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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明斋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原 热度: 16876
陈柳金

  1

  这个店铺的主打颜色是粉白,白的墙面,白的地板,白的宣纸,一摞摞的宣纸堆砌在木架子上,步步登高的台阶似的。只不过,这店里的生意每况愈下,一步一步地往低处走。红红绿绿的光在冷雪君脸上闪烁而过。一个长发女人敲了敲门,冷雪君从电脑屏幕下抬起头来,脸一如既往的冰冷,心里却是高兴的,赶紧招呼客户进来。侧身拨了个电话,才几分钟就赶来一个男人。不用废话,他接替冷雪君看店,两个女人窈窕地上了楼。

  冷雪君大学毕业后没找到称心的工作,总是不停地换穴。爹身体不好,索性留在店里搭个手,生意也像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冷雪君觉得这个店撑不了多久,趁着空闲时间去学美容护肤,好歹为以后的日子多留一条活路。后来爹整天整夜地咳嗽,有时连肝脏都要咳出来,去医院一检查,患的是肺癌晚期。从发现病原到离开这个世界,只用了两个月时间。爹弥留时跟她说,一定要经营好澄明斋,爷爷留下来的祖业不能断!

  这些年这个城市好像得了肾亏,千行百业阳气不足。澄明斋自然也受到了连累,有时一整天卖不出一张纸,幸好这三层老式楼房是爷爷盖的,不用交租金,否则日子没法往下过。

  时下网购铺天盖地,把很多实体店给打垮了,消费者在网上一点击,选购、下单、支付、送货上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买到了心仪的东西。爹还在的时候冷雪君就想开通网购服务,爹脾气犟,说那些时尚用品才网购,文房四宝是传统文化,不适合!日子再难也得过啊,爹不在了,再没人管她,便在淘宝网上开通了网购,开始几周无人问津,后来稍稍好了点,但下单的仍是三瓜两枣,跟那些时尚品相比简直要羞祖宗脸面。

  在一侧新华书店上班的陆舒阳时不时来店里蹭茶,冷雪君早看出来了,他是醉翁之意,她则装聋扮哑,这新华书店不足以点亮冷雪君的芳心。但陆舒阳某天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话——现在不少个体书店从传统型转向休闲型,在书店里开设简餐吧和咖啡馆,还开通了网购平台,营业额迅速跃升。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冷雪君灵光一现,决定在二楼开一间美容护肤店。二楼客厅原来摆着装裱台,爹走后,一直闲置着。爹曾教冷雪君学装裱,她不从,却去学了在爹看来旁门左道的美容护肤。经过一番修整,墙壁贴了温馨的墙纸,客厅摆上美容床。在朋友圈里预告了服务项目,一些闺蜜便过来捧场,都觉得冷雪君的手法跟专业美容师差不了多远,收费又实在,口碑一传开,每天总有零零散散的客户过来光顾。一楼卖文房四宝的亏缺在二楼补上了。想着请个帮手,这刚有起色的生意又显得不够硬气,便逮了陆舒阳过来顶岗,反正他在旁边书店闲得慌,领导对管理又不怎么上心,溜出去半天也没人管。一有客户来,她就打他电话,陆舒阳乐得屁颠屁颠地跑来。

  2

  陆舒阳打小在这条街上长大,身体里浸染了老街的气息。屋子一律是那种八十年代的旧式建筑,小三层,独门独户,极少数人家还辟了小院子,顶楼盖了两边倒的淡红瓦片。工作后,娘走了,爹被弟弟接到深圳去住,他在那边的生意正在势头上。陆舒阳一个人住三层有点浪费,在弟弟的资助下贷款买了个套房,把老房子租出去,租金基本够还贷,两平了。不住这了,但白天几乎都在老街,几十年来没换过招牌字号的新华书店就紧挨着澄明斋。陆舒阳习惯了把自己的青春耗在书店里,每个月换来紧凑巴的薪水,他也没想着要跳槽换个来钱的工作。陆舒阳这人物质心不强,他喜欢书的气味,走在一墙一墙的书架之间,心都是熨帖的,像冷雪君的爹装裱字画那样平展,不起一点水褶子。

