不值,毕竟你是商界的精英人士,比我更权威更有投资眼光。这样吧,我已经把在长水村的所见所闻汇编了一个资料,特别是山脚组,你现在把邮箱告诉我,我把资料传给你看看,仅供参考啊。”
“好啊。”杨亮立刻将自己的邮箱都告诉了祁有音,而后说,“到农村投资我很可能没兴趣,但老同学既然有这个愿望,我找几个房地产界的哥们,看他们有没有兴趣。”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真的,你们来看看就知道了。”祁有音放下电话,就把长水村和山脚组的资料传给杨亮了,然后她静静等待杨亮的消息,她相信杨亮会给她一个比较准确的答复。
果然,不久杨亮就带着几个人开着宝马浩浩荡荡到长水村来了。
祁有音没把招商引资的事告诉谢正光,这个时候告诉谢正光,会给村里增添不必要的经费开支,对经济贫困的长水村来说,一顿饭的开销都是很难招架的。毕竟杨亮带人来投资,还八字没一撇呢。
祁有音悄悄从村部里出来,在门口见到杨亮和他带的几个人,寒暄了几句,就悄悄奔了山脚组。
山脚组地势偏僻,虽然修了路,车跑在路上仍是颠簸不停,特别是快进组的时候,有一段沙石路,去年发水时冲的,原来的水泥路面已面目皆非,司机就不断地叹气说怪话。
杨亮怕祁有音多心,就在一边解释说:“这哥们从小生在城市,没见过村庄什么样,路虽然不好,空气还是新鲜的吧?没问题,你的宝马车不会损耗多少。”
祁有音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不由侧目打量了一眼司机,秃顶宽肩,看上去比杨亮年龄大。后排还坐了两位,加上杨亮,一共是四个人。
司机不时从嘴里吐出脏话,大多是骂路况的,“这是什么狗屁地方啊,城里人能到这地方观光?屁股还不得颠出屎来呀!”
杨亮担心祁有音反感,不停地在一边解释:“我这哥们虽然长了一张破嘴,人还是很慷慨的,我说到农村投资,他第一个报名,当然这几年搞房地产他玩得也大,如今都成了腕了。”
秃顶打断杨亮的话说:“你千万别拿话烧我啊,我要是不想把钱往这鬼地方扔,你烧死我都没用。”
后排坐着的人打趣说:“猴子不上树,多敲几遍锣。到时候,看你老侯是上还是下?”
车里的人都哄笑起来。
祁有音在大伙儿的哄笑中记住了开车的司机姓侯,又在杨亮的介绍中得知他是最有可能来这里投资的大房地产商。
祁有音便把山脚组依山傍水的特点介绍了一遍,并不停地在车的行进中指点着窗外的风景,路边那棵松树是百年老松了,村口有两棵银杏已愈千年了,还有村里人都吃井水,水很甜,没有任何污染,青龙山有两条泉水绕村而行。这里有不少民间传说,当年的太平军曾在这里露营扎寨,还留下了民间手狮舞……如果这里搞农业科技观光园,山脚组的农民就可以搞农家乐,到时候旅游观光服务一条龙。
在祁有音绘声绘色的讲解中,宝马车开进了村庄。
“城里有钱的商人来咱山脚组投资来了……”
“快去看呀,车都开进来了!”
……
山脚组像刮了一阵风,呼啦啦把睡梦中的人都刮醒了,第一个作出反应的就是孙大妹,前几天省城的干部祁有音在她家里住了三天,把山脚组看了个遍,问了个遍,说要招商引资搞农业科技观光园,但没想到行动竟这样快,几乎是头脚走,二脚就落实下来了。这不,祁有音带了一帮城里的有钱人,开着车,已经浩浩荡荡进村了。
孙大妹站在她家门口往远处望,一行人眼看就到家门口了,她赶紧给村妇女主任李如兰打手机,让她来帮自己张罗张罗,城里人到山脚组投资,山脚组总要有所表示才对。
孙大妹提出要给城里的投资商耍手狮,李如兰在电话里就叫喊起来了,“你头脑发疯啊,手狮是咱们女人能耍动的吗?”
孙大妹坚持说:“山脚组多少年没来过城里人了,这几个有钱的城里人是扶贫干部祁有音给找来的,她事先也没说哪天来人,突然就把人叫来了,如果人家什么也没看到,对山脚组投资没兴趣,那祁主任不是白忙活了吗?”
“可现在你让我到哪里找人耍狮子啊,男劳力都出去务工了。”李如兰声音急起来像破锣。
孙大妹几乎是哭腔说:“求你了,李主任,这回帮帮我的忙,也算帮了山脚组了,咱们两个组挨着,山脚组富了还能丢下你们……哎呀,他们到跟前了。”
车在孙大妹跟前停住了,孙大妹热情地迎上前打招呼。
祁有音说:“大妹呀,这回带人来事先没跟你打招呼,有点仓促啊。”
孙大妹将手机放在衣服口袋里,两手一摊说:“真是,祁主任,说让城里人来投资,呼啦就带来了好几个,提前说一声,山脚组也好准备准备。”
“本乡本土本山本水,一派大自然风光,还用准备?如果给真山真水化了妆,城里人看出了假,很可能就不来了呢。”祁有音说着,向孙大妹逐一介绍来人,杨老板、侯老板、赵老板。
“欢迎,真是欢迎啊!”孙大妹带着一行人进了自己家的院子,宽敞的院子、上下两层的楼房,让城里来的老板们不住地赞叹。孙大妹说:“如今家家的房子都是新的,家家都有太阳能热水器,住在乡下真比住在城里好,城里空气污染太重,我们这里一点污染都没有,空气是新鲜的,水是甘甜的,风是凉爽的。”说着,孙大妹就挑起两只木桶往外走,“我去青龙山脚担点泉水,用山泉水给你们冲蜂蜜喝。”
祁有音拦住孙大妹,“他们几个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呆在这里,这样吧,你我带他们一道出去转转,看看究竟投资的可行性有多大。”
“来了就要好好转转,晌午吃个农家饭,再看看我们这里的手狮舞,你们来山脚组投资绝对不吃亏。”
孙大妹放下肩上的木桶,不由分说带着几个人就出了院子,奔了青龙山脚。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植物的清香,几个人同时张开嘴巴呼吸。走到青龙山脚,侯老板站在半山坡上,四下打量了一会儿说:“左边溪水右靠山,财源滚滚赛牡丹。这地方搞农业科技观光园,还真行。把左边的溪水憋起来,形成一个方形的湖,就叫方湖,湖上荡舟跑快艇;靠山的地方呢,依山建一座亭台楼阁,再栽一片竹子,摆些盆景,搞个历史文化名人雕塑系列,老子庄子孙子,中间塑一部大书,我们的农业科技观光园一定要搞出文化特色来,甚至搞出欧洲特色来,然后建一个小型的度假宾馆,门前塑辆战车,裸身大卫手持长剑遥指青龙山。农业科技园的大门口呢,竖一块醒目的石头牌子,上写诚信两字,红字黄底。嘿,你就瞧好吧,咱这农业科技观光园让城里人来了觉得到了农村,让农村人又觉得到了城里。那边不是有个小水库吗?做成垂钓中心,边上再搞个烧烤中心,钓上活鱼就烤着吃,活脱脱一个日本北海道。”
侯老板边说边比划,逗得一行人不时发出笑声。
祁有音的兴致也上来了,“一看侯老板就是内行人,山脚组农业科技观光园不用找专家,自己都规划出来了。”
侯老板越发自鸣得意起来,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继续说:“到时候住在周边的农家都跟着我发财吧,来这旅游观光的城里人,吃在农家,乐在农家,住在农家,好一派世外桃源啊。哥几个都跟着我干,咱们实行股份制,有钱大家赚。”
一行人都拍起了巴掌。
孙大妹仔细回想刚才侯老板说的设想,总感觉有些地方还不太妥当,于是忍不住说:“侯老板,您说的这些设想都挺好,如果真想来投资,山脚组可以很快跟您订合同。就是您要搞的那些雕塑,我觉得有些不妥当,造个亭子,再塑本书,谐音就是又停又输;塑历史文化名人老子庄子孙子,老百姓会说老装孙子;还有塑个裸身大卫遥指青龙山,老百姓会说,青龙山啊,我们穷得都穿不上裤子了。再就是门口的牌子要写诚信两字,万万不可以用黄底子,如果用黄底子,那诚信不就黄了吗……”
孙大妹的话音刚落地,一行人立刻哄笑起来,祁有音笑出了眼泪,她看着孙大妹暗想,群众语言就是丰富,想象力也丰富,简直就是创作的素材。
杨亮搭话说:“做工程讲风水是对的,这不应该算是迷信吧?”
