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罗布,藏族,1965年生于拉萨,1986年毕业于西藏大学藏文系,现供职于西藏作家协会西藏文学杂志社。主要从事小说创作, 其中短篇小说《杀手》入选“2006中国年度短篇小说集”、“中国年度小说排行榜”、《21世纪中国当代文学》丛书(英文版),2008年中篇小说《界》获西藏第五届新世纪文学奖。
“刀枪不入。真的,刀枪不入。”
冬日的白昼极短,不到下午六点半,太阳的最后那点光从酒馆的窗玻璃上滑走了,屋子里一下冷气肆虐。酒馆老板娘蹲在铁炉旁开始生火,牛粪饼引燃后吐出的烟子在屋里升腾。牛粪馨香的草味涌进鼻孔,我仿佛又回到了农村老家。
“不信?”坐在我对面的强久老头怒睁着眼瞪我。我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望着街上呼呼飞驶的汽车和神色慌张的行人。
“不可能。”三轮车夫隔着桌子抢答。
“再要五瓶啤酒。”强久老头的声音很冲,“现代人,很难讲得通。”他重重地把杯子磕在木桌上,嗒的声音震满酒馆,惊得我收回目光,凝视这倔强的老头。强久老头面前的桌子上五个空瓶矗立着,烟和打火机浸在洒落的啤酒里。老板娘走过去,伸展胳膊,两个手掌指间掐住瓶颈,拎了起来。桌面一下空旷了。
“敬您一杯!”我端起青稞酒杯说。
“好。喝完这杯,改喝啤酒。”强久老头命令道。
“不。我还是喝青稞酒。”我坚持着。
“酒钱我来付。”老头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沓百元钞票来。
“我喝不惯啤酒。”我说。我兜里的钱只够喝五瓶啤酒,青稞酒倒能喝到让我烂醉。
“哄谁呀,现在的乡下人全都改喝啤酒,打麻将呢。你们坐过来,酒钱一分也不让你们付。”
我和三轮车夫拗不过,端着空杯子坐在他的身旁。
酒馆面积不大,摆放了四张桌子,简易的凳子很破旧,还不时发出吱嘎的声音。老板娘把五瓶啤酒放在桌子上,从藏装的怀兜里取出开瓶器开瓶。强久老头赶忙伸手摸老板娘的手背。
“酒劲一上来,这老头就骚起来了。”老板娘把手抽出来,摸了一下强久老头松垮的脸。我呵呵地笑出了声。
强久老头来劲了,掐了一下老板娘的屁股,“她不赖。哈哈哈。”
强久老头自得地笑得全身颤抖。从他敞开的衬衣领口,溜出一个拴在红丝线上的小金刚杵来,它在强久老头的胸口上跳荡。金刚杵的颜色有些暗黄,边沿积了些污垢,可能是戴的时间久的缘故。
老板娘扭捏地把酒杯依次递到了我们的手里。
“喝净。”老板娘说。
“喝净!”强久老头说着一杯酒甩进了嘴里。
“你的金刚杵跑到了外面。”老板娘嘻嘻笑着说。
“这是宝贝呀,是我的护身符。”
“真能刀枪不入?”我再次问。
“就能刀枪不入。”强久老头俯视着我肯定得很。
“连枪也不管用?”接着我又问。
“你们这些现代人就是不相信。”
我把我兜里的白芙蓉烟呈过去,强久老头抽出一根点上。酒馆里牛粪和香烟的烟子缭绕,铁炉子也散出热气,里面暖和了起来。
