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风

　　乡村说书人传

　　蹲坐在炕的中央，煤油灯

　　一盏有铜柱支撑的舞台灯

　　像现代舞台上的追光灯一样聚光在说

　　书人

　　面前，一只绿铁皮水杯尽管脱漆严重

　　一个长条自制的榆木烟灰缸显得笨拙

　　但丝毫不影响它们作为说书人舞台上

　　不可或缺的重要道具

　　他穿着一身又旧又脏已看不出原色的布衣

　　仿佛有意与远古的背景拉近相互的距离

　　唯一光鲜的，是他说书时炯烔发光的眼神

　　（说书人老伴是一个智障者，不能正常

　　打理屋子的灰尘以及替丈夫洗衣做饭）

　　在油燈微弱之光照不到四角的黑乎乎土

　　炕上

　　黑压压挤满了全村老老少少的爷们儿

　　他们犹如现在影城里追看大片的帅哥靓

　　女一样

　　如痴如醉地听着

　　《包公案》《瓦岗寨》《三侠五义》……

　　每到故事情节发生转折之时，说书人

　　便会停顿下来，干咳几声，于是有人急忙

　　添茶加水

　　有人往烟缸里扔出平日舍不得抽的两毛

　　钱一盒的太阳牌烟卷

　　讲到激越处，说书人会从正襟端坐一跃为

　　起身蹲立

　　手里的榆木烟灰缸变成了啪啪震响的惊

　　堂木，黑暗中

　　听众们发出明快的笑声或叫好声

　　这是1970年代中期一个小村庄的夜晚

　　在今夜，它竟然悄无声息回到我的案前

　　尽管场地变换成了干净整洁的书房

　　但你依旧强烈感受到土屋里那刺鼻的烟

　　味汗渍味

　　依旧强烈感受到身边有黑压压的父老乡亲

　　依旧强烈感受到评书中那引人入胜的情景

　　那些传奇人物包拯、胡延庆、展昭、秦琼、

　　程咬金

　　一个个闯进我幼小的心灵，一直伴随到现在

　　四十年风风雨雨，尚不能冲淡时光的印痕

　　那个特殊年代里，这是多么奢侈的饕餮大

　　餐啊

　　感谢天降荒天僻壤，这样一位“土神仙”说

　　书人

　　但我到现在也不清楚他之前的生活背景

　　和经历

　　村里的长者们对此也绝口不提

　　我只因为好奇记住了他古怪如乌鸦的名字

　　他名唤“哈老”，乌鸦在当地俗称“哈老哇”