孙大妹说:“我们老百姓有句话,讨火还要讨吉利呢。做这么大的工程,一景一物都要动脑子呢。”
侯老板红着脸,用手搔搔头皮说:“都说高山出俊鸟,今天我算领教了。这样吧,孙组长,等我建园子时,请你当顾问。”
孙大妹擦着脸上的汗说:“我们山脚组的能人多了,到时候自然有顾问帮助你。”
祁有音趁机道:“众人拾柴火焰高,山脚组自然资源的发展,要靠你们外力的推动呢。”
正说着,长水村妇女主任李如兰风风火火地跑来了,身后还跟着一群年轻的女子。
李如兰跑到祁有音跟前,连呼带喘说:“祁主任,听说您带城里人来山脚组投资,孙大妹硬要我找人耍手狮给你们看,如今村里男人们都进城了,我现找了几个女的,简单排练了一下,一会儿吃过饭耍给你们看看,兴许在建农业科技园的时候能派上用场。”
侯老板看着一排举着手狮的年轻女子,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兴致勃勃地说:“不用看就知道是地方特产,将来科技园里再建个民俗园,让手狮舞天天在园子里表演,城里人为了看手狮,就得挤破脑袋来这里。”
孙大妹看看头顶的太阳说:“时候不早了,快到晌午了,你们大致都看过了,反正就是这片地,按每亩一百八十元承包,可以订五十年合同,几位城里来的大老板今天如果能定下来,我们就签合同。”
“该吃晌午饭了,回去说吧。”李如兰催促着。
一行人往回返,路经村里的一片小水库,一个中年男人拎着几条鱼站在那里,见了孙大妹,递上手里的鱼说:“刚钓上来的,给城里来投资的老板烧个汤吧。”
孙大妹接过鱼,在半空中抖着说:“你们看,连我们山脚组最老实的人都出来欢迎城里人呢。这个老蔫是个老光棍了,好不容易娶了个老婆又生病了,这个小水库就算组里救济他的经济实体,撒了点鱼苗,因怕影响组里人用水,不准投放饲料,所以鱼也长不大。组里没人动这水库里的鱼,都知道老蔫不容易。想不到老蔫今天还有这份心思啊!”
侯老板一脸兴奋说:“乡下人就是热情,热情劲上来,能把人烧死!”
晌午饭很丰盛,都是组民送来的菜,李家的鸡、刘家的腊肉、老蔫的鱼,还有菜园里的新鲜蔬菜。一行人吃着,直夸饭香。
吃到一半的时候,村支书谢正光来了,“听说你们来投资,我忙完手上的事情就跑过来了。”
侯老板举着酒杯说:“书记,我们哥几个准备在山脚组投资一千万,打造农业科技观光园。”
“一千万不够,起码要三千万,你们要搞得上档次上规模,山脚组的山坡地全部租给你们。”谢书记口气很大,一语落地,几个人都不吭声了。
谢书记又说:“我说投资三千万是有根据的,光民俗园就大有文章可做,你们还没看过山脚组的手狮舞吧,它起源于太平天国时期,是我们这个地方的特色文化,我们正准备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呢。如果把它做成了文化产业,可以到世界各地去演出,那可不是民俗园的一个表演节目了。”
祁有音眼睛一亮,觉得谢正光不愧是年轻有为的村支书,思维上有高度,便接着他的话说:“既然你们来了,就把农业科技观光园做大做强,不能说全国一流,最起码全省一流。”
杨亮看看祁有音,又看看侯老板,侯老板的目光在与杨亮对视的一瞬间突然说:“只要你们村民全力配合,这事不成问题。现在就把手狮舞耍给我们看看吧。”
李如兰立刻召集队伍在院子里耍起来,一共八个年轻的女子,因动作不太熟练,难以达到整齐划一,但仍然不失手狮舞的魅力。
在录音机放出的伴奏乐中,不时听到侯老板等人的鼓掌叫好声。
祁有音从眼前的气氛判断,一行人来山脚组投资农业科技观光园的事可能八九不离十了。她忍不住跟谢正光说:“对不起谢书记,我刚刚离开村部的时候,没跟你打招呼,本来我是想把这事促成了再告诉你,以免增加村里的负担。”
谢正光心领神会地说:“祁主任,村部该花的招待费还是要花,咱们花小钱办大事,如果长水村连一顿饭都管不起客人了,那真是山穷水尽了。”
祁有音笑道:“该节省的地方还是要节省,我不想在招商引资的过程中给长水村增加任何经济负担。”
谢正光赞同地点点头,趁机向几个来投资的老板介绍手狮舞。
侯老板是个爽快之人,在杨亮等人的撺掇下,当天就把合同签了。祁有音自然十分高兴,比她高兴的还有谢正光等长水村的干部们。
侯老板走时丢下一句话,三个月后即开工。并指着青龙山说:“我要在这山中打一条隧道,成为通往城市的快速通道。”
4
当天晚上,孙大妹家里就围了一屋子的人,一个外号叫阴阳的老头说:“城里人来咱山脚组投资是好事,咱山脚组从此就会富起来了,但山脚组地处偏僻,就靠眼前这条路,城里人得绕多少弯道才能到这里呀,累也得把人累死,农业科技观光园建起来未必有人气。”
孙大妹说:“其实,城里人到山脚组绕路主要是绕青龙山,几乎把青龙山绕了一圈,侯老板说了,准备在青龙山打个洞,也就是建个隧道,那样咱山脚组差不多就跟城里连为一体了。”
“那可不行,在青龙山打洞就等于掏了龙的心,龙没心了,死了,咱山脚组也存活不下去了,咱是靠龙的气脉活哩。”阴阳老头反对说。
“要不就把青龙山的山脚凿掉,另打一条路。”孙大妹又说。
“那更不行,凿青龙山的脚就等于给青龙截肢了,龙不疼吗?龙要是发了怒,咱这山脚组就得天塌地陷,到时候老少爷们连命都保不住了,还想发财?发鬼财吧!”阴阳老头接过孙大妹的话。
组民听了阴阳老头的话,也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孙大妹半晌没吭声,这阴阳老头在山脚组生活几十年了,早年曾当过山脚组的组长,那时候叫队长,因会看风水,在山脚组极有威信,也因为会看风水,“文革”中天天被拉到长水村挨批斗,落下个尿裤子的毛病,一着急就尿裤子,组民私下里喊他尿阴阳,这几年听说他的这个毛病没了,组民便将尿字省略仍呼他阴阳,他的真名实姓反倒被人忘记了。在孙大妹的记忆里,阴阳老头姓孙,跟她同姓,大伙儿都喊他阴阳,孙大妹也只好这么称呼。孙大妹当山脚组组长,还是阴阳提议的,选举之前,阴阳晚上忽然做了一个梦,梦见青龙山上落了一只凤,凤身上五彩缤纷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着金光。阴阳梦醒后,就断定山脚组要出女能人,选组长的时候,他前后一招呼,就把孙大妹选上了。他偶尔会跟孙大妹提起这事,让孙大妹感觉她欠了他的一个人情。不过,阴阳在组民中的感召力她是深知的,要是他阻止的事情,组里十有八九是做不成的。
孙大妹后悔不该过早把侯老板在青龙山打隧道的设想说出来,要是阴阳就这事发动山脚组的组民集体反对,农业科技观光园的投资计划很可能要成为泡影,城里人来这里投资是想赚大钱的,赚不到钱怎么可能把钱往这里撒?
孙大妹看着一屋子乱哄哄的人说:“阴阳的话有他的道理,但长水村一直是以环保为前提的,我们山脚组是长水村的一部分,搞农业科技观光园本身就证明了我们组对环境的保护。至于投资方想在青龙山打隧道,不是我们能阻止的。”
“你这话不对,青龙山是我们的山,青龙山的心被掏空了,青龙死了,你这条凤就会日夜悲泣呀!”阴阳这话带着煽动性,屋里的人又开始嚷嚷起来了。
孙大妹感到阴阳这话很可笑,便纠正道:“说我是凤真是抬举我了,如果我真是凤,为了山脚组的富裕,我愿意脱落全身的羽毛。”
一屋子的人又为孙大妹这话鼓起掌来。
阴阳扫了一眼全屋的人,悄悄地出门走了。
第二天,孙大妹发现阴阳开始在青龙山的腹部挖坑栽树,她一下子明白他的企图了,他想以赔付的方式增加投资方侯老板的经济负担,要是他栽的树三个月内能成活,那将是一笔不小的赔偿。如果投资方没有一定的资金,会对此望而怯步。
“你不能在这里栽树。”孙大妹夺着阴阳手里的铁镐,企图制止。
“为啥?这荒山野岭的地方,从来没人管没人问,我想搞绿化,你能阻止吗?你是山脚组组长,你阻止组民搞绿化会失去民意的。”阴阳牢牢握着手里的铁镐。
“你早不搞绿化晚不搞绿化,为什么偏偏在侯老板承包了农业科技园以后才搞绿化呀?这山上山下的地盘已经承包给侯老板了。跟你说阴阳,你这是心术不正,想多讹人家投资方的钱,你这样做,会丢咱们山脚组人的脸。”孙大妹发怒了。
阴阳不示弱地说:“我丢山脚组人的脸?我自从落到这里,就没丢过山脚组人的脸,想当年我当队长那会儿,村里号召给娃们盖小学校舍,我发动全队的人肩扛手抬砖头瓦片,一个月时间就盖起了六间校舍,娃们上学才有地方啊!如今你当了组长,你想让咱山脚组富裕的心情组民都理解,但你不能同意投资方来这里掏青龙山的心挖青龙山的脚,这不光是风水的问题,而是牵扯到山脚组生态平衡的问题,青龙山没了,山脚组还能存在吗?要知道城里人是奔着青龙山才来这里观光的,没了青龙山,他们观个屁!名义上山脚组是招商引资了,实际上是引来了破坏生态平衡的大祸害,我们对子孙万代怎么交待呀?”阴阳丢下铁镐,面对青龙山突然跪了下去。
这举动太出乎孙大妹的意料了,她惊慌得一时不知所以。
只见阴阳对着青龙山高喊:“老祖宗啊,你在这里屹立千年万年了,你保护着你脚下的组民,让他们世代繁衍,可现在城里的有钱人要来掏你的心断你的肢剥你的皮了,我的老祖宗啊,你此刻为啥不龙颜大怒哇?……”
阴阳的喊声很大,青龙山又有回音,估计十里八村的乡亲都能听见。果然,不一会儿,山脚组在家的老少爷们和妇女小孩都向这里聚拢,人越聚越多,孙大妹点了一下人数,发觉山脚组在家的组民全都跑来了。
她有点惊恐,不知阴阳下一步又有什么举动。
阴阳望着越聚越多的组民说:“我阴阳十三岁就来到山脚组了,我们山脚组因青龙山而得名,也因青龙山的风水而存在,想当年日本鬼子那么猖狂,可因为青龙山的阻隔,他们没能进来扫荡,这青龙山是座宝山啊。城里人来投资开发我们欢迎,但要因地制宜,不能让我们的山水伤筋动骨。尽管我们是草民,说话没力量,城里有钱人不会听我们的,可我们有力气,我们要把这青龙山的腹部都栽上树,三个月的时间树就成活了,那个有钱的侯老板想动青龙山,必先问问我们的树。大伙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呀?”
