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对
南宋淳熙十一年(1184年)暮春,临安大殿。45岁的敕令所删定官(负责整理、删改和编定国家行政管理文献,定期轮流向皇帝进献治国对策)陆九渊终于等来了轮对。他已当了三年删定官,这种文秘事务性职务枯燥又没有成就感,唯一值得他留恋的就是可以上殿轮对,提供自己的治国方略。
龙椅上的孝宗有些疲惫。这位年近花甲的皇帝累了:近年来,金越抗越凶,国越治越穷,自己老了,社稷能维持现状就不错了,这种轮对只剩下了形式,但形式也是要有的,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不能冷了臣子的心。
孝宗看了眼陆九渊,这位前国子监老师不知会给出怎样的治国之策?
陆九渊轻咳了一声,开口道:“唐太宗当年……”
“君臣之间理当如此亲近。”一句话没说完,孝宗就打断了陆九渊。这些老生常谈,他听得多了。陆九渊有些尴尬,只好自己给自己台阶下:“陛下这样说,天下幸甚啊!”
见陆九渊如此,孝宗的脸色柔和了许多。于是陆九渊继续背书,然而孝宗又几次打断。陆九渊沉吟了下,改变了策略:“都说汉武帝、唐太宗英明,但他们也不过因陋就简,并没有追求所谓的大道,汉唐盛世也不过如此。若陛下有志于大道,那才是千古一帝啊!”
孝宗神色飞扬起来。他是中兴之君,虽不敢比肩汉武帝、唐太宗,但自信也是秦汉以来名列前茅的明君。一激动,他就要和陆九渊参禅论道。
陆九渊在禅道方面造诣颇深,人称“陆子禅”,见孝宗如此兴致勃勃,他愣了一下,扑通一声跪地,沉声道:“臣不敢奉诏。人主之大道在治理天下,而非了断个人生死的小道。”
话题拔到这个高度,孝宗有些出乎意料,不由得深深看了陆九渊一眼,正襟危坐起来。这个删定官不一般啊,胸有成竹,不卑不亢,进退有度,不可小觑。
接下来,轮对顺利多了,陆九渊连上五札,从君臣大义说到人主之职,他娓娓而谈,孝宗津津而听,一个上午很快就过去了。下殿时,孝宗又看了眼陆九渊,阳光下的陆九渊轮廓分明、神情端肃。孝宗给他打了个好评。
这场轮对是一江春水,让漂在宦海的陆九渊浮出水面:他先被任命为正八品的承事郎,后被任命为宣义郎,再后来正七品的监丞也呼之欲出。轮对时的暮春景象似乎是其仕途的隐喻,繁花虽来得迟,却开得热烈,一直到淳熙十三年的秋天,陆九渊的心都是一阵温暖。
不过,很快就来了一场莫名的暴风雪。陆九渊不仅监丞一职落空,还被外放为闲官,主管台州(今浙江台州)崇道观。这在当时是由遭贬谪或失意的官员担任的,陆九渊仕途的春天就此结束。
这次外放在陆九渊的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孝宗看中了他的才学,频频给他升职,但他耿直激烈的言辞肯定得罪了不少大臣,孝宗怕是难以斡旋,连轮对时献上的五策也无法被采纳执行。既然如此,不如离开,在其他地方贡献自己的才华。
宇宙
冬日,寒风凛冽,回乡的官道上,陆九渊踽踽独行。大风将他的衣衫旋起又垂落,像汹涌的波涛,也像跌宕的回忆……陆九渊是江西人,父亲只当过宣教郎、承事郎之类的小官,治国不成,便齐家。陆父在家里实践着儒家的传统礼仪,陆家人各有司职,有条不紊。看着井然有序的家庭,陆父落寞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陆九渊未满三岁时,母亲即仙逝了,因此在没有母爱的童年,小小的陆九渊早早地长大了。他是孤独的:端坐,读书,沉思……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他又是充盈的:星空、林泉、云岚……大自然如母亲,在另一维度陪伴着他。