　　如今，评书中的英雄故事及人物依然个个

　　鲜活

　　乡村说书人却早已随故乡的炊烟飘入远方

　　虽然再无法递烟，再也无法倒茶

　　但我看到那铜柱支撑的油灯，光芒依然闪

　　耀，驱散寒夜的黑暗

　　有一位老人目光如熊熊火炬，一望即可穿透

　　那些经不住时光“惊堂木”拍击的

　　虚伪、浮躁的皮囊……

　　泥土中的母亲节

　　今天是母亲节

　　我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母亲

　　是孕育所有生命的

　　大地

　　晨曦中，我没有写诗

　　我本能而冲动地驱车奔向故乡的泥土

　　我有许多话，想对大地讲

　　就像讲给母亲

　　生于泥土，长于泥土

　　但我曾刻意逃避过泥土的字眼，鄙视

　　那些终日面向黄土背朝青天的乡亲

　　我甚至偏激地认为，是泥土

　　为我扎下盘根错节解也解不开的穷根

　　历经天地间翻云覆雨

　　饱览人世的繁华枯萎

　　我才真正从心底懂得

　　没有任何慈爱

　　没有任何宽厚

　　没有任何付出

　　可以这样永不枯竭

　　可以这样终身依靠

　　可以这样不求回报

　　母亲啊！我高声呼唤你的时候

　　我其实在呼唤

　　大地

　　今天，我把我的感恩，以一棵棵秧苗的词句

　　虔诚植入故乡的泥土……

　　八月，高原之夜

　　我不想以任何诗句，赞美这花团锦簇碧草

　　连天的高原

　　我不想让夜风告诉你这个城市竟有一个

　　如此熟悉而亲切的名字

　　八月，高原之夜

　　未约，翩翩而至的你

　　一定是看到了远方梦幻的绚丽转身，

　　听到那大地深处久已沉寂的旋律

　　身披着黑色纱巾的神秘女郎啊

　　谁曾无数次穿越浩渺天空和波澜不惊的

　　暗河

　　穿越马头琴辽阔的胸膛

　　你的长发美如忧伤，你的眼泪滴成钻石

　　我不想告诉你高原之夜

　　会发生怎样难忘的故事

　　更不会向你透露更多浪漫温馨的情节

　　这个夜晚，最隐秘的心事

　　属于一条灯火阑珊、没有尽头的长街

　　为什么醉倒在三两声蝉鸣的绿叶又忽然

　　亢奋挺立，

　　为什么漂泊半生的人找回了自己的故乡

　　故乡的菜园

　　自从故乡的小院种上了瓜果蔬菜

　　每逢双休日

　　城里工作的儿女们都会驱车回菜园

　　采摘

　　头发花白的母亲，重新焕发了容颜

　　她每日精心侍弄着菜架上的

　　黄瓜、西红柿、茄子、青椒、豆角

　　就像当初悉心照料襁褓中的婴儿

　　每逢晚霞映红菜园的时候，晚风发现

　　葡萄架下，母亲会和这些鲜嫩水灵的蔬菜

　　一一说话，好像和儿女们唠长唠短

　　双胞胎兄弟

　　双胞胎兄弟在老妈屋里喝酒

　　他俩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

　　一模一样的肢体动作

　　一模一样因过度兴奋把脸涨得通红通红

　　双胞胎兄弟在一起有永远唠不完的话题

　　他俩的汉语因乡音浓重和语速太快完全

　　变形为“外语”

　　旁观者根本无法听懂，但他俩却聊得吞云

　　驾雾

　　你也不用担心他俩相互之间是否会听懂

　　语言，其实是他俩之间多余的东西，就如

　　下酒的小菜

　　你独自对着镜子模仿，也模仿不来

　　双胞胎兄弟出神入化的情形

　　你与他俩相处也许有很长一段时间

　　但依然难以辨识哪个是弟哪个为兄

　　双胞胎兄弟都是好酒量

　　随着酒酣，屋子里的语调越来越高

　　窗外，结满硕果的枝头被震到摇摇欲坠

　　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喜鹊、麻雀展翅而逃

　　准备好一桌酒菜的母亲，看着双胞胎喝酒

　　她一声不吭，那端详的神情

　　就如一位功成名就的艺术家

　　静静地，在欣赏自己一生最得意的作品

　　……

　　入伏记

　　不待入伏，伏天的锅炉工已持续加火

　　凝固的空气仿佛悄然合围的白色烈焰

　　气温无论室内，还是室外，均超过人的体温

　　我感觉像一锅沸腾的清汤里煎煮的棒骨

　　那冒着油味的热气，从骨髓中逼出……

　　这样的酷暑，从未曾经历

　　但我经历过太多的冰雪严寒

　　因此，以这样的生存经验推论，并不过分

　　担心或焦虑

　　曾几何时，那些看起来锐不可当或暗无天

　　日的

　　势力，皆会在一个清晨或一阵风过

　　就会毫无预兆剧情反转，甚至消失得无影

　　无踪

　　我不用躲进有冷气的豪华高楼里“避难”

　　我反倒愿意和酷暑中依然劳作的农民一起

　　将古铜色的肩膀交给伏天炙烤

　　逼出身心积聚多日的寒气、湿气

　　其实，我已经暗恋上了这入伏的感觉

　　我只是希望，能够乘着入伏好時光，在自

　　己体内

　　多贮备一些热，一些火，一些光

　　当没落的秋叶随风萧瑟发抖，那些高贵的

　　面孔变得冰冷

　　我的骨骼里依然充满温暖，充满宽阔，充

　　满从容

　　生命赐我如此丰厚，让我忍不住学微信圈

　　网友的做法

　　“拉一下仇恨”

　　戏痴

　　摘下了帝王将相的道具

　　忘记风花雪月前朝往事

　　戏中生死相许的爱妃

　　或许已经为老板宽衣

　　拉马拽镫的贴身奴才

　　正在背后举起了暗器

　　你不要对此介意

　　更不必为此生气

　　社会是一个大的舞台

　　我们都是台上的戏子

　　命运是最天才也是最拙劣的导演

　　任他随意安排每个人的角色位次

　　你今天是戏中一号主角

　　明天是戏里的丙丁甲乙

　　被众人捧，或者跑龙套

　　没有贵贱不分谁高谁低

　　戏子的本分就是演好每场戏

　　以高洁的人品和出色的艺技

　　把人生的悲欢离合淋漓演绎

　　剧情中的人物只是过眼烟云

　　观众是你永远的朋友和知己

　　城市的高楼

　　高楼和高楼之间没有话说

　　在快要刺破耳膜的噪声之下

　　我发现了比死更可怕的静默

　　远方那炊烟升起的山村呵

　　那低矮的土房甚至茅草房

　　他们排连排，像亲兄弟手拉着手不放

　　或者高低错落地散坐在老榆树下唠嗑

　　他们总是有掏不完的心窝、话窝

　　城市的高楼却不一样

　　他们有值得炫耀的金钱、地位

　　和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他们的眼睛里只有天空

　　而天空却像失足掉进了污水井

　　一年四季分辨不出颜色

　　他们的目标就是

　　不断向高攀爬、再攀爬

　　比我低的笑你寒酸丑陋

　　比我高的看你庸俗浮华

　　高楼和高楼之间有时也有话说

　　当明星的绯闻在坊间传播

　　当靓模的艳照张贴于网络

　　当一座最高的摩天大楼发生了大火

　　他们会不谋而合地聚在一起

　　争相交流着比下水道更通畅的污浊

　　也许，这是他们一生最有意义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