“对,阴阳说得对!我们都来种树,走,现在就回家拿铁镐去。”风风火火的组民,听明白了阴阳的话,又风风火火跑回去拿工具了。
糟糕!孙大妹觉得更棘手的事情来了,如果说阴阳植树确实是为了保护青龙山的生态,那么其他组民植树就未必是抱着这个目的了,他们跟着阴阳瞎起哄,最终要讹诈侯老板的钱财,而侯老板一旦被逼得走投无路,会不会放弃农业科技观光园的项目?
孙大妹将两手拢成喇叭状,这样可以使自己的声音大一些,她说:“乡亲们,我们山脚组山高路远,轻易不会有人来投资,这次侯老板来投资,是省委扶贫干部祁主任帮助联系的,祁主任面子大,有钱人才听她的话到我们组里来投资。你们这么做,侯老板生气不来了,山脚组靠什么发展呢?”
阴阳挥挥手说:“如果来山脚组投资的城里人只想把青龙山的心掏空,脚断掉,这样的投资我们不要也罢。”
孙大妹望着情绪激动的组民,仍是耐心开导:“开发方案是可以再商量的,第一步我们要先让人进来。”
阴阳理直气壮地说:“这次开发方案组里根本就没跟组民打招呼,我敢说没有一个组民同意掏青龙山的心,大伙说对不对呀?”
“对,我们宁肯不要钱,也要完整的青龙山。”组民们齐声吼道。
孙大妹觉得再争下去自己会跟组民发生冲突,于是缓了缓语气说:“有些事情大伙儿再商量商量吧,不要有什么过激行为。”
阴阳不言语了,照样抡他的镐刨坑种树。
组民也学着他的样子干起来。
孙大妹一脸茫然,暗想要不要把组民这几天的行为反映给谢正光和祁有音?
孙大妹疾步往村部走,路两边的树上落着一群又一群的鸟,鸟叫得十分动听,孙大妹停下步子看鸟,她看到了喜鹊。青龙山是长水村的天然氧吧,如同一片肺叶将长水村包裹起来,让村里的人在绿色中呼吸。山脚组得益于这天然的氧吧,全组没有一个人生癌症,更没有呼吸系统的疾病,如果为了开发农业科技观光园,就在青龙山的腹部凿一个山洞,所谓的隧道,随后车来人往,势必破坏这里的生态,虽说经济繁荣了,而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是难以计算的。想到这里,孙大妹一时把握不准阴阳的举动是对还是错了,终于忍不住了,只好去找祁主任。
祁有音听了孙大妹的汇报,感到很吃惊,招商引资是为山脚组民办好事,当初让杨亮引侯老板来投资也是依了山脚组民的意愿,怎么组民们又突然反对起来了呢?
孙大妹只好敞开天窗说亮话,“原来组民不知道开发农业园还要从青龙山腹部打一条隧道,他们说这是挖青龙山的心,一旦挖了青龙山的心,青龙山就死了,山脚组的生态环境也就破坏了,资源也没有了。”
“原来是这样。”祁有音在杨亮他们圈地的时候没听说打隧道,现在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件事,她真倒要好好问问了。
她立刻跟杨亮通了电话,杨亮在电话里说:“最初的确没有这个意向,但设计农业园图纸时,设计师提出了打隧道的方案,说这样可以构成通往城市的快速通道,农业科技观光园的人气指数也会上升,应该说对山脚组是一件好事情。但隧道能不能打,还要跟某些部门请示论证呢。”
祁有音放下电话,转身对孙大妹说:“走,我马上跟你到组里去,看组民到底对此事有什么反应?”
孙大妹二话没说就随祁有音去了山脚组。
青龙山的腹部种了上千棵雪松,绿色的小苗在风中摇曳,光靠一个人的力量是难以形成如此态势的,祁有音突然感觉这是一种民意,民意不可违,她想起曾经在报纸上看过的一则报道,说印度人的环保意识特别浓厚,某乡村的妇女听说城里人要来村里伐树,大家就共同去抱树,不让城里人砍伐。山脚组的组民如此爱护青龙山,打隧道是不是有违民意?
孙大妹见祁有音沉默不语,不由在一旁解释说:“祁主任您千万别怪我,不是我让组民种树的,是一个叫阴阳的老头带组民种的,阴阳曾当过山脚组组长,那时候叫队长,他本人会看风水,在组里很有号召力。”
祁有音看着成片的小雪松说:“组民的力量真大呀,他们的心很齐啊。”
孙大妹不知祁主任这话的含义,是表扬还是批评?她心里紧张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祁有音再没说话,沿青龙山脚转了一圈便匆匆返回了村部,对山脚组发生的事情她自己也拿不准了,一方面是投资方的获利,另方面是老百姓的得利,还有一方是环保和生态,究竟应该怎么抉择,她一时陷入了难解的状态。她决定找杨亮谈谈,关于山脚组农业科技观光园的整体设计方案,能不能避开青龙山隧道,给城市人一个完整的田园风光?杨亮的工作她能做通,关键是那个侯老板,他是此次投资开发的控股大户,他显然想在山脚组赚一笔大钱,而山脚组的劣势就是交通不便,如果在青龙山打一条隧道,那么从城市通往山脚组的距离就大大地缩短了,当然也破坏了这里的生态环境,农业科技观光园也就成了喧闹的车水马龙之地了,观光便失去了自然本真的意义,山脚组也就不叫山脚组了。
侯老板能听这些道理吗?一旦感觉自己无钱可赚,会不会打消投资的念头?那自己在长水村的政绩又靠什么呢?祁有音想到省委要求扶贫干部都要做出政绩,她的心里又隐隐不安起来。
5
听孙大妹说她婆婆和阴阳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孙大妹的婆婆和阴阳小时候曾在一起读私塾,两人差点结为连理,如果不是阴阳的父母反对女孩子识文断字,可能现在他们真在一个锅里烧饭吃了。
祁有音进院子的时候孙大妹正用篦子给婆婆刮头发,婆婆的头发很长,挽一个髻在脑后。眼下,婆婆的头发散开了,她不停地说:“大妹你用点劲,头发痒死了。”
“又没生虱子,再用劲头皮都要刮出血了。”孙大妹抚弄着婆婆的头发说。
“你说也怪了啊,这虱子一下子就跑没影了,咱山脚组家家户户都没虱子了,就连最爱招虱子的阴阳,头上都没有虱子窝了,这虱子还能跑到城里去了吗?真说不定呢。虱子喜欢臭味,如今的城里臭气熏天,楼多车多工厂多,排出来的废气也就多,别说人被熏臭,就连人心都被熏臭了,虱子就喜欢脏臭的地方,它一定是奔到城里去了。”
祁有音终于忍不住发出了笑声。孙大妹回头看到了祁主任,慌忙跟婆婆说:“妈,省里领导来了,别乱说了。”
婆婆转过身,看到石榴树下站着的中年女人,一身布衣布鞋,戴了个宽边草帽,鞋底上沾着土,这么朴素的一个人会是省里的干部?内心的疑惑使她久久地望着眼前这个中年女人,不敢打招呼。
孙大妹一边给婆婆挽着发髻一边说:“妈,这是祁主任,来咱们山脚组扶贫的,还在咱家住过三天呢,那几天你到我妹妹家里去了。快喊祁主任。”
婆婆的头发被儿媳攥在手里,身子动弹不得,只好梗着脖子说:“祁主任快进屋里坐吧,中饭就在我家吃,尝尝我用卤水点的豆腐。”
祁有音发现老婆婆耳聪目明,只是下边的牙齿掉了两颗,说话有点露气,但与她的高龄相比,还是年轻得令人不敢相信。
“怎么,老人家自己还做豆腐?”祁有音顺手拎过一只木凳坐下。
“街上卖的豆腐不能吃,都是用石膏点的,人吃了骨头会发脆。我们山脚人都用卤水点豆腐,味道就是正呀。”婆婆的头发梳好了,她站起身满意地摸着头发,又吩咐儿媳孙大妹去抓鸡,说省里干部来了,不能光吃豆腐。
祁有音说:“你们吃啥我吃啥,不搞特殊。”
婆婆看着被追得满院子跑的鸡说:“杀只鸡算是荦腥。头些年,山脚人家家都养一头大肥猪,可从头几年开始,也不知猪入了什么邪了,到了伏天就死,眼看着百十多斤的猪,腿一蹬死了,疼人啊!家家也就不养猪了,组民说从城里飘来的空气有毒,猪闻了就死。山脚人很少到街上买肉吃,街上卖的猪肉都是从外地贩来的垃圾猪,吃了对身体有害,肉价又太贵。这不家家养了几十只鸡,馋了就杀鸡吃,平时吃鸡蛋,都是草鸡蛋,营养丰富呀。”
不一会儿,婆媳俩就把午饭做好了,满院子的香气在弥漫。
婆婆说:“外边空气好,今天就把桌子摆在石榴树下吧。”
孙大妹将桌子在石榴树下摆好,菜端上来依次摆在桌上。
正要吃饭的时候,一个身材不高的小老头突然站在了院门口。
婆婆抬头一看,“你阴阳叔怎么赶得这么巧啊,我刚把鸡炖烂,你就来了,不过今天我这儿有省里的干部,跟你肚里的馋虫打声招呼吧,今儿对不起了,不招待啊!”