“我脖子上的金刚杵是霞帝寺活佛赐给我的,已经戴了十几年了。真的能挡住刀枪。”强久老头的语气开始平缓,脸上洋溢出一种发自肺腑的喜悦来。他喝杯酒润润嗓,说,“我曾经用两万元钱赎过一个金刚橛。那天也算我跟那金刚橛有缘。本来天不亮我就要去转经,凑巧那天我老婆婆婆妈妈的,我俩吵了嘴,一赌气就让她先走了。当我锁上门出去的时候,看到蓬布日山顶悬着彩云,桑烟缭绕,风马旗风中招展,耳旁响起似有似无的法螺声。我一路念着度母的咒语,走过了拉萨河边。我拐头上觉布日山,来到了桑结东古。我习惯性地磕了三十个长头,然后进了旁边的茶馆。一会儿,一个穿着西服,腰间佩带一把长刀的康巴人坐到我旁边。他要了两碗藏面,动筷子时我看到他手指上的九眼石金戒指。‘这戒指好大啊。我说。‘真的九眼石!康巴人自豪地回答。‘十几万吧?‘嘿嘿。‘大商人!我由衷地赞扬。我和康巴人聊了起来。最后我俩一同从茶馆出来。没走一会儿,康巴人问,‘你买金刚橛吗?‘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种?能刀枪不入的?‘是的。是霞帝寺的镇寺之宝。上面还有自然显出的藏文啊和吽,还有莲花生大师的五个指印。‘稀世至宝。你要怎么卖?‘五万元。我现在急需钱。‘确定是霞帝寺的?‘不信你可以去打听。如果我说了假话,一分钱也不要。我的心有点动情了,如果是真的,那可是珍品呢。我左说右说,他终于答应以两万块钱卖给我。我们俩离开转经的人群,在一个角落里停下了脚步。康巴人从西裤兜里掏出一块黄色的丝绸,放在左手心里,右手指轻柔地掀开丝绸,手掌大的金刚橛呈现在了我的眼前。它黑乎乎的,看不清字和指印。我有些怀疑,热情也递减下去。康巴人勾住了我的肩膀,让我身子前倾。我伸手拿金刚橛仔细地看,上面的确有字和指印。我的心又怦怦地跳,决定买下来。我回家给他付了钱,金刚橛成了我的宝贝。”
我们又干了一杯。酒馆里很热了,强久老头脱下了羊皮袄。
“买金刚橛后,老婆给我发了顿火。买都买了,如果是假只能自认倒霉。我把它供在了佛龛里。那年的整个春天就这么过了。每当看到佛龛里的金刚橛时我心涩涩的,有种被骗的感觉。进入了夏季,拉萨的第一场雨来临了。那天天空电闪雷鸣,家里的佛龛里有亮光闪耀,还有轻微的响动声。我和老伴吓呆了,镇静下来,赶紧合掌诵‘嗡拜载古如拜麦索底吽……事后检查佛龛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深夜,突然一道亮光闪耀,它照亮了佛龛里的佛像。这种事让人害怕,我光着身子跑到佛龛前,发现光是金刚橛射出的。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惊得不知道该干什么。‘深更半夜的,点供灯干吗?从身后传来老婆的声音,再次惊得我尿都差点滴出来了。‘光……光……我的声音颤抖。‘什么光?我听到身后的老婆在问我。‘金刚橛在发光。老婆披上藏装,光脚跑到了佛龛前。她被这奇异的景象给惊住了,许久才说,‘神物显灵了!老婆比我要镇静,她急忙跪下磕头,嘴里不住地诵经。我赶紧把衣服穿上。亮光不见了。我把灯打开,眼睛一直盯着佛龛里。