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与太清夫人的故事(中篇历史小说)
清道光十九年(公元1839)夏,辞官南归的诗人龚自珍回到他久别的故乡杭州。
未到故乡思故乡。到了故乡,又要望北方。刚才他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京城王府里的太清夫人从太平湖畔向他含情脉脉地走来。他张开双臂迎了上去,却突然掉进波涛汹涌的漩涡……
梦醒了,再也没有了睡意。诗人索性来到西子湖畔。一弯残月挂在西天。已是下半夜了,夜风送来阵阵芬芳。哦,丁香花开了!他忽然一阵惊喜,急忙用双手轻轻地抚弄着眼前的一簇花枝,接着便低低地沉吟了起来:
弱冠群芳数岁华,玲珑万玉嫭交加。
难忘细雨红尼寺,湿透春裘倚此花。
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诗人一边低吟,一边缓缓地抬起了头。夜色朦胧中,两眼深情地望着北方的星空。那丁香花瓣上正洒着他滚烫的泪滴!
他不禁想起了三年前宣南诗社的一次诗会……
一
那是道光十六年暮春,一个美丽的黄昏。
日之将夕,悲风骤至。京都丰宜门外一向安静的花元寺,忽然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十几个从城里来的身着长袍的文人骚客,汇聚在庙前那株苍劲的古柏下,一边饮着酒,一边声泪俱下地吟诵着一篇篇惜花伤春的诗章。
宣南诗社——晚清文坛上的一支劲旅,在这里举办的一次诗会正在进行。
一番风吹雨打,海棠绿叶上那艳丽的花瓣已经凋谢。园子里的林木在和煦的春风里发出一阵呜咽。花枝摇曳,落红遍地。这凄惨的色调和昨天蓓蕾初放时的灿烂恰成鲜明的对照,使人不由感到一种岁月的无常和世上风雨的冷酷。
西郊落花天下奇,古来但赋伤春诗!
一直望着远方的天际在那里沉思的宗人府主事龚自珍(号定庵),此刻忽然想到了九年前自己在这里头一次参加诗会时写下的《西郊落花歌》。九年过去了,当年乌黑的头发已出现了几缕花白。可他依旧年少气盛,只是目光有了一些忧郁。这满地散落的海棠花瓣,使他想到了二十多年前新婚妻子的突然亡故,想到了南下北上途中亲眼见到的一个个乡村少女的天亡,想到了流落街头的衣衫褴褛的老妪……
那边,不知是谁吟起了唐伯虎的《落花诗》:
春尽愁中与病中,花枝遭雨又遭风。
鬓边旧白添新白,树底深红换浅红……
深沉而又各带忧伤的声调,使得诗人们愈加感伤倍至。诗会为一种凄凄惨惨戚戚的气氛所笼罩。
花开,花落。人聚,人散。这一切原本司空见惯,何足为奇?然而,龚自珍觉得有点恍惚。他不由自嘲地苦笑了一声。
坐在龚自珍对面的诗人魏源(字默深),是前几天从扬州来的。这天上午他到军机办理一件公务,误了时辰。此刻刚刚赶到,还累得气喘吁吁。只见他屁股下的石凳还没有坐热,便又“呼”地一下站了起来,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吟道:
阿芙蓉,阿芙蓉,
产海西,来海东。
不知何国香风过,
醉我士女如醇酿……
人们一下子就被这敏感的题材吸引了过来。阿芙蓉,一种妖艳而又娇丽、迷人的花朵,在夷人那里叫罂粟。这花结出的一种黑果,被英夷用来制成鸦片,正源源不断地从海外涌来。唉,自从有了这鸦片,中国便被麻醉了。此刻,龚自珍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幕幕烟馆林立、烟雾缭绕的情景。他看到,从皇亲国戚到达官贵人,从良民百姓到三教九流,一个个手持烟枪,就着灯火在那里悠悠地吸,悠悠地吐。神魂飘散了,天地之间一片浑沌……
唉,祸国殃民的鸦片!……龚自珍又是一声长叹。他忽然想到了二十多年前一个小女孩的悲惨命运,不禁老泪纵横。魏源刚刚吟毕,他就站了起来,迎上去紧紧地拉住对方的双手:“默深,您的诗使我在昏睡中惊醒。它让我想到了二十三年前姑苏城外的一个小女孩……”
望着魏源,他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那是一个雨后的黄昏,他和新婚的妻子段美贞在城外散步。春风扑面,花红柳绿。田头的上空,布谷鸟叫得正欢。他俩沉浸在春天的歌声里。
“有人落水了!……”听到一声惊叫,龚自珍赶紧跑到河边,跳下河去。
于是,一个落水的小女孩被救了上来。
“小姑娘,怎么掉到河里了?看多危险!”龚自珍半是责备,半是心疼地道。
“我不要活了!爸爸把我卖了,我要找妈妈去!……”小女孩头上扎着一对蝴蝶结,水淋淋的。还在哭。
“不许再胡闹了!”龚自珍大声道:“我送你回家去!”
“我不要回家,爸爸把我卖了!……”小姑娘哀求。忽然见到姑娘两眉间有一颗很迷人的痣。好像听人说过,有了这种美人痣,都是一种奇女子。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孩?
他不由叹息了一声。
“我是你们对面顾秀才家的小妹。”小女孩哭诉道:“妈妈去年也是投河死掉的。爸爸这两年整天吸大烟,把家里东西都卖光了。刚才又在和媒婆商量,说要把我卖给钱举人家做童养媳……”
“有这种事?!”龚自珍义愤填膺,到小妹家把媒婆轰了出去,又劝顾秀才赶紧戒烟。在他义正辞严的责备下,顾秀才痛哭流涕,捶着自己的脑袋:“我该死,我不是人!……我要戒掉这该死的大烟!……我再也不卖女儿了!……”
三天后,龚自珍离开姑苏的前夕,又来到顾家。顾秀才道,“段家姑爷,那天小妹多亏您了!”小妹跑了过来,高兴地叫道:“爸爸这两天戒了”!说话间,两眉间的那颗美人痣也开心得一颤一颤的。
龚自珍总算了却一件心事。可是,当他第二年再来时,顾家的房屋已经易主。听外公段玉裁老先生讲:“顾秀才戒烟没几天,就忍不住又抽上了。几个月后卖了房,接着又把女儿卖到京城当歌妓。听说小妹上船后一直哭个不息,后来又跳了河。这一家够惨的了!……”
一朵花还没开,就被一阵狂风吹落了!唉,可怜的小女孩……二十多年过去,今天想起这件往事,龚自珍还是止不住地要下泪。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顾家的小妹是死是活?魏源深深为龚自珍的情绪所感染,两眼不觉也湿润了。
“这么多年了,音讯全无。十有八九是不在人间了!”龚自珍叹道。
“鸦片这东西,可把我们国家害苦了!”不知什么时候,在龚自珍身边已经围了一群人。主持诗会的鸿胪寺卿黄爵滋(号树斋)见状,也檫了一下泪眼,道:“惹是再不禁烟,恐亡国无日了!”
“树斋兄所言极是!可是要禁烟,又谈何容易啊!”站在一边的太常寺卿许乃济(字叔舟)叹道。他年纪虽说不大,但饱经世故,城府颇深。消息也十分灵通。只见他招招手,接着便神秘地低声道:
“许多王爷都在做鸦片生意。就是皇上,听说如今也在吸烟了!……”
“皇上也吸烟了?不会吧!”大家不由吃了一惊,齐声道:“要知道,这鸦片要是上了瘾,想戒可就难了!”
魏源在惊愕中还没有回过神来,有些不解地自言自语:“这禁烟,可是皇上自己下的圣旨呀!”
“圣旨,那是对下面的!”龚自珍似乎要冷静一些,但也是忧心忡忡:“日后只怕是上行下效,国运更加衰败。唉,大厦将倾了!……”
暮色苍茫,远山迷蒙。林子中一片寂静。落花上,诗人们又洒下几滴忧天泪。想到那弥漫的烟云,一个个顿时诗兴全无,都在唉声叹气。
忽然,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大伙抬头看去,原来是贝勒王府的听差李二骑着一匹快马驶来。
李二在寺前勒住马缰,跳下马,问:“宗人府主事龚定庵先生可在?”
龚自珍回过头来,道:“龚某人在此,有何见教?”
“贝勒王爷有要事,请你火速赶往王府。”
“王爷请我?”龚自珍颇感意外。这位主管宗人府的宗令贝勒王奕绘,虽是他的顶头上司,但平素交往不多。今天请他进府,不知是何缘由?望着紫禁城那边神秘的天空,他忽然感到茫然了……
二
龚自珍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顶头上司、宗人府宗令贝勒王爷把他请到王府,是叫他写一份为鸦片开禁的奏折。
那天晚上赶到王府的时候,已经是万家灯火。龚自珍刚刚从马车上跳下,贝勒王爷奕绘便迎了上来,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道:
“定庵先生,您终于来了!请流霞阁就坐……”
这奕绘本是乾隆皇帝第五子荣纯亲王永琪之孙,荣恪郡王绵亿之子。嘉庆年间,他袭爵贝勒,做了散秩大臣,管理宗人府、御书处、武英殿修书处,授正白旗汉军都统。人们都说他平易近人,礼贤下士。看来果真是名不虚传。本来,龚自珍对凭祖宗余荫吃皇粮的什么王是不大看得起的,仅仅是因刚到宗人府就职,归这王爷管辖,他才听了几位朋友的规劝,及时赶了过来。没想到这贝勒亲自在王府前恭候,又是如此热忱,他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于是便赶紧回礼道:
“王爷如此厚爱,龚某愧不敢当!请王爷先行……”
到了流霞阁,作陪的众宾客立即站起。贝勒向大家介绍道:“这位就是你们久已仰慕的京城名士、大名鼎鼎的诗人龚定庵!”又对龚自珍道:“今天在座的全是自己人,不必拘礼!”
说话间,忽听得屏风后环佩之声叮当,有侍女在喊:“夫人到!……”
夫人到?莫非就是王爷的夫人顾春(号太清)、闻名京师的一代才女太清夫人?龚自珍暗自思忖道。早就听说这位夫人才貌俱佳,能诗善舞,又画得一副好山水,是王爷向人眩耀的资本。每有贵客临门,都要她出来作陪。久仰大名,无缘拜见。没想到今晚倒能够窥视到这夫人的庐山真面目了。他不禁有些兴奋起来。正在胡思乱想中,忽地眼前艳光四射,光彩夺目。一位佳人正矜持地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一件鹅黄缎红梅织锦衣袍,使这流霞阁顿时闪光生辉。还有那天蓝百子坎肩,白绸围巾,珠玉大拉翅、璎珞垂肩,更使人眼花缭乱。好一个旗妆艳裹的美人!
待夫人入席,贝勒对龚自珍道:“这位是我的夫人太清!”又对夫人道:“这就是您久已仰慕的诗人龚定庵先生!”
夫人一双水灵灵、黑亮亮的大眼睛含笑盯着龚自珍。那秀丽的脸庞,甜甜的酒窝,都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果真是西施重现、昭君再生。龚启珍恍恍惚惚,目光也似乎呆滞了。
夫人倒没有注意到龚自珍的失态。只见她露出洁白如玉的贝齿,徐徐说道:“贝勒常说起先生大才,今后可以常常请教了!”
