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浸透了少女的全身,一颗颗黄豆大小的汗珠仍不断地从她额头到全身往外渗透着。她仰望天空痛苦而无奈地躺在河岸潮湿的沙滩上。河水依旧唱着她永远唱不完的歌,深沉而急促地翻着波浪向前流淌。突然有一条淘气的鱼儿跃出水面一米多高,仿佛看到了沙滩上的少女瞪大了眼睛,又迅速钻进水里,消失在浪花丛中。夜幕渐渐降临,远处的树木隐约可见。
少女无声扭动着身躯,用她洁白而娇嫩的手狠狠地揉搓着手中的沙粒,恨不得把沙粒挤成齑粉。她痛苦地把手中的沙子继续揉搓。从头顶飞过的水鸟婉转而美妙的啼鸣声丝毫也引不起她的注意。这位可怜的少女尽管拖着沉重的躯体走得很急很快,但最终未能到达河边,在离河水不远处便倒下了。过了好一阵,她抬起头艰难无力地向河边爬去,快爬到河边时,她再也爬不动了,向激流勇进的河水招了招手便晕了过去。
河水不断地拍打着河岸的沙滩。她的阵阵疼痛随着浪花的节奏也不断地加剧,此刻,整个世界,流淌的河水、沙滩、夜幕笼罩的大地、远处的地平线,随着她混浊无光的那双小小的眼珠一起天旋地转起来。如果她当初知道这片沙滩是如此的无情,如此的黑暗,如此恐怖的话,她一生一世也不会踏向这里的。此刻,在这片噩梦初醒的沙滩上,生活、爱情、痛苦的回忆、青春最初的涌动、美好的希冀、不安和恐惧,这一切,在她眼里变成了若隐若现、虚无飘渺的云雾,一种天堂般的梦幻、花蕾那样的纯洁、血色玫瑰那样美丽的感觉和一种有人把她紧紧捆绑的躯体高高地抛向大地的感觉缠绕着她的灵魂。
几年前的一天,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丢了一只鞋。于是,她找啊,找啊,找遍了戈壁沙漠、寻遍了大山河流也未能找到而焦急万分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她的全身从头发、眼睫毛、鼻梁骨到她晶莹闪亮的耳背、玉石般洁白的躯体、像刚生下的羔羊的嘴唇那样美丽的乳晕、垂柳般的柔细的腰肢、清清流水遇上小石时产生的小旋涡那样神气的小肚脐、大腿之间的深处直到膝盖、小腿、脚跟全被汗水淋透。
当时,她顾不上擦拭身上的汗水,一脚踢开了被子静静地躺在那里。虽然她身上的汗水渐渐消去,但她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郁闷、痛苦和恐惧越来越加剧。她怎么也不明白梦中的地方、鞋子和这个偶然做的梦对她来说竟那么重要。一种无尽的痛苦想象、忧虑和失望像阵阵狂风暴雨把她、把她的心、把她的全部心灵紧紧缠住了。
那天当她见到尼扎穆丁的时候,一股暖流涌进她的心里,她用她晶莹闪亮的眸子眺望着远处的山和水,蓝蓝的天空中朵朵飘浮的白云,然后把目光慢慢移向尼扎穆丁,再移向她的父母、哥哥和弟弟。她那美丽而闪亮的眼睛仿佛证实着生活是那样的美丽、甜蜜和愉悦。虽然这件事发生在两三年前,但现在对她来说仿佛留在用手够不到,用心追不去的很远的身后了。
那时,她刚十三四岁。一放学,就到河边放牧。虽然她和尼扎穆丁从小一起长大,在学校里、在村子里,几乎天天都能见到,可随着她少女的成长和成熟,在她心里产生了一种见到尼扎穆丁就会躲避,见不到他时又想念他的那种感觉。尼扎穆丁比她大几岁,有一双明亮的双目,是一个机灵而又淘气的孩子。也许她爱上了尼扎穆丁的那双闪亮的眼睛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一股冲动的暖流不断温暖着她的心,这种使她心灵融化的暖流渐渐使她难以忍受。晚上,一种甜蜜的痛苦让她难以入眠。白天,她不像从前那样尽情地玩耍、大声地欢笑了,当她远远见到尼扎穆丁的影子的时候,就像一只遇见了猎人的小鹿那样跑得远远的。
一天,天很蓝很蓝,醉人的微风轻轻亲吻着河岸的沙滩。她赶着她的羊群来到了河边,羊群埋着头吃着河边的青青嫩草。她向一只小羊轻轻地撩水,冲洗着它白茸茸的毛。阵阵清风轻轻地吹拂着,她用一只手撩起她的裙角。河岸、少女、羊群和无际的天边,仿佛童话中美丽的梦。
