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菜间隙,阿山偶尔会走出厨房,用毛巾抹一把汗,喝一口茶。老顾客会递来一根烟:阿山,钞票赚不光哦,侬好勿要做了,吃力伐啦?
我一直想着要写写阿山师傅,却没想到,是在听到他去世的消息之后,才动笔。
虹桥路2378号,阿山饭店。
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1980年代气息消失了。之前的店堂,陈旧、破败、昏暗,墙上张贴的宣传饭店的报纸都己泛黄,好像是自它1983年开店之后就没有再装修过一样。而现在,店内进行了整体装修,干净明亮,布局也明显合理多了。
最大的变化是,之前那个端坐在靠墙的四方桌前,头上戴着一顶厨师帽,嘴上永远叼着一根烟的老头不见了。
其实,阿山师傅不坐在那个固定的位置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2015年春节过后,经过了长假的阿山饭店正准备开张,却来了个坏消息,店内的大厨黄师傅因为生病无法来上班。饭店不能一日无厨师,阿山师傅只能穿上白色的厨师服,走入厨房。
是有一阵没亲力亲为了,饭点时一张张点菜单进来,他一刻都不能闲着,汗流浃背。好几个小时站在灶台前,他的腿肿胀得厉害,他往上面贴了好多张膏药。店堂点单收账的活只能交给别人了,可是他又不能完全放心,两头记挂,分不开身,心力交瘁。
那一年5月的某个早上,我接到阿山的电话,他告诉我店内发生的新情况,更多的是诉说自己的困境:他要烧菜,没人管店,儿子之前来帮忙,但昨天晚上两人有了点矛盾,儿子并没有交代,今天早上会不会再来。
他不知道,那一天该怎么撑过去。
阿山师傅抱怨着,充满焦虑,他心里肯定在怨:为什么,在他年老的时候,生活又给了他一个难题?
那些带着情绪的话语,就像他每天要抽三五包红梅香烟的烟雾,飘散在饭店的上空,迟迟散不去。
那困境后来算是撑过去了,阿山还是在厨房烧菜,店堂的活由帮工管着,他也努力放下他多年来的多疑之心,日子总算一天天平稳地过去。
烧菜间隙,他偶尔会走出厨房,用毛巾抹一把汗,喝一口茶。老顾客会递来一根烟:阿山,钞票赚不光哦,侬好勿要做了,吃力伐啦?
现在,阿山真的不做了。他再也不会在烧好菜后从厨房里走出来,点上一支烟,坐在四方桌前喝上一口绿茶,定定地休息一下。
他永远地离开了这家对他来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阿山饭店,也永远离开了这个不断给他困境和难题的世界。
第一次見阿山师傅,印象最深的是那股烟熏火燎气,晚上回家的时候散也散不去。
那时他不掌勺已经有一年多了,前一年,他洗澡时滑了一跤,左眼撞得一团模糊,他请来同乡黄师傅掌勺,自己退出厨房,在外管店。可是说到烧菜,他内心还是非常笃定的。他慢悠悠地喝茶,抽烟,和我们闲聊天,然后拿起白色的工作服披上:走,烧几个菜给你们看。
烧菜的手艺如血液般驻留在他的身体里了,熏鱼,白斩鸡,葱烤鲫鱼,炒时件,八宝辣酱……信手拈来。
而且我能感觉到,那几天,他是相对轻松而自由的,他总能有灵感闪现。所以不常规的阿山酸果、甜汤圆子、咸汤圆子,都是在那个时候吃到的。他还用卷心菜胡萝卜黄豆这几样非常简单的食材给我们做了一锅农家菜饭,被我们一扫而光。
我知道他是一个聪明又能干的人。年轻的时候,做泥水匠,做事手脚清爽。做菜,并没有正儿八经地拜过师傅,凭着回忆小时候奶奶做菜的那股味道,给人帮厨去烧农村喜宴。改革开放没多久,就能脑子活络地想到开饭店。
而他烧的菜,确实能让人叫绝,那么多美食栏目,美食专家竞相推荐,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老顾客汤海山第一次去阿山饭店,就吃了三大碗米饭,之后,草头圈子、红烧划水、爆炒猪肝、油爆虾、响油鳝丝等,每一道经典菜都点过。在此之外,他最喜欢猪油八宝饭。有次想念那口味了,晚上一个人特地过去吃晚饭。
在我采访的那些天里,我们经常能碰上像汤海山一般,并不是因为交往而是实实在在被阿山的厨艺折服的老顾客。
看到这里会有人在问:看了电视上的纪录片和那么多的美食家推荐,觉得阿山师傅是一个对烹饪有追求的老人,可是为什么网上对他有不少差评,有什么内情吗?