龚自珍矍然收神,慌忙起立、拱手:“夫人过誉了!”他虽然有许多话,可初次见面,也不便多说。众宾客纷纷劝酒。须臾,夫人告辞,退席。龚自珍也有些醉了。贝勒此刻却豪兴正酣,一反常态,亲自为龚先生斟酒:
“定庵先生,请先饮下这一盅!本王有一事要与先生相商。”
“王爷尽管吩咐。”龚自珍一饮而尽,倒也痛快淋漓。
众宾客齐赞:“先生是个痛快人。王爷,有事你就吩咐吧!”
“是这样的,”贝勒王爷道:“你们都知道,这些年吸鸦片的越来越多。如今,连皇上都在吸了。依我看,这鸦片既然禁不住,还不如早点开禁好!这样也好做生意。我和穆相商量过了,今日想借先生大笔,给万岁爷拟上一个奏折……”
“你说什么?想给鸦片开禁?……”龚自珍一惊,酒也醒了几分。
“对,是给鸦片开禁!看来这也是大势所趋,势在必行。只要先生帮这个忙,润笔费是不在话下的……”贝勒忙道。
众宾客也赶紧帮腔:“王爷所言极是!还望龚先生能够妙笔生花……”
“不可!”龚自珍大声道:“这鸦片祸国殃民,流毒全国。若再开禁,可就国亡无日了……”
“先生太偏激了!”贝勒赶紧为自己辩驳:“鸦片是洋药,吸了可以治病,何至于亡国?开禁以后,和洋人生意只会更好……”
“放屁,全都是放屁!”龚自珍一下子全都清楚了。此刻他忽然明白,王爷今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要拉自己做他们的帮凶。休想!他忽然咆哮了起来:“这奏折我是决不会写的!要写,你就自己写吧!……”
借着酒劲,他向贝勒挥了挥拳头,然后夺门而出,扬长而去……
三
这贝勒王爷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龚自珍是如此不通人情,竟敢对他当面顶撞。此人不可久留,收拾是迟早的事!只是这上奏折的事耽误不得。看来,只好从诗社中另觅他人了。
宴席一散,奕绘就来到了涵碧堂太清夫人的卧室。他还是一肚子恼火。见到夫人,他也不问晚安,只是气鼓鼓地挥着拳头,道:
“这龚自珍,竟如此地不识抬举。明天,我非宰了他不可!”
“刚才捧他的是你,现在要宰他的也是你!”太清夫人笑道:“你这个王爷,真是反复无常!”
“不是我反复无常,是他扫了我的面子!”贝勒道:“我好心好意请他给圣上写个奏折,他不写也罢,也不该当着众宾客的面骂我。还向我挥拳头!”
“刚才我看他坐在那里文质彬彬的,大气也不敢出!你要写什么奏折,竟惹得他动这么大的肝火!”太清夫人感到奇怪,问。
“想叫皇上给鸦片开禁!”贝勒还在生龚自珍的气:“我和穆相不过是想借借他这个名士的名气,他就好象了不得了!”
“给鸦片开禁?”太清夫人一惊:“过去你可是主张严禁的呀!”
贝勒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夫人的父亲因为吸鸦片败了家,她才被卖至王府。一提起鸦片,她就深恶痛绝。过去,他虽偷偷做过几笔鸦片生意,但一直瞒着夫人。刚才也是气昏了头,竟把心中的秘密泄漏了。他有些后悔,只好把事情往军机首辅穆彰阿身上推:
“开禁是穆相的主意!听说皇上也有这个意思。我不过是奉命行事!”
“好一个奉命行事!”夫人气得涨红了脸:“你这个伪君子!国家就要败在你们这些皇亲国戚手里了!”
看到夫人发了脾气,贝勒赶紧赔礼道:“夫人莫要生气,既然您不愿意,这奏折我就不写了,明天便去对穆彰阿说!”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夫人冷笑一声,道:“等一会儿离开我这里,你就要去宰龚自珍了!……”
“不会的!……不会的!……”夫人是京城一代才女,名气很大。为了讨夫人欢喜,贝勒向来都要让她三分。他需要有“才女”这个花瓶为他装点门面。
“龚自珍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饶不了你!”
“不会,不会!”
“去!……去!……”太清把贝勒推开,独自进了内室,把门关上:“今天累了,我要清静一个晚上。你走吧!”
贝勒无奈地向外面走去。
梳妆台前卸了妆,太清夫人又想起了刚刚席上与龚自珍的见面。看来这位龚先生不仅文章写得好,有才气,而且还有骨气。在王爷面前,他竟敢挥动拳头。是一条汉子!也不知是哪里人氏?,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哦,记起来了!莫非他就是二十多年前姑苏城外救她一命的段家姑爷。记得那姑爷也姓龚。二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他现在也在京都,而且是名气不小的诗人。
她忽然又忆起了自己的悲惨身世和许多往事。那年进京,在船上跳了河,被看护她们的一个兵丁救了上来。他们没有打她,而是耐心开导她,给她讲京城里好多好多的新鲜事。她忽然感到这世界很大,有许多事很有趣。她不想死了!进京到了贝勒王府,她苦心演练,好学上进。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舞,她都一学就会,不久就在姐妹中崭露头角,很得贝勒的妙华夫人的宠爱。再加上天生丽质,更使她有一股迷人的魅力。几年后,妙华夫人病故,她就成了贝勒的正式夫人。身在王府,生活上养尊处优,贝勒又处处顺着她,“几年占尽专房宠”。可她的内心总感到有些空虚。她常常想起那江南的故乡,想起小时候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还常常想起救过她一命的段家姑爷。
龚自珍昨晚愤而离开王府后,也不知怎么样了?今天怎么搞的,心头尽是这位京都名士的身影。哦,不好!龚自珍是被贝勒气走的。贝勒要为鸦片开禁,而她是贝勒的夫人,龚自珍会怎么看?如若他就是段家姑爷,当他知道她就是当年顾家小妹时,该会多伤心!应该设法约他单独见上一面,把她对家乡的思念告诉他,把这些年来内心的苦闷告诉他。
推窗远眺,一般春风扑茴而采。望着远方的蓝天和白云,太清不禁思绪万千,沉吟道:
百感中来不自由,思亲此日泪空流。
雁行隔岁无消息,诗卷经年富唱酬。
过眼韶华成逝水,惊心人事等浮沤。
那堪更忆儿时候,陈迹东风有梦否……
四
离开王府后,龚自珍一夜未眠。第二天天刚亮,他就来到鸿胪寺卿黄爵滋的府上。
刚刚起身的黄爵滋,正准备到花园击剑,忽然见到龚自珍立在门前。他吃了一惊,赶忙迎了上去:
“定公!清晨驾到,有失远迎。”他把龚自珍让到厅堂,道:“昨晚贝勒召见,有何要事?”
“贝勒要我给皇上写一份奏折,要求为鸦片开禁。我把他骂得狗血喷头!”龚自珍气呼呼地道。一想到昨晚的事,他还是余怒未息:“这些皇亲国戚,真不是个东西!”
“给鸦片开禁?”黄爵滋一听,也吃了一惊:“莫非皇上真的不想禁烟了?”
“看样子皇上还没有决断。要不然,他们就毋需上什么奏折了!”龚自珍想了想,又道:“不过当今的事也难说。皇上自己都在吸烟,就很难不被穆彰阿他们左右了!眼下情况很急,你我该怎么办?”
黄爵滋思忖片刻,道:“奏折你不写,他们还会有人写的!我们应当找几个人商量一下
对策。”
“对,是应当找几个人商量一下。”龚自珍道:“百姓对鸦片早就探恶痛绝了。朝中一些官员,也还是主张禁烟的多。我们要为他们代言!”
“说起朝中官员,我倒想起一个人来。”黄爵滋道。
“谁?”
“林则徐!”
“林则徐?你不说我倒忘了!”龚自珍眼睛一亮:“前几天我还接到他一封来书,说他在江南看到烟馆林立,鸦片横行,很是着急。他这几个月一直在思虑禁烟的办法。此公作风果断,说干就干,非我等文辈能比!”
黄爵滋也道:“对他办事的干练和禁姻的决心,不但朝野为之钦佩,就是皇上也很赏识的。听说湖广总督要升迁,如果我们在朝廷活动一下,让少穆(林则徐的字)兄接任,我想他到了那里会有作为的!”
“这倒是个主意!”龚自珍忙道:“林公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理当重用。不过,这朝中关节,就要仰仗老兄为他疏通了。”
“这事还要我们大家努力!”黄爵滋道:“军机大学士王鼎老先生为人耿直,力主禁烟。他是嘉庆老佛爷亲自提拨的老臣,在当今皇上面前也还说得上话。过些天我们一起去找他,如何?”
“好!我们准备一下,今天晚上就一起去!”
“最好把魏源也叫来。这位老兄,还是有一些办法的!”
把默深叫来?龚自珍忽然想起魏源昨天对他讲过,今天午后就要离京南下了:“他今天就要回扬州。过一会儿,我们一起去送送他!”
“今天就走?”黄爵滋吃了一惊,道:“怎么这么匆忙?时间不早了,我们马上就去看看他……”
五
送走了魏源,龚自珍就和黄爵滋一道拜访了军机大学士王鼎。王老先生对他俩很热情,虽说年迈古稀,说起话来依然是声若洪钟,斩钉截铁。此公对国家一腔热血,常常为禁烟问题在皇上面前与穆彰阿争得面红耳赤。他听说见勒要人写奏折为鸦片开禁,气得直打哆嗦,表示一定要在皇上那里为禁烟者一辩,不能让穆彰阿、贝勒的阴谋得逞。他俩又说起林则徐,王老先生极力赞誉,说一定要亲自向皇上推荐,让林则徐去当湖广总督。看来,只要齐心,国家大事还是有可为的。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这天晚上,烂面胡同北头路的东宅,龚自珍的窗前还亮着灯光。他正在为一个朋友的诗集作序。咚!……咚!……院门忽然响了起来。龚自珍刚把门打开,一个黑影便“忽”地一下闪了进来。
“这里可是龚定庵的府上?”
“在下就是龚自珍,你是……”
来人赶紧跪下:“先生,请受晚生一拜!”
“不必!不必!”龚自珍赶紧把来人扶起:“请到厅堂里坐。”
到了厅堂,点燃蜡烛。龚自珍望去,这是十位年轻、秀丽的书生,两只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机警中还露出一点稚气。年轻人坐了下来,也不寒喧,便急忙道:
“先生,你们诗社可有一个姓许的先生?”
“有,他叫许乃济。”龚自珍一惊,“他怎么了?”
“他最近常去王府,与贝勒打得火热。据说正在写你拒绝写的那个什么奏折!”来人道:“你们对那个姓许的要有所戒备才是。”
“许乃济向来主张禁烟,会写为鸦片开禁的奏折?”龚自珍笑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这年头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来人急了:“我家夫人再三叮嘱,要先生一定戒备!”
“你家夫人?”龚自珍惊道:“这么说,你是太清夫人派来的哟!”
