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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江南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原 热度: 16453
武雁萍

  写江南,注定,我写不出新花样。

  从古到今,江南像一朵朵美丽的花儿在文人墨客的纸页上盛开,且常开不败,我不是花匠,无力培育我的花朵一枝独秀,所以,我的江南一直躲在心里寂静无声。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江南开始蠢蠢欲动,我无法再压制它们,它们像是种子,已经潜入我文字的土壤急待发芽。我深知,江南是颗良种,只可惜我没有沃土种植,到底能长出什么,其实不难想象。

  顺其自然吧,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只希望,我的江南能开出一朵小小的花儿便好,能愉悦自己的心灵便好。

  穿过穿心弄

  喜欢做女子。

  那种皮肤白皙、杨柳细腰,温婉、含蓄、娇柔的女子是我的最爱。可惜,我生在北方,天生脸宽、肩阔、腰粗,内心虽有点南方女子的小细腻,却被北方粗粝的风沙雨雪所同化,如果选用一个比喻,我终归是粗陶而不是细瓷。

  无数次穿过穿心弄,只有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件瓷器。

  曾经,跟儿子到同里,发现了这条小巷子。那天,细雨,微风,湿漉漉的石板像一面面铜镜,照了我的前世今生,豐盈了飘忽不定的思绪。

  那该是几百年前,我躲在绣楼窗后,每天傍晚,将目光铺满这条窄巷。我在捕捉,捕捉一个身影,高大、伟岸、坚实。那目光必是悠长的,似一根丝线,一头拴着小巷,一头系着眼帘;那目光也是深情的,像一湖深潭,清纯且执着;那目光还是热烈的,像一扇门,半遮半掩,却挡不住一炬烛光迸发的火焰。终于,我不再矜持,捏了一方香帕,踩了一双绣花鞋,挡在穿心弄正中间。

  后面的故事或是忘记,或是被儿子的惊呼打断。

  “妈妈,快看,小草!挤出石缝的小草!”

  小草,钻出石缝,湿湿亮亮的叶子分外好看,我停下脚步,蹲下身来,听她说话。

  她说,她认识我,有一天,我的三寸金莲还踩疼了她的手腕。好像记起来了,那天,300米长的穿心弄,被我走成了十里长街。

  一切皆因《石头记》,一切皆因宝黛共读《西厢记》。

  我不管不顾地冲出门,一直走着,走得天空打开了彩虹门,蝶儿纷纷而去,走得大地鲜花盛开,蜂儿翩翩起舞,走得绣楼门窗全部敞开,和风细雨鱼贯而入。走着走着,我成了莺莺,身边的张生吟诗弹曲,整座西厢房除了自由便是大胆,除了思念便是爱恋。

  可能,我真的那么走过,一条穿心弄便是我冲破束缚的起点。再后来,我来到民国,一位酷爱旗袍的女子成为穿心弄的常客。

  或许,我在找寻,找寻那些被时代遮蔽的部分,关于新和旧,关于进步和倒退,关于叛逆和追随,都是我在穿心弄要搞清楚的。也或者真的能遇到一颗心,被这小巷子串起来,两个人志同道合,一起步入时代变革的大潮,沉或浮,都是自己的选择,无怨无悔。

  或许,我在等待,等待那些此生注定要经历的真相——从流动的水里汲取力量,从石头的沉默中获取信念,从太阳的光芒里得到信仰,而后,从穿心弄走出去,走向四面八方,过村落,别城市,把自己种植在路上,沿途开花,沿途结果。

  最近一次走过穿心弄是在前年春节。那时,我在江南已经安家,虽然过着候鸟生活,但鸟儿再忙再累也会落到穿心弄,用足尖将穿心弄细细丈量。

  喜欢听高跟鞋敲打石板的声音。像人生穿过琴弦,叮咚而过。有时清脆悦耳,有时浑浊黯然,暗合了起伏跌宕的人生。人在中年,一条窄巷通过声音能传递给我的,大概只是经过粉饰的美好吧。穿过穿心弄,犹若穿过自己短暂的人生,无论脚步快慢,都无法企及弄外的世界。甚至,不如脚下的石板头顶的青砖,无法知晓什么前生后世。那无奈、那怅然、那混沌,那人生的悲凉凄苦,绝不是一条小巷可以承载的。

