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门北岭小睡
五十华里外的南山,裹着一头白云
嚓嚓移动,靠近我的窗口
月光哗哗的流淌声,来自它的岩体腹腔
还有风的呼啸,夹杂着马蹄
踏出一条历史的走廊,穿过大地黑暗的肠胃
树枝晃动,惊扰多少史前的鹿群?
必须在神仙醒来前,这些都要退回
到岩画稚拙的线条里
常常是在与月亮的对峙中
一头黑牛,更像一尊神
迟疑地返回一座山的位置
落叶萧萧,峡谷里的风
彻夜翻阅一本楞严经,俗世上的尘土
只要落着,我就不忍心醒来
晚宿阴山峡谷人家
老树枯枝横斜,岩石苍苔斑驳
晚读携带着的清朝画论四种
盛大七的《溪山卧游录》王原祁《雨窗漫笔》
周亮工《读画录》钱杜《松壶画忆》
笔墨简约可爱,如窗外空山松风
石谷溪流,清韵自生
偶尔,有一声闷雷
来自书页之外的远古
站在小井沟山头
风有长长的腿,站在山野里
就是一棵安静的树
雷有红色的根,拔出闪电
就恢复为一朵镇定的云
任何疯狂,山岳都见识过了
岩石不曾动摇过驻守永恒的决心
而一只孤零零的大雁,疲惫地飞过时
一堵高傲的悬崖,也低了一下头
当我挨着白云坐下时,我也给
身边爬行的虫子让出了一条路
庄周说:列子御风而行,仍有所借助
上帝的眼里,我正现出原形
静静地还原为另一只痴呆的蚂蚁
悟到这一层时,山峦好像刚刚醒来
白桦树晃了下身子,甩掉了耳朵上的尘土
0点,博古架上的马头骨
0点,墙壁的光逼近
博古架上的马骨,惨白的骷髅
黑色的裂纹加深
风声在远方呼啸
深夜的旷野,闪电杀退乌云的包剿
现在,这颗马头要鸣叫
它要马鞍、骑士、弓箭
要奔腾而去,找回两千年前匈奴的草原
可是,我的收藏有限
鲜卑的铜带钩、柔然的箭镞、赤狄的斧钺
突厥的半截弯刀、契丹的马嚼子
不能配套,无法装备一匹汉时关的风暴
是的。弯弯的冷月,也是匈奴
一个不能解答的问号
马骨鼓胀的前额又缩回尘埃里
钟表滴答,黑暗中如泪珠坠落
两点一刻,汉代铜镜
需要破解月亮里的蛛丝,和嫦娥黄昏的烦恼
需要剪除,你目光前阻拦的荆棘
情感涨潮时,与黑暗同时升高的历史
时光的隧道里,岁月正孵成一窝小蛇
它宝石蓝的眼睛,还没有褪尽
硫磺火苗的颜色
爱需要哺乳,噬咬中的蛇蝎
正饥渴地吸吮你的心脏
胎动的早日,带着中毒的肉体醒来
我们要忍住群山的紫光
投向我们眼睛的千万支箭簇
还要忍住霞云的崩裂
老宫女的一张脸,水母一样浮上来的臃肿
不要翻看生活的背面,深处的沉埋
已使其锈迹斑斑
照片:葛根塔拉草原
白云的深处,有血痕
草根的下面,有血渍
阴山岩壁上的岩画里
血迹在凝脂
而狼的眸子里
是两粒灰色的石子
它对着苍穹,一阵长嚎之后
天空落着灰色的尘土
此时的残阳,是苍凉大地
吐出的一口血
点旺炉火
大雪要将山川掩藏,而老榆树
坚持站出来。这冬天、这寒冷
这门外的茫茫风雪
适合拥炉、饮酒、邀朋、聚友
但两株黑榆树,被关在门外
北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它要赶在岁月的前面,将门推开
大雪茫茫,一切事物随着一片树林
相继隐身,河流也埋好了暗藏的兵器
需要一个侠客的故事,将炉火点旺
需要将一盏酒加温,沸腾成热血
还需要羊肉从锅里的滚沸热汤中
拄着白骨,像拄着剑站起来
老榆树并不能见证它见证了的事件
茫茫大雪,在门外铺展一张偌大的白纸……
磷火灼灼
朗朗夜空、星子脆响
谁的手、云袖轻举?
