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茶圣:此生只向花低头
◎荷衣蕙带
图/春 生
与中国茶圣陆羽不同,日本茶圣千利休不仅以其审美影响了日本的茶道,还影响到日本文化的许多方面,他在茶道艺术中发扬光大的“侘寂”(原意为外表粗糙、内在完美,一般指朴素又安静的事物)概念更是成为日本美学意识的一个组成部分。
千利休的童年和别的孩子并无二致。那时他的名字还叫田中与四郎(在父亲去世后改名为千宗易),是个出生在咸鱼商人家的孩子。他比较喜欢安静,钟爱大自然的一草一木。樱花开的时候,他常常会望着纷纷飘落的花瓣出神:这些樱花的美是美在盛放,还是美在零落?
童年的时光总是快如飞鸟,还没来得及把握什么,已经在懵懂中走完。1538年,16岁的千利休开始学习茶道。
茶道为千利休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在烹茶话禅的静寂安然里,他寻找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生活。悟性很高的他跟随启蒙老师学习没多久,就被一位日本茶道创始人收为弟子。
恩师不仅精于茶道,还是一位连歌(一种诗歌体裁)师,连歌中的“冷枯”之美正是当时茶道的“开山之祖”想要在茶道中表现的简淡与清寂。有着得天独厚优势的恩师遂将侘(chà,在日本常用于表现茶道之美)茶进一步发展壮大,将茶、器具、礼、书法等形式上的美提升到了“枯而寒”的意境之美。跟随这样的老师学习,千利休的修为自然一日千里。
柏拉图说,美有引人向善的作用和力量。其实美的力量还不只如此,还有令人愉悦、安宁的力量。因此,尽管16世纪正是军阀混战的所谓“日本战国时代”,千利休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地跟随恩师学习,日子过得快乐而充实。
每天总有许多细微的美好等他去领略、发现。大概是因为更加贴近自然、贴合自己性情的关系,千利休对“侘寂”的认识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深。当时盛行的茶道讲究铺张奢华,侘茶则摒弃了那些华美的茶具,使用了民间粗陋质朴的器物。这些根植于民间的素朴之美令茶有了更近于禅意的静虑安宁。千利休就在对侘茶的学习中,感受着禅茶一味的和静怡真。在他眼中,茶道便是初春雪地上的小草,清冷中暗藏着无限生机。
岁月在一盏盏茶汤的置换中轻轻划过十几年。到1555年恩师去世时,千利休已经成为日本的顶级茶人,但他仍然不骄不躁,细细地品茶,并将“侘寂”的概念延伸到与茶道相关的饮食、建筑、园艺、书画等诸多领域,使之成为高雅而影响深远的审美体系。
等到他的儿子长大后,他也教导儿子茶道,但他的教习并不是从泡茶开始,而是在潜移默化中引导儿子对美的理解—毕竟,泡茶只是细枝末节,对美的感知才是触及人性的根本。
一次,儿子在打扫庭院,千利休在一旁静静地观看。等儿子做完之后,千利休说:“还不够清洁。”于是,儿子又打扫了一遍,得到的还是那句“还不够清洁”。如此反复数次,儿子仔仔细细地将庭院里的每一寸角落都打扫干净,才郑重地告诉父亲,石阶已洗了三遍,地上也没有留下一根树枝和一片落叶,真的很清洁了。
看着一脸严肃的儿子,千利休走到庭院中间,摇动了一棵树。刹那间,许多金黄色和深红色的叶子飘落在庭院之中,使原本过于干净刻意的庭院充满了天然的意趣。
立于枝头的叶子有蓬勃的美,随风飘落的叶子也有清冷的美,接受自然的荣枯生死,欣赏有缺憾的美好,才是茶人追求的心境。
人生的后半段,千利休以生命实践了自己悟出的美学精髓。
1574年,日本战国三杰之首的织田信长聘请千利休为自己的茶头(教授茶道及茶器鉴赏等)。织田信长把允许开茶会、赏赐贵重的茶具作为笼络重臣的手段,因此茶会不再单单是大家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而成了一种政治工具,千利休也自此和政治有了不可割舍的关系。
因为织田信长在日本的势力无人能挡,千利休在他手下也就继续过着平静的日子,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因为过于接近权力而被卷入了政治的旋涡。
1582年的一场政变是日本历史的转折点,也是千利休人生的转折点:正值盛年的织田信长被叛将逼迫自杀;千利休的生活虽不至于说“放不下一张安静的茶案”,却也暗藏凶险。
政变之后,继承了织田信长政治地位的丰臣秀吉也继承了织田信长对茶道的爱好。1583年,丰臣秀吉邀请千利休参加茶会,同年五月聘请千利休为茶头,继续以千利休唯美的茶道笼络人心。