  书店平日里的顾客零零星星,最忙的是双休日。他发现学生和就业青年基本占了主流,他们簇拥在教辅教材和公务员热考的书架前挑实用类书籍,恨不得整个儿钻进书里去。其次就是那些初中生高中生坐在地板上整个上午整个下午地看郭敬明的《最小說》、《文艺风赏》和一些穿越魔幻的青春小说。至于那些纯文学、哲学、宗教类的书籍,实在少人问津。

  陆舒阳喜欢看意识形态类的书,避开摄像头,躲在书架的角落里翻上几页,然后又装作巡视绕书架兜转一圈,边踱步边咀嚼字里行间的意思。他背着身子翻开刚看两天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是哲学大师尼采的著作,眼睛正盯在“论市场之蝇”这一节上。

  ——市场开始于孤独消失的地方;表演者的喧哗和毒蝇的嗡嗡声开始于市场开市的地方。

  ——我的朋友,逃到你的孤独中去吧!我看到毒蝇将你蛰得遍体鳞伤。逃到那刮着刺骨劲风的地方去吧!

  ——逃到你的孤独中去吧,因为你生活的地方距离卑微者和不幸者实在是太近了。

  ……

  读之入心入骨,宛若一只绿头苍蝇在书店里嗡嗡飞舞,被尼采一巴掌拍打在地。转身走去打开电脑上的查询系统,输入书名,一个月前到货十本,仅卖出一本。其实这结果早在陆舒阳的预料之中,他正在想“这个时代为什么诞生不了大师”时,一个穿着挺显派头的男人走前来问,有没有美容护肤的书?陆舒阳指了指那边,说,35号书架。那人一身的金利来,西装、领带、皮鞋,长得有点像G的标志怎么看都是一个圆被磕破了口子,就像苹果公司的标志,那个缺口不就是乔布斯的大嘴吗?

  那人选了一本《瘦脸36美女A计划》,走去前台结账。又是一个娘泡,竟然研究这类书!陆舒阳暗暗笑道。十几分钟后,接到冷雪君的电话,他跟同事说了声,同事说,尽快把事办了,早点请姐喝喜酒!陆舒阳没回答,给了她一个OK的手势。

  走过去的时候,冷雪君已带着客户上楼去了。陆舒阳的目光落在那些文房四宝上,白纸黑墨,朱红印泥,多少年从没改变颜色。就像冷雪君僵冷的面孔,一天到晚都是一种表情,笑容从来没有光临过。似乎她压根就不会笑,或者她深深懂得笑的潜台词是轻浮,一笑,便把沉静的美给击碎了,稀里哗啦一败涂地。不知道为什么,陆舒阳偏偏喜欢冷雪君的冰冷,简直被这种表情迷倒了。他从骨子里不喜欢爱笑的女人,笑起来,再漂亮的脸蛋都浮浅了,如一枝冰肌玉骨的梅花被轻佻的暖风一吹,花瓣像掉粉的脸看不得。

  他也是用这种眼光去打量老街的。老街有一种沧桑宁静的美,端庄的建筑老成持重,青砖红瓦,绿树白墙,就连在朝阳夕照中的倒影都是平和的。那些招牌字号几十年都没更改,还保留着朴实的叫法——春风理发店、棉花铺、澄明斋、老街粮油坊、莞香美食、老王包子铺、单车行、中药店……沿街一字铺排开。分明是已掉牙的老祖母在呼喊着子孙们的乳名,土里土气,却听着亲切、入心。哪像新建的街道,一间间豪华商铺的招牌卖尽风骚吸人眼球。endprint

  这一个多钟比以往都慢,估摸着要下楼了。果然响起了脚步声,一个粗大的身影从楼梯口横下来,陆舒阳正在电脑上看金基德电影《漂流浴室》,眼前暗了一下,抬起头,却看到刚才在书店买美容书的男人,他扯了扯金利来西装的衣领,脸上一片光洁,精神劲很足地踱到木架子旁,对尾随而下的冷雪君说,给我来一叠红星纸,上次拿的那刀用完了,过几天又有画家要来!冷雪君拿下一刀纸,那男人从鼓鼓囊囊的钱夹里随手掏出一沓钱,说,不点了,少了下次找我要,多了全给你!

  陆舒阳看着冷雪君目送他的眼神,心里打翻了醋瓶子,说,一个大男人也做美容,娘泡!

  冷雪君扭转头来,没好气地说,男人咋了,男人就不要一个好脸蛋吗,爱美之心人人皆有!

  陆舒阳说,我没给你少看门,你为啥不给我做美容?