  总在想,当我穿过穿心弄的时候,是不是也在穿过别人的人生?一条小巷,无数人走过,无数的人生在这里留下交汇点,而后同向或者相向。能够并排行走的该需要多么巨大的缘分,不能早亦不能晚,冥冥之中恰好的时辰,遇在穿心弄。不能视而不见,亦不能充耳不闻,窄窄的小巷,只可以侧身。侧身,重叠,便完成了两个人生的交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孤独的人生便有了相伴的欢愉。

  写到这里的时候,儿子打来电话,爱人喊我吃饭。而,那帮朋友正在微信群里起劲地晒近作。我想,他们的穿心弄我正在穿过,而我的,他们也在穿过。

  穿心弄在同里,此刻却被远在草原的我穿过,也被我的亲人和朋友们穿过。而我们必定在穿心弄的中间遇见,不能各奔东西,只能擦肩并排。

  兴福寺里的幸福时光

  在常熟兴福寺,定有一些东西比我幸福。

  比如兴福寺塔,庄严肃穆的样子,它的身影如若没有登高,我是不能尽收眼底的。在它下面,只有仰视,才能轮廓一二,而它,站在那里,却可以清晰所有。自古登高可以望远,但兴福寺塔所望的远方并不是登高可以企及的。那远方是提了霜携了雾翻山越岭了的,时而夹杂了些刀剑飞舞杀声阵阵的,还有轻歌曼舞,还有流水潺潺,都会掺杂进来。远方足够远,换了我,得从一本书翻到另一本书,得借用时光机器才能抵达的。我,仅仅可以走马观花,像访问一处遗迹,并不能做一片瓦砾或者一截地基随它们死而复生,然后经过,然后拥有。

  而,兴福寺却不同。它一直深入其中,阅读着一个又一个日子,一个又一个人生,如果把它们装订成书,得建多少个图书馆才能放得下,得要多少人多少辈子才能读得完。所以,兴福寺是满腹经纶满腹智慧的,是先知先觉遗世独立的。

  什么沧海变桑田,什么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什么忽如一夜春风来等等蕴含着的东西,对于兴福寺而言只能是它塔顶的那缕云彩。而对于我,却是苦辣酸甜的品尝,却是坎坷艰辛的必经,之后,才是顿悟后的幸福。相比于兴福寺,这幸福却是几百年上千年的,我,一介凡夫俗子,几十年命相,是不敢比的。

  再如白莲池里的莲花,那是成了精的。一切由着性子来,可以睡着,可以醒着,可以隐着,可以开着,轮不到谁谁谁去指手画脚。而我,修炼几生几世也摸不到人家的精髓,不但被别人指手画脚,最要命的是对自己狠下毒手,宁愿装在自己定制的条条框框里面成为什么什么的奴隶。很多时候,如若能松动松动箱子钻出来长呼一口气,也是幸福的。我想,白莲花不会有这种幸福之感,它的随意随性是我很难拥有的幸福。

  兴福寺的枫树我见过几回,只有那年秋天我记住了它的模样,因为它用忘我的火红吞没了我的视线。其实,忘我這个词,上小学时候语文老师教会我怎么用了,但经过几十年实践之后,发现,我越来越不会用忘我了——该忘我的时候没有忘我,不该忘我的时候却忘我,整个一个乾坤大挪移。后果是,我不能度外,只能在其中,起起伏伏,生生死死,备受煎熬。可见,我不如那棵枫树,煎熬度日幸福微乎其微。

  几次站在《题破山寺后禅院》石碑前默默无言,穿过诗句,作者所抒发的情怀,千年之后,却能古为今用,跟我,跟现代人能惊人的一致。可以这么想,某日,诗人与清晨登上虞山步入兴福寺,时值旭日东升,光照树林。穿过树林幽径前往后院,发现一处禅房周围花浓树密,鸟雀飞鸣欢畅,独临潭边,只见水中倒影空净入心,诗人顿觉尘世杂念尽失,万事万物都安静下来,只有钟磬之音带领他进入纯净无我的禅境之地。

