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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忘的香果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族文学 热度: 17980
孟 晖

  最初注意到“榠楂”这个陌生的果名,是因为《陈氏香谱》中提到的“小四和香”实在有趣。不过,在《武林旧事》中看到该种果子所扮演的角色,却让我很感意外。绍兴二十一年十月,南宋高宗驾幸宠臣张俊的王府,张俊为圣上摆出“供进御筵”,其中自然少不了纯为养眼的“饾饤”陈设,也就是点缀场面的果盘,第一道是:“绣花高饤一行八果垒:香圆、真柑、石榴、枨(橙)子、鹅梨、乳梨、榠楂、花木瓜。”

  说来也怪,当年摆在高宗面前的、摞得高高的八盘水果里,只有“榠楂”一称在今天显绳全然的陌生。如今,似乎已经弄不清这一种果子的具体身份和面目,虽然它在宋代曾经很常见,并且也很重要。《齐民要术》将榠楂列在《五谷、果蓏、菜茹非中国产者》一卷里:“□——《广志》曰:‘榠查(楂),子甚酢。出西方。”明确指出,这种果子并非黄河流域的土生植物,而是自其他地方移植而来。唐人陈藏器《本草拾遗》中有道是:“楔楂,盖蛮楂之讹也。”意味深长的《西京杂记》“上林名果异木”一条里提到:“查三:蛮查(楂)、羌查、猴查。”而该条的起句说得清楚:“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树。”这样说来,榠楂(蛮楂)的移植早在汉代就开始了。

  不过,到了宋代,人们已经忘却了其移植而来的出身,文献中不见有人再提这桩往事。被记下的,只是榠楂所担负的种种功用。比如,用榠楂花制造花香酒:“礼部王员外言:京师贵家多以酴醵渍酒,独有芳香而已。近年方以楔楂花悬酒中,不惟馥郁可爱,又能使酒味辛冽,始于戚里,外人盖所未知也。”(宋·庞元英《文昌杂录》)传统生活中,鲜花熏香的米酒和烧酒曾经长期受到人们的喜爱,在宋代榠楂花一度被用为熏米酒的材料,方法么,很简单:在酒坛的口沿上覆盖一个竹架,用细线拴住鲜花,一束束系在竹架上,垂吊到距酒面一二寸的地方,然后密封坛口。如此静置一阵,酒液就会被榠楂的花香深深浸透。

  不过,在宋人那里,用处最大的是榠楂树所结的果实,《本草纲目》引宋人苏颂曰:“犋楂。道家生压取汁,和甘松、玄参末作湿香云。”按照这一理论,榠楂的树、叶、花都酷类木瓜,结的果实比木瓜大、呈黄色(据说其在现代植物分类学中的拉丁文名为cvdoniasinen—sis,见缪启愉校释《齐民要术校释》,中国农业出版社,732页)。榠楂花芳香浓郁,可以用来熏酒,模楂果也同样有香气鲜明的特点,在宋人那里,这种果子就像香橼、木瓜、苹果一样,是“香果子”,可以作为天然香料直接使用:“榠楂气辛香,致衣箱中,杀蠹虫。”(《本草纲目》集解)它能顶樟脑使!套用一句我们这代人从小听惯的俗话,榠楂算得上“浑身都是宝”呀。元代道士马臻有《谩成四十二首》组诗,其中之一道是:

  珠络楂、橙满阁垂,欣欣节物暖炉时。胆瓶小巧偏堪爱,插得檀梅一两枝。

  非常明确地谈道,榠楂(或楂子)、橙子一类香果会被结成长络子,挂在暖阁里,起到芳香居室空气的作用。看起来,宋元时代,一般人家会把榠楂果挂在房中、放在衣箱里,完全把它视同香橼、木瓜一类,是天成的熏香果子。因此,张俊“供进御筵”上的八只“饾饤”高果盘,真柑、石榴、乳梨是口感香美的食用水果,香圆(橼)、榠楂、花木瓜则纯粹是用于芳香空气的“闻果”,枨(橙)子、鹅梨则兼具芳香“闻果”与食用水果的双重角色。别看这一列根本不会有人去碰的看盘,其中可是孕育着很深的学问呢。