陆父当然也爱他,但父爱是有距离的、形而上的。某日,陆九渊看着消失在远天的地平线,托腮沉思,良久,他问父亲有关天地的问题。陆父的回答是沉默。对于禀赋超常的儿子,所有的言语都是束缚,他要儿子亲自去体验和感知这个世界。
之后,陆九渊更沉静了。他依然读书,沉思,静坐……直到13岁时,他读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心里顿时一片澄明,欣喜万分:原来天地宇宙即是时空,自己如一朵莲花,开在这时空的水里……
莲开莲落,从17岁到23岁,陆九渊沉浸在自我修行的喜悦中,以至于忽略了事关前程的科举,直到24岁时,他才在朋友的劝说下参加了乡试,并一举中榜。然而在这年冬天,陆父病逝了。陆九渊无比悲痛:不苟言笑的父亲离去了,一直鼓励他、启发他的导师离去了,此后的世界,自己只有一人奋勇向前。
守孝的三年间,他仍徜徉在学术的海洋里。年届而立的他能专心治学其实也得益于陆父的齐家试验:有诸位兄长辛苦谋生,陆九渊才能心无旁骛地精于学术。
十年后,陆九渊终于进士及第。科举给他的另一个礼物是礼部考试的考官、“东南三贤”之一的吕祖谦。吕祖谦是他的伯乐,还是他未来的挚友,以高尚的人品和高端的学术影响着他。
和吕祖谦在一起时,他们谈诗文,谈学术,谈理想,畅快淋漓。交谈中,吕祖谦不时提及大儒朱熹,仰慕之情溢于言表。朱熹就这样和陆九渊猝不及防地相逢了。此时的陆九渊已经相继在浙东和老家讲过学,“心学”逐渐显山露水,但仰慕着朱熹的陆九渊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终将和朱熹狭路相逢。
吕祖谦告辞后,在月光如水、虫声如潮的深夜,陆九渊仍未入睡。他在闭目静坐,倾听世界,年少时曾令他感觉神秘莫测的宇宙如今已渐次展现在他面前。在宏大的宇宙面前感受着人生的渺小,他想起了父亲,他知道,父亲一直在某个地方注视着他,从未离开。
朋友
淳熙二年六月,江西上饶鹅湖寺,一棵荫凉的梧桐下正在召开一场学术辩论会。青几,红凳,绿茶……朱熹,陆九渊和兄长陆九龄,双方隔几危坐,他们的身后站着各自的弟子,他们共同的朋友吕祖谦则坐在上首。
辩论已经持续两天了,却还没有头绪。蝉鸣叫起来,一丝焦躁不安的情绪随之氤氲。辩论会是由吕祖谦发起的,只为调和自己的朋友朱熹和自己的学生陆九渊迥异的学术观点。恩师的好意,陆九渊自然知道。为此,来鹅湖寺前,他和兄长陆九龄扮作甲方乙方试辩了好久,确定己方观点圆融无碍才飘然而来。
辩论的主题是治学和修养问题。面对前辈朱熹,刚开始,陆九渊还礼让三先,但朱熹主张考察外物以启发人之良知,而陆九渊主张启发人心使之博览,两种观点实在相差太远,因此当朱熹批陆九渊空疏时,陆九渊也毫不客气地批朱熹支离。刀光剑影中,三天很快就过去了,双方不分胜负,更没有达成共识,不过正是在鹅湖之行中,陆九渊的心学横空出世,令学术界与政界对其青睐有加。
清晨的梧桐树下,陆九渊兄弟和朱熹、吕祖谦道别。朱熹一脸肃然,吕祖谦则一脸歉然。陆九渊走得很快,不用回头,他就能感觉到朱熹复杂的目光。此时的陆九渊不会知道,他和朱熹的交集将会伴随一生,而鹅湖之会仅仅是个开始。
四年后,陆九渊来到朱熹的故乡福建崇安县担任主簿。
刚下过雨,青石阶上,陆九渊背手而立,青石如镜,映着他的面容,也映着朱熹的少年时光。一个读书郎撑着油纸伞从青石阶旁走过,陆九渊想,少年时的朱熹大概也是如此行色匆匆吧?不知在南康军任职的朱熹过得惯吗?
