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月19日,中国嘉德秋季拍卖专场,元代画家兼书法家赵孟頫的早期作品《致郭右之二帖卷》,以2.3亿元的高价落槌,加上佣金,成交价将近2.7亿元,创下赵孟頫作品的最高价纪录,也把《致郭右之二帖卷》推上了2019年嘉德秋拍最贵拍品的宝座。
两个郭天锡,谁是收信人?
《致郭右之二帖卷》不是绘画作品,而是书法作品。严格来讲,它也不是赵孟頫为了展示技艺而专门创作的书法作品,而是两封对赵孟頫来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书信。
这两封书信寄给了同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呢?
他叫郭天锡,是赵孟頫的朋友。
在赵孟頫的朋友圈里,其实有两个郭天锡。
一个郭天锡是山西人,擅长书法,更擅长收藏字画,是元朝著名的书画鉴赏家和收藏大家。这个郭天锡虽然说家在山西,但却长期在江南做官,与年轻时的赵孟頫住处相近,喜好相同,所以经常来往。
另一个郭天锡是江苏人,既擅长书法,也擅长绘画,有过一段穷困潦倒的日子。为了混口饭吃,他曾经模仿赵孟頫的技法,画了很多赝品,冒充赵孟頫真迹公开出售。赵孟頫知道了,也只是宛然一笑,没有深究,反倒慷慨解囊,帮他解决经济问题。由此可见,这第二个郭天锡跟赵孟頫的交情也不浅。
为了便于表述,我们把第一个郭天锡叫做“山西郭天锡”,把第二个郭天锡叫做“江苏郭天锡”。
山西郭天锡是官员,以御史的身份出任“镇江路判官”。江苏郭天锡是平民,后来经过各种托关系走后门,成功跻身教育界,当上了镇江路儒学的学正。
山西郭天锡对赵孟頫的书法非常推崇。有一段时间,赵孟頫在北京做官,山西郭天锡在杭州闲居,两个人书信往来,畅谈字画。山西郭天锡在赵孟頫用小楷书写的《过秦论》上评价道:“子昂百技过人,就中楷书尤妙绝,民瞻自京师携此卷来钱塘,见之叹赏不已。”子昂是赵孟頫的字,山西郭天锡认为赵孟頫“百计过人”,意思是什么都会,什么都拿手,尤其是楷书,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
江苏郭天锡则对赵孟頫的绘画顶礼膜拜。公元1308年,江苏郭天锡去当时江浙两省的共同省会杭州拜会官员,花钱送礼,结果在杭州遇见了赵孟頫,并且在一场宴席上亲眼见到赵孟頫作画。江苏郭天锡赞不绝口:“子昂学士作画,直在唐人之上,旁人终生摹之,而不得其意也,妙绝,妙绝!”意思是夸赵孟頫的画艺超过了唐朝的吴道子和阎立本,其他画家想模仿都模仿不来。江苏郭天锡如此夸奖赵孟頫,其实有拍马屁的意图。因为他一直想在老家镇江的教育系统里面谋个一官半职,而当时赵孟頫从北京下放到了杭州,以集贤殿直学士的身份担任“江浙等处行省儒学提举”,是江浙教育系统的大领导。
一个山西郭天锡,一个江苏郭天锡,都跟赵孟頫有交集。那么,今年在嘉德拍场上以两个多亿成交的《致郭右之二帖卷》,究竟是写给哪个郭天锡的呢?
答案是,它们是赵孟頫给山西郭天锡写的。
从祐之到右之,赵孟頫有没有写错别字?
山西郭天锡,名天锡,字祐之,号北山。赵孟頫给他写信,称字而不称名,有时喊“郭祐之”,有时喊“祐之二兄”——山西郭天锡在家排行第二,祐之二兄就是“郭祐之郭二哥”的意思。
江苏郭天锡的名字其实并不是郭天锡,而是郭畀,天锡是他的字。赵孟頫如果给他写信,也是称字不称名。也就是说,如果你在赵孟頫信札当中读到“致郭天锡”这样的字样,那才是写给江苏郭天锡的;如果写的是“致郭祐之”,那甭问,收信人一定是山西郭天锡。
现在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山西郭天锡字祐之,而在《致郭右之二帖卷》当中,赵孟頫的称呼为何是“右之”呢?难道赵孟頫写了错别字吗?