  棋楂触发我兴趣的契机,在于读到即使它的果核也被宋人制作香品。明人周嘉胄《香乘》中记云:

  四和香:沉、檀各一两,脑、麝各一钱,如常法燕。

  在这一条之后并附云:香枨(橙)皮、荔枝壳、梗楂核或梨滓、甘蔗滓,等分,为末,名“小四和”。

  实际上,这整条文字都是直接抄自宋人陈敬的《陈氏香谱》,不同的是,在今天所见到的《陈氏香谱》中,该条文字为:四和香:沉、檀各一两,脑、麝各一钱,如法烧。香橙皮、荔枝壳、樱桃核、梨滓、甘蔗滓,等分,为末,名“小四和”。

  恰恰不见了“楔楂核”,而代之以“樱桃核”。然而,翻查《陈氏香谱》就会发现,榠楂核在当时是合香中会用到的一味材料,但是樱桃核却没有这个功能。因此,可以推测,《陈氏香谱》中“小四和”方中出现的“樱桃核”乃是缘于后人讹误,《香乘》所列才是正确的配方。

  “小四和”的配方惹人兴趣,乃是因为其四味原料都是普通水果的弃渣。须知,“四和香”在宋代是一种非常知名的香品,由四味配料合成,而那四味配料乃为沉香、檀香、龙脑香、麝香,均是最珍贵的香料,往往是昂贵的进口货。这样贵重的香品显然不是人人都能享用得起,于是,很可能是出于宋代士大夫针锋相对的倡导,“小四和”也被巧妙地发明出来,同样的,它用四味原料配成——香橙皮、荔枝壳、甘蔗滓,再加上榠楂核或梨滓中的任何一种。工艺也很简单,就是将这几样果渣“等分,为末”,一起碾成碎末,混在一起,做成小丸、小饼,就可以入炉焚香。

  必须注意的是,《陈氏香谱》中还记载了一款“闻思香”方:紫檀半两(蜜水浸三日,慢火焙)、甘松半两(酒浸一宿、火焙)、橙皮一两(日干)、苦练(楝)花一两、榠查(楂)核一两、紫荔枝一两、龙脑少许。

  右为末,炼蜜和剂,窨月余,焚之。

  别一方:无紫檀、甘松,用香附子半两、零陵香一两,余皆同。

  该款“闻思香”方中的第二种变化形式,即去紫檀、甘松,加香附子、零陵香,在同书中还以“脱浴香”的名目再次列出。也就是说,“小四和香”四味配料中的三味:香橙皮、荔枝壳、榠楂核都出现在了这一款“闻思香”方子中,也出现在了“脱浴香”方子中。显然,那几样果皮果核,在当时丰富、复杂、变化无穷的合香体系当中,被分派了很有意义的角色。实际上,荔枝壳是很被赏识的一味合香材料:

  取其壳合香,甚清馥。(《陈氏香谱》“荔枝香”条引《南海药谱》)

  《陈氏香谱》所录“笑梅香”、“荔枝香”、“百里香”方,甚至合成香珠的配方,也都确实用到了荔枝壳。榠楂核无疑有着与荔枝壳一样的作用,不过,与《陈氏香谱》中其他配方相比较,予人的印象是,以榠楂核为原料的香品,都像“小四和”一样,属于当时林林总总的合香制品中的低档货,甚至是便宜货,其消费对象包括了士大夫阶层中的清寒人士。

  实际上,对于宋时的合香业来说,最有用的是榠楂果的果汁。正如苏颂指出:“道家生压取汁,和甘松、玄参末作湿香云。”《陈氏香谱》中,恰恰有一方“茶香”:“歌曰:三两玄参二两松,一枝楦子蜜和同,少加真麝并龙脑,一架荼花落晚风。”