西山之颠,一块巨石
带着十万雷霆,滚下深渊
谁——以移山之力推动撬干?
我轻捏一支朱笔,正在勾勒
一本千年前的兵书《司马法》
笔尖拨动的、不是石头
不是星斗,也不是魏与蜀的兵旗
仅仅是草一样的文字,刷刷地响
如纸上的行军步履声
擦燃了,白骨上朵朵闪烁的磷火
深夜,一头牛
深夜的旷野,一头牛
被一群狼围困。星星、月亮、溪流
但它无视于这景色的美丽
茫茫雪野上、一匹狼被冻伤
趔趄而行。饥饿、疲惫,同情、怜悯
救救它吧!難道以我的热血和生命?endprint
一棵树,被风暴拦腰扯断
白色的骨质、尖刀一样刺向天空
难道是责备和抱怨?
宇宙轮回奔行,有破擦音
短笛的吹奏中,常常加入长号的狮吼
婴儿车、老年的轮椅推过叙利亚的草地
后面发现了装甲车、大炮、坦克的履带
如果枪支上挑着鲜花,我认为
这不是赞美诗,而是讽刺
大漠——失眠之夜
守夜人等待残夜将尽
一盏一盏星灯熄灭
旷野里磷火烁烁
白骨燃烧的灰,被风吹起
守夜人的脸,有墓碑的沉静
和一页白纸的虚幻
满地月光
不可能碎成草叶上的露水
打马归去
大地心中的块垒,不平,耸起为山
我心中的块垒,耸起,按下来
成为不能制服的浪
如果将它放出来,戴上笼头和嚼子
驾驭的好了,就是奔行千里的马
为我驮回功名和荣誉
但常常是,它的脾性征服了我
自己豢养的雷霆,震塌了自己的屋顶
尘土簌簌流下
马蹄下是不能拾起的碎瓷
或一尺深的泥淖里,卧倒后
扶不起来的叹息
一再压低的目标
成了终生跃不过去的坎
大麦地岩画
在石壁上凿下人头像
在石壁上凿下太阳
粗糙的笔画,被黑夜的雨淋湿
石缝里溢满污浊的泪水
我听见了风,听见闪电
抽打着岩画里的牛羊,一朵朵白云炸开
我听见野兽嚎叫,一阵秋风里
阳光嗖嗖,似飞驰的箭簇
我听见鸟叫,听见花开的呻吟
岩石上新的血迹,盖住了旧的血渍
孩子的哭聲,惊醒了河岸上的太阳
野草茫茫的原上,鹿群奔跑,狮子猛虎追赶
它们的蹄下,是牲畜的白骨、我们祖先的白骨
云隙的光斜刺向草地
这无声的杀伐,石头记下了。
岩画,众骑者与草原鹰
相信一只鹰,领着
游牧的祖先,能走出这片
岩石里的天空
相信狩猎者的箭
能射穿夜幕的寂静
还相信,骑者马蹄下的草
圈住了一条弯曲的河流
而溪流边的小驼羔和小马驹
踏进溪流倒映的一朵白云里
相信弯曲的岁月,鼓起一朵一朵鱼群一样的碎浪
相信马蹄踩碎的溪流
溅出岩石的外面
和月光汇成明晃晃的一片
只有祖先的脸,庄严而坚硬
可以压住,青草的喧嚷声
岩画,野牦牛
石头里的深夜,仍有热度
太阳撤离之后,一具肉体在燃烧
它有足够的角力,撬起这硕大的岩石
但岩石借永恒的力量
稳住了世界
现在整座山,成了一头牛的基座
矿脉的咆哮呼应着群星
如果我们传承了祖先的精髓
即使再深的历史
总会选择一个时机喷薄而出
凉下来吧!让雄心贴着石壁凉下来
相信每一块克制的石头
都曾经燃烧过
岩画,猎人、猎犬与羚羊
有小股的南风,轻轻抽打着
褐色的鹿群,走过靛蓝色岩石
寒冷的冬天,骨瘦如柴的祖先,手持弓箭
紧紧跟在后面
在生活完全凝固之前
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狩猎,用树枝搭建帐篷
河边洗净沾血的手
捂着夕阳烤火
当黄昏到来,他们点燃篝火
随着青烟舞蹈,然后
融化在岩石里
即使化作符号和岩画笨拙的线条
他们的劳动仍然进行着
当小股的夜风吹过时
他们消瘦的身体
在岩石里微微抖索
有干树叶的瑟瑟声响
栅栏外
栅栏内是条驯化的狗
栅栏外,是拒绝驯化的豺狼
夕阳端着一盆热血,移近又移远
是将人移向野兽
还是将野兽引向村庄?