阴阳索性双脚跨进院子,凑到饭桌前说:“我就是闻到香味才跑来的,但我今天不是为了揩油吃鸡,我是冲着祁主任来的,祁主任到我们山脚组扶贫是好事,这证明上边的领导关心我们,祁主任为我们招商引资也是好事,想让我们山脚人脱贫致富。可来这里的开发商不能毁我们的青龙山呀,我们祖祖辈辈都靠着青龙山生活,开发商现在要把青龙山的心肝掏出来,以后我们怎么跟子孙交待呀?再说,山脚组只有七十几户人家,长水村离我们这里很远,为了一个农业观光园就开山凿洞,这到底值不值呢?山脚组是因为青龙山的风景而吸引城里人的,山破坏了,山脚组也就没什么看相了。再说,有凿山洞的钱不如把眼下这条路修好了,路修好了,车跑起来快着呢。”
阴阳见祁主任始终无声地看着自己,就把话停下来了。祁主任见对方不说话了,便认真地问:“您的话能代表多少组民的意见?”
阴阳直说:“全组七十多户,都反对在青龙山的肚子上打洞,不信你看,他们都等在门外听信呢。”
祁有音的视线刚瞄到院门口,就见门外聚了一群人,足有百八十口,像是有人指挥似的,他们齐声喊道:“不能在青龙山打洞,青龙山是我们子孙后代的靠山!”
阴阳转身走到院门口,对着一群人喊:“山脚组的父老乡亲们,给不给青龙山打洞,全凭祁主任一句话,今天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大伙儿就给祁主任下个跪吧,让祁主任跟开发商说我们生是青龙山的人,死是青龙山的鬼。”
阴阳的话一落地,院外百十号人齐刷刷就跪下了。
孙大妹气呼呼地跑过来嚷嚷:“你们这是干什么,想难为省里的扶贫干部是不是?跟你说阴阳,你今天这么做,是给我们山脚组人抹黑。要是谢书记知道了,看怎么收拾你?!”
“孙组长,你别拿谢书记压我,为了青龙山的全胳膊全腿,我情愿带着山脚组的百十号人坐牢去。”阴阳脖子一梗,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孙大妹还要说什么,婆婆推了她一把说:“你不能不让组民说话吧,人家有屁憋在肚里,不放能行吗?”
祁有音镇定了一下,她知道遇上这样的情况最需要的是控制局面,不让事态扩大,于是微笑着说:“阴阳叔,您老让大伙儿都起来吧。省委派干部来扶贫,是为了山脚组的富裕,为了让这里的百姓过上小康生活,投资也好开发也罢都要顺从民意,在青龙山打隧道只是投资商的设想,我跟大伙儿下个保证吧,违背民意的开发我是不接受的。我不能好心办坏事,最终不得人心!”
阴阳一拍巴掌说:“有祁主任这句话,大伙儿都平身吧。反正青龙山在咱山脚组的地盘上,搬走它没那么容易。”
阴阳一挥手,大伙儿呼呼啦啦站起身,说着风凉话跟他走了。
孙大妹说:“祁主任您看到了吧,农村工作真是难干呢,像阴阳这号人,能发动群众,极有号召力,工作难度是相当大的。”
祁有音沉思了一会儿说:“兴许他是有道理的。”
孙大妹不解地看着祁有音说:“听狼叫还不养羊羔了呢,我们该干啥还得干啥,组民们就这秉性,村里干什么事他们都说三道四,一旦得利了也就不言声了,如今的干部不好当啊,一点政绩都要吃多大的辛苦,常常是事倍功半。”祁有音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婆婆急着招呼道:“快吃饭吧,饭早就凉了,香喷喷的炖鸡都没香味了。”
祁有音重新坐在桌前,却没有一点食欲。她想要尽快找到杨亮,把山脚组当下的情况跟他邀的那几个投资商说明白。
6
祁有音准备回省城一趟,她跟村支书谢正光说了回省城的意图,谢正光就打电话租车,如今公车都拍卖了,村委会有事用车要租,村上有车的人不多,大小十几辆,谢正光心里知道谁的车能用谁的车技不错,送祁有音回省城,既要不错的车又要车技不错的司机。
祁有音执意不肯,怕给村里添麻烦。她想坐公交车。
谢正光说坐公交会耽误时间,明明一天的事情,很可能两天都办不完。
祁有音想到跟杨亮约好的时间,只好同意村里租车送他。
三个小时后,祁有音赶到省城,她将车打发回村,便去见杨亮。
这回是杨亮找了个茶楼要了一个包间,见了祁有音,杨亮就说:“有音大姐找我准没好事,我今天是做了精神准备听坏消息的。”
祁有音坐下,顺着他的话说:“你猜对了,我今天来真是跟你谈坏消息的,怎么,侯老板没来?”祁有音端起茶杯,急匆匆喝了一口。
“我没敢叫他,那小子急猴脾气,有两个臭钱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听不得反面意见,只要不顺耳的话,不管是谁,他都会跳起来。让你这位省妇联的大主任看他的脸子,我于心何忍啊?!”杨亮说罢也端起杯子喝茶。
杨亮的话意味深长,祁有音敛起脸上的笑容,正儿八经道:“你知道我这个人干事情是很扎实的,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情,我不会轻易离开村庄进城的。你带人去长水村山脚组投资农业科技观光园,等于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心里是无比感激的,但设计的施工方案中要在青龙山打一条隧道,这事全山脚组的百姓都反对,几天之间他们就在青龙山的半山腰种了近千棵雪松,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呀,我想了一下,能否放弃在青龙山打隧道?”
“为什么呀?要知道山脚组那个地方交通是很不方便的,只有打了隧道,交通便利了,农业科技观光园才有效益可谈,否则钱就白扔了。”杨亮奇怪地看着祁有音,不知她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三千万元的投资呢,钱可不是大风刮来的。
祁有音见杨亮脸上的表情异样,便缓了语气,进一步说:“阻力太大,山脚组的老老少少,没有一个人同意在青龙山打隧道,他们说这是掏青龙山的心呢,破坏生态,让山脚组的子孙都没饭吃了。”
“农民的劣根性就是这样,既想赚城里人的钱,又不想蚀本,天下哪有这等好事啊!”杨亮不屑地说。
“那也不能干违背民意的事啊,如果不顺从民意,留下骂声,开发又有什么意义呢?”祁有音执拗着自己的观点。
杨亮的呼吸急促起来了,他觉得祁有音在这个问题上有点发昏,投资开发本来就是为山脚组带来利益的事情,让组民尽快摆脱贫困富裕起来。但投资商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投资获利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识,农村有资源却没钱,投资商有钱又必须利用农村的资源,如果开发受到资源的限制,影响投资获利,哪个投资商还愿意把钱往水里扔呢。
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杨亮端起杯子喝茶,放下茶杯,他说:“有音,侯老板到山脚组投资是看了我的面子,而我呢又是看了你的面子,没有我们大学时代的那段友情,我是不会到那个连兔子都不屙屎的地方投资的。我知道,你是不轻易求人的女人,依你丈夫的背景,你完全可以不用下乡扶贫就达到自己的某种目的,但你从来不这样做,你个人在事业上的努力让我这个老同学从心里佩服,因为佩服,我才拉上几个不错的哥们去那么偏僻的地方投资,如今合同签了,方案也开始实施了,你又要我们改方案,这不是拿我们哥几个开涮吗?再有,如今下乡扶贫都讲政绩,政绩是啥呀?就是给你扶贫的村里招商引资多少项目,要是我们哥几个一怒之下撤资,不做这个项目了,有音大姐呀,你的政绩从何而来呢?”
杨亮的话句句在理,祁有音特别理解他的心情,但如果单纯为了自己的政绩就去违背民意,那是自己心里情愿的吗?祁有音沉思了一会儿说:“杨亮,我特别感激你对我事业的支持,在我这样的年龄,政绩对我来说也许万分重要,但是如果单从政绩出发而违背民意,那么我情愿放弃前者而尊重后者,官做得再大又怎么样?当官一张纸,做人一辈子呀!”
“你要是真这么想,当初就不该拉我们去投资,现在我们把项目的合同签了,工程也着手做了,你又要这样那样地限制,你让我怎么跟侯老板说呢?”杨亮一脸疑惑地望着祁有音。
祁有音冷静地说:“你仔细考虑一下,能不能放弃打隧道,而从青龙山的山谷中开辟一条道路?那天,我跟山脚组长孙大妹去青龙山谷看了一下,这个山谷是直接导致山脚组年年遭水淹的原因,如果在这里修一条路,而后将组里七十多户人家全部集中到青龙山的半山腰上居住,应该说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
杨亮笑了说:“要是真能两全其美,规划设计师应该比我们有眼光,可人家没有设计这样的方案,就证明你刚才说的设想是不可行的。”
杨亮坚定的口气,让祁有音感到一阵眩晕,她的谈兴锐减,情绪一下子跌入了低谷,不由说:“杨亮,我今天从那么远的地方跑过来,就是专门跟你谈这件事的,你先不要如此固执地坚持已定的方案,你再想想,也跟侯老板等人商议一下,就算是我求你再帮忙了,谁让我们是老同学呢。”
杨亮莫测高深地一笑,而后意味深长地说:“有音,这是你的看家本事,关键时刻总是把老同学这张王牌亮出来,要知道我这个老同学可是没沾过你什么光啊。”
祁有音继而会意地一笑,然后她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杨亮说得没错,他没沾过她丈夫周建业权势的光,祁有音也没在情感上给过他什么安慰,倒是她总在不停地麻烦杨亮。事到如今,她才发现杨亮心里早就对她存有怨怪了,只不过他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说而已。
祁有音尴尬地站起身,准备要走的样子。
杨亮抖着车钥匙说:“到哪里,我送你。”
祁有音说:“不用,我打车吧,到省委去一趟。”说着就匆匆离开了茶楼。
祁有音准备先到省规划厅咨询一下,农业科技观光园究竟有没有打隧道的必要?