  顺着诗人的足迹,我也走过他的幽径,所见也大致略同,但,无论如何我都不敢将自己界定在禅之周围,无论是现实还是臆想,哪怕搭个边都不敢。究其原因,我不说谁都明白。这无欲无求无我无他,人生最高境界的幸福,跟我如同高铁的两根铁轨,永远都没有相交的时刻。

  还是来点俗的吧,比较通俗的幸福我能感觉到,并可以实实在在拥有它们。

  很喜欢吃兴福寺里的蕈油面。这是离开常熟离开兴福寺,让我最念念不忘的东西。吃过蕈油面,我终于明白原来仅仅作为兴福寺和尚们食用的一道素面,如何能受到众人青睐,并被宋氏两姐妹赞不绝口的原因了。那是一种虞山之上特有的菌类——蕈,它瘦长苗条似一把撑开的小伞,仿佛嫩肉,又似野味,极有嚼头,味道芬芳鲜美。仅仅这些远不够,“蕈”加工成“蕈油”很费功夫,历来,慢工出细活,配之蹄骨膀、油爆鱼头和桂皮、八角、香叶等多种香料熬成面汤,夹一筷子细细柔软又韧劲十足的面条放进口里,不论是大口吞还是慢慢嚼,都是两个字——倍儿爽!

  很少见到面馆的场子有那么巨大!户外,上百张长条桌连在一起,一行行一排排站着,等食客把面碗放上去,一通大吃特吃,大汗淋漓,大过面瘾。上次,朋友请去兴福寺吃面,一碗吃过,还想再吃一碗,只可惜不好意思开口,怕朋友取笑:怪不得膘肥体壮,原来食量大如猪啊。

  写到这里,我的味觉开始找寻蕈油面的味道,而我的眼前浮现出人声鼎沸的面馆场面。真想,现在融入人群里面,抢占一小方凳,右手筷子左手端碗,倍儿香的面条鱼贯而入,而后,汤料咕咕下肚,然后抹抹嘴迟等迟等,再来一碗。

  也过阊门

  因为臭豆腐我认识了阊门。

  那年,在苏州,晚饭后闲逛,突然,鼻子捕捉到了一种记忆。这记忆是味道,带着亲切和酸楚,带着美好和窘困,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2003年,儿子从老家转入张家口市读小学,我去陪读。每天傍晚,总会有又臭又香的味道飘过来,不论我们散步的脚步离它多远,它总执着深情地钻进我们的鼻子,躲也躲不掉。迎着扑面而来的味道,十岁的儿子不由得就会拉着我走向臭豆腐跟前。不贵,一元钱六小块,他四块我两块,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谁多谁少,我们都不会同意。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地吃完,几次想再给他买一份,可是摸摸衣袋中几张纸币,想想精打细算的生活,最终,我还是没有拿出被捏得汗迹斑斑的钢镚儿。

  或许,是为了弥补那时的不舍,之后的日子,只要鼻子逮住一丝丝又臭又香的味道,我总会四路八下找寻,直奔而去。

  转了一个弯,过了一条马路,在一个巷子头起,我看到了炸臭豆腐的三轮车。付钱。炸制。等待。一抬头,看到了一个古城门楼下的“阊门”二字。阊门?贺铸?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飞快地搜寻,对接,结论,我确认,这个阊门就是贺铸的阊门,尽管,脚手架还在门楼上,尽管工人们还在脚手架上忙活。

  拆除,修复。再拆除,再修复。历史总是在建立和推翻之间蹒跚行走,而,我们,面对历史,说三道四指手画脚又有何意义?以史为鉴,让历史这张古铜镜照见自己就够了。能修复重建便好,起码我可以寻找阊门的蛛丝马迹,去感受贺铸。

  贺铸进苏州,走的是阊门哪边?左侧还是右侧?他是牵着妻子的手,还是一前一后?不禁,我的思路跑了十万八千里。“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当他再次经过阊门进入苏州,他的心境是怎样的悲凉?他的内心是怎样的凄苦?我可能完全知晓。“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就是他内心全景式写照。