一点儿没有错,赵孟頫确实写了错别字。
不过在宋元之际,上至朝堂,中至官场,下至民间,人们为了让书写更快捷,常常用结构更简单的同音字来代替比较复杂的字,甚至会创造一些更容易书写的新字,来代替笔画复杂的旧字。这些新造的字在古代并不算错别字,而是被称作“俗体字”。宋朝和元朝的俗体字越来越多,越来越流行,以至于民间书坊会为此出版专门的《俗字谱》,也就是俗体字大全。
事实上,新中国成立后不久推出的简体字,其中一部分就是在宋元时期发明的俗体字。
应酬失宜,赵孟頫因何忧烦?
搞明白了收信人是谁,我们再看看赵孟頫在两封信里都写了什么内容。
先拆开第一封。
孟頫拜覆右之二兄坐前:
孟頫早間承伯正传道尊意。自知叠数干渎为罪,掷还三物已领。但此番应酬失宜,遂有远役之忧。今虽见尔辞之,尚未知得免否?若必远行,将何以处之?忧烦不可言,奈何奈何!外见伯正言及前此《王维》《兰亭》二卷,此乃他人不知兄所以相与之厚,故有此谤,今谨以归还,使知孟頫亦非为利而然,示入幸也。
专此代面,闷中作字,或直率告,不见罪。孟頫拜覆二司户位。
这封信本来没有标题,因为内文有“应酬失宜”4个字,所以被后世收藏家称为《应酬失宜帖》。
把《应酬失宜帖》翻译成大白话,意思如下:
孟頫恭恭敬敬地回复郭祐之
郭二哥:
前些日子,伯正向我传达了您的意思。我自己知道,此前几次三番请您办事,过错在我,您退回来的三样礼物我也收到了。但是,我并不担心这会影响到我们两个的交情,我只担心朝中大佬因为我应酬不得当,非要把我下放到地方上任职。虽然说我现在辞掉了下放的任命,但是恐怕王命难违,十有八九还是会被下放。如果再有第二次下放任命的话,该怎么推辞呢?我又忧愁又烦闷,真是没办法啊!另外,伯正又提到那幅王维的画和王羲之的《兰亭序》,这是外人不了解您和我的深厚交情,所以才有这番造谣中伤,现在我把王维的画和王羲之的书法都归还给您,以便让那些造谣者知道,我赵孟頫并不是唯利是图的小人。如果您能收下,将是我的荣幸。
相隔千山万水,不能与您见面,只能书信往来。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心情不好,下笔直率,怎么想就怎么写,希望您不会怪罪。孟頫再次给二哥司户大人行礼了。
信尾称山西郭天锡为“司户”,是因为郭天锡担任“镇江路判官”,相当于唐朝地方官里的“司户参军”。赵孟頫几次三番请山西郭天锡办事,究竟办的是什么事呢?山西郭天锡退还了赵孟頫的三件礼物,那些又是什么礼物呢?限于史料匮乏,目前不得而知。
赵孟頫后悔多嘴,留恋京城的职位
但是,赵孟頫在信中说他“应酬失宜”,以至于有“远役之忧”,这个是可以考证出来的。查《元史·赵孟頫传》,结合赵孟頫年谱,这封信应该写于公元1291年赵孟頫被解除“兵部郎中”一职之后和公元1292年出任“济南路总管”一职之前。
兵部郎中与济南路总管,两个职位是平级调动,但是赵孟頫并不想离开京城。正史上叙述这段历史,全文照搬赵孟頫的墓志铭,说赵孟頫被元朝皇帝重用,受到大臣的嫉妒,为了自保,主动要求离开中央,去当地方官。实际上,这种表述纯粹是墓志铭作者在给赵孟頫脸上贴金。
赵孟頫是大才子,又是南宋皇族的后代,他能在元朝做官,其实是前朝皇族归顺蒙古人的象征,元朝皇帝没有理由不喜欢他,也没有理由不重用他。但是在担任兵部郎中的时候,赵孟頫并没有受到任何一个大臣的排挤和打压,无论是蒙古高官还是色目人高官,都不可能把他这个小小的兵部郎中看成潜在的威胁。赵孟頫也没有主动要求离开中央,他其实是在给皇帝提建议的时候过于大胆,无意中得罪了皇帝,结果被罢免了。