这时,尼扎穆丁犹如闻到了玫瑰花香的一只蜜蜂向河边走来。不平静的心仿佛要跳出他的胸膛。
少女脱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
此刻,少女的美丽仿佛征服了大自然。大自然变成了一个世界,少女又变成了另一个世界。天边那一轮火红的太阳在少女面前,犹如苍白无血的老妪的一双眼睛,显得那样无神。这时的太阳,也许认为天上出现了另一轮明月,为了给这轮新月让位,急忙向山后隐去。在河边埋着头吃草的羊群,抬起头惊奇地望着少女。当少女像美人鱼一般消失在水里的时候,天边的太阳仿佛又亮了起来,河里的鱼儿们,犹如在清风中轻轻摇曳着蓓蕾那样,在这条“美人鱼”身边嬉来游去。它们调皮地亲吻少女的乳房、腰肢、大腿、小腿、脚跟不忍离去。仿佛它们在它们的世界里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鱼”。
尼扎穆丁从很远的地方就认出了羊群的主人是谁,可没看到羊群主人的影子。他大步来到河边。当他发现少女扔在河边的裙子、头巾和其他一些衣物时,一股莫名的甜蜜感觉即刻涌遍了全身。
涌动着的河流,河岸的羊群,粘在羊蹄上的沙粒,那轮天边的太阳,拥抱着太阳的远处的山,像远古人类的梦那样闪闪发光。此刻,这里的一切,仿佛进入了一个最原始的,最美丽的神话境界。
当少女第一次把头从水中探出来,从她的秀发和身上滴落的水珠,在晚霞丛中的阳光下,珍珠般闪闪发着光。河水,河边的鱼儿,仿佛不愿意她离去,给人一种随她涌到岸上来的感觉。那只调皮的山羊突然跑起来,把尼扎穆丁清晰地展露在少女面前。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尼扎穆丁,使少女的脸就像远处的晚霞那样变得通红通红,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儿。她踏在泥沙里的双脚颤抖着,即刻转身跃入了水中。尼扎穆丁的美梦也即刻随着流淌的河水消失了。
过了好一会儿,少女从水中探出脑袋仿佛说了些什么又钻进了水里。少女的衣物依旧扔在尼扎穆丁脚下不远的沙滩上。尼扎穆丁感觉到自己不能在此停留了,他如果不离开,无奈的少女肯定会被激流越冲越远。也许……于是,他带着深深的遗憾,无奈地离开了河岸。
又过了几个礼拜,少女的父亲突然向她发起怒来:“喂,你长这么大,我还未让一只公苍蝇从这堵墙上飞过,瞧,这堵墙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
少女望着她家的果园中那尼扎穆丁经常翻越的墙头,脸立刻涨红了起来。的确,那墙的墙顶明显变得圆滑而失去了棱角。从那以后,少女再也没让尼扎穆丁从这个墙顶翻越进来。尼扎穆丁只好在放牧的时候,在那沙滩与少女见面。
暮色渐渐降临,少女与尼扎穆丁望着流淌的河水静静地坐在河边,完全沉浸在甜蜜的感觉之中。少女和尼扎穆丁被初恋的激情彻底融化了。最初她和他始终没弄明白此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当他们稍稍弄明白的时候,那种强烈的甜甜的欲望,让他们强行摘下禁果,近在眼前流动的河流和那羊群也未能提醒他们。一只“云雀”终于飞落在了少女禁处的那个花枝上。当甜蜜的感觉渐渐消失的时候,少女像回过了一点神儿,后来,她看见沙滩上清晰地留下的她那屁股印一下慌张了起
来。此时的尼扎穆丁尚未从甜蜜的梦幻中醒来呢。少女一会儿望着她那些埋头吃草的羊群,一会儿望着沙滩上留下的屁股印一下痛哭起来。
没过多久,他们在沙滩的爱情故事传遍了全村。各种传闻在那些爱传闲话的女人们嘴中像流星一样飞来飞去。起初,少女的父亲还没听到,当他听到后,气得胡子都歪了。他像头发怒的雄狮,风一般回到家里,不分青红皂白狠狠地给少女两巴掌。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将院中堆放杂物的小屋腾出来,把女儿关在里面,并在外面上了一把沉沉的大锁。无奈的少女冲门外喊道:“爸爸,您已经晚了,太晚了!”