  其实,感觉不会被复制,不会被生搬硬套,它需要经历和体会,并且大部分融通,由此及彼,触类旁通。而我,能与贺铸融通的是,他失去妻子,我失去母亲。且,更为相似的是,他有为他挑灯补衣的妻子,我有为我挑灯补衣的母亲。

  空床卧听南窗雨,再不见母亲为我补衣的身影。二十九年,是不见的期间。这期间还要增长,伴着尘埃与疼痛,越积越厚。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三个十年四个十年五个十年,又能怎么思量?只能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了。

  母亲,让我尝尽了所有的无奈、无声、无语,直至无泪……

  刚才翻找了照片,发现那次去苏州儿子也去了。我在阊门下留了影,那一定是儿子拍摄的。那么,他肯定跟我一起吃了臭豆腐,一定吃得很多很多。打电话求证,儿子说确实如此,临了还来了句,老妈,你可千万不能得了健忘症啊!

  我真的健忘,是选择性的健忘。但对于人生中能留下美好且温暖的、悲苦却亲切的瞬间,我会有刀刻般的记忆。比如,在张家口市那条街上,每次路过,我都会看到一对母子相互推让着吃一盘臭豆腐。随后而来的,是心针扎似的痛,为当年不舍得给儿子再花一元钱而懊悔不已。再如,那次过阊门,内心因母亲而起的悲凉和孤苦,让我痛下决心:要照顾好自己,好好活着,决不允许儿子有我对母亲的感觉!

  是啊,如果母亲早些知道她女儿内心的疼痛就好了,或许,她会少干点活儿,她会多吃点好吃的,她会经常看看医生舍得给自己买药,她会撑着自己不倒下去,她会活着,等我长大并随着她一同老去。

  离开阊门已经很久了。那些吃一元钱六块臭豆腐的日子也渐行渐远了。儿子已经从小学来到大学,从一个孩子到自己创業在北京注册了公司。而我,买一车皮臭豆腐也不能让儿子享受当年单纯的快乐和幸福,我能做的,只有愧疚和不安。当然,这些愧疚和不安并不完全是坏事,或许,正是这些愧疚和不安时刻在勉励自己,提醒自己努力、努力、再努力,给儿子更好的生活和心境。

  退思园思退

  得从退思园中“菰雨生凉轩”的楹联说起。

  退思园是晚清官员任兰生被贬后,聘请著名园艺大师,占地十亩历时两年耗银十万建造的一处宅子。何为“退思”,来源于《左传》“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大意应该是这样的,做官时要忠心耿耿报效君主,辞官隐退时要反省自己弥补过失。建园子意于反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任兰生独一无二,但这反思的代价太大,一般人是“退思”不起的。

  “菰雨生凉轩”是退思园春夏秋冬四景中的夏景,轩名来源于任兰生挚友,晚清重臣彭玉麟题西湖三潭印月联句:“凉风生菰叶;细雨落平波。”西湖,历来是文人骚客吟诗泼墨所在,而此句并未见什么称奇之处,只是,同出彭玉麟之手,高悬于“菰雨生凉轩”一方明镜左右的楹联却令我刮目相看,几次入园,多次驻足。

  “种竹养鱼安乐法;读书织布吉祥声”,这便是我要说的楹联。

  其实,对于楹联,我知之甚少,不懂什么规则格式,无力评说楹联精妙之处。再者,无关业界探讨,也无需评说。吸引我的,是此联的意境,以及由此引发的想象。酷夏,捧一本书,或坐或卧于塌上,案上茶香缭绕,屋内凉风穿堂,目中几行诗情,几页趣闻,不时再瞄一眼镜中的园中胜景,那美意不必言说。此番种竹养鱼读书织布,比追名逐利声色犬马逍遥自在得多。一定,园中主人会感谢他的好友,按照好友为他规划的美景,形骸于山水林木花鸟鱼虫之间,尽享“退”后生活。