老婆起身去净手,回来点上了供灯,再去燃甘丹堪布香草。草香味飘满屋子,院子里传来了几声狗吠。我这才镇定下来,确信这个金刚橛是神物了。我凑上前,把金刚橛从佛龛里取出,灯光下它依旧黑乎乎的。我把它搁在脑门上祈祷,而后又放回佛龛里。我和老婆坐在床沿,一点睡意都没有。‘这东西不能留在家里,我们凡人受用不起。老婆有些惧怕了。‘听那个康巴人说是霞帝寺的镇寺之宝。‘那赶紧送回去。‘我花了两万块钱。‘求平安最重要。钱都是身外之物。想想心里还是有点余悸,怕莫名其妙地遇到一些意外的波折。‘那送回霞帝寺?我征求老婆的意见。‘选个吉日。随后的几天里金刚橛没有再闪光,只是择好吉日的那个晚上,金刚橛再次发出了亮光。那道光不停地变幻色彩,把佛像一会儿涂成碧蓝,一会儿金黄,一会儿白晃晃的。”
强久老头的面颊红润起来,眼睛瞟了眼酒馆老板娘。确信老板娘也在专注地听时,再次把一杯酒灌进了肚子里。
“雇的那辆车天不亮就来接我们了。我们穿戴一新,在四合院的院子中心点燃了桑,浓浓的烟雾中祈求神灵一路保护。在鹅黄色路灯的光照下,我们钻进了那辆V8里。汽车飞了般地行驶,我这才后悔选了这么个年轻的驾驶员,隐忧的担心跃上心头。三个小时后天已经大亮,朝阳从山头洒落金黄的光束来。此时,汽车离开公路,顺一条弯曲的土路行进,车尾卷起灰蒙蒙的尘土,最后停在一条湍急的江边。司机看了一下表,洋洋自得地说,‘今天太奇妙了,像是在飞翔。老婆也很奇特,她没有晕车。司机接着说,‘过这条湍急的江,就到了霞帝寺。我看到江那边有牛皮船划过来了,划到岸边时年老的船夫很疲惫。我和老婆担心湍急的江水会把牛皮船给掀翻。司机说,‘霞帝寺我去过好多次,我在这里等你们。我和老婆上了牛皮船,船一离开岸边,江水把它晃得直摇摆,船底渗进水来,把我的皮鞋都打湿了。我担心过不到江那边,船会沉到江里。碧蓝的江水刹那间不再狂哮奔腾了,像一面镜子倒映出白云蓝天和山的剪影。牛皮船像离弦的箭自动飞驶过去,船尾白花花的水向两边散开。船夫惊得目瞪口呆,回望着我满脸的猜疑。许久他才问,‘怎么可能?我想肯定是背上包裹里的金刚橛在暗中护助,心一下踏实了。老婆惊惧地看着我,问,‘船怎么自己直直地过去了?我说,‘是霞帝寺的护法神在保佑我们。‘哦!船夫若有所悟地应道。到了对岸,我们下船准备给船夫工钱时,他先开口问,‘你们身上有什么东西吗?‘没有,背的只是些吃的。我抢先回答。船夫看看我们,又看看咆哮的江水,眉头皱上了。‘多少钱?‘不要钱。‘这样怎么行呢!‘今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怪事,我感到庆幸。船夫从怀兜里拿出鼻烟壶,指头上倒上些许,咝地吸进鼻孔,情绪稳定了下来。他把黝黑、褶皱的面庞抬起来,怔怔地看着我们说,‘回去时再搭我的牛皮船,我不收钱。隐瞒使我心里觉得愧疚,便对他如实地说,‘我和老伴是来赎还霞帝寺的镇寺之宝的。船夫嘤嘤哭泣,合掌举到额头,‘三宝明签,失传的神物又物归原主了!我解开胸前打的绳结,准备取出包袱布兜里的金刚橛,让他看看。”
酒馆的门帘掀开了,走进两个人来,他们一见强久老头马上打招呼,“今天来得早啊!”