  冷雪君说,你天生丽质,美容那是对你的讽刺!

  这软刀子还真让陆舒阳哭笑不得,心里惴惴的。那男人明摆着是个款爷,单那一刀红星纸就要三千块,快抵得上自己一个月的工资了。

  3

  二楼的生意有点步步登高的趋势,一楼反而成了摆设,那些文房四宝孤寂地杵在木架子上。她的闺蜜建议冷雪君把一楼的存货处理掉,改造成正儿八经的美容护肤店,想不发财都难。冷雪君记着爹临终前的话,再怎么折腾也不能摘了澄明斋的名号。

  心地澄明,所见都是阳光。但是,冷雪君的脸从来都是结冰挂霜的,阳光好像没有来过。手要轻,活要好,脸要笑,这是师傅对她口耳相传的秘诀,但她就是不会笑,哪怕生意再好,脸上还是紧绷绷的。这也许跟爹的家教有关,娘在她读四年级时跟别的男人跑了,她是那种见人就笑脸相迎的女人。爹很憎恨,说那是桃花脸,一笑就贱,女人家要有涵养,宁可不露声色也不能嬉皮笑脸。爹就是这样言传身教的,面部表情像砚台,总板着个脸。

  有闺蜜当着面说她死脸,谁上辈子欠了你似的,脸上活泛一些能招财。她也想改变一下自己,但愣是笑不起来,只能在手艺上多下功夫。凡是新来的客户,几乎没有不回头的,她完全用手上功夫留住了人心。

  唯一欣赏她这表情的客户,便是前两天来的那个男人了,他送了不少东西,美容书、护肤品,甚至戒指、玉石、手镯。

  他每次来,躺在美容床上定定地看着冷雪君。

  冷雪君说,你是来护肤还是来看我呢?

  他说,两样都是,我喜欢你这样子,让人看着心安,不像那些女人笑里藏刀!

  冷雪君说,不笑的女人那把刀也许藏得更深!

  他说,那是温柔一刀,我甘愿被宰!

  他还开着卡宴载她去了他的书房,在一个高档小区的会所三楼,足有两百平米,厅里的那张大书台据说是紫檀木,价值不菲,上面铺了几张大毛毯,摆着笔墨纸砚。还设计了一厨两卫三房,他说用来接待那些书画家。冷雪君不太懂,他也不避讳,说一些北方的书画家到了冬天想念南方的天气,常常住上几个月,等到春天再飞回去。我提供食宿,他们免费给我写字画画,回报的价值比我付出的大得多。

  他带她参观了房间,全是星级酒店的装修标准,高端上档次,却又有家的温馨感。他说,过几天有个北京的画家要过来,他很擅长画人体,不少女人请他画,一幅收费在一万以上。那些女人想用这种国画艺术留住自己的青春,照片太俗气,没有品位,国画观赏性强,还有传世价值,就像古代宫廷仕女图,哪一幅不价值连城?西施、王昭君、貂蝉、杨玉环这些美女不都是靠宫廷画流传下来的!

  见冷雪君不动声色,他并没强求,说,要是感兴趣,我叫那个画家免费给你画。

  缄默的冷雪君脸上红一阵紫一阵,分明是一朵迎风绽放的刺蔷薇。

  4

  总还是有好心的朋友张罗着为陆舒阳牵线搭桥。陆舒阳都记不太清楚到底见了多少女孩,几乎是见一次分一次,他不喜欢她们脸上的表情,太过妩媚动人,她们也不喜欢他心不贴肝的样子。互相之间像一个影子飘忽而过。

  他不想辜负朋友的期望,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约好在一间咖啡馆见面。虽是一次被动的应付,但他仍然踩着时间点赴约,保持一个男人应有的风度还是能做到的。没想到的是,她比他先到了,手里拿着iPhone7,留着短发的头显得简约,手机亮光照在她笔挺的鼻翼上,汇成一个明晃晃的点,使整个面部月照般皎洁。

  陆舒阳正想着怎么打招呼,她猛抬起头,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朋友圈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后到者买单!

  凭这话她把他划入了圈子,他们好像是老熟人了,已经不是第一次坐在咖啡馆。他竭力忍住笑,但还是噗嗤了一声,说,幸好我带钱夹了!