在省委门口,祁有音碰上了省妇联的韩主任,韩主任刚从外面回来,一脸风尘。见到祁有音,喜出望外地喊:“祁主任,你怎么回来了?扶贫情况怎么样?还顺利吧?我正准备过几天去看你呢,看咱们妇联系统的扶贫干部在农村究竟表现如何,是否政绩赫赫?”
祁有音本想到省规划厅去,见到韩主任,只好跟着他先到妇联,进了办公室,韩主任给祁有音倒了杯水,说:“这批去扶贫的省委干部,工作效率相当高,已经有不少乡镇反馈回信息来了,很多干部都给自己扶贫的乡村招商引资,一弄就是上千万的资金,组织部昨天开大会的时候还表扬这批扶贫的干部呢,祁主任,咱妇联系统也不能落后,我等着你的捷报呢。”
祁有音面无表情地笑了一下,心里的许多话难以跟韩主任说清楚。她眼下的确为山脚组引进了项目,但这项目遇到了麻烦,因为这麻烦很可能搁浅,她能在这个时候邀功请赏吗?
见祁有音没表态,韩主任又说:“祁主任啊,你这次下乡扶贫一定干些政绩出来,一是为咱妇联系统争光,二是为你个人的政绩,如今提拔都讲政绩,特别是你,有周书记的背景,多少双眼睛盯着,政绩是你第一要紧的事情。在机关坐着,干不出什么成绩,可到了下边你就如鱼得水了。过两年我就到退休的年龄了,你回来正好接我的班,从副厅到正厅,位子很关键的,当初我支持你下乡去扶贫也是这个意思,否则在机关猫着,谁比谁干得好都很难说清楚,这下你就有资本了,就跟别人不同了,你下乡扶过贫,再有招商引资的政绩出来,谁都比不过你了。”
祁有音心里不耐烦地听着韩主任的话,心想自己下乡扶贫绝没抱着这样的目的,一个人一旦抱着某种目的去干事,动机也就不纯了。
她喝了口水,看看韩主任说:“主任对我的期望值不要太高了,从副厅到正厅固然令人向往,但我绝不是抱着这个目的去下乡扶贫的,我只想到农村做点事情,多少年没到农村去了,如今到了那里果然跟在城里的感受不一样,农民对环保生态的要求要远远高于城里人,让农民感到特别自豪的是村庄没受污染的空气和他们拥有的真山真水。可我们城里的干部还一味地沉浸在GDP的遐想中,真不知道是我们时尚还是农民时尚呢。”
韩主任怔怔地望着祁有音,他有点弄不明白祁主任这番话的意思,于是索性直白地问:“那你说说,你去了这么长时间,到底给长水村招商引资了没有?如果有,你今天就打个报告,我好报到组织部去。”
“扶贫干部应该做的事情我都会做,但现在往组织部报项目还为时过早,至今我还不清楚自己引进的这个项目是有利于当地百姓还是有害于当地百姓。”祁有音认真地说。
“引进项目肯定有利于当地百姓,项目进村就等于带钱进村,老百姓有了钱日子才会富裕起来。引进项目怎么可能有害呢?”韩主任不解地问。
祁有音看着韩主任说:“如果一个项目的引进连带着对环境资源的破坏,那就是有害的,如今提倡物质文明和生态文明。如果我们只考虑自己的利益,而不考虑子孙后代,那就等于伤天害理了。韩主任,这样的政绩我宁肯不要。”
“到底是哲学系毕业的大学生啊,高屋建瓴,有建树啊!不过话说回来了,既然下乡扶贫,多少还是要为自己的政绩想一想,否则咱妇联系统也不好交待呀。”韩主任很现实地说。
祁有音笑笑,她太了解韩主任了,现实得令人无言以对。为了不让韩主任尴尬,她说:“韩主任请放心,我还是很顾及妇联系统的面子的,为了您的面子和妇联的面子,我也必须干些政绩出来。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落实一个项目的引进,不过我要到规划厅咨询一下,有些比较棘手的事情还是要问问清楚。”
“那好那好。”韩主任顿时喜形于色。
祁有音到了规划厅,就找自己过去的一位熟人,这个熟人叫方明起,是学建筑设计的,却在政研室工作了七年,他有思想,懂建筑,与祁有音在一个楼层办公时,两人喜欢闲时在一起聊天,谈古说今,纵论国家大事,后来周建业当了省委三把手,方明起也到了省规划厅,祁有音与他隔得远了,基本就断了联系,一晃已是数年未见了。
方明起如今已是省规划厅的厅长,祁有音依着门上的牌子找到厅长办公室,推开门,迎面一张大办公桌前坐着的正是方明起,不过他显然比从前苍老多了,鬓角上有了点点白发,像染了霜雪一样。
祁有音肯定也比从前有所变化了,方明起的目光在与她的目光相遇时,几乎是愣了几分钟,而后他才霍然笑道:“祁主任,你怎么到规划厅来了?”
祁有音走进屋,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微笑着说:“我就不能来看看老同事吗?当了厅长的老同事,如今日子过得是否顺畅啊。”
方厅长的笑声更爽了,“谢谢祁主任的关心啊,日子还算过得去。”
祁有音开门见山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我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请教的,我现在下乡扶贫的长水村山脚组,想搞一个农业科技观光园项目,合同签好后,投资方规划时突然要在山脚组的青龙山腹部打一个隧道,组民极力反对,可投资方说打隧道的规划方案已经批了,我想问问方厅长知道不知道这事?”
方厅长搔着头皮说:“前几天规划处好像送来了一份材料,处长来时还嘀咕了几句打隧道的事情,这事具体由我们一个副厅长分管,我批没批记不清了。”方厅长说罢低头翻找办公桌上的一摞文件,文件真多,犹如堆砌的一座小山,方厅长低头看文件的时候,头就埋在了文件山中。
祁有音看着方厅长找文件,不由打量起他的办公室来,洁白的墙壁,任何书画作品也不张贴,这是否在提醒人们一张白纸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方厅长的身后有两个壁橱,里面装满了文件和书籍,书大多是建筑设计方面的,只有一本传记《贝聿铭传》,方厅长曾经信誓旦旦地想当世界著名建筑师,最终却阴差阳错地当了公务员,人的命运啊,从来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当然,如今方厅长也算是志得意满,正厅级公务员,一个国家能有多少?怎么说他也应该算是幸运儿啊。
方厅长抬起头,“怎么会没有呢,我批下去了还是没批……”他自言自语着,似在说给祁有音听。
祁有音将目光定在方厅长的办公桌上,打量了一会儿说:“方厅长,这文件你务必为我找到,如果是批了,我请您收回批文,不管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方厅长不解地问:“这事有那么重要吗?”
“对。”祁有音点点头,又补充道,“这个项目本来是我为长水村山脚组引进的,引进这个项目的最终目的是想为山脚组落后的经济状况加一把力气,改变那里一穷二白的面貌。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山脚组的组民集体反对在青龙山腹部打隧道,他们认为是我与投资商合谋欺骗了他们,因为最初签合同的时候,没有打隧道这个意向,后来投资方规划时竟把在青龙山上打隧道的方案硬加上去了。打隧道的确缩短了城里人进入山脚组的行程和时间,但同时也破坏了那里的生态,如果仅为了一个农业科技观光园就在青龙山的腹部打一条隧道,那么若干年后,我们的山会因为个人的短暂效益被掏空,而我们的河流也会因为某个小集体的需求而改道,这样的政绩不是殃祸子孙后代又是什么呢?”
方厅长听着祁主任的陈述,背部不由一阵又一阵发凉,当这么多年厅长他还是第一次听一个政府官员从环保生态的角度阻止招商引资,如果不是他亲耳所听,亲眼所见,由别人来跟他讲这件事,他是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的。如今层层考核、讲究民主透明的政府环境中,行政干部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政绩,没有政绩你就是一个平庸的人,一个不被上级领导看重的人,一个被周边同事轻视的人,而招商引资就是最实在最引人注目的政绩,特别是对一个扶贫干部来说,能在自己工作时间极短的范围内,弄一个项目出来,不论对自己的面子还是对将来的前程都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事情了,许多人求之不得。然而,祁有音却把这事往外推?傻透气了吧!
方厅长看着满脸激动的祁有音,话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太了解这个女人了,这个公而忘私的女人,有时候她的言谈举止很令人费解。想当年,省委在考察班子时,她和周建业都是被考察对象,依她当时的条件,她是可以上的,但她积极支持了丈夫周建业,这在当时的省委干部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都说周建业找了一个金不换的夫人。在以后的日子里,祁有音的确处处以身作则,没给周书记招惹一点麻烦,成为省妇女干部的楷模。像祁有音这样的人提拔起来是很容易的,既然组织上安排她到乡下扶贫,一定有组织上的目的,对祁有音来说眼下最当紧的是自己的政绩,而当政绩来了的时候她居然往外推,这真让人搞不懂了。
方厅长笑笑,他想平抑一下祁主任激动的心情,便说:“祁主任,政绩是任何行政官员都在内心渴望着的,行政官员在机关里是很难干出政绩的,既然你到了乡下,又抓到了干政绩的机会,凭什么要放弃呢?再说,山脚组又不是你长期生活的地方,能短时间给他们带来效益也相当不错了,管那么多干吗?心不累吗?”