  可见,这“退”,退出了潇洒,退出了精彩,退出了人生的另一番景象。

  美景是需要大家分享的。于是乎“揽胜阁”便撞入我的眼帘。

  那是一个五角形的楼阁,几面设窗,居高临下。女人足不出户的晚清,还没有自由的门窗向女人敞开,她们的世界小得只有绣花针和锅碗瓢盆,清风明月、花团簇簇、流水鸟鸣都是男人们的。男女授受不亲,拒女人以千里之外。然而,任兰生没有,一处“揽胜阁”道尽了他对女人的呵护。登临揽胜阁,倚在窗口,仰头是日月生辉,清风拂面,低首是林木山石群鱼,四季花卉,尽收眼底。以高揽阔,以高临境,给足不可出户的女人以至高至上的浪漫。几次登临这个地方,想象着自己是那个时代的女眷,隐在窗后,观红鱼闹舸,听昆曲评弹,好不惬意。如若也能琴棋书画,悄悄附和着退思草堂男人们的雅兴,也煮酒,也吟诗,也作画,也豪饮,那该是一番什么光景?这样想着,不觉痴傻呆滞,引来同伴的戏弄。被戏弄中,不免还为这家女眷们感叹着,生不逢时却逢地,有揽胜阁观天下,值了。

  不必说,女人们自是美的。只要女人心生美意,做什么不但心甘情愿还心思缜密,定会把男人们伺候得舒舒服服。这样一来,这“退”,又退出了家和,退出了人兴,退出了其乐融融。

  几次,我这样想过:等有一天,自己也买上几亩地,建几间茅舍,种瓜点豆,回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但是,真正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不可能的,我不会放弃现代科技带给我的好处,电脑、手机、车是最不能舍弃的,而日常生活中的家电、炊具等等,也不能少,我不会拉风箱烧柴火去蒸一锅馒头。可见,我的退是附带很多条件,是在条条框框之内的。

  其实,并不是我,是很多人,真的是无处可退,换汤不换药,退到哪里都没有用,一颗被晕染被同化被驯服被奴化的心,即使身在桃花源,也不会体会到桃花源里清清静静的快乐。

  估计,这任兰生一定深悉陶渊明,或许他甚至在用陶渊明去鞭策自己,退隐乡居,享受天伦,一定是他建“退思园”的初衷。然而,他不会真的耐得住沉寂和寂寞,他的那颗心也是被漂染过的,淘洗不净了。所以,用于“退思”的园子,不仅仅是为了思过,更多的应该是迎来送往,最终,迎来自己官复原职。据说,任兰生是好官,在皖北抗洪救灾时落马受伤,随后不治而亡,享年50岁。

  实际情况是这样的:他的“退思园”刚刚建好,还没来得及在园子里“思过”的当口,就被复职,重新走马上任。

  历史不能改变。在这里,我但愿,他是特例,如果不被复职,他真的能沉下来静下去,在美丽的退思园终老。

  寂寞乌镇

  几次去乌镇,总有一些特别的东西揪牵着我,尤其是在人山人海的拥挤中,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我是奔着水乡而去的,大概和所有游客一样,水样江南在我心中早已形成一幅画,急待有一天心从画中走出来,到水乡,再临摹,再存贮。

  十年前第一次去乌镇。

  那是一个雨天的傍晚,时急时缓的雨使乌镇像满怀心事的少妇,增添了特殊韵味,让人浮想联翩。傍晚和雨挡住了不少游客的脚步,我却执着于雨中,有幸,我目睹了一个没有喧嚣的真实的乌镇。

  雨一直下,石板小径泛着清幽的光,木屋一间挨一间静立着,仿佛在默数落在房檐上的雨声。一路走过,一排排紧闭的门板截住了眼睛,我无法想象这座有着1 300年建镇史的古镇有着怎样的旧时光,更无法找到过去与现在的连接点。拥挤声、快门声、叫卖声伴着南腔北调声,让这座古镇不得不用一副副门板关闭自己好与世隔绝。门内的日子被门板锁住,而后被黑暗吞噬,几次穿过门缝找寻,终一无所获。