  她点了拿铁,他则点了摩卡。能看到两个杯子褐色表面浮漾的白牛奶变幻出明亮的心形。他们接招出招干净利落,而且每一招都有力道,陆舒阳明白关键在于这个林颖是爽快人,不像那些女孩子七弯八绕、扭扭捏捏。她不适合做老婆,但完全可以做一个不错的朋友。

  两个人的聊天一点都没有初次见面的拘谨,使陆舒阳领略到了“放得开”其实也是一种气质。当咖啡馆稀落下来时,林颖把手机屏幕朝向他,说,看好了,我跟你说话关了手机,不然那些闺蜜早把手机打破了,她们都是疯女人,我不想在新朋友面前显得无礼!拇指轻轻一揿,屏幕亮了。

  陆舒阳很感动,却不知说什么好。

  林颖说,我当你朋友了,你身上有一种少见的宁静!

  陆舒阳总得有个表态吧,说出来的话却是——你是一个让我记得住的朋友!

  林颖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刚才是坐滴滴车过来的,她邀他坐她的宝马×7,手机果然叮叮咚咚响了起来,简短而利爽的应答让他很受用。

  经过一个大楼盘,望去有皇城如海的浩瀚,“冠华名居”几个大字在霓虹灯下霸气十足。林颖说,这个楼盘的老总叫欧阳超,全市五分之三的地产他都有股份,冠华地产几年前就是上市公司了,不过这个人有点高深莫测,欧阳夫人跟我可是好姐妹!

  陆舒阳向来对富商权贵不感兴趣。但有关欧阳超的坊間传闻,总是在不同场合以不同的版本出现。有说他是本市的房地产大亨,暗中操纵了全市的房地产市场,养着一批黑道中人,谁要想开发建设得去拜码头。有说他是陈冠希第二,手里至少掌握了两百个女人的艳照,要是哪天东窗事发,说不定与你同床共枕的女人会出现在他的名单里。还有说他是个有素养的儒商,每天晚上坚持抄《心经》,书法功深火到。endprint

  看得出,林颖人脉资源广,也许她在任何一条街上打个响指,便会有死党跳出来。陆舒阳想着冷雪君刚刚起步的生意,要是林颖能带些闺蜜去光顾,说不定从此就上去了。犹豫了好久,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我有个朋友在做美容护肤,要是感兴趣可以去感受一下,就在老街新华书店旁边的澄明斋。

  没问题,我一年美容护肤至少花五万!林颖很轻松地回答。

  5

  这天,陆舒阳意外接到同学阿维的电话,陆舒阳差点把他从大脑芯片里删除了。阿维读初中时随家人移居香港,差不多二十年没见面,这次是回来开“两会”,以一名香港企业家的身份当上了市政协委员,叫他约上几个老街同学聚聚。

  这年头,能保持联系的同学越来越少,陆舒阳转了好几道弯才约来六个同学。一个刚做了胃肠镜,两个正在造二胎,桌上的两瓶飞天实际上只有三个人喝,气氛却一点都不减,纷纷祝贺阿维荣归老街。陆舒阳说这么好的事,得摆几十围台请老街的男女老少吃酒席。阿维那个高兴劲,你就是叫他请老街坊坐神舟11号逛月球,他也会满口答应。话题围着老街转,说到横巷拐角处的那口古井,又说到祖祠里的燕子窝,还有那个垃圾堆旁的老坟。不知谁说,那里安葬的是冷雪君家的老祖宗,究竟是她的高祖父还是高祖父的祖父,只有烧个纸去问问。席间一阵大笑。谁说冷雪君还是那个冷冰冰的样子吗,好像谁家偷了她的米。

  阿维说出了多年前的一个秘密——大约读四年级时,放学路上阿维偷偷往读三年级的冷雪君书包里塞了一只蟾蜍。阿维不近不远地跟着,书包里可能憋闷,半路上蟾蜍发出鸣叫,冷雪君用两指钳着蟾蜍的脖颈提出来,生生地捏死了,一甩手扔到路边的臭水沟里。

  几个人张开的嘴久久没合拢,都说冷雪君不是省油的灯。陆舒阳倒觉得这符合她的性情,冷面女人骨子里藏有一股狠劲。其实冷雪君样子蛮好看,柳眉杏目,脸上能掐出水来,但总是透出一股冷光,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那些不安分的男生老想着法子捉弄她。