“我都快醉了。老师们怎么这会儿才来?”强久老头问。
“学校开会,耽误了。”一个蓄着长发的老师回答。
“我在给他们讲金刚橛的故事。”强久老头说。这时老师们已经选好了座位,老板娘把十多罐百威啤酒摆在他们的桌子上。
“那很有趣。”那个胖老师附和道。
“可他们不相信!”强久老头带着伤感的语调说。
“信则有,不信则无。就这么简单。”蓄长发的老师插话。
我们端起酒杯让啤酒流到肚子里。醉酒的感觉是很美妙的,它会让你忘掉艰辛劳动后的疲惫,也会让你忘掉自己身无分文。
“‘慢着。施主,活佛在大殿等候多时了。我循着声音望去,山上蜿蜒盘伸下来的小路上,走下来一个绛红色的僧人。‘我们赶紧到寺庙里去。船夫催促道。我把解开的绳结重新系上,向那僧人走去。船夫和僧人打了声招呼,一路上我们交谈起来,我知道了这个船夫以前是霞帝寺的一名僧人,‘文革期间让他还俗了,他在种地的同时兼营摆渡的活。‘我想这辈子再不会见到金刚橛呢!船夫说这话时脚下的碎岩石板嚓嚓地响。他浑浊的眼睛里滴下泪珠,泪水溅湿了他的脸。走上一个小山脊,白墙金顶的寺庙矗立在我们的眼前,那里桑烟袅袅,法螺和铙钹、长号角声溢满山谷。走过沙砾和岩石板铺就的狭窄小路,穿过野蔷薇和荆棘丛,我们到了霞帝寺大门的石阶下。我们拾级而上,来到了大殿。活佛盘腿坐在法座上,下面僧人们一溜跏趺在垫子上,诵经声起伏荡漾。我听得出僧人们念的是《吉祥九重霄》。引我们的那个僧人让我们坐在铺了新卡垫的草垫上,还给我们倒了酽稠的酥油茶。大殿里飘荡湿漉漉的诵经声,间隙有长柄鼓、铃杵的伴声。不久,那个僧人来唤我,叫我把身上的宝物呈给活佛。我打开包袱布兜,取出丝绸里的金刚橛,在引香僧人的后面紧随而去。来到法座前,我把金刚橛呈了上去。‘霞帝寺的镇寺之宝终于回到了寺庙里,这是众生的福分。活佛说。所有僧人的目光聚集在了金刚橛上,有些年老的僧人流出了激动的泪水。活佛说要给我一笔赎金,我拒绝了。活佛就把挂在脖子上的金刚杵取下,戴到了我的脖子上。这是加了持的,能刀枪不入,也能避邪驱鬼。”强久老头伸手从衬衣里掏出金刚杵来,在我们面前炫耀。
“我们乡下有金刚橛能避刀剑的说法,但是金刚杵没有这种功能啊。”我小心地说。
“你跟犟驴差不多,是个死脑筋。”强久老头呵斥道,“不信,你问问老师们,人家学问大着呢。”
“什么学问,只不过多读了一些书罢了。”蓄长发的老师说。
“能刀枪不入吗?”我急切地问。
“你知道萨迦班智达吗?”蓄长发的老师反问我。
“知道。人家还当了元朝的国师吧?”
“当国师的是八思巴,是他的侄儿。史书上记载,萨迦班智达贡嘎坚参精通大小五明学,声誉有如蓝天上的太阳,让众生仰视。当萨迦班智达二十七八岁时,来自印度南部的外道者在吉隆要和佛教徒争辩教理,佛教徒们在争辩过程中,渐渐落入下风。这时他们想起在萨迦寺有一位班智达,他的学识无人可及,连这外道者也不是他的对手。于是,他们马上派人到萨迦寺邀请萨迦班智达到吉隆去,为佛教赢回这场争辩。萨迦班智达为了佛教事业义不容辞地离开了萨迦寺。到达吉隆时,佛教徒们热情地迎请萨迦班智达,他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你们不知道,那时争辩的哪一派输了,输的那一派就得无条件地改变自己的信仰,要随赢的一派。外道者头发毡成块,长及腰间,脸上画着白色的图案,耳朵上戴着硕大的骨质耳环,全身赤裸,只有遮羞处贴着几块布片。他坐在法座上,用他锐利的目光审视萨迦班智达。