  但有几副门板敞开,给雨中的死寂带去了几分生气,同时,满足了我好奇的目光。

  门内空无一人,但小电视机、电饭锅以及一些杂物在一方桌上摆着,床上被褥凌乱,地板上鞋子垃圾占满一地。一只白猫隐在墙角,一只爪子向前探了探后又缩回去,接着喵喵了两声,躲进了床底。躲在床底的猫咪似乎跟我的目光有过对视,但它匆匆躲开,怯怯地卧下去,再不作声。

  坐在小凳子上打盹儿的老婆婆是在另一副敞开的门板内。一只灯泡在屋顶的一角借用昏黄静默着,雨中的阴暗长驱直入,灯显得寥落不堪。婆婆在小凳上眯着,头一会儿歪向这边一会儿又歪向那边。我站在门外,目光久久不愿离开。除了婆婆,老式木质织布机也是我目光久停的地方。或许,只有这里,在织布机前,我才能找到一个点,顺着这个点逆行,才能看到乌镇,从一副副门板中走出来的乌镇。人们穿桥而过,在水边淘米,在灶前忙活。桨橹声撞过来,水花散开,吴侬软语穿过柳丝游荡。定有一姑娘坐着织布,她抿着小嘴,眼里泛着娇羞,纤细的手指忙活着,不愿停歇。布,纯白,一丝一丝长长,但我看到却是嫁衣,红红的,裹着姑娘好看的腰身,一方盖头朦胧了她花一样的脸庞……

  愣在门前好久好久,任凭思绪在时光中间恍惚着飘摇着。

  之后又去过几次乌镇。眼前是人潮,是各种各样旅行社的旗子;耳边是方言土语,是各种各样的嘈杂。而乌镇,被这些包围着,密不透风,找不到任何出口。

  门板闭得更紧了。倘若不是它们厚实坚挺,拥挤的人流定会掀倒它们,窄窄的巷子拓宽,再被人流填满。门板依然静立着,挡住涌向它的一切一切不向屋内蔓延,也挡住了屋内的一切传向外面。本该,屋内有井市人家,有人间烟火,有男人女人趿拉着鞋子出出进进。本该,屋内有说话声,有锅碗瓢盆声,有孩子哭闹大人训斥声。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一副副门板站立在水旁街巷,抱紧自己,一副百毒不侵的模样,暖意、细雨、和风、鸟鸣都不会令它们打开自己。沉默是门板们的言语,乌镇被这样的言语填满了。

  我想,乌镇一定知痛,1 300年的岁月早已让乌镇有了灵魂,而这灵魂却是寂寞的,是凄清的,是滴着一点点无奈和心酸的泪滴的。

  走在拥挤的人流中,我的快门也失语了,它安静地躺在相机里,堵住耳朵躲避着什么。我,也不由得加快脚步,走,赶紧走,离开,跳开,逃开。

  再没有去乌镇,几次尝试够了!我无力让乌镇从紧闭的门板中活过来,这样死了的乌镇不去也罢。

  在西湖等一缕月光

  夜晚的西湖和我,褪去白天的躁动和喧嚣,坐下来,彼此望着,无话。

  穿过我转向湖面的风留在那里,与小鱼与飞虫玩耍,头发意兴阑珊中伏向肩头,肩头安静下来。同时安静的还有暑热,正悄悄从胸口向四肢消退。

  夜色重了。光影浓了。西湖陷入霓虹之中,倒影将湖岸串联起来,一段比一段光彩,一段比一段夺目。

  这是一种华丽的静谧。

  习惯于被霓虹统治的眼睛,却想逃离霓虹的束缚,不由得,我的眼波转向湖心,那片霓虹不可染指的地方。那里,是寂静的故乡,是月亮的故乡,是心灵的故乡。如果有一叶扁舟,我定会泊在那里,随夜风摇摆,随轻波荡漾。一定会有一些心曲在那里流泻,像草原七月的绿,漫向什么地方。心曲定是潮湿的,带着些许咸、些许酸,但更多的是甜,慢慢化入这浓稠的夜。一定会有人走进来,一个、两个、三个,或者更多,这些人都是与甜关联的,他们在这温馨的西湖之夜掀开往事,并再次打动我。这时,一定会有两条小溪在脸颊蜿蜒,我不會阻止它们流淌,相反,我希望它们汹涌成河流,像那次台湾之行。