祁有音被方厅长的话说得一时醒过神来了,她疑惑地看着方厅长说:“方厅长,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是啊,我是为了你好,过去跟你相处过,我是深知你的为人的。再说,世人皆醉,我们又何必独醒啊!”方厅长说罢,将头靠在椅背上,无奈地叹了口气。
祁有音收起脸上的所有温和,板起脸说:“方厅长,你还是当年跟我在一起谈古论今纵观天下大事的方明起吗?”
“怎么,祁主任怀疑我的真实身份了吗?”方厅长有点讪讪地说。
祁有音继续质问:“难道一顶小小的乌纱帽,真的可以使人放弃做人的原则,放弃崇高的理想吗?要知道一个干部的最终职责是为人民服务呀。”
方厅长见祁有音情绪激动起来了,脑子灵机一动,看看表说:“祁主任,晚上一道吃个饭吧,自从各奔东西,我们还没一起吃过饭呢,倒是从前在一个楼层工作时,经常在食堂吃饭。”
祁有音知道方明起在故意绕开自己的话题,她心里打定了主意要将立场坚持到底,于是起身说:“方厅长,长水村山脚组农业科技观光园在青龙山打隧道的方案,如果您没有批,也便罢了,一旦批了,请立刻追回批文。”
方厅长也站起身说:“你这不是让我们规划厅出尔反尔吗?以后我们还怎么工作啊?!”
祁有音当仁不让说:“方厅长,难道你真忍心看着一座好端端的山被掏空心脏?要知道山也有神经,它也会哭也会发怒也会哀鸣。再说,我们执政党工作的精髓从来是实事求是地为人民服务。我这样说也许会被你误认为唱高调,但随你怎么想,我祁有音只愿在为人民服务的工作中问心无愧。”
方厅长离开办公桌,摆出一副要走的架式,他勉强笑着跟祁有音说:“祁主任,如果是别人来提这样的要求,我会认为他无理取闹,因为批过的规划是不能随便更改的。但你不同,我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呢。”
祁有音知道方厅长这句话指的什么,便直言不讳说:“一趟马一趟河,别总把我和周建业扯在一起,他干他的,我干我的,我们虽是夫妻,但各自不涉及各自的政务,清楚得很呢。”
两人边说边走出规划厅,方厅长执意请祁有音吃饭。
祁有音看看路上匆匆往来的行人说:“方厅长如果能将长水村山脚组打隧道的事把好关,下次我回来时请你吃饭,这次就不必了,我要回家看看,明早立刻赶回长水村。”
方厅长看着她的背影想:这个女人到底图个什么呢?在官场混了多年,很多人很多事情他一时竟弄不明白了,特别是这几年,干工作总感到拧巴,人们的想法也五花八门,真是莫名其妙啊!
7
侯老板闻风而动。
祁有音走后,杨亮就找到侯老板,把祁有音的意思传达了。
侯老板瞪着一双眼睛问:“我说你杨亮什么意思呀?害我倾家荡产是不是?本来我就不想到那个连兔子都不屙屎的地方去投资,你偏拉着我去,我去了吧,你现在又要我改方案不打隧道,跟你说那个鬼地方如果不打隧道,城里人谁会去呀,坐车要两个小时呢。打了隧道只有半个小时,我三千万的投资总不能打了水漂吧,家里老婆孩子都等着我吃饭呢。”
杨亮被侯老板一句话说得哑口无言,他讪笑着说:“你看着办吧,祁主任昨天为这事专门找了我一趟,她在省委工作多年,是个有背景的人,她主张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侯老板听杨亮这么一说,火立刻上来了,“杨老板,你当初拉我投资的时候,不是说这个姓祁的主任是你的同学吗?因为你们之间这种很铁的关系,我才上了你的贼船,现在我把合同签了,资金也花出去了,你又来这一套了,都说你诚实无欺,我看这回你就是在为那个姓祁的行骗!哎,我说杨老板,你这么为她卖命,是不是跟她有一腿呀……”
杨亮拼命摇头,赌咒发誓说:“我要是跟她有一腿,我都是你的孙子,再说她那种女人是随便跟别人有一腿的吗?上大学的时候,我的确从心里爱慕过她,但人家看不上我,也许是这种情结总在我心里作祟,一旦她求我办什么事的时候,我仍会不遗余力帮助她。”
“兄弟,你贱呀,太贱了,吃不到葡萄还跟着别人喊甜。你小子呀,这回甭想坑我。”侯老板二话没说就离开了杨亮。
侯老板说干就干,既然祁主任是个有背景的人,那么侯老板所有的事情都要做在前边,让她的背景在他已实施的方案中难以横左拦右。你不是要改动打隧道的方案吗?我今天偏就让工程队把隧道打了,反正方案已经批下来了,纵然你有三头六臂,又奈我何?
侯老板一阵电话就把工程队召集起来了,又一阵电话把重型设备也运来了,百十号人浩浩荡荡就向长水村山脚组进发了。
阴阳正在地里起苗子,如今苗木市场不景气,对苗木的高度和土球的大小都有极严格的要求,差一点都卖不上价,过去明明每棵能卖两百元的苗木,现在五六十元就卖了,而且市场还极有限。生意难做,不光城里人感受到了,乡下人也照样感受到了,阴阳甚至感到自己越过越穷了。“这也真他妈邪了门了,日子越过越紧巴了。”阴阳正骂着,抬头一看,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进村了,领头的是侯老板,他身后是重型机械,坏了,这帮人到山脚组开山打洞来了。
阴阳扔下手里的苗子,反身就往家里跑,进了家里,抄起一只破铁锅,又拎起一把铁铲,边敲边喊地跑到街上,“大伙听好了,侯老板带着人马到青龙山打隧道来了,我们不能眼看着人家把青龙山的心肝掏了,祖祖辈辈靠山吃山的山脚人,在家里的有良心的老少爷们,赶快出来保护我们的青龙山吧……”
阴阳这么一喊,在家的男女老少都跑了出来。
早晨孙大妹就到村部去了,村妇女主任李如兰召集各组长开会,计划生育仍然是组里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尽管有些农民不愿意多生孩子了。会议刚开了一半,山脚组有两个组民就风风火火跑来了:“不好了孙组长,侯老板的工程队跟咱们组民打起来了!”
十万火急,孙大妹一步跨出会议室,顾不上跟村干部打招呼,就匆匆忙忙往组里赶。老远她就看到了吵吵嚷嚷的人群,有几个人竟扭在了一起,阴阳指着其中一个人的鼻子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敢掏青龙山的心,我今天就掏你的心,既然你不让青龙山活着,我们也就不让你活着。”
被骂的人正撸胳膊挽袖子,孙大妹一眼认出那是侯老板,便急跑几步,大口喘着粗气站在侯老板和阴阳中间,“你们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嘛。”
侯老板见孙大妹来了,便趾高气扬地说:“孙组长,你可是这个组的干部,我们开发农业园的合同早就签好了,打隧道的批文也批下来了,今天我带着施工队来施工,这帮家伙竟聚众闹事不让进村,我说你们是什么意思啊?如果你们组民没有诚意,我立马撤资,有钱到哪里不能投资啊,你们天生的穷命,穷去吧!”
“我们穷死也不能让你掏青龙山的心肝!对不对呀,乡亲们?”阴阳敲了一下破铁锅。
“对,穷死也不能掏青龙山的心肝!”组民们异口同声说。
“你看看孙组长,这里简直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呢。”侯老板怒气冲冲指着组民说。
孙大妹紧张地看着组民,同时又紧张地看着侯老板,最后鼓起勇气说:“侯老板,最初我们签合同的时候没涉及到在青龙山打隧道,后来你突然提出要在青龙山打隧道,而且方案很快就批下来了,山脚组的组民有一种被愚弄之感,让他们想明白这事需要一个思想转弯子的过程。”
侯老板怒目看着孙大妹说:“你们山脚组的组民也太刁钻了,管天管地还管人屙屎放屁呀。既然签了合同,怎样施工和什么时候施工那是我们的权力。”说罢转身一挥手,“弟兄们开路吧!”
侯老板一声令下,开掘机就动了起来,百十人的工程队浩浩荡荡尾随其后。
阴阳突然横在开掘机的前边,大声嚷道:“你有本事就从我阴阳的身上轧过去!”
开掘机仍是往前开,不过速度慢了下来,眼看就要碰到阴阳的身体了,山脚组民一哄而上,“你们真是要钱不要命啦,给我打!”
只见几个组民三下五除二就把司机从开掘机上拉了下来,不由分说一阵拳打脚踢,孙大妹拼命地上前拉架,不知谁挥起一拳把孙大妹也打了。
百十位工程队员立刻把现场的山脚组民包围了起来,剑拔弩张,眼看一场血腥的冲突就要发生了。
孙大妹这才想起给村部打电话求援,谢书记不在,到镇政府开会去了,村治安主任答应马上带人到现场,孙大妹打完电话,就跑过去劝阴阳,阴阳一把推开她说:“你个孙大妹离我远点,现在事关山脚组人子孙后代的幸福,你当干部的败家,我们老百姓就得把关。当初签合同没说要在青龙山打隧道,突然来了施工队要打隧道,是不是你把山脚组卖了?你到底拿了侯老板多少好处呀?”