被罢免以后,赵孟頫并没有离开北京,他一边向朝中大佬求助,希望能让皇帝回心转意,继续留在京城任职,一边给岳父和朋友写信诉苦。在给岳父的信中,他说“孟頫除授未定,苦多乐少”;在给朋友的信中,又说“不肖上言失当,欲罢不能”。很明显,他很后悔自己多嘴,后悔不该得罪皇帝,对于京城的职位,他其实是很留恋的。
从这封《应酬失宜帖》里也能看出端倪:“今虽见尔辞之,尚未知得免否?若必远行,将何以处之?忧烦不可言,奈何奈何!”不知道能不能“得免”,一想到下放就“忧烦不可言”,这才是赵孟頫的真实心理。山西郭天锡是他的好友,他在信里直抒胸臆,没必要藏着掖着。
看完书信内容,再推断具体年份。
我们再拆开第二封书信。
孟頫再拜右之二兄坐前:
孟頫奉别以来,已复三年矣。夙兴夜寐,无往而不在尘埃俗梦间,视故吾已无复存者,但羸得面皮皱折,筋骨衰败而已。意谓吾右之优游闾里中,峨冠博带,与琴书为友朋,不使一毫尘事芥乎胸臆,静中所得,便可与安期羡门同调。近忽得家书,知右之因库役事,被扰异常,家事亦大非昔比,今见挈家在苕玉兄处,令人惆怅无已!然时节如此,切不可动吾心,是有命焉。但安时处顺,自可胜之耳。不肖一出之后,欲罢不能,每南望矫首,不覺涕泪之横集。今秋累辈既归,孑然一身,在四千里外,仅有一小厮自随,形影相吊,知复何时可以侍教耶?
因黄簿便,草草奉状,拜问起居,时中唯善自爱。拜意苕玉兄长及阿嫂,各请善保,不宣。十二月廿九日,孟頫再拜。
这封信当然也没有标题,因为开头提到“奉别”,于是被取名为《奉别帖》。
同样的,我们把这封信翻译成大白话。
孟頫再致郭祐之郭二哥:
自从上次跟您离别,又有三年时光过去了。在这三年里,我每天接触的无非都是俗人俗事,忙累不堪,皱纹变多,身体变差,再也找不回过去的我了。我本来以为,二哥您在江南为官,山温水美,生活风雅,与高人为朋,与琴书为伴,身心当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尘俗,安静优雅的日子可以与传说中的神仙安期生相媲美。最近收到家信,才知道二哥您竟然因为财政工作出了问题,不但工作受到影响,连家境也衰落了。听说您现在只能把家属安放在苕玉兄那里,真是让我有无限的惆怅啊!但是,您千万不要灰心,且把这些俗事都当成命运的安排好了。只要能顺从命运,照常过日子,自然能克服一切困难。我这次接到下放的任命,今后再想留任京城,肯定是无望了。每次想到江南老家的风光,我都忍不住流下泪来。今年秋天,我已经让家属都回江南去了,现在就剩我自己以及一个小仆人,留在距离老家四千里远的京城,孤孤单单,形影相吊,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当面向您请教。
手头恰好有这些没用完的公文纸,我草草地把这封信写在上面,向您请安问好,希望您保重身体,爱惜自己。请您替我向苕玉兄和嫂子致意,也请他们各自保重,多余的话就不说了。腊月二十九,孟頫再次致意。
这封信有具体的日期落款,但没有写年份。根据内容判断,《应酬失宜帖》是赵孟頫在预测到自己将要被迫下放时写的,而《奉别帖》则是下放任命已经不可挽回,赵孟頫让家属南归以后写的,所以《应酬失宜帖》必然写在《奉别帖》之前。再推测年份,这两封信应该是写于同一年:公元1291年。(资料来源:《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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