“正是!”来人道:“莫看我家夫人跟贝勒在一起,为人跟贝勒可是不一样。夫人也是江南人,因为父亲吸鸦片而败了家,母亲被逼跳了河。她从小就被卖至王府,对鸦片一直深恶痛绝。你上次去王府的第二天,她知道贝勒叫你写奏折的事,还骂了他一通!”
“哦,这倒没想到!”龚自珍怔了一下:“这么说,太清夫人是主张禁烟的了!”
“夫人不但在外面主张禁烟,在家里也主张禁烟!”来人道:“要不是他,贝勒恐怕早就成大烟鬼了!”又过了片刻,来人忽然问起了龚自珍的身世:
“请问,先生哪里人氏?”
“老家在浙江仁和(今杭州)。”龚自珍答。
“先生可在苏州呆过?”
“苏州是我母亲的家,外公一直住在那里。进京前,我常去的。”
“那么,先生就是段家姑爷了!你可记得,二十三年前在哪里救过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龚自珍有些忧伤地道:“我当然记得。不过,以后听说她又跳了河,死了!这事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死!”来人肯定地告诉龚自珍,“她就是我家的夫人!”
“她就是太清夫人?”龚自珍又是一惊:“你是什么人?说的这一切可是真的?”
“我跟着夫人十多年了,是夫人的贴身丫头秋月!”来人把帕子一摘,露出一副姑娘家的秀发和俊美的面庞:“怎么,不像吗?”
龚自珍惊得目瞪口呆,道:“小姐原来是女扮男装!”
“夫人本想亲自来。但王府戒备森严,出门不便,这才派我来!”秋月道:“夫人让我来看看先生。她说先生就是当年的段家姑爷,果真被她说中了!夫人还问,段家姑姑可好?”
“她说的是美贞。她和我结婚的第二年,就在徽州病故了!”一想起前妻,龚自珍的眼睛就有点儿潮湿:“现在的夫人,是后娶的何家姑娘!”
“我家夫人要是知道,一定会为先生难过的!”秋月也有些伤感:“先生还是要多保重才是!”
“谢谢您了!”龚自珍又问:“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贝勒今天上午去了天津。夫人约你后天午后到王府去,她要见见先生!”
“到王府去?这不大方便吧?”龚自珍有些犹疑。
“我家夫人都安排好了!”秋月道:“太平湖畔有个边门,到时我在那里接你!”说到这里,秋月又从贴身处取出一件东西来:“这是《东海渔歌》四卷,是夫人这些年来诗词的集子。请先生收下!”
“请您替我谢谢夫人了!”龚自珍翻了一下,爱不释手:“没想到,顾家小妹不仅成了贝勒夫人,还成了当朝一代才女!”说到这里,他到书房去了一趟,回来道:“这是我年轻时的一卷词集《红禅词》,不成敬意。请小姐为我转赠夫人!”
“好吧!”秋月把词册在贴身处放好,便起身告辞:
“后天午后,太平湖畔王府边门。我在那里恭候先生,万勿延误!”
“好吧!”龚自珍终于应了下来:“到时我一定去拜访夫人,感谢她对禁烟事业的关心!”
“时辰已晚,请先生歇息!”秋月道:“我也该回去向夫人复命了!”
秋丹戴好帽子,又是一副书生打扮。不一会儿,她的身影就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
六
秋月走了,龚自珍立即打开太清夫人赠他的《东海渔歌》,在灯烛下认真地读了起来。好诗,好诗啊!他一边读,一边拍案叫绝。真想不到,顾家小妹这些年来大有长进,学问当在当今的许多须眉男子之上!这样一个才女,只可惜落进王府,成了王爷的一个点缀了。想到这里,他又有些为天下女子抱不平,不禁叹了一口气。唉,这世界早应变革了!
四卷《东海渔歌》,全部通读了一遍。龚自珍推开窗户。天,已经亮了!
夫人何吉云也已经起身。龚自珍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对她讲了一遍,又把《东海渔歌》中的几首词吟诵给她听。何吉云啧啧称奇,道:“顾家小妹能够写出这么好的诗和词,真的不简单!她为我们女子争气了!”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龚自珍叹道:“只可惜,这样的才女落到了贝勒的手里。天下不平之事太多了!”
两个人都在为太清夫人的命运叹气。
用罢早膳,龚自珍正准备出门,他的朋友、官户部主事、诗社同仁吴葆晋(字虹生)来了。一见到龚自珍,吴葆晋就急忙道:
“定庵兄,我刚得到消息,许乃济这个家伙写了个奏折,要求对鸦片弛禁。什么弛禁,说穿了就是为鸦片开禁,让鸦片自由自在地横行。他完全为穆彰阿和贝勒收买了!……”
龚自珍忙道:“我也听说了。您别急,慢慢地说!”
吴葆晋道:“许乃济写了个奏折,已经呈到皇上那里了。这是我昨晚搞到的奏折的副本!”
没想到太清夫人昨晚派人送来的消息果真是实情,也真难为她了!龚自珍赶紧把副本拿了过来,急忙看道:《鸦片烟例禁愈严流弊愈大应亟请变通办理折》。接着,他便把奏折草草看了一遍,道:“这许太常奏议,我看并没有多少新鲜货色。您不是看过广东人士吴兰修的《弭害论》吗?吴兰修是完全为鸦片商说话。许乃济的这个奏折也跟他差不多,可以说就是他那篇文章的翻版!”
“可我们也不能大意啊!”吴葆晋道:“该想个办法,驳它一驳才是!”
“您说的也是!”龚自珍沉思片刻,赞同地道:“吴兰修的文章,不过是商人的一孔之见,无碍大局。如今许乃济不同了,他把吴的谬论当作大政方针,正式向皇上提出了。又有穆彰阿、贝勒这些皇亲国戚为之推波助澜。确是不该小视!我们到黄鸿胪那里去,和他切磋一下再说吧!”
说到这里,他拉着吴葆晋就走。
当他俩赶到黄府时,正好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朱峥和兵科给事中许球也在座。
“他俩也是刚到!”黄爵滋指指朱、许二位,对龚自珍和吴葆晋道:“许乃济上了个奏折,你们看到了!”
“看到了!”刚刚坐下,吴葆晋便骂道:“这个许乃济鬼迷心窍。应当把他赶出诗社!”
“这年头,人各有志。”许球不无遗憾地打了个手势:“我这个本家,是被银子迷住心窍了!”
“对这种人,骂是没有用的!”朱峥慢声细语地道:“刚才我听说,皇上认为这个奏折‘所奏甚是’,但又在殊批上要朝廷官员和各地总督、巡抚们再议,看来圣上还在犹疑。我们应当有个决断!不知定庵兄有何高见?”
“这个奏折似是而非,混淆是听。”龚自珍道,“既然皇上要求再议,那就有挽回的余地。我以为,大家应分头准备,给皇帝上疏,言明大义。对许乃济的谬论要痛加批斥,只有把它批得体无完肤,圣上才不会为鸦片开禁!”
“定庵兄言之有理!”黄爵滋道:“皇上犹疑,我们对此事就不宜过急。上疏要周密准备,反复推敲。马虎不得!”
大家又谈了一些对“弛禁派”的具体对策。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黄家厅堂里,气氛更加热烈了!
七
这天一大早,太清夫人就起身了。
龚先生果真就是当年救她一命的段家姑爷。当前天晚上秋月把这消息带来的时候,太清夫人兴奋地抱住秋月道:“我就要见到救命恩人了!……我就要见到救命恩人了!……
这两天真是度日如年。刚刚用罢早膳,夫人就催道:“秋月,赶紧去瞧瞧龚先生来了没有?”
“夫人,你约的是午后,现在还是早晨呢!”秋月笑道。
“哦,是午后!看我这脑子,怎么不好用了!”太清夫人自嘲道。过了一刻,又对秋月道:“你跟我到书房,看看还有什么没备好的!”
“夫人,你就放心吧!”秋月道。
“还有,你到流霞阁跑一趟,把那套文房四宝拿来!”太清夫人道:“我要请龚先生留下墨宝。”
“是!”秋月笑着跑开了。
推开窗户,望着远方的白云,太清夫人陷入了沉思。她忽然想到了昨夜读的那首《玉联环影》:
胧月魂傍花阴立,红泪留痕,一片花枝湿。
袖儿寒,佩儿寒,依旧五更风急梦吹残……
五更风急梦吹残!……五更风急梦吹残!……太清一遍又一遍地吟诵着,吟诵着。不知不觉,几滴珠泪在面颊上滚下。她也不去拭它,完全沉浸在一种悲愁的境界中。这首词一定是写给段家姑姑的。看来,段家姑姑死的时候,龚先生一定很痛苦,很悲伤的。听秋月那天晚上回来时讲,龚先生又娶了一位何夫人。也不知这位何夫人怎么样?会象段家姑姑一样美丽,一样成为先生的知音吗?……
“文房四宝已经拿到书房,全摆好了!”不知什么时候,秋月又到了太清夫人跟前,轻轻道:“夫人,您也该歇一刻了!”
“好吧!”太清关照:“你也别走远了!”
秋月离开以后,太清夫人又打开了龚自珍回赠与她的那册《红禅词》,再一次认真地读了起来……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
太清夫人把先生的词集用布包好,放在箱底。她草草用罢午膳,对秋月道:“你去找几个听话的男仔,把这涵碧堂的几个门把好。任何人都不要放进来。待一会儿先生来了,我要和他谈诗论词。
“好的!”秋月应道。
这一切安排停当之后,太清索性站在涵碧堂前静候。
龚自珍终于来了。当看到秋月把他向这边引来的时候,太清夫人急急迎了上去。龚自珍见状也赶紧大步跨了过来:
“让夫人久等了!”
“先生来了就好!”夫人站在那里打量着龚自珍的全身,道:“先生果真就是当年的段家姑爷,一点也没变。请,书房里坐!”
到了书房,坐下。秋月斟了两杯西湖龙井,递给先生和夫人,就走开了。
“我和诗社同仁十分感谢夫人对禁烟的关心!”龚自珍一开始就对太清表示谢意。
“夫人这样关心禁烟,使我十分感动!”龚自珍道:“我们诗社几个人谈起夫人都很敬佩,认为夫人不但诗词俱佳,还明大义、识大体。进王府这么多年了,能够出污泥而不染,是很难得的!”
“先生过誉了!我也是平民出身,受过鸦片之害,岂能忘本?”太清道:“那天在流霞阁见到先生,后来又听说先生在贝勒面前痛斥为鸦片开禁的主张,大义凛然,一身正气。我十分佩服。更使我高兴的是,先生就是当年在姑苏城外救过我一命的段家姑爷,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也很高兴!”龚自珍抬起了头,望了望太清的面庞,道!“这些年来,我也是一直惦记着顾家小妹。但怎么也没想到,顾家小妹会成为王爷的太清夫人!要不是夫人两眉间的这颗美人痣,我还以为是冒充的呢!”
“哈!……哈!……”太清开心地笑了:“哪有王爷夫人冒充乡下小女孩的道理!”
