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宫阁
军帐外,月幽烛暗,单薄的烛光照亮虞姬鬓上的一支竹钗。她执剑起身,走向楚王帐中,却被我拦在帐前。多年相随,她早已认得我是她发上那支竹钗。
此刻四面楚歌,她的眸子像是被月光照亮的焦骨牡丹,满是我看不透的决绝。
“虞,项王是不会赢的,你不如降了汉军吧。”我劝道。她的眸光被月光打磨得清亮,其中有清泪闪烁:“昔年听闻项王威名,那时我就想是何等的英雄能够一举扛鼎,又是怎样的人杰可以在巨鹿之战中力挽狂澜?于我而言,项王如海月一般独一无二,随他行军十数载是我不可多得的缘分,我如何能降汉军?阿竹,你到底是一棵青竹,这种感情你不懂。”
听完她的话,我的眸光渐次湿润,恍若幽露湿花。是的,我是一介竹妖,但那份敬慕之情,我如何不懂。
昔年我只是绵山上一棵小小新竹,新雨过后,青苔正碧,忽然一点火光照了过来。我望过去,只见青衣男子介子推正艰难地生起小小的火堆,空山新雨后,草木俱湿,也不知他如何辛苦地燃起这一堆火焰。那一袭青衣恍若缭绕不绝的青烟,眉眼温润得宛如雾中之花。我在山间度过百年岁月,却从未遇见过这样一双凝着烟水的眸子。他与另一个玄衣男子同行,两人均落魄不堪,身形清瘦,显然忍饥挨饿已久。然而他待那个玄衣男子依旧端庄有礼,一如对待自己景仰已久的贤人。
春秋乱世之中,介子推在茫茫山野里仍能保持这番青竹朗月般的温朗气度,着实令人敬佩。
彼时,我尚且不知,那个玄衣玉冠名为重耳的少年公子后来会成为春秋五霸之一—晋文公,那时他们在外逃亡,饥寒交迫。重耳却始终未曾气馁过,他累得失去了力气,坐在山石上,眉目之间却仍是清澈动人的神色:“子推,你我就如同秋日寒菊,天教菊圃凌霜雪!”前途茫茫,绵山幽深,重耳却不服输,我暗自讶异这人的气度完全不似寻常人,难怪介子推对他那般庄重礼遇。
彼时我年纪尚小,刚刚能化为人形,由于仰慕他们的风度,有时会悄悄跟着介子推,发出异响,指点他何处有野果,何处有荠菜。数次后,他大约也察觉到我的存在,不时回头向我的方向看来,只是所见只有绿竹。
我身为竹妖,本不该现身人前,然而在看见他割股饲君时,我仍是忍不住化为垂髫童子,问他:“何必为了一个晋国公子伤及自身?”他的青衣沾满鲜血,声音却平静而温和,带着追忆往事的悱恻:“他生来骈骨,受尽嘲讽;四处逃离,受过无数白目与侮辱。然而他始终未放弃。那日经过郊野荒地,他捧了一抔土,郑重地捧到马车上。那是晋国的土,无论他逃亡到何处,他心中都记着身后的家与国。能够跟随在这样的君子身边,我哪里还在意自身呢?”
这一份执念,竟与我对介子推的情感有些类似。我不禁问:“子推,这份感情究竟是什么?”他微笑着,拂去肩上细碎的落叶,声音如山涧中的月影一般:“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恍然大悟,是啊,遇见他,就如同遇见沉入溪水中的月影,遇见凝着清光的宝剑,他是自己一生不能抵达的高山,是自己心向往之的皓月。
后来他与重耳一同离开绵山,彼时烟月开阔,竹叶纷响,许是察觉到了身后湿润的目光,他回首望去,望不见我青碧的身影,亦望不见我泪盈于睫的双眸。
一别之后,再未想过相遇。只是在清风朗月之时,我望着浩瀚月空,默默期望介子推能在晋国辅佐重耳,在青史里留下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
我未曾想到,数年后,我们竟又相遇。他仍是一袭青衣,清风朗月一般立在竹林里,我化为青衣文士,缓缓走近。他回眸望来,温润如水的眸子亮了一亮,竟认出了我,他轻声笑道:“一别数年,你不再是小小童子了。”“你为何而来?”我问,“重耳公子呢?”“他迫我为官,我不愿意。昔年我追随他逃亡19年,是因为我敬他、慕他,而不是想要为官、为相。”介子推黯然道,似乎有些负气,“我敬仰的只是那个在困境之中仍不服输的重耳,而不是现在以势逼人的晋国国君!”