  如果单单读该条文字,很难猜出“楦子”为何物。《香乘》中也记有这个香方,有趣的是,其中写做“一枝櫖子”,而“攄”字正与楂字的旧体“植”相近。参考苏颂的文字,我们就会明白,“楦”、“櫖”都是“楂”字的讹误。此方乃是以打油诗的形式,道出了“生压取汁,和甘松、

  玄参末作湿香”的具体比例与步骤:三两玄参、二两甘松,配上楂子生果的榨汁,用蜜调和在一起,再稍微添加一点麝香和龙脑,最后所得到的香品,一旦在炉中焚炷起来,其芬烈的风味竟是如同整架茶花在黄昏中盛放。

  必须注意到的是,用玄参、甘松制作的“荼香”,意义并不仅仅在于提供清香的鼻观享受,道家之所以提倡这一香品,乃是由于认为它具有治疗“弱疾”的功效:香愈弱疾——玄参一斤、甘松六两,为末,炼蜜一斤,和匀,入瓶封闭,地中埋,窨十日,取出。更用炭末六两、炼蜜六两同和,入瓶,更窨五日,取出,烧之。常令闻香,弱疾自愈。(《香乘》)

  文献中反复提到甘松与玄参为主料的“荼香”,并且记录了其有治疗弱疾的作用,可见这一香品在宋代有一定的重要性。如此地位特殊的香品恰恰以榠楂果的榨汁作为原料之一,从这一点足以见出,棋楂果汁在彼时的合香业中扮演着不可轻忽的角色。

  另外,《陈氏香谱》中列举的又一个“闻思香”方是:玄参、荔枝皮、松子仁、檀香、香附子、丁香各二钱、甘草二钱。

  右同为末,查子汁和剂,窨,燕如常法。

  同书中还有“金粟衙香”:香附子四两、藿香一两。

  右二味湏酒一升同煮,候干至一半为度。取出,阴干,为细末。以查子绞汁,和令匀,调作膏子,或捻薄饼,烧之。

  《香乘》中记有与“金粟衙香”同样的配方,但是名为“道香”,并注明是“出《神仙传》”。《陈氏香谱》中会将榠楂写作“楔查”,因此,明显地,这两个方子中的“查子”也就是“楂子”。把楂子的果实绞出汁液,用以调和干末状的其他配料,显然,楂子汁像梨汁一样,既是作为原料的香料,又是合香中的黏合剂。不过,这里遇到了混乱,即,“楂子”是否即“榠楂”?该问题似乎从《齐民要术》时代起就模糊不清,在宋人的文献里好像也没有明确的答案。李时珍根据对文献的分析,认为楂子(并非今天常见的山楂)与榠为两种果,但同属木瓜系列,楂子小而榠楂大。(缪启愉校释《齐民要术校释》中注云:楂子的拉丁名称为Chaenome—lesjaponica,但又指出“在现代植物分类学上对木瓜、楂、楂榠三种植物的中名和学名的归属尚有分歧”。见该书731、758页。)不过,宋代文献中涉及制香工艺的时候,似乎棋楂和楂子被混为一谈。比如苏颂说,榠楂被“道家生压取汁,和甘松、玄参末作湿香”,而《陈氏香谱》给出的具体配方却说是:“三两玄参二两松,一枝楂子蜜和同”。可能的情况是,这两种果子虽然并非一物,但形态相近,并且都是果肉酸涩不宜食用,然而气息芳香,适合做香料,于是,制香业中对楂子、榠楂同样加以使用,并且使用的方式也一样,因此才造成了这二者在相关制香的文献中纷纭难辨吧。实际上,公认与楂子、榠楂同一系列而形体更小的榅桲,一样有着香气鲜明的特点,“其气芬馥,置衣笥中亦香”(《本草纲目》引苏颂),这种果子也被用作了合香的材料。