萨迦班智达坐在他对面的法座上,两个人开始争辩。四周是黑压压的人,当地的王和王后坐在宝座上当仲裁者。你们无法想象当时的场面,那只能用非常壮观来形容,人山人海,山坡上搭建了无数个帐篷。萨迦班智达和外道者争辩了五天,不分胜负。到第六天的时候,外道者才露出破绽来。到了下午,外道者已经哑口无言了。他坐在法座上,心里焦得直淌汗。他急中生智,一运气从法座上腾了起来。他从高空喊,‘我要走了。黑压压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嘘声一片,但也无可奈何。人们的目光全集中在了萨迦班智达身上,他们多么希望这位学识渊博的人立马施法,也向天空飞去。可是,萨迦班智达依旧稳稳地坐在法座上。外道者飞得只有雄鹰般大小了。人们开始谩骂外道者,以此发泄内心的不满。这时,萨迦班智达从法座上站起来,抖着他的袈裟,走到就近的一顶帐篷前,从地里拔出拴帐篷的一根木橛子。然后,萨迦班智达穿过人群,找到阳光投射在地面上的外道者的影子,把木橛子插在影子上。可怜那个自恃自己有很强法力的人,从空中跌落下来,摔在萨迦班智达的跟前。无地自容的外道者,跪在萨迦班智达的脚前,承诺放弃原先的信仰,改信佛教。”蓄长发的老师停了下来。
“那木橛子那么厉害呀!”三轮车夫惊叹道。
“金刚橛,木橛子到了高僧手里,那法力无边。”强久老头赶紧插话。
“后来外道者怎么样了?”我问。
“别顾着说话,赶紧喝酒。”强久老头说。
这杯酒落到肚子里,我的脑袋有些恍惚。
“外道者拜萨迦班智达为师,要前往萨迦去。当时,萨迦班智达想,藏族人都没有见过外道者,就让他以原先的装束向萨迦进发。可到了雪山口,外道者突然吐血而亡。萨迦班智达惊呼,‘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随行的人们问,‘怎么能怪您?萨迦班智达说,‘以前,莲花生大师进藏时一路降伏妖魔,要他们镇守雪域的关卡。现在这些守护神看到他的装束,就知道是外道者,结果了他。人们唏嘘不已。后来萨迦班智达命令手下人砍下了他的脑袋,带回了萨迦寺。”蓄长发的老师把故事讲完了。我的头脑里在想,我要是有这么大的法力该有多好。
瓶子已经空了,但马上又上来了一桌。
“我也想起了一个传说。热振活佛被噶厦地方政府法办了。热振寺的僧人们把噶厦派往寺庙的十六名藏兵给杀死了。噶厦地方政府听到消息后马上派两个小分队去镇压。雪嘎巴率领的那个小分队由步兵和骑兵200人组成。他们经过墨竹工卡宗的止贡寺向热振进发。那个小分队里有个矮墩墩的兵,他的脑袋大腿短,还镶着一对牛眼,人们给他起了个‘人寿十岁的绰号。说实话,他的个头很矮,背上的李恩菲尔德303步枪枪托直抵脚后跟,行进中能听到枪托与脚后跟的磕碰声。雪嘎巴的这支小分队赶到了河边,与河对岸修筑好工事的寺僧交上了火。雪嘎巴命令藏兵抢渡过河,士兵们心里发憷,谁都不愿第一个上牛皮船,推来搡去把人寿十岁和其他几个赶上了船。第一条船向对岸进发,子弹呼呼地飞来,人寿十岁身旁不断有人倒下,他看到自己的彩靴被浸在血水里,耳朵被临死之人的疼痛呻吟灌满。人寿十岁眼睁睁地瞅着同伴死去,一股怒火涌上来,他端起步枪猛烈地向对岸射击。船靠了岸,能上岸的只有他一个人。人寿十岁往回看,其他船只正驶过来。他躲到一块巨石下,向工事里的僧人开火,他一个人一下吸引了所有的火力。这时藏兵开炮了,工事里的寺僧奋力反抗。