“是啊!当了王爷夫人,能够不忘故旧,是很难得的!”龚自珍也笑了,道:“这些年过得好吗?当初进王府时,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想起当年,不堪回首!太清道;“从姑苏城外的乡下到这戒备森严的王府,日子确实很不好过。我哭过,闹过,也跳过河。但都没有用。后来只得认命了!”说到这里,她的两眼有点儿湿润:“过去的事,不提了!听秋月讲,段家姑姑已经亡故了,是吗?”
“是的!”想起往事,龚先生也有点儿悲伤:“我们新婚第二年,她在徽州得了病,被一个庸医所误,吃错了药,死了。当时我在京应考,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真想不到,段家姑姑那么好,竟离开了!”太清揉了揉已经发红的眼睛:“这些年来,先生也够难过、够苦的了!”
“苦吃多了,也就不以为苦了!”龚自珍笑了笑,又道:“夫人这个书房,还是很雅静的!怎么,常常吟诗填词吗?”
“有了兴致,就写一点。”太清道:“闺阁中人,只能吟吟风花雪月。力不足,气亦不足!不过,要是没有这书房,我会过不下去的!”
“夫人叫秋月带给我的《东海渔歌》,我都看过了,很喜欢!”龚自珍道。
“您都看过了?”太清夫人高兴得手舞足蹈。过了片刻,她有些沮丧地说:“那些东西全是小家子气,跟先生的《红禅词》相比,可就差之远矣!先生为诗词大家,还望不吝赐教!”
太清一边说,一边把椅子挪了挪,身子也更加靠拢龚自珍……
八
从那以后,龚自珍又去过三次王府。一次在秋夕。一次在冬夜。还有一次在丁香花开的雨后。他为太清夫人修订了《天游阁集》。太清夫人为先生的词册泼墨如云,挥毫作了一幅画。说诗论文,品赏字画。他们开心地、无拘无束地交谈着,不时发出一阵阵欢声笑语。终日死气沉沉的涵碧堂,只有此刻方显出一丝生气。
在平日,龚自珍除了公务应酬,主要就是为禁烟而奔走。为驳斥许乃济提出的对鸦片弛禁的谬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朱峥和兵科给事中许球在八月就把奏折送上去了。到了十月,江南道御史袁玉麟也上了书。大学士王鼎老先生在朝中更是多次疾呼,痛狠鸦片之害,在皇上面前为禁烟的主张据理力争。由于王鼎的多次推荐,次年一开春,皇上就降旨将林则徐由江苏巡抚升任湖广总督。许乃济的奏折已成众矢之的。要求严禁鸦片的呼声在朝野再次高涨起来。
山重水覆之后,又是一片柳暗花明。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和诗社同仁联系,也为了彻底摆脱掉贝勒那无形的羁绊,龚自珍请求吏部为他设法调离贝勒亲自掌管的宗人府,奉旨补了玉牒馆的纂修官。两个月后,改礼部主客司主事兼祠祭司行走。从此,龚自珍一心一意,和黄爵滋、吴葆晋,汤鹏、张际亮几个以谈诗为名,在一起研讨禁烟大计。在他看来,这烟,是一定要禁的!
不知不觉之中,两年又过去了。眨眼之间,已经是道光十八年春。又是花之寺赏海棠的季节了。
暮春四月,十几个身着长袍的文人骚客再次聚会。依旧是花枝摇曳。依旧是落红遍地。可这一次他们都没有了文人骚客的伤感,也没有了惜花伤春的叹息。想到这两年鸦片象洪水一样涌入,大家不能不忧心如焚。为了挽救这个国家的衰亡,需要再添一把火!他们决定再一次上书皇上。奏折拟由鸿胪寺卿黄爵滋署名,初稿已经由他和龚自珍拟好,还要再推敲一下。此刻,大家是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常常为了一个词的去留而面红耳赤,争执不下。整整一天了还没有结论。第三天,黄爵滋和龚自珍又推敲了整整一夜,才做最后的定稿。
又过了一个月,也就是这一年闰四月的十日,由鸿胪寺卿黄爵滋署名的一篇奏折:《严塞漏厄以培国本疏》,到了道光皇帝的御案。皇上看了之后,觉得鸦片问题关系重大,要求将军、督抚们妥议章程后再做定夺。看来,禁烟又有希望了!
这可急坏了许乃济。前年他受穆彰阿和贝勒的指使,给皇上上了一个奏折,要求对鸦片弛禁。当时皇上认为“所奏甚是”,王府给了他三百两赏银。为这他得罪了诗社的所有同仁。连街上的老百姓也在骂他。如今黄爵滋又上了书,要求对鸦片严禁,如果皇上改变主意再严禁鸦片,他自己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为寻求对策,他来到穆彰阿的相府,找到了管家邱麻子。此人鬼点子特多,人称“老狐狸”、“胜诸葛。”他是在上次写奏折时相识的。现在他仍相信,邱麻子会有好主意的。
见到许乃济,邱麻子乐呵呵地叫他道:“许太常,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邱管家,我怕要遇到麻烦了!”许乃济道:“听说黄爵滋又上了奏折,是要严禁鸦片的。如果皇上准了,那我以后就更难做人了!”
“皇上禁烟?不会的!”邱麻子笑道:“有穆相为你撑腰,怕什么?不过,黄爵滋这次上疏;早有预谋。你可知道是谁的主意?”
“那还不是黄爵滋自己的主意!”许乃济道。
“不完全是!”邱麻子道:“据我所知,主要还是龚自珍在东奔西走。连这奏折,也是龚自珍定的稿。那文笔,是够厉害的!”
“这个龚自珍,小小六品官,偏是无事忙!还专门和我作对!”许乃济气呼呼地道:“我可恨死他了!”
“光是恨,有什么用呀!”邱麻子奉穆相旨意,早就想对龚自珍下手,苦于没找到机会。此时,他眉头一皱,鬼点子又来了。许乃济正是送上门来的一条猎狗,他邱麻子只要赏他一块骨头就行了。想到这里,他慢慢地道:“此人不除,后患无穷。你许乃济早晚要栽在他手里!”
“怎么除?”许乃济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听说龚自珍和贝勒的太清夫人打得火热,还在王府私会过几次。这事许多人都晓得了,就是贝勒自己还蒙在鼓里。你把这事透给贝勒,还怕贝勒饶得了他?”
“借刀杀人?”许乃济道。不过,他又有些犹疑:“有这事?我在王府怎么没听说?”
“等你听说就晚了!”邱麻子哈哈大笑道:“赶快找贝勒去吧!记住,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九
这个龚自珍,上次我饶了他,他倒得寸进尺,和我夫人勾搭上了。想叫我当乌龟!这事怎么连许乃济都晓得了,我这老脸还往哪儿搁?这回我非宰了他不可!
密告龚自珍私进王府内宅的许乃济一走,贝勒奕绘便骂起来了。
他气冲冲地走向涵碧堂。一边走,一边又想:太清虽说天生丽质,但也并非水性杨花。向来是循规蹈矩,不越雷池半步。更没见过她随意和外界人搭讪。再说,王府戒备森严,龚自珍进得来吗?他又有些疑惑了。
还是到太清那里看看再说。
他整了一下衣冠。走近涵碧堂,火气便消了一大半。在夫人面前,他向来是温顺的。还没进门,便听他高声道:”夫人!……”
夫人不在。他推开门,见到桌子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他随手拿起,看了看,顿时大吃一惊。
一本龚自珍的《红禅词》,而且是手抄的。看了两首,全是写儿女私情。再打开扉页一看,还有龚自珍的签名。这是从哪里来的?看来,许乃济的话不是无根据的了。
太清夫人从外面进了来,见到丈夫,一惊。马上笑道:“贝勒,什么时候来的?”
“我问你!”贝勒强压怒火:“这书是从哪里来的?”
太清镇静了一下,道:“龚先生送的!”
“怎么,你和她还有往来?”贝勒怒道。
“他是我的恩师,又是我的救命恩人。”太清低声道:“我去见过他!”
“你去见过他,我怎么不晓得?”贝勒眼睛红红的,好象要出血:“你说,和他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勾搭?”太清冷笑一声。本来她已横下一条心,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她忽然想到了龚自珍,顿时泪如雨下。这事要连累先生,摘的不好还会有生命之忧!为龚先生着想,她不能再火上浇油,只是轻轻地道:“我们见面光明磊落,是清白的!……你别冤枉人了!……”
“清白?冤枉?……”贝勒火气更大了,吼道:“人证物证俱在,还喊什么冤枉!……”他把那本《红禅词》撕掉,扔得满地。又在太清头上挥起手掌,但终于没有落下。最后,他只好愤怒地冲了出去:“待我去宰了龚自珍,再来收拾你这贱人!……”
贝勒气冲冲地走了。
“这可怎么办?”秋月急忙把撕碎了的《红禅词》拣了起来,小心地收好。
“要杀要剐,随他去罢!”太清这时已止住眼泪:“在这王府已经受够了,没有什么可怕的!”
“这样一来,龚先生就危险了!”秋月提醒道。
“先生危险?”太清想了想,道:“你赶紧收拾一下,晚上我去给龚先生报信,叫他赶紧躲避一下……”夫人吩咐道。
“这种时候,您怎么还能出去?那样龚先生会更倒霉的!”秋月道。
“这倒也是!”太清急得抓住自己的头发,绝望地叫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正当太清和秋月为龚先生急得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位小太监跑了来:“不好了,王爷回去路上忽然中了风,现在还昏迷不醒。太医正在抢救中。老夫人请夫人赶紧去一下……”
“贝勒不行了?”太清望了一下秋月,道:“你陪我马上去看看!”
待秋月陪着太清赶到的时候,贝勒已经咽了气。七夕之夜,王府顿时一片悲哀的痛哭声……
一0
贝勒死了,龚自珍那里的危险总算暂时消除了。太清夫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对王府的变故,龚自珍也听说了,但对这里的因由,他并不完全明白。对穆府邱麻子编造的风流韵事和许乃济的密告,他更是蒙在鼓里。他不知道自己正处在一种危险的境地,依然在为禁烟的事到处奔走。
这一天傍晚,在从礼部往回走的路上,龚自珍想到这半年来时局的变化,特别是严禁派的势力在朝廷逐渐抬头,他不禁喜不自胜。正在他兴高采烈时,忽然见到老朋友吴葆晋向他奔来:
“定庵兄,告诉你一个喜讯。林公要到京都来了!”
“少穆(林则徐的字)兄要进京?太好了!我们已有四年没见面,这次一定要好好叙一叙。”龚自珍兴奋地道。他又问:“这消息可靠吗?你是听谁说的?”
“是吏部一位朋友透露给我的,绝对可靠!”吴葆晋道:“据他说,林公最近又上了一个奏折,皇上看了很感兴趣,已经在昨天快马传旨,要他即刻来京陛见。看样子,林公这回要受重用了!”
热泪盈眶的龚自珍,高兴得紧紧抱住吴葆晋的肩膀:“我们的禁烟有指望了!……有指望了!……”
“少穆兄要进京,我也听说了!”是黄爵滋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他也来到了谈兴正浓的龚自珍和吴葆晋的身边,高兴地道:“这不仅仅是你们二位的喜事,也是我们诗社的喜事,国家的喜事!”