一别后,我也在绵山上独自度过了数十年岁月,见惯了别离,可是每次思及他的身影,仍心绪迷离。我在地上随手画了卦象,不禁蹙眉:“绵山虽好,不是你故乡,山中亦有如我这般的鬼魅肆行,何必久留?不如离去!”他望笑意温和,却固执地不回答。我低头再度看了看卦象,心神不宁,那卦象,分明预示了他的结局—绵山火焚。
后来重耳寻找他的踪影,误听人言,放火烧山,介子推宁死不愿下山。山火熄灭后,重耳踏着昔年走过的山路,只寻到了绿竹林中介子推被焚为焦骨的遗骸。
绵山火焚后,恍惚又是百年。我被人砍断做成竹钗,落入虞姬手中。彼时江左之地,项羽盛名流传久矣。她视他如淇水之畔的绿竹绮绮,如海面上徐徐初生的明月,不仅是慕,更是敬,只盼苍茫乱世里,他能辟出一道华彩。因此,她决意追随他左右。
我见惯沧海桑田,再不愿插手人事,却在见到虞姬的那一刻,心软下来,提醒她早日离开楚军,正如当年提醒介子推一样。然而,她也像介子推一样,对我笑而不语。
那日垓下,四面楚歌,帐外月明如水,楚帐之中,她清歌舞剑,舞罢自刎,以身殉这一场战败,殉她的楚王。
垓下之战后,我又在世间游历数百年。见过大唐盛世,李氏将老子奉为先祖,日夕仰慕;亦见过寒食节时,满城冷烟火,悼怀介子推。然而我却只觉得满心空漠—这些仰慕比起虞姬之于项羽,子推之于重耳,都算不得景仰。如此想着,我只觉得诸事无趣,不如沉眠,在梦中怀念彼时那些温暖的感情。
我本是绵山上的青竹,在岁月中饱蘸过世人的仰慕之情,而今也唯有如是的景仰方能令我感到温暖。只是年岁寂寥,却始终品味不到如旧的暖意,于是沉眠百年,只是年年梨花榆火催寒食时,醒来品一品人间烟火气,思念一番千百年前的介子推。
这一沉眠,直到晚唐时节。那时夜漏迟迟,星汉耿耿,我正支颐沉睡,忽然听见夜漏声里掺杂进喃喃的读书声,听来令人心暖。我睁开眸子,烛火轻摇,一片迷离月色模糊了窗纱,名叫李洞的书生喃喃念着贾岛的诗,眸子里闪烁着一片清凉的华彩,有如烛红一般温暖。这片华彩,于我而言,再熟悉不过。
“李洞,酷慕贾长江,常持数珠念贾岛佛。人有喜贾岛诗者,洞必手录岛诗赠之,叮咛再四曰:‘此无异佛经,归焚香拜之。’”《唐才子传》如此记载。那时我听着温暖的读诗声,恍惚间,只听夜漏三转,已过子时。梨花榆火,又是一年寒食。
我是绵山上一介竹妖,借着世人的仰慕之情存活着,温暖着竹露一般清寒的竹心,只是有些时候,思念起许久之前绵山上那个青衣身影,一如雾中鲜花,温暖动人,是何等的缠绵悱恻,又是何等的哀伤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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