人寿十岁和后续赶来的藏兵一道向工事发起进攻,傍晚时才攻陷下来。人寿十岁他们向热振寺挺进,没有遇到任何的反抗。他们赶到热振寺时寺里空无一人,在墙角发现了被杀死的十六具藏兵尸体。藏兵们怒发冲冠,为了发泄愤怒的情绪,他们把乘骑和驮畜拴在寺院中,经堂里安置铺位,寺庙里到处拉屎撒尿,还把热振寺的财物洗劫一空。人寿十岁在热振寺的一个护法神庙堂里找到了一个金刚橛,他把这个刀枪不入的神物揣进怀兜里,开始了他好斗而淫乱的生活。”胖老师说到这里,端起酒杯让我们再干。“过来一起坐。”冲着胖老师的这个故事,我们三个提着杯子、酒瓶,挪了位置。
“可别小看这个人寿十岁。那天他回到拉萨卖掉了从热振寺偷取的金银玉石,然后到一家酒馆喝酒,喝到尽兴时像所有男人一样,他的心里渴望女人。他看到满脸涂着‘堪叉的老板娘,心里欲望的火星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他想把酒馆老板娘拉到里屋去睡。老板娘怎么会看上这个侏儒,扇了他一耳光。人寿十岁乐了,嘻嘻笑着硬是往里拽,老板娘拼命地叫喊,捶打他。坐在墙角阴暗处的一个酒客起身了,他把头上的发穗整理一下,脱去藏装的两个袖子,在腰间打了个结。所有喝酒的人放下杯子跑出了酒馆。人寿十岁这才注意到墙角站立的是个康巴人,黑乎乎的,像一座铁塔。人寿十岁的手松了,酒也醒了一半。他见那个康巴人便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心里盘算着花点钱,让他饶了自己。人寿十岁还没有张嘴,就被那魁梧的康巴人一拎,从门里扔了出去。酒客们站在和煦的阳光下,捧着灌满酒的肚皮哈哈大笑。人寿十岁被他们激怒了,他满脸灰尘地从地上拾块石头,站了起来。康巴人从阴暗的房门里挤出来,刺棱一声,刀鞘里的刀子攥在了手心里。刀刃在阳光下射出寒光,周围一下静得透不过气来。人寿十岁的手臂肌肉松垮下来,手里的石块啪嗒一声掉到地上。酒客们轰然大笑,开始在旁边起哄了。‘给人寿十岁一把刀,这样才公平。喊声刚落,咣当一声,一把短刀躺在他的面前,刀刃有些钝。他没有勇气拣那把短刀,只是惊惧地看康巴人手里的长刀。‘拣起来,要不人们会说我欺负你。这句话把人寿十岁给威慑住了,他弓下身,拣地上的刀。酒客们看到人寿十岁滑稽的模样又乐不可支起来,阳光下飘荡笑声,空中袖子挥舞。康巴人举刀冲过来一刀砍下,刀刃落在人寿十岁的脑门上。旁边的人一片惊呼,人寿十岁头顶盘着的辫子和发穗从脑门上飞向两旁,悄无声息地掉落在地。酒客们急切地等待血如注地喷涌,脸被劈成两截,等待的眼珠子快要从眼眶中奔流出来。人寿十岁从惊吓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没有丧命,刚意识到这点,一刀又斜劈过来,刀刃直砍在人寿十岁握刀的手臂上。人寿十岁想自己的手臂这下会离开自己的身体,只见他藏装的袖子掉落在地,手臂依然挂在他的身上。‘他有防利器的金刚橛!酒客们惊呼道。这一句倒是提醒了人寿十岁,他内心的恐惧一扫而光,有了跟这康巴巨人打斗的念头。康巴人的刀子再次刺向人寿十岁的胸口,他不再惧怕了,挺着胸接受这一刺。康巴人把人寿十岁抵到墙角边,用劲地捅。人寿十岁看到康巴人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眼光中飘上一丝惊惧。只听咯嗒一声,康巴人的刀子断裂成两截。康巴人望着自己的断刀,满脸的疑惑。