  那次,我仅仅是为月光哭泣,一哭而不可收拾。

  环岛而行,大巴车在岸边夜驶,左手是山脉,右手是太平洋。

  见过无数地方的月亮,青藏高原上的华北平原上的,东北高粱地里的长江三角洲稻田里的,戈壁的山脉的草原的,城里的村里的,河里的江里的,就是没有见过大洋的,太平洋上空的月亮是第一次见到。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独特这种唯一,才给我留下特别的感觉。

  深夜,太平洋出奇地安静,平幽幽的,朦胧中全是恍惚。月亮不知啥时爬上空中,角度正好,透过车窗抬眼便见。

  那不是一轮满月。我感到,那是前世的我,无数年前的我,站在空中,遗世独立的样子。她不染一丝尘埃,寂静,辽远,清澈,似曾相识。可能,她预知我会在某一月夜出现在太平洋岸,然后等候,然后相见,并将一车人催眠。

  体会到她目光的脉脉,一路飘来,依在车窗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她先是打量,后是端详,最后是审视,将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在她的注视中,我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坦白与她,如一根草,从种子到幼苗,再到开花再到结子都亮给她看,包括每一场风暴,每一个伤疤,每一段艰辛。她参与了我生命的所有过程,知晓了我所有的酸甜苦辣。所以,最后,她摇摇头,轻叹了一声——唉!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唉。多少年了,当我在病床上苦苦挣扎的时候,当我被生活压得面临崩溃的时候,当梦想一次次破灭离我越来越远的时候,我都没有听过这般的关切、这般的包容、这般的柔软宽厚。我听懂了她声音之外的东西,那是理解和懂!被她的柔光包围着,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一瞬间,泪水决堤,无声地,汹涌地,形成一片汪洋。

  后来,我多次回味那夜的场景,依然心潮翻涌。

  每个人都想有一个人懂自己,可是,那个人在哪里?或许,终其一生都找不到这个人,但我们依然不会停止找寻的脚步。人,生来独孤,多想时常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我懂你。

  夜更浓了,雾气升起来,西湖像黏稠得无法化解的梦。只有湖顶的月亮一身清丽,毫不吝啬抖落万千柔光与雾气汇合,一时间,西湖和月光糅在一起,深嘘嘘的,梦更深了更稠了。

  不想回去。站在西湖岸边,我呆呆地望着圆月,一种几年前有过的感觉涌上来,让我不能自持,几乎,我要发现那是一轮不同的月亮。

  好想再次听到那样的唉,所以,我等,在夜西湖,等一缕月光。

  诗意二十四桥

  读过一首写二十四桥的现代诗,读的时候大概时间紧,没有细读,只感觉写得非常好,之后,再想找来读,却怎么都找不到了,一直遗憾着。

  没有找到诗,二十四桥却留了下来,一直在心里,并且想去看看。

  所以,去扬州,去瘦西湖。

  一去扬州我就爱上了这座城市。陪同的扬州朋友们起哄,让我卖了常州的房子买扬州的,虽没有倒卖的打算,爱扬州确是实打实的。

  喜欢矮矮的扬州,没有撺苔的高楼大厦压得人喘不过气;喜欢绿绿的扬州,走到哪里都是走在花园里;喜欢窄窄的扬州,不太宽的街道到处是暖心的人间烟火。也喜欢瘦西湖,小巧玲珑的样子,玲珑出了韵味和景致。

  虽不是烟花三月,瘦西湖的好,已经把我撑得目瞪口呆。

  朋友不厌其烦地讲解着,古的,今的,相干的,不相干的,言语里满满的都是自豪。有自豪就有热爱,这对孪生兄弟谁也离不开谁。再者说了,谁不爱自己的家乡呢?我不是也挚爱着那片草原吗?移步异景,什么五亭桥、钓鱼台、白塔、徐园,都在朋友的自豪中和我的羡慕留恋中走过,眼见门口已到,再没有景观可参观,不禁疑惑地问,二十四桥呢?在这里走过的大桥小桥都算上好像也没有二十四座呀?朋友说,刚刚走过了啊,我说啦,你没有听到吗?然后回头指着一个方向,说,就是那里。