黄爵滋的来到,更使龚自珍喜出望外。他紧紧拉着这位同甘共苦的朋友的双手,道:“树斋兄,我们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是啊,我们终于盼到这一天了!”黄爵滋道。忽然,他又有些伤感地对龚自珍道:“定庵兄,昨天我一位朋友从王府来,说是贝勒死后,继位的小王爷戴钧和穆彰阿一伙勾结得更紧了,对太清这个继母整天都是怒目而视,没个好脸色。太清在府中一点自由也没有,终日孤苦伶仃,以泪洗面。够可怜的了!她为我们禁姻出过不少力。定庵兄,您和她有过几次交往,该去看看她!……”
吴葆晋早就为太清的不幸抱不平。听说贝勒已死,又听说龚自珍和她有过交往,双方情投意合,热心肠的他就迫不及待地高声道:
“如今贝勒上西天了,太清已是自由之身。定庵兄,您何不到王府去把她接出来?……”
“虹生兄,可不能乱谈!这话传出去,会给太清添麻烦的!要知道,王府里的女人,从来就没有什么自由之身的!”龚自珍叹道:“不过,我还是该去看看她的……”
一一
爵滋带来的关于太清夫人的消息,还有吴葆普那直接了当的劝婚,不禁勾起了龚自珍对这位顾家小妹的思念。秋风萧瑟,夜色罩着这座古老的都城。回到书房,望着远方的天空,他的心不禁飞到了窗外。心上的知音就在太平湖畔王府那边,乘上马车片刻可到。然而咫尺天涯,他与她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面了。唉,这恼人的绵绵情思,真使人不得安宁。世上事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了结?想到这些,龚自珍的心情更加焦燥了。
不知怎么搞的,这一个晚上,只要一闭上眼,在他的眼前就要出现太清夫人的影像,想抛也抛不开。莫非真如虹生所言,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女人?唉,这是不可能的……他又自嘲地苦笑了一声。树斋兄带来的消息,只能徒增他的伤感和烦恼。心头那个埋藏得很深很深的不是爱,而是一个疮疤。它一旦被揭开,就不能不滴血。此刻,他再也不能够自欺欺人了。他似乎觉得胸口还在隐隐作痛,并跃动着一种深深的内疚和不安。
太清的那颗心是滚烫的,是一团燃烧的火。对此,他早有领悟。每次见到她,她都表现出象孩子一样地快乐。和她在一起,他也是如遇知音,故友重逢。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和快感的那几次见面,他都是颤颤兢兢,装痴装傻,拚命压抑着自己心中的一团火。他从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更不敢有一点点的越轨之举。要知道,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王爷的夫人。对这王爷他虽不屑一顾,然而毕竟是皇亲国戚。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即使不为自己的前程着想,也该为她日后的生括和幸福负责。在强大的对手面前,他的选择只能是知难而退。
想爱而不能爱,不敢爱,是一种不幸,是一种更加痛苦的折磨!
哦,直到今天,他怎么也忘不了去年他与她的最后一次见面。
微风轻拂。残阳如血。太平湖畔,丁香落下了一叶叶花瓣。为了对太清的诗作《天游阁集》作一次修订,这二天,龚自珍应约于黄昏时分再次进了王府的内宅。
贝勒又出外了。丫环也都到园子里去赏花。这里,只剩下了他和她。
“总算把你盼来了……”她两眼突然射出了异样的火花。
他却装作什么也没有听懂,什么也没有感觉到,“让我再看看您的《天游阁集》!”
六卷《天游阁集》一本接一本地摊开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着,推敲着,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修订工作终于完毕。龚自珍松了一口气,正打算离开,太清又拿来一卷画轴:“这是我去秋画的一幅秋荷图,请先生指教!”
龚自珍看去,但觉画面上隐隐有一股寒意袭来。百花凋谢,零落成泥。荷叶已经枯黄。百鸟飞去,一片孤寂。好一派肃杀的秋气!
画面上,题有一首小诗:
披离翠盖无全叶,零落红衣冷半池;
秋雨秋风任憔悴,苦心结子有谁知?
观画赏诗,龚自珍感到一股凄凉哀怨的情绪充溢在心头。他不由感到一阵震颤。从她那似喜似悲的眼神中,他似乎看到一个不甘寂寞的少妇正在园中焦躁地期待着什么,这就是她吗?一次次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又一次次失望而归。一个多么痴情而又怨愤的女人!望着她,他不由流下了热泪:
“太清,您受苦了!……”
太清天真地笑着:“只要先生来了,我就感到快乐……”
然而,也就是到此为止。俩人始终是彬彬有礼。虽然是依依惜别,也还是分了手。他俩都太理智了!……
往事不堪回首,此刻无语,唯有泪空流。茫茫长夜,孤灯独坐。哦,太清:您是在吟诗?填词?还是弹琴?作画?唉,又是一年多没见面了!
看到了!看到了!他突然有了一种心灵上的感应。哦,在那星空下,小湖旁,每夜他都看到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在那里远眺,在那里沉思。
是的,该设法去看看她了!……
一二
次日黄昏,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太平湖畔,涵碧堂前。太清夫人一身素装,在那里望着一簇簇开得正艳的野菊花。
一对蝴蝶在菊花中飞舞。
贝勒死了不过百日,然而,她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不好过了。小王爷说她是颗灾星,把社会上的种种流言蜚语和老王爷的死归罪于她;每次见面,他们总是怒目而视,如同仇敌。坎坷不平的生活道路,流长飞短的人世遭遇,郁积愤懑的思想情绪,使她对这个世界越来越感到失望。她终日以泪洗面,忧心如焚。在这戒备森严的王府,每夜孤身独影,苦吟无趣。她越发憔悴了!
别梦醒天涯,惆怅年华,怀人无奈碧云遮。我自低迷思瑟,谁怨琵琶。
小字记休差,年纪些些,苏州花月是儿家。紫杜红阑闭掐偏,何处苹花……
面对夕阳,吟诵着龚先生当初留给她的一阕《浪淘沙。有寄》,此刻她越发热泪连连。想起那天先生的词册《红禅词》被贝勒撕碎的情景,她的心就要碎了。原先对贝勒仅存的一点点幻想,倾刻间已荡然无存。贝勒安葬后,她心中没有悲伤,而只有后悔。后悔当年没有死成,白白被贝勒遭塌了这许多年。秋月把那本撕碎了的词册又小心地粘了起来,装订好。先生的词集总算保留下来了,没有被毁掉,这使她稍感自慰。也不知他此刻怎么样了?一去无消息,可怜断肠人!唉,都生活在这个京城里,没想到连要和他见上一面都是这样的难……
紫禁城那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玉炉的薰香溢满了涵碧堂。眉间的翠黛已淡,梳就的鬓发也已残落。镜子里,只有那颗美人痣还是依旧。吟诵着先生的词章,一种悲苦的情绪不由涌上了心头。太清夫人不由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
她也想起了去年暮春时和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当涵碧堂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的脸红红地发烫,一颗心咚咚地跳得好厉害呵!有好几次了。她差一点扑在先生的怀抱里。她多么想对他尽情地倾诉着自己这些天来的绵绵情思呵!可是,先生在那里为她修订诗稿,似乎毫无察觉。当她看到龚自珍在那里专心致志的样子,她便不忍心再打扰他了。她终于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她不能为了自己而连累先生,更不愿给一直想迫害先生的贝勒以口实。当先生观赏她的《秋荷图》的时候。她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下来。他和她都明白对方的处境,始终未越雷池半步,终于理智地分手了!
如今,贝勒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可以无拘无束地和先生来往了。可是,王府的戒备还是那么森严。她多么希望能离开这囚笼和他永远在一起呵!……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外面传入,她惊醒了。接着,她便听到秋月那清脆的声音:“夫人,你看!是谁来了?”
太清抬起头,顿时惊喜交加:“先生!……”
“太清!……”龚自珍已大步跨了进来,激动地道。
秋月赶紧为先生和夫人倒茶,然后便到外面去了。
太清注视着龚自珍那一对大眼睛水汪汪的,脉脉含情。“先生,您瘦了!怎么头发也都花白了!……”她一边说,一边情不自禁地掉下了热泪。终于,她再也不能自制,一下子便扑到了他的怀抱里:“等了您一年多,今天算把您等来了!……”
“我来的太迟了!……”龚自珍不由一阵心酸,紧紧拥抱着太清:“这一年,您为我受苦了!……”
“能有今天,我不觉得苦了!”太清抬起泪眼久久地望着先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趵幸福:“以后常来,多陪陪我,好吗?”
“看您又说傻话了!”龚自珍一边抚弄着太清的乌发,一边道:“您是老贝勒的夫人,遗孀。来多了,人家会说闲话的!”
“您呀,总是前怕狼后怕虎的!”太清夫人任性地撅起小嘴巴:“我才不管人家饶舌呢!过去做贝勒的小老婆,整天象一个囚犯。心中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现在他死了难道还要我守一辈子?”过了一刻,她又道:“先生,把我带走吧!我要永远象现在这个样,天天和您在一起……”
龚自珍犹疑了一下:“我是个有家室的人,又穷愁潦倒。跟着我,太委屈您了!……”
“只要能够跟您在一起,再苦我也不怕!”太清道:“您也不要担心,我会跟何姐好好相处。我们会幸福的!……”
“我一定想办法!……我一定想办法!……”此刻,龚自珍只感到有一股幸福热流流向全身。自从美贞死后,二十多年了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男子汉的责任。他不忍拒绝,也不能拒绝!思忖片刻,他终于下了决心:“太清,我们离开这京城,一起到江南的乡下去吧!”
到乡下去?这倒是太清没有想到的。她一惊:“您在朝廷里的公务怎么办?”
“我准备辞官!”龚自珍道:“对官场应酬这一套,我早就厌烦了!与其这样在京城里混日子,还不如和您一起到乡下去,自由自在地过日子!”
“您想得真周到!我听您的”!太情没想到先生会为了她而辞官,心中很受感动。望着他,她幸福地笑了。
四目对视,含情脉脉。二人再次紧紧地拥抱了起来。多少天来的相思之情,此刻全化作了一个甜甜的长吻……
一阵急风骤雨之后,二人的感情终于平复了下来。
她忽然又想到了外面的世界,想到了朝廷里对鸦片的论争,不由亲切地问:“您那些主张禁烟的朋友们怎么样了?都好吗?”
“好,都还好!”一提起禁烟,龚自珍的兴致就来了:“半年前,黄爵滋奏请遢重奠严惩吸食鸦片者。万岁皇上看了以后,对鸦片的态度完全变了,最近还把许乃济革了职……”
“许乃济被革职了?”太清高兴地笑道:“这才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罪有应得!”
“还有,”龚自珍继续道:“林则徐当上湖广总督后,这两年在那里大张旗鼓地禁鸦片,很有成效!皇上正准备召见他,他就要进京了!”
“林则徐要来了?”太清更加兴高采烈:“看来他要受到重用,我们国家禁绝鸦片是有指望的了!”