孙大妹急头白脸地争辩:“阴阳叔,咱说话可要有真凭实据,没凭没据的事情不能乱说,说了就是诬陷。”
阴阳立刻跳起来骂道:“没有你的允许,这帮家伙敢浩浩荡荡进村?大伙儿别听她的,给我打,把这帮城里的有钱人赶出山脚组……”
阴阳一声喝令,组民真动起手来了,有的抡木棍,有的砸石头。不一会儿,现场就有人流血了。
孙大妹夹在中间不住地叫喊。正在这时,村治安主任带着几个保安来了,紧跟着镇派出所的警察也来了。
侯老板指着阴阳说:“是他聚众闹事,破坏招商引资,还带了山脚组的组民阻挠施工,动手打我们,你看我们的人被打伤了不少。”
阴阳争辩道:“不是这么回事,我们都拥护招商引资,但不允许在青龙山上打隧道,青龙山被掏空了心肝就死掉了,我们山脚组祖祖辈辈靠山吃山,青龙山死了,我们的子孙靠什么活下去?”
侯老板傲气冲天地说:“早知这样,我们凭什么到这里来投资?我们有钱没地方花了吗?”
治安主任见投资老板发了威风,立刻让人把阴阳铐了起来,带到村委会去。
组民们见状,一哄而上,纷纷替阴阳说理,说阴阳是为了山脚组的生态环境,村里凭什么抓人?但谁也不敢再有出格的大动作,镇派出所的数位警察手里都晃着警棍呢。
侯老板望着被警察带走的阴阳,得意地晃着脑袋说:“有地方政府给我作主,看谁能阻挡我前进的步伐?!”说罢向工程队挥挥手,“走啊,奔赴青龙山!”
8
“你阴阳真是无法无天啊,当年修村部门前这条路的时候,牵涉到你们组里的几分地,你就纠集群众闹事,当着我的面把酒瓶子砸在了桌子上,白酒喷了我一脸,玻璃碎片差点扎瞎我的眼睛。后来,路修好了,大伙儿生活方便了,你又跟着叫好,你如此出尔反尔,到底想捞点什么?你还是当过小队长的人呢,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啊?现在你又阻止工程队进村施工,还动手打人,我要是给你定性为破坏招商引资、破坏村里的经济秩序,你该当何罪呢?你们山脚组,是长水村的老大难,低洼地,年年遭水淹,种粮食失收,种苗木不长,好不容易在省委扶贫领导祁主任的帮助下招商引进了一个农业科技观光园项目,一旦这个项目做成了,山脚组的百姓家家都可以搞农家乐,赚城里人的钱了,日子也就会随之富裕起来。我就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阻止工程队施工?你这样做,等于把钱袋子往外推,你懂不懂啊?!”谢正光简直气疯了,他从未这么正颜厉色地对待过村民,在他眼里,村民就是自己的衣食父母,他时刻在心里提醒自己的服务意识。可他发现,父母也有做错事不讲理的时候,不能因为他们是长辈,他谢正光就不敢纠错,长此以往,村民就会骑到村干部的头上屙屎。
阴阳始终低着头,他知道这回自己的乱子闹大了,可他同时又坚持自己的立场,他两眼瞪着谢书记,据理力争说:“招商引资不错,建农业科技观光园我也双手拥护,但凭什么偏偏要在青龙山打隧道,掏空青龙山的心肝?这个方案本来在签订合同的时候是没有的,是投资方偷偷加上去的。在我阴阳眼里,青龙山如果打了隧道,与城市的距离是缩短了,但同时也等于枪毙了青龙山,山脚组这个地方也就没有观光的魅力了。山脚组所以能吸引城市人的眼球恰恰是青龙山,为什么不在山上做些绿色的文章,而偏偏要把一个好端端的有生命的山掏空炸毁呢?如果以牺牲青龙山来建农业科技观光园,我看是一种丢西瓜捡芝麻之举,等于大头不算小头算了。农业科技观光园只要有地盘就可以开发,而青龙山只有一座,要知道青龙山的心肝一旦被掏空,山就死了呀,再也不会有另一座青龙山长出来了。山也跟人一样,有神经有血脉,人总是想点子折腾它,它要是一发威,那可就山崩地裂了。”
“哎呀,你阴阳真了不起呀,又跟我弄起巫术来了。”谢正光知道阴阳是一根筋,只要认准的事情,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对这样的人还不能总来硬的,最好的办法是软硬兼施。既然派出所把他抓来了,就索性关上他几天,免得工程队无法正常施工。毕竟往山脚组引进个项目是长水村干部脸上有光的事情。于是,谢正光故意说:“阴阳叔啊,你这次被派出所抓进来罪过可不轻啊,阻挠招商引资,破坏长水村经济发展的总目标。眼下,招商引资与经济发展是村委会工作的重中之重。你好好想想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放你出去。”
阴阳突然跳起来骂道:“谢光腚(谢正光的小名),你随便抓人是犯法的,老子出去要找地方说理!跟你说我永远都是这句话,老子誓死捍卫青龙山!”
谢正光见阴阳两只眼睛瞪得像电灯泡似的亮,他有点恐惧地急忙转身出门,迎面碰见祁主任风尘仆仆地来了,见了谢正光第一句话就问:“你们把人抓了?”
谢正光像在深海里见到了救命的航标灯一样,急忙说:“祁主任,您可回来了,山脚组组民不讲信誉,阻挠侯老板的工程队进村施工,这些目光短浅的组民,合同都签好了,又提出这样那样的无理要求,还把施工队的人打了,带头的就是阴阳,亏他还当过小队长呢,一点思想觉悟也没有。人已经被派出所抓来了,在那间屋子里关着呢。”
祁有音顺着谢正光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间孤零零的平房,原是村部的厕所,村办公楼盖起后,平房的厕所功能就关闭了,大热天,里面的苍蝇蚊子少不了,阴阳一把老骨头怎么能受得了这个罪?祁主任板起脸严肃地说:“谢书记,请把人放了,随便抓人是犯法的。”
“他聚众闹事,破坏村里的经济建设,为什么不能抓?”谢正光一脸不解地看着祁有音。
祁有音似乎看出了谢正光心里的疑惑,项目是你祁主任引进的,可以说是你下乡扶贫的政绩,如今施工遇到了阻力,你应该与投资方站在一起呀?
祁有音定了定神说:“在青龙山打隧道是合同上没有的,现在施工队这么做,显然是一种欺诈行为,阴阳带着山脚组民反对是有道理的。我去现场看了一下,如果在青龙山上打隧道,对山脚组民来说的确缩短了与城里的距离,城里人来这里玩进出也方便,但山脚组本身是洼地,没有什么可持续发展的地块,全组只有七十多户人家,长水村的人进城还是要走老路,这样只为一个农业科技观光园就在山体中打一条隧道,的确有点浪费自然资源了,要知道资源是有限的,开发一处就失去一处,我们不能让老百姓感觉政府伙同开发商一道糟蹋青山绿水,那样即便我们可以带来一时的经济利益,而由此引发的后患是无穷尽的。”
谢正光仰面望望天空,又低头踢了一脚路上的石子,仍是心有不甘地说:“照祁主任这么讲,阴阳真是占理了?”
“那当然,你赶快把人放了,否则政府就与群众形成对立的情绪了。”祁有音催促道。
谢正光看着祁有音,觉得这个祁主任很不可思议,招商引资本是她自己的政绩,也是省委对下乡扶贫干部的要求,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硬指标,怎么群众起来反对,就对这项目产生质疑了呢?这不很明显是削减自己的政绩吗?于是他忍不住说:“祁主任,您刚才说的话很正确,有时候我们是要倾听群众的意见,尊重群众的意见,这叫民主。但有民主还要有集中呢,不能群众说得不对的意见也采纳吧?当年我修村部门前这条路的时候,也是阴阳带着一伙群众闹事,为修这条路,我到现场给群众开了五十次会都不止,后来路修好了,群众又都说好了。”
“开山打隧道跟修路不一样,修路只是占几亩地,而打隧道是把一座山毁掉,涉及的是生态问题。试想想,为一个占地几十亩的农业科技观光园就毁了一座山,真的值得吗?要知道山是有数的,毁一座就少一座,它不可能花三千万元就能买来。”祁有音执著地说。
谢正光终于耐不住性子说:“祁主任,这可是您的政绩,您怎么能把自己的政绩往外推呢?”
祁有音迎着谢正光的目光说:“破坏生态环境、不得民心的政绩我宁肯放弃,为官一方不能破坏一方。”说罢,祁有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说:“快把阴阳放出来吧。”
谢正光掏出手机给派出所打电话。
这时,轰隆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谢正光惊慌地说:“坏了,侯老板的施工队已经开山放炮了。”
祁有音焦急地说:“真的?那要到现场看看,阻止他们施工。”
谢正光说:“恐怕没那么简单吧。施工队施工是有批文的,就是合法的了。”
祁有音说:“我已经到省规划厅去过了,隧道方案批没批还不一定呢。”
谢正光这才招呼了几个村干部,跟祁有音一道向山脚组奔去。
9
“停下,你们快停下!”祁有音想不到自己会跑得这么快,她居然跑在了谢正光的前面,她呼呼喘着,边跑边喊,她知道就在她的跑动之中说不定第二次爆破山体又要开始了,她要制止侯老板的行为。
侯老板刚要挥动旗子喊“放炮”,祁主任一行就呼哧带喘地站到了他的面前,喘着粗气对侯老板说:“侯老板,你能来山脚组投资农业科技观光园项目,山脚组的老百姓感谢你,我作为在这里扶贫的干部也感谢你,可是合同上没有在青龙山上打隧道这一条款,这是你个人后来硬加上去的,为这事我特意跑回城里找了杨亮,他没跟你说吗?”