  可以肯定的是,相比楂子,榠楂的果液在制香业中有着更重要的角色。《陈氏香谱》中记有一例“黄太史四香”,制作工艺繁杂,配料奢侈,是随着宋代制香业高度发达而出现的四款高档香品,其第一款“意可”,首步便是:沉、檀为主。每沉二两半、檀一两,斫小博骰,取棋楂液渍之,液过指许。三日乃煮,沥其液,温水沐之。

  把沉香、檀香切成骰子大,在榠楂的果液中泡三天,然后上火煮——这仅仅是第一道工艺。黄庭坚有《贾天锡惠宝熏,以……十诗报之》一组作品,诗题中的“宝熏”其实是指高级香品,具体来说,友人贾天锡赠给黄庭坚的“宝熏”恰恰是珍贵的“意可”香,因此,黄诗中有一首咏道:石蜜化螺甲,榠楂煮水沉。博山孤烟起,对此作森森。

  这就坚实地证明了,棋碴液制作的香丸儿、香饼儿,并非纸上胡吹的玄虚,曾经真的在宋代士大夫身畔的香炉中氤氲馥馥。由这些线索不难推见,在宋代的制香业中,楔楂的果液被用于制造“意可”一类的高级香品,也被用于制作“荼香”、“闻思香”一类以其清雅气息为士大夫阶层所喜欢的中档香品,甚至于用来制作“金粟衙香”一类的低档香品。进一步地,榨取果液之后剩下的果核,也没有白白扔掉,而是一样地开发为制香的材料,用于制作中档香品,甚或“脱浴香”、“小四和”之类的低档香品。宋代制香业的低成本高效率,以及满足市场不同需求的能力,从这个细节也可有所感受啊!

  翻阅宋代文献,每每为那个时代滥用香料的风气感到惊奇,如《武林旧事》中记载,临安的各大商业性酒楼上附生的“第三产业”是异常地发达和丰富,不仅有成群的妓女随时凭栏招客,还有各色的卖艺人、小贩在楼上楼下随时地串来串去。其中有一种“服务业人士”非常特别,叫“香婆”,都是些老太婆,她们不卖小吃杂货,更不卖艺,而是专门提供一项非常细化的“焚香服务”:“及有老妪以小炉炷香为供者,谓之香婆。”换句话,如果你是一名南宋时代的食客,只要带上钱钞就可以出门,其他的大约都不用带。到了酒楼里,你几乎可以买到一切的服务,包括买到一炉香!你招呼一声,就有香婆为你捧上准备好的小香炉,炉里的香灰、香炭、香饼、香丸等等都已经由她收拾妥当。你在一缕香袅中尽情享受浮生一刻,然后付账离开,其他都不用操心,就像桌上的碗碟会有店小二收拾一样,那小香炉也自然会由香婆收走。然而,这样的服务之能应运而生,低档香品的供应一定是前提。香婆们所提供给客人的焚香之品,即使不是如“小四和”那样的材料简陋,恐怕也不会离之太远吧。了解到宋人对于榠楂的巧妙运用,那个时代整个社会大肆焚香的风气,似乎才终于变得可以理解。

  然而,不要忘了,棋楂据记载是从中原以外移植而来的一种植物。看到其在宋代制香业中的活跃角色,我们或许可以反推,当初,也就是从汉代开始,对中原各地以及中原以外远近地区多种植物的引种、移植,从一开始就不是无心的行动。棋楂被想到送入西汉的上林苑里加以栽种,结果是大约千年以后宋代有了一种低成本而高出产率的植物香料,甚至可能是催生了临安酒楼上的一种服务业“焚香服务”。因此,从汉代开始,中国人多达数个世纪的植物引种历史,实在值得我们为之认真地凝眸回视。

  (原载《青年文学》2008年第7期)

  原责任编辑雷媛

  责任编辑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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