父亲仿佛没听清女儿的话。
“什么?你在说什么?我会永远把你关在这里,没把你双腿打断就不错了!”父亲吼叫着走出院门向田里走去。
过了两天,一位端庄而美丽的女人敲响了少女家的门。她是少女的老师,是为少女为何不上学而来的。
“我女儿不在,我也不知道她上哪去了,她就是回来了,我也绝不会让她上学去的!我就当没这个女儿,你就当没有这么个学生吧!”少女的父亲毫不客气地冲老师说。
老师又能怎么样呢?她无奈地去了。
陪伴少女的是四面墙,一张床和床上的被褥。每当吃饭时,母亲将饭菜从门缝中递过来。只有她要方便时,才让她出来到院子里的茅房方便,其余时间决不让她外出。
少女孤独地躺在那里,仿佛感觉自己从噩梦中才醒过来。幸福而甜蜜的时刻远远地留在身后。她的父母、尼扎穆丁、老师、同学等所有的人和事物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了。自己就像关在笼子里的孤独的小鸟。
她觉得也许一个人降生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遭受痛苦磨难,幸福而愉悦的日子是那样短暂。少女开始发现自己的身子慢慢地发生着一些微妙的变化。来例假的日子已经过去几天了,可依然毫无动静。她开始极度地不安和焦虑起来。当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她被吓得半死,望着鲜红色的血,浑身颤抖着从厕所跑出来。那天,她深感羞涩没敢正眼看母亲一眼。在烦闷、不安、恐惧的五天里,她羞愧得不敢向母亲、朋友和要好的同学谈起此事。到了第六天,她那红色的液体逐渐消失之后,她那怦怦直跳的心才平静了一些。当第二次,第三次来例假的时候,她才渐渐习惯了。当她得知其他女同学身上也发生过这种事的时候,才稍微明白了点什么。从那以后,只要她见到尼扎穆丁就会感觉自己的心在跳,就想躲避他。
少女在深深的沉默当中,回想起几年来按月正常到来的例假突然停止,这种现象使她极度不安起来,感觉一种不祥的征兆隐隐地向她袭来。少女轻轻地闭上眼睛。那金色的沙滩就像遥远的梦,像一片雾霭浮现在她的眼前。尼扎穆丁骑着一匹白马向她疾驰而来,那匹白马在白茫茫的云雾中忽隐忽现,少女穿一身洁白的纱裙,手捧着一束蓝紫色的野花,翘盼着他的到来。那匹白马飞呀,飞呀,可总是不到来。当白马终于来到她面前时,尼扎穆丁却突然不见了。于是,少女骑上那匹没有鞍子的白马去寻找尼扎穆丁。她飞遍高山大河,穿越茫茫沙漠戈壁,跨越高原也没有找到尼扎穆丁的影子。最后,她隐隐约约听见有婴儿凄惨的啼哭声,顺着婴儿的啼哭声她骑着白马飞呀,飞呀,最后掉进了一个深深的洞中,从洞中继续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少女、白马、少女的纱裙飘浮在空中……
少女突然醒来,望着天花板,她弄不清刚才做的是一场梦还是自己的幻想。她爬起来,感觉自己有一点恶心。她用双手紧紧捂着太阳穴,想吐,吐不出来,阵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之后,才稍微平静下来。然后痛苦的泪水如滴滴水珠般往下掉落。她深深感受到那金色的沙滩上的美妙感觉绝不会重现,她家那果园中磨滑了的墙顶已成了她美好的回忆。
少女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哪像一个十六岁的花季少女的脸呢?简直就像刚从坟墓爬出来的死尸的脸。此时她的心里只有忧伤、愁苦和绝望。