侯老板支吾道:“说是说了,可是我们打隧道的方案已经由省规划厅批准了,您看批文在这里呢。”侯老板说着向身边的一个人示意,“把我的公文包拿来。”
那人递上公文包,侯老板打开,拿出里面的一叠文件说:“您看,这有批文呀!”
祁主任接过侯老板递来的批文,大体看了一下说:“批这个文件的人不知道这里的具体情况。我已经找过省规划厅,你这个批文很快就会无效。”祁有音的态度很强硬,在她看来,侯老板瞒天过海执意在青龙山上打隧道是对山脚组民意的强奸,她不允许在她招商引资的过程中带有这样的欺诈行为,尽管三千万元的项目会给她带来口碑和赞誉,但有损于生态环境的招商引资,有悖于民心的项目,她宁肯放弃。
“哎呀,祁主任的权力不小嘛,竟敢指挥省规划厅,要知道公章可不是乱盖的,盖了公章的文件再想改动,那真是权大于法了。”侯老板知道祁有音有些背景,但不知道更真实的背景,杨亮只跟他介绍祁有音曾是他的大学同学,他在帮同学的忙。
祁有音坦言说:“我肯定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但尊重事实是我们每一个公民都应该恪守的。侯老板如果真想帮助山脚组摆脱困境,就请规规矩矩来投资,让老百姓从心里欢迎你这个城里的有钱人。”
“我有钱怎么了,有钱也不能打水漂吧。如果不在青龙山上打一条隧道,缩短与城里的距离,农业科技观光园的项目就等于白做,做了也没人来,城里人怎么可能坐两个小时的车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来呢?头脑发昏了?一个项目没有人气,投资商凭什么要开发?脑子有水了?签合同的时候是没有打隧道这一条,可青龙山的范围包括在合同里了,只要在农业科技观光园的范围内,投资商有权使用任何地盘。否则,我们就放弃在这里的投资。”
谢正光一直在旁观,有祁主任在场,他轻易不想插嘴。见侯老板说要放弃这个项目了,谢正光急了,招商引资不光是祁主任自己的政绩,同时也是长水村干部的政绩,又是他谢正光的政绩,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话最通俗的理解就是能引来项目和资金,从根本上改变长水村全村的落后面貌。改革开放后,长水村一直在做招商引资的工作,从乡里到村里再到组里,招商引资几乎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时时讲,干部们把嘴皮子都磨破了,腿都跑细了,长水村也没见一个项目引进来,如果不是祁主任来扶贫,农业科技观光园就是一种空想,甚至连空想都不可能。眼下,总算在祁主任的感召下有人来投资了,作为长水村的支书他也可以在镇里开大会的时候作为政绩炫耀一下了,怎么能让这个好不容易引进的项目流产呢?谢正光决定死保这个项目,哪怕让山脚组的山水资源作出很大的牺牲,也不能让自己的政绩化为泡影,要知道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干出政绩谈何容易?!
谢正光接话说:“侯老板不要轻易放弃项目,有些事情还是可以坐下来一起商量的。”
侯老板见谢正光的口气软下来了,知道自己的投资对山脚组的作用,越发自以为是说:“如果不让打隧道我就撤资放弃这个项目。”
谢正光转身对祁有音说:“祁主任,您看此事是否再议一下,请组民代表参加。反正大家的事大家办,有钱总比没钱强,有项目总比没项目好。”
祁主任认真地问:“你指哪些组民代表?据我所知,山脚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组民都反对在青龙山上打隧道,这其中也包括我。”
侯老板看着祁主任的背影跟谢书记说:“我投资的是山脚组,受益的是山脚组民,你谢书记才是这个地盘的主人,有你的支持,这个项目我继续干!”说罢,对施工队喊:“准备炸药——”
“不许炸山,你侯老板再敢炸山,我跟全组的百姓就死在这青龙山上!”阴阳带着一群人跑来了,他显然刚被放出来,脸色青灰,手里举着一把铁镐,跟他来的一群人也都拿着各类农具。
祁有音眼看着村民呼呼啦啦跟着阴阳往青龙山上冲,她边拦边喊,“停下,停下,这样要出人命的……”话未完全落地,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青龙山的肚皮上又被炸了一炮,铺天盖地的土石凌空飞舞。
现场一片混乱,侯老板傻眼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谢正光在那声炸药的轰响中快速地躲闪到了一棵树下,等他醒过神来,看到祁主任和孙大妹全身是灰地躺在地上,糟了,出大事了!谢正光赶快招呼救人。
阴阳和一群人奔跑过来,他们在炸药炸响的时候,距祁有音有二十米远,也就是说祁有音是在侯老板喊出“放炮”的一瞬间,突然冲上去的,这个不怕死的女人!
阴阳声嘶力竭地喊:“快掐人中,快掐人中!”
孙大妹被一群人掐了一会儿人中,渐渐醒了,她起身拍拍身上的灰,自语道:“我没事。”看见祁有音仍躺在地上人事不醒,惊慌地对谢正光说:“赶快雇辆车将祁主任送医院吧,虽然没有外伤,会不会伤了内脏?否则不会半天叫不醒的。”
谢正光立刻张罗了一辆车,将祁有音火速送往城里的医院。
10
像是从一场疲惫的梦中苏醒,祁有音慢慢睁开眼睛,望着洁白的房间出神,我在哪里?我怎么啦?
这时,她听见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醒了,她醒过来了!”
“有音,是我,你的老同学杨亮——”一只男性的手放在了祁有音的手上。
祁有音看出是杨亮,立刻缩回自己的手,眼睛不由湿润起来,“你不能哭!”她在心里提醒自己,但眼泪还是像拦挡不住的溪水奔流而下。
“有音,都怪我不好,惹下这么大的乱子。幸亏没有伤着你,否则我怎么向周建业书记交待呀?听山脚组的干部说,炸药响后,你和孙大妹被炸起来的浮土埋上了,大伙儿还以为你被炸伤了,到医院后才知道你的心脏病发作了,如果不是医生给你按压了半个多小时,你的心脏未必能搏起了。”杨亮绘声绘色地述说着当时的情景。
祁有音总算把眼泪止住了,她已经多年没有流泪了,突然在杨亮面前流泪,证明她还是一个女人,她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个深洞,可她从来不去探究。
“你当时并不在现场,怎么知道这一切的?”祁有音冷静地问。
“侯老板告诉我的,他知道惹祸了,便让工程停了下来。省规划厅负责项目审批的领导又找过他了,说那个隧道的方案不妥,当时审批的时候不知道具体情况,现在当地百姓联名呼吁,隧道方案要重议。这样就好了,有行政部门干预,我在侯老板那里也说得过去,免得被他骂不够朋友。”杨亮说。
“侯老板是你的朋友,也就是山脚组人的朋友,他能来这里投资已算是有情怀的商人了,在青龙山上打隧道固然不妥,按原路往返农业科技园又的确太远了,我在现场的时候突然发现沿青龙山的右侧有一条大山谷,何不把这条山谷做成路呢,它与青龙山的长度并驾齐驱,把山谷做成路不失为通往城里的快捷之路。”祁有音几乎为自己的设想激动起来。
杨亮眼睛突然一亮,“真的,当初怎么没想到这个方案呢?其实打隧道是很劳民伤财的。”
祁有音继续说:“长水村虽然是个村庄,可那里的民风纯朴,我在山脚组扶贫的日子里,看到村里炊烟袅袅,空气清新,村民尊老爱幼,从未发生过鸡零狗盗之事,就说那个叫阴阳的老人吧,读过私塾,满肚子的国学,讲起来条条是道,有时候你真不得不信服。如果不是他抱定了青龙山不能打隧道的信念,很可能这次就通过投资把青龙山的生态环境破坏了。起初我也想不通,一个不大的山,打不打隧道又能怎么样呢,后来听阴阳一说我才明白了,青龙山是长水村的天然氧吧,一旦打了隧道就破坏了这里的植被,更何况只是为了一个山脚组的农业科技观光园打隧道,对生态来说,实在有点不划算了,我们投资的时候,往往会算这个账那个账,就是不算生态这笔账,想想子孙后代以后将面对的恶劣环境,心惊啊!”
查房的医生和护士进来了,杨亮站起身,跟祁有音说:“你放心静养吧,侯老板那里我会去做工作的,首先让他停止在青龙山打隧道,同时又不能撤资。”
祁有音无力地笑笑说:“杨亮,你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帮我。”
杨亮笑道:“我们是同学,老同学啊。”
杨亮出了病房,远远就见一群人举着纸人纸马纸轿车奔医院来了,为首的是一个老头,杨亮看着面熟,定晴细看竟是阴阳。
杨亮拦住他,正儿八经说:“祁主任已经好了,正在病房休息呢,她的身体没伤着,只是心脏病犯了,经医生的全力抢救,今天早晨刚刚醒过来,还没来得及跟村里通气,你现在赶快带人回去,告诉祁主任已经脱险了。另外,打隧道的方案省规划厅也准备重新论证,到时候会请组民代表参加的。”
阴阳惊喜得瞪着两只眼睛问:“祁主任果真没事?”
杨亮说:“我能拿人的性命开玩笑吗?真的没事。”
一周后,祁有音出院了。回想着自己下乡扶贫的所见所闻,特别有一种抒写的欲望,她想要是把这些写下来,会感动多少人,又会启发多少人呢?乡村虽然贫困,却有纯朴的民风,特别是村民的环保意识、生态意识,是城里人所不及的,扶贫干部的政绩固然重要,但如果透支资源、只顾短期的面子工程,就等于对生态环境的亵渎。祁有音准备就此写一篇报告呈报给省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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