那是丰臣秀吉和千利休的蜜月期,两人各自朝着自己追寻的方向发展。丰臣秀吉成为以武力征服日本的“天下人”,千利休则成为以绝佳审美拥有众多追随者的“天下茶人”,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都做到了顶峰。
他们的关系在两年后达到顶峰:1585年,丰臣秀吉担任关白(类似于丞相)职务;同年,他请天皇以敕封的形式赠“利休”之名给千利休,“千利休”这个名字自此横空出世。
“利休”之名取自高僧语录,意为“名利顿修”,是个很符合禅宗精神的名字,却也暗含了丰臣秀吉对千利休的隐隐不满,有点儿高鸟尽、良弓藏的前兆。
此时的千利休专注于茶道,已将“侘寂”的美学意识发展到了巅峰。他提出的“和、敬、静、寂”的茶道心境其实就是一个超越等级划分、天下平等的心态。他将标准的茶室(四张半榻榻米的大小)缩小至两张半至三张榻榻米的大小,室内的装饰也尽量简化,格子拉窗、小炉床、弯腰才能穿过的小门……这一切无不是让饮茶者怀着谦卑之心去感受茶的真滋味和禅的真境界。
然而,千利休让茶回归到最初的本真淡泊、期待人们以平常心看待自然之美,恰恰和丰臣秀吉追求的奢靡生活背道而驰。
丰臣秀吉出生于贫苦的农民家庭,这正是他一直深感自卑的原因。童年的贫苦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等到有了权势后,他就极力炫耀手中的权力与财富。他建造的黄金茶室金碧辉煌,他使用的茶具也以黄金制成,这些无不是典型的暴发户审美。
审美观的巨大差异导致两人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多。虽然千利休没有在言语上有所流露,但是看到千利休主张的审美越来越受人们推崇,丰臣秀吉还是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春天的时候,丰臣秀吉召千利休为众人表演茶道前的插花,并为之准备了一枝梅花和一个铁盘子。通常插花前都会准备筒形的器物,显然这是丰臣秀吉在故意为难千利休。就在众人暗暗为千利休捏着一把汗的时候,却见他从容地在盘子里注入清水,然后捻起梅花,将盛放的花朵扯成一瓣瓣放入水中,最后将只剩下三两朵花苞的残枝斜倚在铁盘旁。
一边是含苞待放的蓬勃生机,一边是落花逐流水的凄寂,美好与残缺并存,多像是一个生命的历程。众人屏住呼吸看着这个震撼人心的过程,就连丰臣秀吉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之后,因为一朵花,千利休又用他独特的审美碾压了丰臣秀吉:丰臣秀吉和几个重臣在座的茶会上,丰臣秀吉将一枝雏菊插到了茶碗和茶罐的缝隙间,希望引起千利休的赞叹。然而千利休只是将雏菊轻轻拿走,一言不发。
你可以不赞赏我的审美情调,但你不能无视我的权力和地位!千利休不愿奉承的态度激怒了丰臣秀吉,他命令千利休再办茶会必须经过自己同意,并且必须自己在场才能举办。
罅隙一旦出现,只会越裂越宽。丰臣秀吉对千利休的不满已经积累到了一定的程度,只等待一个导火索来点燃。
导火索很快就来了。1591年,丰臣秀吉去京都的大德寺,看到一座千利休的木像立在门楼上,这里也是进寺的唯一入口。看到木像的一瞬间,丰臣秀吉爆发了。他觉得千利休这是目中无人,要把自己“踩”在脚下。他马上下令将千利休赶出京都,令其回家乡闭门思过,同时要求千利休向自己谢罪,否则下场将不堪设想。
这座木像原本就是寺中僧人为感谢千利休对寺院的慷慨布施而建,况且造像时也请示过天皇,并无不妥之处。丰臣秀吉的指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千利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自然拒不认错。千利休骄傲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丰臣秀吉,于是,他下令千利休切腹自尽。
作为“天下茶人”,千利休有着茶人的骄傲:这世间,只有美丽之物才能令他低下头颅,而这美丽之物里绝不包含强权。收到命令后,千利休平静地做了最后一次的茶道,款待来使。
窗外阴云密布,比天气更令人感到绝望的是团团围住茶室的3000名武士。千利休平静地望了一眼窗外,写出一首绝命词:“生涯七十载(虚岁),砥砺复琢磨……青锋原是具足物,我今一掷回天去。”老翁的外表垂垂老矣,内心始终向往美好,生命在这一刻终止、回归自然,也不能说是不圆满吧……
怀着这样的平静,在雷鸣电闪的冰雹中,他举起利刃,从容地以生命完成了对侘寂的毕生追求。
编 辑/葡 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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