又过了一段时间,那种揪心的恶心感稍微退去,可感觉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对这一切她深感惊讶。当她第一次感觉肚子里有什么东西蠕动时,她吓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痛苦地将头狠命往墙上撞,巨大的震动使得墙顶上的蜘蛛和墙皮都掉落下来。
又过了几个月,少女的肚子里的小生命不仅蠕动还常常不安分地开始踢她的肚皮。与其这样屈辱地活着还不如死去的好,她心里早已产生了一种要死的念头。
少女躺在那里想了很多很多。在四面墙里哪有死去的条件呢?她不断地将头撞向墙壁,墙壁上虽然留下一个凹下去的印迹,少女的额头被撞得青一块紫一块,要死去谈何容易?
少女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开始用头撞墙,她每撞一次肚子里的胎儿也踢她一次。白天,她为了不让父母发现,把肚子紧紧地缠了起来。她还多次向母亲索要自己家晾干的酸杏干,把它藏到枕头底下,睡醒时便吃酸杏干,一旦酸杏干吃完,她就把杏核放进嘴里吸。当杏核不解决问题的时候,她就抠一点墙皮吃。
少女又闭上了眼睛。那金色的沙滩又浮现在了她的眼前,如今那梦幻般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自从她做了那个丢失一只鞋的噩梦后,她就陷入了一个无法忍受的痛苦之中,果然今天她被锁入了一个暗无天日的黑屋子中。当年她出生的时候,她父亲认为“男孩是根,女孩是花”,虽然不很高兴,母亲却爱女如命,把她当做掌上明珠,未让一个带嘴的生灵啄过一次,未让带羽毛的生灵用翅拍打过她一次。把她全部的爱都献给了她,因为她是母亲的寄托和向她诉衷肠的唯一对象。母亲每天不知在她额头上亲吻多少次,每天为她不知祝福多少次。每当轻轻地摇她的摇篮时,每当给她换尿布时,每当她在院子里的阳光下给她洗澡时,每当她的脖子上戴上护身符时,在给她白嫩的小耳扎眼的时候,每天入睡前,每天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母亲绝不会忘记祝福她永远幸福。
少女永远不会忘记母亲领着她踏进学校门槛的那一刻。微微张开笑脸的太阳,母亲慈爱的目光,老师慈善的脸庞,那群从未见过的孩子们,男孩,女孩……第一个班、第一张课桌、第一个老师、第一堂课……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时刻呢!当时的每一天、每一个老师、每一个同学就像一本相册记忆犹新。那些美好的时刻,难忘的时光假如永远陪伴着她该有多好!
她又一次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的肚子隆起来了。这件事情假如被父亲、母亲或者任何一个人看见了,会毫不疑问地产生怀疑。她立刻站起来,从箱子里找出几条头巾,撩起裙子将肚子紧紧缠起来,然后前后走了几步,似乎感觉别人不会发现什么了,可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肚子被绑得疼痛难忍,并喘不过气来,只好松了松肚子。
假如这一切都是梦的话该多好?少女这样想。那个金色的沙滩,那个曾给她带来幸福和痛苦的傍晚都不是事实而是一场梦该多好!如果明天背上书包上学,与同学愉快地玩耍,又过上以前的幸福日子该有多好!啊,真主哇,你为何这样折磨弱小的孩子呢!
“碰!”的一声,少女从沉思中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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