  那时陆舒阳是个金庸迷,一到晚上八点就守在电视机前看《神雕侠侣》,越看越觉得冷雪君像孤傲冰冷的小龙女,陆舒阳就是那时开始喜欢上她的。每到放学,便把自己当作杨过,尾随着保护冷雪君。还好几回偷了爹的钱去买眉豆糕和炸鸡翅,他知道冷雪君爱吃,放学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塞到她书包里。

  那天冷雪君肯定被老师罚抄作业了,走出校门天色已晚,便选择抄近路回家。绕过一条长长的窄巷,陆舒阳心里就怵了,巷风发出低低的呜咽。一个月前巷子岔道口曾发生一起杀人事件,一个游街串户倒卖国库券的男人惨死,身上的国库券和兑换的现金全都不见踪影,至今警察没找到有效线索。自诩为杨过的陆舒阳已是双腿发颤,而冷雪君却哼着小曲悠然前行。

  快到她那老祖宗的坟头时,出现了几个人影,把冷雪君团团围住,其中一个拧开打火机点烟,火光照亮他脸上的一条刀疤,他喷着烟圈,伸手托着她的下巴,说,小娘们够俊的,老爷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冷面美人!手指在冷雪君的双唇、鼻尖、脸颊、眉毛、额头上游走……

  陆舒阳急得直冒汗,本想豁出去,但看着他们人多势众,还是缩了手。正好一条狼狗咧着长舌过来,他眼前一亮,赶快把炸鸡翅从书包里掏出提在手上,狗直流涎水,两眼圆瞪。陆舒阳往人堆里一扔,狼狗迅疾跃起,划了条弧线如天降神兵落在他们之间,他们个个吓得抱头鼠窜。

  陆舒阳已经喝成了紫茄子,想起这事,又猛喝了大半杯,抡着手舌头粗大地说,冷雪君那么迷人,你们为什么不喜欢?

  阿维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看不出你这小子是个重口味!

  陆舒阳说,哪一天我娶了她,你们都得来捧场喝喜酒!

  几个人又呼啦啦喝了一大杯。

  双脚轻飘的陆舒阳叫滴滴车司机拐到老街,正要下车,看到冷雪君穿着白色长裙上了澄明斋门口的那辆卡宴,车屁股轰隆隆响,眨眼间便被老街深沉的夜色吞噬了。

  陆舒阳喉咙发痒,仿若脖子被谁掐住了,赶紧打开车门,稀里哗啦吐了一地。他背靠着路边的香樟树,老街的建筑剧烈地摇晃起来,不知道是发生了地震,还是酒精在鼓捣脑神经。他紧紧地抱着树干,泪水流了一脸。司机探出头来,说,没事吧?陆舒阳一拳重重地擂在树上,喉咙里吼出一声,滴滴车一溜烟跑远了。

  他恨恨地想,那个开卡宴的人是不是当年在巷子里拦截冷雪君的刀疤男,那起杀人事件与他有没有关系?

  6

  接到林颖的电话时,陆舒阳正沿着老街那条窄巷颓丧地走着,青石板路和青砖墙透出一种凛冽的冷,这正是他所喜欢的气质。但是,那个曾经跟踪的小龙女离他越来越远,想提劲赶上去,浓稠的黑却伸出章鱼般的触须紧裹着一个英雄豪侠的步伐。手机正是这时响起的,陆舒阳在暗黑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星巴克那个美人鱼图标据说源于16世纪斯堪的纳维亚Scandinavia的双尾美人鱼木雕图案。说实话,他不喜欢美人鱼微笑的表情,但他喜欢林颖的直率,跟她说话特别轻松,脏腑会萦绕一种酣畅的气韵。

  哥,今晚想你了,你喝了酒的样子好可爱!林颖毫不掩饰自己。

  陆舒阳龇拉着嘴,说,有酒吗?

  哥,这是星巴克,不卖酒的!

  除了酒,我什么都不想喝!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没有,一到夜晚我就想喝酒,一直喝到天亮!