“朝廷里。穆彰阿一伙最近老实多了。现在是禁烟派的天下了!”龚自珍也很兴奋,但忽然又有些悲观地道:“只是现在的朝廷里文恬武嬉者居多,真正能为禁烟于点实事的人又太少!唉,我看前景还是不容乐观……”说到此,他不由又是一阵叹息。
望着龚先生忧国忧民的神态,太清忽然想到为了禁烟大业,先生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能因自己的私情而连累先生!应当让先生一心一意去为禁烟而奔走!可是,只要在这京城里,她就不可能跟先生在一起生活。而要牺牲这就要到来的美满和幸福,她又是多么不甘心呵!两条路摆在面前,何去何从?唉,她心里实在是难以决断!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虽然是男子汉大丈夫们的豪言壮语,然而作为被先生所敬重的一个女子,她决不能不识大义。再说,自己小时候就是被鸦片害的,才被卖到这王府来。她不能让这祸国殃民的鸦片继续为非作歹。难道还有另一条路吗?没有了!反复权衡一番,她终于下了最后的抉断:
“先生,我刚才又考虑了一下,觉得不能跟您到乡下去!”
“怎么又变卦了?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龚自珍惊问。
“不是!”太清道:“我刚才想过了,您不能离开京都!您应当为禁烟的事继续奔走!这京都里不能没有您!我不能为自己的私情而忘大义……”
龚先生被这—番话深深感动了:“我没有看错,您的确是个大义女子!只是这样一来,您在这王府要受委屈了……”
“只要能禁绝鸦片,我自己再苦一点也值得!”太清笑道“再说,一想到先生,我不觉得有什么苦的!”
“那我就代表诗社那些朋友们谢谢您了!”龚自珍止不住热泪盈眶道:“不过,我还是要想办法的!待禁烟之事有了眉目,我再来接您!……”
“等到了那一天再说吧!”太清忍住泪,道。
“时辰已晚。今天,我该回去了!”龚自珍告辞:“请等着我……”
“不,不要挂念我了!”太清果决地道:“赶紧走吧!……”
望着龚自珍的背影,她的脸上早已挂满了泪花……
一三
在通往京城的驿道上,奉旨进京的湖广总督林则徐留下一路烟尘。
离开武昌的时候,还是满眼的绿叶。过了黄河,两旁的树叶就全是光秃秃的了。寒风凛冽,万花纷谢。田野上一片荒芜。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他在车上愈加心事重重。
皇上这次召他进京,十万火急。接旨第二天,他就上了路。他有一种预感,这次赴京必与鸦片有关。他知道,此事在当今非同小可。这不仅关系到他在官场上的前程,更关系到国家之兴衰,天下之安危。关系到千百万黎民百姓今后之命运。鸦片啊,鸦片!这个用美丽的阿芙蓉之花果提炼出来的、一种黑褐色的凝结物,真的是一种魔鬼的诱惑。这些年来,它使多少白银外流,国力衰败。它又害得多少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望着远方的天空,他的眼前总是烟馆林立,烟雾缭绕。鸦片这东西,早就该禁绝的了!可如今竟然还有人公然上书皇上主张弛禁。弛禁,弛禁,就是弛而不禁嘛!真不知道这些人是何居心!说穿了,就是与鸦片贩子狼狈为奸,一起捞银子嘛!这些家伙为了一己之私利,置国家危亡于不顾。他不能不感到气愤。而更让他难以容忍的,这个给皇上上书的,就是当年也主张严禁的人,当年他在宣南诗社的一个好友许乃济。那时候称兄道弟,如今却要分道扬镳了。十年风雨,十年沧桑。山河未改,人事已变。没想到当初的同道,已经成为今天的政敌了!
犹堪欣慰的是,他当年结识的众多好友中,大多仍然是初衷未改,禁烟的主张也更加坚决。上个月,他还收到了龚自珍的一封书信,向他了解湖广的禁烟情况。还有黄爵滋、吴褒晋、张维屏、张际亮这些人,这些年来也都在为禁烟的大事而奔走。他是理解这些朋友的。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还在江宁(今南京)时,他曾和从京城返回的诗人魏源作过一次长谈。然后,他又到乡村走访,向众多的民间郎中(医生)请教戒烟断瘾之法。这两年做了湖广总督,他终于制造成功了戒烟断瘾的药方、饮方各两种。还订出了禁烟方策六条,在他的属地严令推行。一时间,官衙门前领取断瘾药丸子的人川流不息。城乡药店所配戒烟之药,无家不有,无日不售。他深深感到,天下之事并非不可为。只要决心去做,鸦片还是可以禁绝的!
京城在望。天气也更加阴晦了。
望着远方的城廓,林则徐不由又想到了那些和宣南诗社的同人们在一起的日子。哦,朋友!我们很快又要见面了……
一四
时令已经是初冬。然而,在军机首府穆彰阿的府邸,却依然是温暖如春。
悦耳的古笙,传出声声优美的旋律。随后是一片让人沉醉的轻歌艳舞。厅堂里,青翠欲滴的水仙,火辣辣的仙人掌,伴着几株就要吐蕊的腊梅,与窗外的残枝枯叶恰成鲜明的对照。那翩翩起舞的窈窕少女,更胜过这些盛开和待放的花苞。在这万木萧疏的季节里,此处更是格外的令人赏心悦目。
中堂大人穆彰阿,今天在厅堂里宴请礼部尚书龚耘和被罢官不久的许乃济。他的管家丘麻子作陪。
“林……林则徐就要进……进京了!”这位满人一说起话来就有些结巴。他正向这几个心腹通报着朝廷里的讯息。看样子,他今天格外高兴,笑呵呵地安抚着几个部属:“你们几个要沉……沉得住气。皇上虽然说要禁……禁烟,可也没……没有那么容易。”说到这里,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望一眼刚刚就任的礼部尚书龚耘,道:“你那位宝……宝贝侄子,如今怎……怎么样了?”
龚耘,人称“龚二爷”。他的侄子就是龚自珍。
看到穆彰阿注视着自己,受宠若惊的龚耘赶紧站了起来,道:“龚自珍还是那个样,不识时务的无事忙!请相爷宽心,我准备等林则徐一走,就罚他一年的俸银!”
“太好了,他龚自珍也有今天!”一想到这两年他处处与自己作对,到处写文章批驳自己的“弛禁”主张,被革职的许乃济就一肚子的火气。特别是夏天的时候向贝勒密告龚自珍和太清勾勾搭搭,没想到贝勒倒因此一气而死,而龚自珍却依然自由自在。这使得许乃济愈加是耿耿于怀。
“这一来,只怕这个穷愁潦倒的文人,今后连饭也吃不上了!”酒过三巡,丘麻子脸上火辣辣的。他不由幸灾乐祸,哈哈大笑。
“好!……”穆彰阿听后也是连连点头:“先给他……他一点颜……颜色瞧瞧,看他今后还怎么写……写文章!”
丘麻子拍一拍许乃济的肩膀:“许先生,不要泄气!贝勒王府的小王爷戴钧那里,你只要去点点火,就够他龚自珍喝一壶的了!”
许乃济抓了一下头皮,道:“上一次和贝勒透了一点消息,我还以为差不多了!没有想到,老贝勒那么没用处!”
“老贝勒哪能不气?”丘麻子道:“他年纪大了,一气而死。这在情理之中,没有什么奇怪的。如今小王爷当家,正年少气盛。你这把火一点,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许乃济点了点头,应道:“我一定会再去一趟,把这把火点起来。我要叫龚自珍在这京城里混不下去!”
龚耘在一旁听得摸不着头脑,问:“你们说的是怎么回事呀?我怎么听不明白?”
丘麻子望了望穆彰阿,然后对龚耘笑道:“别看你那宝贝侄子像正人君子一样,背后偷鸡摸狗的事情多着呢!”接着,他便把龚自珍和太清的交往,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番,然后道:“怎么样?你们龚家出了这么一个风流情种,没想到吧?”
“有这等不肖子孙,乃我龚门之奇耻大辱!”龚耘有点儿尴尬,更加怨恨龚自珍了。
丘麻子道:“小王爷是什么人?他能善罢甘休吗?只怕你们家的这位大才子,今后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龚耘道:“他这是自作自受!”
“不……不提他,不……不提他了!”穆彰阿哈哈大笑:“来,我们一起干……干杯!……”
“干杯!……”“干杯!……”一阵阵狂笑从相府传出……
一五
道光十八年十一月十一日,京城。
雾散云开,古都破晓。一轮红日,终于在东方的天空露出了笑脸。多日来一直弥漫在紫禁城上空的重重阴霭,已经被昨夜的西北风一扫而光。就连那终日不见天日的养心殿,也在此刻射进一缕温暖的阳光。
道光皇帝旻宁今天一大早就从御塌上爬起来了。膳后,他在宫娥的簇拥下走向大殿。为禁烟大计,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思虑,在权衡。他已经被搅得寝食不安。唉,鸦片!吸起来悠哉游哉,好不舒服。哪知道一上了瘾,就整天神魂颠倒,欲罢而不能。怪不得这些年来他所颁布的禁烟令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严厉。可是,这些禁令到头来总是流于形式,成了一纸空文。两年前,太常寺卿许乃济上了一个《鸦片烟例禁愈严流弊愈大应亟请变通办理摺》,言之似乎成理,使他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这鸦片并不是非禁不可的,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吸上几口了。哪知道近年来却是群臣反对,批驳许氏的奏折一个接一个。今春,鸿胪寺卿黄爵滋就奏了一本:《严塞漏厄以培国本疏》。接着,军机大臣王鼎又在他面前痛陈鸦片之害。他们说,今年涌进的鸦片已破三万大关了。国家的银元,像潮水一样流向海外。这使他在焦虑中,不由又添上几分不安。上个月,他看到了湖广总督林则徐的奏折,顿时为之一喜。林则徐不仅有禁烟的决心,而且有禁烟的办法。此公呈上来的戒烟断瘾之丸方和饮方,服用后效果甚好。连他这个上了烟瘾的人,也终于戒掉了。看来,这个林则徐确是一个干才,一个能干大事的大才。怪不得王鼎老夫子多次在他面前力荐。后来,这个湖广总督又奏报了有关查禁鸦片的详情,更加坚定了他对禁烟的形象信心和决断。
这烟,是一定要禁止的!
道光帝终于下了决心。上个月,他传命下诏,召林则徐火速进京。昨天得到林则徐已经抵京的呈报,就迫不及待地宣旨要在今早召见他。
天还没有亮,林则徐就在宫外恭候了。道光帝知道后,即刻宣旨召见。须臾,奉旨进宫的林则徐三跪九叩,来拜见他这个皇上了。道光赶紧让他平身,然后赐坐。望着这位以励精图治而闻名朝野的铁腕人物,皇上今天格外高兴。他捋着短髭道:
“林爱卿!此番召对,当知朕意?”
林则徐赶紧起身:“臣不敢妄猜……”
“爱卿尽管讲来!”道光笑着道。
“臣想,当是筹议禁烟之事宜!”林则徐道。
“正是。”道光点点头,笑道:“这禁烟,当从何着手为好?”
“臣以为当堵源截流,标本兼治!然而,更要紧的还是治本!”胸有成竹的林则徐侃侃而谈:“臣还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在广东收缴走私鸦片,并严令海关,从今以后坚决禁止鸦片上岸!”