对友人的思念促使陆九渊在两年后的春天、卸任后就去了南康拜访朱熹。此时距鹅湖之会已整整六年。六年间发生了很多事:陆九渊的兄长陆九龄仙逝;东南三贤中,张栻(他的故事请参阅本刊2017年3期)病逝,吕祖谦身染沉疴,只剩下朱熹;陆九渊自己也疾病缠身……
暮色里,陆九渊和朱熹手挽手无语对视,胡须抖动了许久。即便学术不相容,对大道的追求让他们视彼此为知己。
南康,朱熹的白鹿洞书院,陆九渊应邀讲《论语》。他讲的是义利之辨。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具体到当下,这是陆九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国家积贫积弱,士子们不行圣贤之道来济世,反倒醉心于个人的功名!
听众被触动了。陆九渊和朱熹相视一笑,知己的默契让他们不必多言,就能领会对方的真意:无论是为了学术,还是为了国家,这义利之辨都将成为经典。一树桃花在他们的笑声中怒放了。之后,这篇演讲被刻在石上,矗立在白鹿洞书院,成为这段伟大友谊的见证。
药方
鹅湖之会后,陆九渊在仕途上备受瞩目,淳熙九年秋,他到国子监讲学。其时,政局复杂,靖康耻犹未雪,朝廷生态微妙:有卑躬屈膝的投降派,也有磨刀霍霍的主战派。陆九渊是铁杆的主战派。他17岁那年,正值秦桧病逝之后,朝野群情激愤,要清算秦党,振臂高呼的人群中就有陆九渊年轻而坚定的身影。之后,他剪去指甲,苦练武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慨然赴国难。
如今,进了国子监,陆九渊知道,他的机会来了:在最高学府,他可以教育救国,考制度、尊天子、知天道、见圣心的《春秋》就是最合时宜的教材。于是,他新解孔夫子,不仅阐明了自己的学术思想,还点燃了莘莘学子的激情,更能给朝廷提供抗金意见。
国子监的讲学生涯是一方磨刀石,将陆九渊磨得锋利无比。不久,他即进入敕令所任删定官。这个工作烦琐枯燥,官阶也不高,但因为可以参与朝廷的决策,陆九渊还是坚持下来了。遗憾的是,孝宗虽赏识他,却并未采用他的轮对。
陆九渊没有气馁,淳熙十三年,他又向孝宗进献了一剂“四君子汤”——四君子汤由人参、白术、茯苓、甘草四味药组成,有补气、益气健脾之功效。而他的药方就是任贤、使能、赏功、罚罪。
大殿上,孝宗先是点头,又摇了摇头:方是好方,药却难找,陆爱卿难为朕了……陆九渊殷切地等待着,没等来热气腾腾的汤药,却等到了将其外放去主管崇道观的消息。
既然如此,不如离去,回到那些学子中间去传授大道。对南宋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来说,教会更多人开药方,显然比服一剂现成的汤药价值更大。
淳熙十三年,岁暮,陆九渊终于回到了江西金溪老家。父老和学子们络绎不绝,前来听课,他们或坐或站,屋里站不下,就坐在屋外,后来连院子里也容不下了,陆九渊便到县里的学宫讲学。
要救国,先得解放学者的心灵。正因深知这个道理,陆九渊的“宇宙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的心学就成为砸破心灵枷锁的最后救赎。
虽然仕途失意,但因有了心学,陆九渊依然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他抚琴,品诗,游山玩水……生生把失意岁月过成了神仙生涯。在一次游玩中,陆九渊发现了清幽秀美、别有洞天的应天山,不禁大喜:这神仙福地真是太适合隐居了。应天山的外形颇像大象,陆九渊就将其命名为象山,并自号为“象山居士”。从此,象山不仅是一座山,更是一位山一样的人。
在象山,陆九渊开始了他长达五年的讲学生涯,日子过得从容而优雅。如果没有意外,他或许会在象山讲学,直到终老。不料,光宗的召唤打断了他的讲学进程。听到朝廷的征召时,他不无乐观地想:或许,那张“四君子汤”的药方该派上用场了吧?