  我去澄明斋做美容了,手法挺不错!林颖知道他心里有事,便绕开话题。

  陆舒阳抬起头,深情地看着她,两个人足足对视了一分钟,服务员端来咖啡,这才各自收起欲拴住对方的眼神。目光越过林颖的齐耳短发,与对面一個女人的眼光遇上了。又是一张打了粉描了眉的韩脸,双颊丰腴,鼻梁高挺,眉眼含笑,在灯光里泛着油光奶亮的白。陆舒阳管这样的脸叫韩脸,好像从韩国某一个整容医院的模子里复制出来的。但林颖不同,她保留了自己的脸部特征和真性情。她的脸看一眼就忘不了,有一种溢出庸常的郊野之气,跟城里的众多韩脸明显区别开来。endprint

  水滴声响起,是陆舒阳设置的微信提示音,脉脉含情的湖面被来路不明的小石子划破了,荡起紊乱的涟漪。打开,是冷雪君发来的导航位置,下面写了几个刺眼字母“SOS”。陆舒阳酒醒了大半,急哄哄地说,我有急事!他瞥见对面那个韩脸的目光追了过来。

  没多想便拨了110,赶到冠华名居时,正门旁边的会所停了一辆警车,警示灯闪闪烁烁。一切都没有按正常程序进行,警方把冷雪君送到楼下,交给了陆舒阳。他终于明白过来,那个开卡宴的男人是冠华地产掌门人欧阳超,凭他的势力,完全可以将这个案件化繁为简。

  澄明斋二楼,陆舒阳躺在美容床上,这是冷雪君第一次给他做美容。她一边揉穴位,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他第一次觉得冷雪君特别能说,脸上起了红晕,表情从未有过的活泛,但就是没丁点笑容,说到深情处嘴角肌大幅上扬。陆舒阳静静地当她的忠实听众,她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还提到了出现在书包里的眉豆糕和炸鸡翅,说那是她的最爱,想起来都流口水,但爹从来不给买。她在路过老王包子铺时总是放慢脚步,老王每次都叫住她,偷偷给她赊账,过半年找她爹结算,她为此遭到爹的痛骂。冷雪君压根没提陆舒阳的名字,她也许真的不知道,或许她早就识破了,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陆舒阳感觉困了,靠在头垫上恹恹欲睡,但她还喋喋不休地说着,好像在竭力掩饰今晚的不堪之事。陆舒阳始终没问,有些事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人好好的。

  你自己做美容,为什么从来不化妆?陆舒阳忽然睁开眼问。

  我喜欢素淡,女为悦己者容,我化了妆给谁看!冷雪君这话很让人失望。

  陆舒阳打起了轻鼾。

  迷迷糊糊中听到她狠狠地说了一句——挂羊头卖狗肉,拿北京画家画人体作幌子,背后逼着女人拍裸照,我怎么会当张柏芝和钟欣桐,迟早得端了这个狗窝!

  7

  凭冷雪君倔强的个性,陆舒阳愈发觉得她值得自己深爱一辈子。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从书架上抽出来,走到避开摄像头的角落里,从标记的书签很轻易找到了上次还没看完的章节。

  ——即便是你们最好的爱情,也只是一种着迷的比喻和一种痛苦的火焰。它仿佛是個火炬,可以照亮你们通往更高处的道路。

  ——以后,你们应当超越自己去爱!所以你们要先学会怎样去爱!为此,你们就必须喝下你们爱情的苦酒。

  ——在最好的爱情中也有苦涩,所以它激起你这位创造者对超人的渴望!

  ……

  不合时宜地响起水滴声,把一段宁静的时光给击碎了。陆舒阳好一会儿才打开微信,是林颖。一连三个打哈欠的表情让这个早晨多了几分暧昧。

  她说,昨晚不够朋友,害得我一晚没睡好!

  他说,真有急事,下次陪你通宵!

  她说,本来还有一个朋友想认识你的。

  他说,谁?

  她说,冠华地产大佬欧阳超夫人!

  手机差点就掉在地上,陆舒阳好不容易稳住神,想着还是远离一点好,有其夫必有其妻。欧阳超是陈冠希第二,不知道他老婆又是怎样一个奇葩。林颖在他脑子里竟也模糊了起来,她是不是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这社会真的让人捉摸不透,说不定你最深信的人转眼陷你于不义,慈善家背地里却干着狗苟蝇营的事。