道路消失的地方,野草蔓延
炊烟消失的天空,云朵飞驰
放下弓箭的手,扛起了农具
放弃奔跑的马儿,拉起了车轭
一条野性的河流,无声地
淌进了静夜的农田
野性的、文明的
农业与狩猎的分界点
屠宰场与打谷场的上空
太阳端着一盆热血
慢慢地凉下来
南风的号召
广大的荒野,期待着牧歌和哨音
喧嚣的荒草,响应着南风的号召
没有文字的大地之书里,有动物刷刷的
窜行声,一朵野花照亮了它的前额
我来自中国北方的大漠,面对一张桌子
我有太强的书写欲望
我眼睛里的火,正在吞食图书馆里的纸页
而我脉管里的血,有华南虎的斑纹
当我打开一张纸,它踱着四方步
走到聚光灯下,现在它现出原形endprint
是一只笨重的手,拱动着一支笔
像一头大象,扛着它巨大的鼻子
它的呼吸,卷起阵阵历史的尘土
而历史庞大的胃里,锉动着文字那苦涩的草根
卫宁北山
月光浇在岩石上,石头腐蚀了
皴裂的缝隙流动黑色的水流
如墨汁、抑或一条条小蛇
皑皑白雪堆积在岩峰上,是万古不化的时间
峽谷里的森林呼啸,推动黑历历的石头
恍若天体崩塌
猫头鹰的怪叫中,推开午夜的窗口
只有白森森的月光、披满山岭
星星的刺,攒满麦秸垛
一夜按一万年计算
苍天用冰雹敲打木板门,神仙和妖怪
会趁机闪身而入、并潜入儿童和老人的梦境
常常是祖母在灯前打盹的一刻
远处几座白色的山冈突然裂开
在我走神的刹那,峡谷里又落满了白花花的石头
上古的风,疯马一样踢开了圈棚
带着雷霆走远了
月氏灭亡了
指间的沙粒在滑落
闪烁着星星斑驳的银光
在夕阳的映照下
那是磨碎的骨粒吗?
这是西域月氏人的国土
这是今日新疆天山下的戈壁
夜覆盖下来,月亮从荒漠上升起
银白色的弯月,像月氏人的牙雕
像被驼皮磨亮的木质食盘
像从波斯那里贩买来的银酒壶
像驼队从东方带回的白釉陶
像楼烦公主光洁的脸蛋
如今,只像一只失魂落魄的月亮
月氏国在两千二百年前冒顿单于的袭击中
彻底灭亡了
一切都碎了
在时光的手指间
什么不是沙粒?
敕勒川的晚上
牛奶、在奶桶中搅匀
篝火、在牛粪堆上升起
这是初秋的晚上
战争还没有开始
敕勒人的弓箭和弯刀、还在鹿皮袋子里
瞪羚的腿骨架在火堆上
月亮胀满、如下垂的乳房
牧羊犬在栅栏边睡着了
星光一滴一滴地掉在
草原的野花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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