就我知道的内情就是,后来的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并不是没有征兆的。
他常常咳嗽,严重起来咳得面红耳赤,他也说身体某个部位有耐不住的疼痛。我建议他去医院看看。他嗯嗯地敷衍着,然后告诉我,他有自己的办法。那就是给自己注射青霉素。
他开了三十多年饭店,见过明星名人,见识过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但他自己,活得还是像半个世纪前虹桥乡村里的老年人,固执、守旧,没有一点点变化。
这座城市,跑得很快。
如果你一年不在上海,回来几乎就要踏不准脚步,共享单车变得随处都是,不带皮夹就能到处吃喝玩乐,网红店倒了一个又一个,当然,也开了一个又一个。
可时间在阿山身上似乎是停滞的。
他曾经也是跑在时间前面的人,1980年代他就上了电视专题,90年代拿了电视厨艺比赛大奖,几乎所有知名美食作者都推荐过他,30多年来,每个年代红透半边天的文艺名流也都尝过他的手艺。进入2010年代后,忽然,他又成了很多纪录片热衷拍摄的对象。人们接踵而来,为吃一口地道的上海本帮菜。姜昆甚至题词:阿山,我来晚了。
可是渐渐地他就停下来了,一个原因可能是开饭店这件事耗光了他所有的体力。
儿子薛嘉说:饭店是个坑,跳进去就跳不出来了。人家看起来,这个饭店生意老好,其实对于在里厢做的我们全家三个人来讲,都是老压抑的牢笼。
阿山年幼时,父亲入狱,母亲远走他乡,他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年少时他没少受过同乡人的冷眼、闲语和欺负,这番经历让他很难和他人建立亲密关系,也不容易信任别人。
这个结在他心里,一直没有化去,即使在他60多岁的时候,他还是偶尔会回忆起童年或青年时的一些遭遇。在他看来,生活一直是苦的。小时候苦得不得了。endprint
饭店开得很成功,以为能过上好日子了,可在饭店里365天忙碌着的三个人心都是苦的。人到中年,以为可享天伦之乐,却遭遇家庭破裂。之后的日子,就那么一天天地又苦下去了。
他无力改变,把自己困囿于饭店这一方天地中,进退不得。
他的心困顿不已,表现在外在的形式上,就是饭店的水准不再稳定。薛嘉也曾评价过他的父亲:老头子烧的菜现在退步了,没办法,伊老了,厨房间是吃体力的活。
阿山人生最后的那年,朋友说在他的饭店里吃到过无盐版本的八宝辣酱和糖炒枸杞头,但是他们什么都没说。
不过还是屡屡有老顾客来,多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性,看上去事业不错,负担得起菜价,也怀念记忆里那一口老味道。我曾经见到过一位姓韩的客人,他递给阿山师傅一根中华烟,说:阿拉希望侬心情好,侬心情好,阿拉吃得就好。
我不知道阿山师傅最后是怎么样的心情。
阿山师傅终究没能去他所梦想的云南安享晚年。
去年九月,他咳嗽愈发严重,半夜咳醒,再也睡不着,只能打电话找来儿子。薛嘉送他去医院,检查报告显示,已是肺癌晚期,十一月,就走了。
听到消息,我实在为这个忘年交感到遗憾。阿山师傅过得太苦了,好像没过过好日子。
唯一不那么可惜的是,我本以为他会孤独地走向人生的终点,所幸,生命的最后,有家人陪伴着他。
他的前妻一边抹泪一边说:“知道他生病的消息,我一直想着去看他,可是我有点不敢,怕他发脾气。最后我想不管了,还是过去。”
“去的时候,他在厕所小便,孙子先进去给他打个招呼,说奶奶来了。过了很久,他才从厕所出来,一手拎着裤子,看到我,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了。”
生命最后的时光,他常常在病床上抓着前妻的手臂,让她不要走,有时却又让她走,让她去管着饭店。他甚至还想到了复婚,只是儿子问了民政局,才知道复婚必须双方到办证现场才可办理。那时阿山己躺在病床上,人很虚弱,复婚成了不可能的事。
薛嘉唯一能做的,是把父母的墓买在了一起。
回忆着阿山的故事,我有时还是忍不住流下淚来。
我想起美剧《我们这一天》中的一句话。那个场景中,73岁的医生在劝刚失去了一个孩子的杰克,他诉说了自己当年失去一个孩子,然后进入妇产科这一领域的故事,然后他说:“我想或许有一天,你跟我一样一把年纪的时候,你会在一个年轻人耳边絮叨不停,向他诉说,你是如何接受生活强塞给你的这颗酸柠檬,并把它制成了柠檬水。记住,没有一颗柠檬会酸到不能做成柠檬汁。”
阿山师傅也被生活强塞了好几个酸柠檬,他觉得太酸太苦了,以致根本没有想到,有把它做成柠檬水的可能。不过,又有几个人,能那么睿智而通透地想到呢?(资料来源:《新闻晨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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