  此后林颖约过他几次,他都借口拒绝了。

  陆舒阳这些天早早赶到老街,跟白发苍苍的老王买两个大包,一边喝豆浆一边品尝老街味道。老王包子铺的香味又吵醒了老街惺忪的清晨,他做的东莞大包还是几十年前那样,一点都没有变味和缩水。玻璃橱柜里摆着本地名小吃——糖环、油角、眉豆糕,碌堆、麻橛。照例切了半斤眉豆糕,老王是个锱铢必较的人,叫他多切点,他准说这东西比小姐还金贵。陆舒阳又去买了几个炸鸡翅,用白塑料袋提了走去澄明斋。木门依然紧紧地闭着,木匾上的“澄明斋”几个隶体字敦厚静穆,像老街庄重宁和的早晨。陆舒阳把眉豆糕和炸鸡翅塞进门槛左侧弃用的书报箱,转身走去旁边的新华书店。过不了多久,一个冷面女人便会从书报箱里取走心爱的早餐。

  8

  又一个早晨去老王包子铺时,老街拆迁的公告如一张张缉查令贴在沿街斑驳的砖墙上。老王给陆舒阳称了半斤眉豆糕后,破天荒又加了巴掌大一块,说,这是送的,在这呆不了几天了,搬走后,咱们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上面!眼里透出一种生离死别般的空茫。

  澄明斋的木门一早便开了。冷雪君用鸡毛扫掸着木架子上的宣纸,又从地面的桶里拧了抹布擦笔筒、砚台和桌面,好像要一心一意经营好这冷落多时的澄明斋。

  陆舒阳不知说什么好,挤出了几个字,还是先找个去处吧!

  冷雪君望了望桌面,方格相框里镶着她爹的老照片,面容不怒自威,说,我不搬,看谁敢拆澄明斋!

  陆舒阳说,听说老街这块地是冠华地产拿下的!

  正在抹凳子的冷雪君抬头盯向他,却什么也没说。

  陆舒阳想起了什么,说,要不我们联系阿维,他是政协委员,好歹能跟政府说上话!

  抹布飞进桶里,水花溅到了地面。冷雪君说,我去找欧阳超!

  你这是往虎穴里送!陆舒阳说,我有一个朋友认识他老婆。

  冷雪君眼睛一亮,说,今晚约她过来,我给她做最舒服的美容护肤!

  晚上,陆舒阳联系了林颖,她当然是喜出望外了,满口答应约上欧阳夫人。大约九点,一辆车停在澄明斋门前的香樟树旁,走下来两个玉树临风的女人。陆舒阳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咖啡馆那晚坐在对面的韩脸!

  她浅笑地看着陆舒阳,说,我们见过!

  陆舒阳浑身起了疙瘩,说,也许吧。

  韩脸被冷雪君带了上去,她的美容护肤技艺更加炉火纯青了,有些客户已买了月卡、年卡。她完全有信心给一个身家几亿的房地产大佬夫人做美容,做舒服了,也许事情便会峰回路转。毕竟,她的生意才刚刚好起来,她爹临终前叮嘱她要经营好澄明斋,千万不能断了祖业,何况这老街上还有她祖宗的老坟。

  林颖说,这里很快要拆了,我们出去转转,以后再也看不到老街了!

  陆舒阳当然同意,他以一位老街住户的身份做导游,带她沿街走去,春风理发店、棉花铺、澄明斋、老街粮油坊、莞香美食、老王包子铺、单车行、中药店的老招牌一字儿铺排开,时空回溯到了几十年前,脚下踩着一段旧日的繁华。又借着明晃晃的月色去横街看了古井和祖祠,还去了那条长长的窄巷。林颖从背后箍住了陆舒阳的腰,说,哥,为什么老不出来见我,梦里全是你的影子!陆舒阳的手扶在冷冽的青砖墙上,不远处忽然鸣响警笛,疾风骤雨似的,陆舒阳赶紧拽了林颖奔出巷子。

  澄明斋门口停着几辆警车和120救护车,街道两旁的老建筑在警示灯里急剧晃动,陆舒阳加快步子,已顾不上后面喊叫的林颖了。脚下的路面越发变得虚空,仿佛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他正往深不可测的坑里跑去。还好,陆舒阳咬着牙挺起筋骨拼命跑了出来,一条红色警戒线隔开了他和澄明斋的距离。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大群老街坊,他听见他们说,冷雪君把一个女人当人质,用装裱刀刺穿一个房地产大佬的腹部,不知能不能抢救过来……

  一轮明月挂在夜空,冰冷的月色流满整条老街,发出粼粼的波光。陆舒阳双脚一软,感觉整个身体掉进了一条陌生的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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