人寿十岁噔噔噔地挨近康巴人,胳膊一甩,把手里的短刀送进康巴人的胸膛。康巴人的断刀落到地上,他用手捂着汩汩涌血的伤口说,‘作弊,你作弊。转身踉跄地走了几步,倒在酒馆的门口。酒客们高呼着人寿十岁的名字,要拥着他再次进酒馆。人寿十岁披散着头发,伸手从怀兜里掏出两枚章嘎嘎布,支使一名酒客去叫收尸的。人寿十岁心里乐开了花,高喊,‘酒钱我来付,喝个醉。酒客们簇拥着人寿十岁,把蜜一样的话砸向他的耳朵。人寿十岁站起来,把老板娘拖进了里屋。从此,人寿十岁在拉萨的名气大振,在他身后也有了一帮子小喽啰。后来,人寿十岁干起了倒卖羊毛的生意,来回穿梭于印度和西藏之间,所经之处的每个村子都留下了种子。后来人们惊叹,从印度到西藏的必经之路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个‘人寿十岁。听说,后来人寿十岁死得很惨,他被一个十岁的放羊娃给结果了。”
“金刚橛没有保护他?”我问。
“他睡女人的时候肯定取下来了,然后被人偷走。只能是这样。”胖老师有些烦了。
啤酒、青稞酒在我的肚皮里消融、发酵,我已经悬浮到了气浪之上。但我还是不相信他们说的这些。
“我还是不相信!”我说得有些口吃。
“这犟驴,我让你心服口服。”强久老头说着把他的金刚杵从脖子上取下,戴到了我的脖子上。
“还有一个传说。那是说莲花生大师……”
我喝得太多了,不断地打嗝,膀胱也快炸开了。我出了酒馆,横穿马路,拐进一个胡同,对着墙角撒尿。身子晃晃悠悠,特好玩。当我出了胡同,却向酒馆的反方向走去。两边的商店、饭馆灯火通明,酒吧、舞厅一片嘈杂。我穿行在其间,仿佛自己就是那个人寿十岁。我昂着头,挺着胸脯,金刚杵随我的脚步在胸口跳动。
前面的人呼啦啦地在跑,我却继续向前。只见几个挥舞着刀子、木棒的人在打人,那被打的人蜷缩在人行道上。一股怒火上来了,我身上有刀枪不入的金刚杵,还有《水浒传》里头不是说该出手时就出手嘛!我呼呼地奔跑过去,一拳把一个人打倒在地。啊,金刚杵真能刀枪不入!刚一赞叹,我发现有热乎乎的液体顺着肚皮经两腿流淌,它慢慢地变冷,我全身抽搐、乏力。我一头栽在人行道上。不是说刀枪不入吗?
“找死。”一根木棒击打在我的脑袋上,一切变成了黑暗。
翌日。黄昏。酒馆。
“听说,昨晚来喝酒的那个农民小伙子被人杀了。”
“是的。”
“他身上有我的金刚杵,按理刀枪不入的。”
“我听刑警队的一个朋友说,昨天晚上在逍遥舞厅里有两帮人发生了争斗,后来有一方跑了,落下了一个人。那一帮的人围住这个人打。这时,那个农民小伙子出现了,他几拳把三四个人撂翻在地。有个人捅了他一刀,捅不进去。农民小伙子回头,对那个捅刀子的人嘿嘿笑着说,‘刀枪不入。那帮人这才注意到他脖子上的金刚杵。捅刀子的人转身往舞厅的女厕所里跑,把撒尿的女人们吓得提着裤子直往外跑。他往纸篓里扒拉着,找到了一个带血的卫生巾。他用脏东西把刀刃擦了一下,扔掉卫生巾冲出来。这时他的同伴差不多全倒在了地上,他攥紧刀子直往农民小伙子的胸口刺去。只听噗的一声,刀子捅进去了。农民小伙子倒在了地上。”
“哦,原来是遇到了不洁净的东西了。只可惜了我那个金刚杵。”
“来喝酒!”
“老板娘,再来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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