“禁止鸦片上岸?要是英夷动武,这边衅之忧又如何消弭?”
“英夷不远万里而来,兵力有限。又是在海上漂泊,实乃无根之木。我朝兵多将广,同仇敌忾。只要有备,自然无患……”
从林则徐那沉着、坚定的目光里,道光皇帝仿佛感受到了一种力,一种克敌致胜的力。这使他很受鼓舞,也感到安慰。我堂天朝,还是有国威的!望着眼前这位重臣,他似乎看到了希望之光的闪烁。
道光帝兴奋地站了起来,拍了一下林则徐的肩膀:“卿之所言,正合朕意。谈下去,继续谈下去……”
就这样,从十一月十一到十八,八天中,道光连续八次召见林则徐。对这位重臣的胸有成竹和应对自如,有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多次询问了关于禁烟方略的若干细节,林则徐都做了一一回答。圣上思之再三,终于下了最后的决断:
“林爱卿,朕决定接受卿提出的一整套的禁烟之方略,随后即颁卿钦差大臣关防。卿从这里回去后,不日即可弛驿前往广东,坚决查禁走私之鸦片。该省之水师,亦归卿节制。尽管大胆去做!”
林则徐赶紧跪下:“臣遵旨。”
道光帝忙道:“爱卿平身。”在林则徐起立之后,他又继续道:“此一去任重道远,不比往常。愿卿勿负朕之重托!”
接着,他亲手将一枚刻有满汉篆文的钦差大臣关防,郑重交到了林则徐的手中……
一六
林则徐奉旨进京,已经过去了十天。
傍晚,龚自珍听说林则徐做了钦差大臣,即将离京南下。他决定立即拜访这位老朋友。
一辆马车来到了林则徐在东华门的临时官邸。
他俩的分别已经四年。林则徐闻讯,急忙迎了上来。月光下,二人一见面,就紧紧拉着对方的手,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定庵呀,本该先去拜访您的!无奈公务实在太多。一拖再拖。想不到还是让您先来了!”林则徐终于开了腔。
“我也是早几天就想来的。只是您每天都要觐见皇上,未敢打扰!”龚自珍感慨地道:“四年不见,心里思念得很呀!少穆兄,您还是老模样,老脾气一点没改。这回做了钦差大臣,可以威风威风了!”
“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林则徐哈哈笑道:“年过半百了,摆威风那一套,我还没学会呢!”
“您要是学会了,我可就不敢登门了!”龚自珍也哈哈笑了起来,道:“黄爵滋、吴葆晋、张维屏他们知道我要来看您,都很高兴,叫我代他们向您问安!”
“谢谢他们,谢谢他们!”林则徐一边说,一边让龚自珍进屋:“请里面坐!里面坐!”
二人你推我让,进了一间临时的厅堂。
“定庵老弟,我知道您这么多年,一直不甚得志。但也知道,您心里一直挂念着天下的大事。您目光明锐,明察秋毫。对天下事了如指掌,对许多事见识深远。您的才识,乃我等所不及。对禁烟这等大事,一定胸有成竹。还望不吝赐教!……”刚刚落座,林则徐就向龚自珍请教禁烟之大计。
“少穆兄,您太客气了!”龚自珍笑道:“天下人哪个不晓得,您在禁烟上是深谋远虑的高手呀!……”
“深谋远虑?”林则徐笑道:“我这些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谁知道这箭是中靶还是脱靶?还望老弟直言!”
“兄这两年在湖广地区的作为,可谓大刀阔斧,成效卓著。天下人是有目共睹,不容置疑!”龚自珍一边笑着,一边悠悠地道:“不过这禁烟是一件大事,需要上下齐心,持之以恒。搞的不好,就可能前功尽弃。决非一朝一夕就能班师回朝的……”
显然是有备而来。一说起禁烟,他便滔滔不绝,侃侃而谈: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食货并重。从前朝至今,四百多年了,开的银矿不可谓不多。可是,如今的银子呢?国库里是一天比一天减少,老百姓手里更是少得可怜了。大量的,都流到了海外。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小弟以为,这防止白银外流,实为国家第一等要务!
“吸鸦片烟者,食妖也!妖者,实当今亡国之罪魁祸首。吸烟之人,往往病魂魄,逆昼夜。为民者败家,为官者败国。小弟以为,对吸烟者应以重处,施之以绞刑。对贩烟者、制烟者,则需更加严厉,可处之以砍头。至于兵士中的吸食者,我们就更不能手软了!这是顶要紧的第二条。
“要禁鸦片,没有武力做后盾是绝对不行的!兄此行尤当以重兵自随。这第三条,也是顶要紧的……”
从三种决定义谈到三种旁义,又谈到三种答难。龚自珍最后归结到一点:实现国家的振兴!
洗耳恭听的林则徐不时点头称是,偶尔也争论上几句。
窗外的更鼓声已敲过三更,龚自珍谈兴正浓。
四更天了,二人还在为今后的长治久安之策而争执。
东方升起了朝霞。天,已经亮了!告辞的时间也到了。临别之际,龚自珍拿出一方砚石:“少穆兄,您这一身所系,乃整个天下之安危。此一去,不知何日再能相见?还望多多保重。我这方砚石为端州高要县中岩杭所产。刻工朴素。岩石背面刻有临摹王羲之‘快雪时晴帖’五个字,字字有风神。值得细细赏玩。今天给您,作个纪念吧!”
朋友的理解和支持,是最珍贵的精神财富。林则徐两眼含着感激的泪花:“谢谢您了,定庵老弟!我这次受命赴粤,可谓如赴汤火,如履薄冰。您的深情,我将永记不忘!”
“少穆兄,别顾虑太多!您就大刀阔斧地干一场吧!”龚自珍充满激情地道:“你我以两年为期,让国内十八行省银价平稳,物资充实,人心安定。如何?我在京和诗社诸友一道,迎接您凯旋归来。到那时,我们痛饮一番,然后再作一夜长谈……”
林则徐笑了:“好厉害的定公啊!您是要我立下军令状,没有退路呀!有您今天这番话,我不会推辞,也不会退缩的!请放心,两年后再见!……”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他们的最后一别。
在那黎明的曙色中,二人在一种美好的愿景中紧紧地握手,话别。
一七
京城的上空,忽然再度被隆冬的乌云所笼罩。呼啸的北风夹着片片雪花,下了三天三夜,还没有止息。银装素裹,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林则徐南下刚刚出京,大风雪便来了。
书房里,正在撰写《春秋决事比》的龚自珍,不时放下笔来。前两天发热的身体还没有完全痊愈,又在忙着著书立说了。此刻,他的双手使劲地揉着,搓着。嘴里还在不停地呵着热气。室内没有生火。由于银子的拮据,他已经无力购买取暖的碳了。
“西京别火位非高,薄有遗文琐且劳……”望着外面的大雪,龚自珍情不自禁地沉吟了起来。此刻,这位大学问家已经完全忘记了天气的严寒,沉浸在一片笔耕的喜悦中。打开《公羊春秋》,他不禁心潮起伏。自二十年前从当朝今文学派启蒙大师刘逢禄老先生习《公羊》至今,多少个夜晚,他在灯下探究这部经典之微言大义!二十年中,他考订日月,区别姓氏。澄清史实,求杂论断。功夫不负有心人!一部《春秋决事比》六卷终于在最近杀青。望着窗外,他那向来是多愁善感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忽然,书房的门被一阵大风吹开。他一惊,抬头看去,原来是夫人吉云和橙儿从外面回来了。只听夫人气恼地道:先生,银子没有领到,还受了一肚子的窝囊气……”
“银子没有领到?……”龚自珍楞了一下,急问:“橙儿,怎么一回事情?”
龚自珍的长子龚橙,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一条壮汉子了。只听他气愤地道:“部里讲,你被罚了一年的俸禄,眼下无银可领!……”
“罚了我一年的俸银?”龚自珍又是一惊。此刻,他的思绪不能不从刚刚泛舟的学海回到这现实的岸上来,问儿子:“他们说了什么缘故没有?”
“罚俸的露布上,说你多日没有到部里去,误了一件什么公务……”
“我这些天一直发热,身体有病。早就跟他们打过招呼了呀!”龚自珍有些不解,自言自语道。
橙儿沉思了片刻,道:“我看不那么简单!这事只怕跟你写禁烟文章有关。恐怕你又得罪什么大人物了!……”
龚自珍点了点头。他此刻也似乎明白了什么,道:“这年头早就是黑白颠倒,是非混淆。欲之加罪,何患无辞?我们的日子,只怕一天比一天难过了!”
“您呀,这个老脾气,总是改不了!这样下去,真的不知道怎么过了!”何夫人此刻也不由叹了一口气:“眼看就是无米之炊了,您看怎么办呀?”
“家里还有什么可当的东西没有?”他问。
“除了您这几大箱子的书,我们家已经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了!”夫人道。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您看是不是到二爷家去借一点?”
二爷,也就是龚自珍的那一位本家叔叔龚耘。是部里的尚书,他的顶头上司。在龚自珍的眼睛里,他的这位二爷,不过是个对学问一窍不通的官迷。这位老大人近两年拼命巴结穆彰阿之流,出了不少阿腴奉承的丑闻,为朝野许多人所不耻。龚自珍早就不和他来往了。现在听夫人又提起,他不由气恼地道:“什么二爷!我龚自珍再没有出息,也不吃他家的嗟来之食!”