荆门军
淳熙十六年,孝宗禅让退位,皇太子登基,是为光宗。陆九渊受命到荆门军(今属湖北宜昌)担任从六品的奉议郎,品级虽不高,但他终于有了把心学付诸实践的机会。晚秋,荆门军。夕阳下,清风中,陆九渊裹紧了单薄的衣衫。透过萧萧落木,他看到了一个日渐破败的江南,看到了一个王朝越来越蹒跚的背影,看到了自己模糊不清的未来……他叹息了一声,开始行动。
当时,荆门军是南宋边地,战略地位重要,防务能力却极差,连城墙都没有。陆九渊一边向上司申请,一边亲率军民建造,短短一年就建造好城池,足可抵挡金兵侵犯。之后,他又严整边防,严肃军纪,大大提高了宋军的战斗力。朝廷财政困难,加之灾荒连年,荆门军更是入不敷出,陆九渊就改革税制,生产自救,渡过难关。
对文化教育事业,陆九渊更是热心。他修缮郡学,诲人不倦,抓住一切机会传道授业。按荆门军风俗,在正月十三要祭神为民祈福,陆九渊也入乡随俗,不过他参加集会不是为了祭神,而是即兴讲起了《尚书》中的一篇。
在高高的台阶上,陆九渊的神色略显疲惫,声音却清亮无比:心即本原,祸福自求、善恶自为……台下唏嘘一片,艰难的时世中,唯有这位陆长官给他们以希望,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才是自己的主人。
于是,短短一年时间里,荆门军就“政行令修,民俗为变”。这政绩,当地的军民知道,他们虽生活穷困,但精神快活;朝廷也知道,丞相就夸陆九渊是学术和实践结合的范本。可惜这种范本将成为孤本。
绍熙三年(1193年)腊月的暖阳下,陆九渊在荆门军闭目静坐。阳光照着他蜡黄的脸,虽是暖冬,他却打了个寒噤。瞬间,一种凄凉的情绪浮上心间。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自己身体本就虚弱,更哪堪政务繁忙?不过,生老病死乃常事,心若自由,又何必在乎肉身?
几天后,天降大雪。空气寒冷如铁,压在陆九渊的胸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起了父亲、兄长,想起了老友朱熹,想起了自己的学生们,想起了荆门军的军民……没有什么遗憾的,该做的,他都尽力做了。现在,他就要融入浩瀚的宇宙了,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54岁的陆九渊溘然长逝,大雪纷纷扬扬,像舞台上拉起的纯白的幕布。
陆九渊不在了,江湖上依然有他的传说:儿时的凌虚高蹈,青年时的热血爱国,中年时的聚众讲学,轮对时的拒绝与孝宗论道,荆门军时的实干救国……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目标:通过做实事来修行,“事外无道,道外无事”。
这正是孔门治学的原则,也是陆九渊的准则。晚年的陆九渊曾以“实”为自己盖棺定论:“吾平生学问无他,只是一实。”这个早年仰望星空、思索大道的书生最终面朝黄土、背朝蓝天,成为一个传奇。他的心学也成为与朱熹的理学齐名的学说,并在三百多年后的明朝被隔代弟子王阳明继承发扬,明清时际又被李贽、谭嗣同等人举起,成为近代中国人解放心灵、革故鼎新的大旗。陆九渊也由此成为宇宙间闪亮的星,与孔夫子等人一起照耀着华夏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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