“可我们总不能在家等着饿死呀!”夫人抱怨地和儿子一道走了。
是哟,总不能在家等着饿死!暮色苍茫中,龚自珍叹了一口气。这些年生活虽不宽裕,但也还过得去。不想去年把银子借给了一位受谴戌边的朋友为老母亲治病,家里就拮据了。唉,二十多年了,从“从七品”晋到“正六品”,每年俸银不过六十多两,还顶不上一个王爷家的“包大衣”(管家)。生活本来就不宽裕,如今又被罚了俸,日后要更加艰难了。在官场上混了大半辈子,没想到如今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了。一个堂堂的朝廷命官,竟然落魄到如此地步。我龚自珍愧对妻子儿女啊!他不由感到一阵气闷,索性把书房的窗子推开。
天色已晚。雪,仍然在下。
天无绝人之路!望着窗外的飞雪,龚自珍不由紧握双拳,喃喃自语:“我就不相信我龚自珍会困死京城!哈,二爷要看我的笑话,休想!……
忽然,他望见窗外有一个人影。接着,便听到唰——唰两声。龚自珍赶紧把头低下,但见两把飞刀一左一右,从刚刚打开的窗口迎面而来,从头顶飞过,全都插进了他身后的墙上。
有刺客!……他一惊,马上挥起一把挂在墙上的宝剑,迎着大风雪冲了出去。
那黑影翻身上马,已经疾驶而去……
一八
早春的午后,天空忽然放晴了。
凛冽的寒风中,一辆马车驶出王府,驶出城门,向着荒凉的远郊驶去。
车上,太清夫人和秋月主仆二人相对而坐,默默无语。夫人久久地望着远方的天际。
亭台楼阁渐渐远去,终于从她的目光中消逝。扑面而来的是尘土,是黄沙,是在西北风里瑟瑟发抖的衰草和残枝。太阳已经被乌云吞没。田野上一片荒芜。王府往日的欢乐,连同她的痛苦,她的悲哀,一起成为遥远的过去了。
她是被逐出王府的。这几个月,小王爷一会说她和龚自珍私通,一会又说老王爷的死就是她害的。她不屑一辩,一声冷笑。小王爷越发恼怒,昨天甚至还派人搜查了她这个继母的书房。她的字、画,连同龚先生赠她的诗词文集,都被一扫而空。由于她不甘心屈服,邱麻子和那个姓许的又来给小王爷火上浇油。最后,她终于被逐出了生活二十年之久的王府。
她本是一个农家女。虽说自小离开了江南的乡村,但那田野上的麦苗,山沟里的花草,她一直都没能忘怀。远离京都,她并不感到有多么的可怕。说实在的,对城市里的虚情假意和仁义道德,她早就深恶痛绝了。王府的与世隔绝与清冷孤寂,更使她厌倦。如今到乡下来,也许能够过上一种新的生活。而这正是她多年来所梦寐以求的。
而使她特别痛苦的,是龚自珍。叫她牵肠挂肚的,也是龚自珍。自去秋那次与他一叙衷情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昨天,她已请王府一个当仆人的大伯给龚先生送去一信,让她提防小王爷的阴谋与陷阱。先生的朋友林则徐已经当上了钦差大臣,眼下正在广东大张旗鼓地查禁鸦片。严禁派开始有所作为了,这使她感到高兴和宽慰。啊,先生!如今您在哪里?身体可好?有人找您的麻烦吗?此刻,她感受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思念和哀痛。为了让先生更加无牵无挂地为禁烟而奔走,为了不给找麻烦的小王爷以任何的口实,她已经不再和龚先生见面了。连这乡下的地址,她也不打算告诉他了。望着远去了的城廓,她不禁浮想联翩,信口吟起了前几天刚刚填就的一阕《定风波》:
事事思量竟有因,半生尝尽苦酸辛。望断雁行无定处,日暮,
鹆鸪原上泪沾巾。
欲写愁怀心已醉,憔悴。昏昏不似少年身。恶梦醒来情更怯,
愁绝。鸟飞叶落总惊人……
一群乌鸦被一声清脆的响鞭惊起,从头顶的上空飞过。
太清夫人抬头望了望,又依旧在那里正襟危坐。
“夫人,加上一件大衣吧!当心着凉。”秋月从包里取出一件大衣,道。
“不必了!我心里的火烧得正旺呢,不怕这一点寒气!”夫人苦笑了一声,然后关切地对秋月道:“你的身子单薄,这大衣还是你先披上吧!”
“我不冷的!”秋月道:“夫人,这里跟城里不一样,您要多当心才是!”
“我从小也是在乡下长大的,不要紧!”夫人又道:“只是到这里来,要委屈你了!”
“只要夫人安好,我心里就踏实了!”过了一刻,她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夫人:“待这里安定好了以后,我就去给龚先生送个信吧!”
“不必了!我的心已死,不想去打搅他了。让他一心一意去忙禁烟的事情吧!国家的大事要紧……”夫人一边说,一边望着远方。她又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山坡上,两间破旧的茅屋已经遥遥在望。她的隐居之处就要到了。
一九
又过了三个月,也就是道光十九年四月下旬的一个明媚的早上。在京郊的一个码头,龚自珍登上了一艘南下的货轮。从此,他告别了生活三十年之久的皇都,就要回到久别的江南去了。
船,在大运河上默默地前行。这几个月的日子,他终生难忘。被罚俸后,他向保定的一个朋友借了几十两银子,算是解了一时的燃眉之急。然而,他供职的礼部却处处与他为难。又听说王府那边也起了风波。太清托王府一位大伯送来的信,他收到了。大伯告诉他,太清已经被逐出王府,不知所往。夫人沦落何方?这让他几个月来心神不安,一直是牵肠挂肚。离京前,他曾去京郊寻找过几次,风尘扑扑地从一个村落赶往又一个村落。然而人迹杳茫,难以寻觅。始终没有下落。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他也曾夜闯王府,想向小王爷问个究竟。但小王爷始终把他拒之门外。自从那次飞刀飞进他的书房后,又有几次险遭不测。据说都是王府的小王爷幕后指使的。这位小王爷多次扬言,要为其父报仇雪恨,置他龚自珍于死地。妻子、儿女和几位要好的朋友知道后都劝他早作打算。他也想早点回家乡去过几天安身的日子。思之再三,他终于下了辞官南归的决心……
那古老的城墙确确实实已没有了踪影。都市的高楼檐角,连同大街上的阵阵喧闹,一起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此刻,他站在船头的甲板上北望,不禁心潮起伏。
毕竟是生活了近三十年的旧地!多少天朝夕相处,今朝一旦远离,又怎能不情动于衷?何况那里留下他多少青春的回味,多少美丽的梦!花之寺的诗会,积水潭畔的秋吟,朋友聚会时的争辩……这一切是多么遥远,又是多么使人眷恋!忽然,他又忆起了临别之际的场面:小聚时,同年刘良驹、桂文耀等八君呜咽不已,含泪赠言。还有七里桥上,老友吴葆晋掉在茶碗里的那滚烫的泪珠……已丑同年,留京者尚有51人。临行匆匆,难以一一告别。今后恐怕很难知道他们的讯息了!
忽然,他的眼前又飘过多少逝去的恶梦。多少回上书,多少回陈述政见,如今全都成了飘散的云烟。多少仁人志士的报国篮图,全毁在穆彰阿、王爷和他的二爷这样的奸贼手里了!群臣无能,朝廷腐败,这种种衰败的征兆,已经显露了出来。可那些养尊处优、高官厚禄的达官贵人,整天碌碌无为,歌舞升平。哪一个肯为国家的前途着想?又有谁在为皇上分忧?作为一个吃皇粮的六品小官,他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常常是为这些国事而流涕。可是,又有哪一个大权在握的重臣,肯看看他这个忧国忧民之士的多次上书?更可恨者,还有那扑面袭来的滚滚浊流,恨不得一下子把他吞没下去。天低云暗,万马齐喑。对这些现象熟视无睹的人们总埋怨他多事,认为是他搅乱了他们的好梦。这使他很难过。他无可奈何!他简直要绝望了!
他孤独,他苦闷。他痛苦,他不安。即使在今天,他依旧要大声呼喊:
醒来吧,昏睡中的人们!
三十年来,几经沉浮。如今,总算脱离了那是是非非的宦海。回首往事,他虽有点儿眷恋,却并不后悔。
遥望北国,他仿佛从一场恶梦中醒来。
三十年官场生涯,就这样结束了,过去了。三十年来,虽说写过不少的文章,可谓称誉京师,名满天下。然而,为官半世,年华虚度。在事业上毕竟是没有多大的作为。特别是禁烟的大事,前途未卜。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感到一阵颤栗和不安。虽说皇上是明令禁烟了,又有老朋友在广东力挽任澜,可是,穆彰阿之流仍然继续在把持朝政。有许多事他插不上手,只能在一旁作壁上观,这使他很痛苦。放眼神洲,依旧还是烟雾缭绕,烟云弥漫,风雨飘摇。国运堪忧,国运堪忧啊!
此刻,龚自珍不由的一阵伤感。他再次叹了一口气:
津梁条约偏南东,谁谴藏春深坞逢?
不枉人呼莲幕客,碧纱橱护阿芙蓉。
鬼灯队队散秋萤,落魄参军泪眼荧。
何不专城花县去?春眠寒食未曾醒……
他又想到了南下广东的林则徐,心头猛然涌上一股惜别和思念之情。唉,也不知这位老朋友到广东后干的怎么样了?
故人横海拜将军,侧立南天未蒇勋。
我有阴符三百字,蜡丸难寄惜雄文……
大运河水在那里默默地流着。太阳升上来了。和煦的春风使人心醉。山河破碎,令人不堪。然而,明天毕竟还是有希望的。
再见吧,京城!
初夏的早晨,大运河两岸绿草如茵。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在唱着一支优美的小曲。歌声从田野飘向天空。望着前方,龚自珍深深地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顿时感到有了一股青春的活力。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轻松了。才48岁,头发已经花白。额上的皱纹似乎又添上了一层。人世间的风风雨雨,使得他忽有一种未老先衰的感觉。
过去了,一切全都过去了!夜来魂断北国,今朝梦落江南!龚自珍感伤地叹了一口气。遥望那蓝天和白云,他又情不自禁地沉吟了起来。于是,我们又听到了他那深沉的歌: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尾声
回到江南的龚自珍,一颗痛苦的心灵依旧没有得到解脱。
一弯残月下了山。西子湖畔,夜色更浓。习习清风中,龚自珍仍然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北方的星空。诗人此刻似乎更加忧伤,那苍老的脸庞上仍然挂着泪珠。梦中常忆阆苑春!然而,天未明,梦已破。一簇簇丁香的芬芳,更加勾起他思念的苦痛。在这南方的夏夜,在这习习的微风中,他却忽然感到了有一丝透骨的寒意。
林则徐南下以后不久,他就得到一个消息:太清夫人被小王爷戴钧逐出王府,不知所往。不久,他又接到王府一位大伯送来的太清夫人的亲笔信。夫人在信中一点也没谈她自己,只是说小王爷心狠手辣。为了免遭不测,她再三要求先生火速离京。龚自珍向送信的大伯询问了太清夫人的下落。大伯只是唉声叹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然后就走了。望着大伯远去的背影,他忽然发出一声悲天动地的呼喊:
天哪,他们凭什么如此对待一个无辜的女人!
想到太清夫人,龚自珍免不了一声长叹。唉!自己如今已经是在野之身,可以不问国事了。人们都说“无官一身轻”,可自己不但“轻”不起采,还要整天“无事忙”,凭空添出许多无端的烦恼……
哦,太清夫人!您能原谅我没有向您告别吗?我们还会再次相逢吗?
他深感遗憾的是,八个月前那个刻骨铭心的秋日黄昏,竟是与太清夫人的最后一别。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太清夫人被逐出王府后,竟不知沦落何方?
天上的星光渐渐淡了,不远处的雄鸡唱起了报晓的歌。黎明的曙光就要来临。然而,此刻的他只能孤寂地站在西子湖畔,无奈地向着北方的天空眺望。
哦,那北方的星空啊,今夜依旧是这样灿烂。
一个痴情女子因他的缘故而波逐,他却无能为力,保护不了她。身为一个七尺男儿,他深为自己的懦弱和无能而自惭,而羞愧!过去这些年,他总为自己能写几篇文章而自负,此刻他才知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北望京都,他深深感到做一个文人的悲哀。
哦,太清夫人,是我让您受苦了!我们还会有再见面的机会吗?
他陷进深深的苦痛之中。
不知什么时候,山那边突然升起了一缕缕乌云,顿时布满天空。天地间一片黑暗。龚自珍见状,不由伸出双臂,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狂笑。
遥望长空,他似乎听到了远方的惊雷。
天还没有亮,这个城市还在昏睡。古老的神州大地也还在昏睡。
然而,更加猛烈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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