  我是没有听到。那时候估计只顾拍照了。再返回还得时间,耽误不起,索性留点遗憾,残缺才是美,蒙娜丽莎告诉我的。

  于是乎,二十四桥还在心里藏着,一藏又是一年。

  再去瘦西湖,还是那个朋友陪同,我特意说明,要求弥补遗憾。终于,藏在心里的二十四桥有了具象。

  “二十四桥,长24米,宽2.4米,栏杆24根,上下各24级台阶,与二十四对应。栏板上彩云追月浮雕,桥与水衔接处巧云状湖石堆叠,周围遍植馥郁丹桂,体现云、水、月、花,与‘二十四桥明月夜意境相映。”这就是二十四桥,根本不是什么二十四座桥!怪不得我第一次错过了它,我想象中,桥应该在串糖葫芦。

  可惜自己无事时候还写点分行,难怪写不好难以称为诗,原来自己脑子里缺乏诗意啊!上来下去好几遍,各个角度拍了照,桥上凝神静气站了一会儿,总算记住了二十四桥,至于诗意只能留待以后慢慢消化。

  不愿意活在刻板呆滞里,总希望下一秒会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突现,最好能拂起一些浪漫的、诗意的小浪花来抚慰一下一成不变的生活,可哪知天上不掉馅饼也不掉诗意。

  掉不下来就自己营造好啦。做好菜了,摆它个花样,找一些点缀;喝杯速溶咖啡,换一只漂漂亮亮的杯子;出门前,给衣服的每一处都照好镜子,然后给嘴唇点口红给耳垂洒香水;出门后,抬头看云不是云,是少男少女在追逐,像初中时那个恍惚的午后;遇堵车,赶紧磨炼自己的性子,等看国足时不至于再砸了啤酒瓶子;坐进办公室,面对文案、单据、报表要当做插花来好好侍弄,因为弄不好它们就没有真的插花让我侍弄……

  如果有更长的时间,不妨捧一本书坐下来,让眼睛在字里行间穿行。这时候,心绝对不能让它安静下来,要让它上天入地腾云驾雾,随意折腾。这样,穿越便成了真的,古代未来随便游走。变性也成了真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我想是谁就是谁。当然,神经病也成了真的,哭哭笑笑呜呼哀哉愿意怎样就怎样。

  看电影是我的最爱。一个人打扮得花枝招展,一杯可乐,一桶爆米花,袅袅婷婷坐进影院,看着银幕思一会儿,想一会儿,再憧憬一会儿。一个人“包场”的感觉最棒,偌大的放映厅任由思绪泛滥成江河湖海,都能撑得下。还有泪水,不论细洒还是瓢泼,不必担心会淋湿别人。精彩处,喊几嗓子也无妨,才有一人——放映员怀疑我是神经病。

  不知道这二十四桥的诗意我领会学习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东西与“二十四桥明月夜”的意境相映衬,但,不论怎么样,我要继续向古人学习,学习他们像诗意二十四桥那样诗意我毫无诗意的生活。

  在秦淮做一名书生

  想做一名书生。

  想在秦淮做一名书生。

  想在明末清初的秦淮做一名书生。

  最初的书生形象在戏里。那时,样板戏刚刚退出历史舞台,县晋剧团恢复演出,母亲是戏迷,陪她看戏成了我难熬的任务。因为小,又听不懂唱词,那咿咿呀呀、不紧不慢的唱腔,直教我昏昏欲睡。还有那水袖,叠来叠去的直为他们着急,心想,干吗不剪掉,多麻烦呀。不看,睡觉,在戏台底下。偶一抬眼,台上换一男子,竟然没长长长的胡须!锦袍,锦帽,眉清目秀,把我的目光牢牢吸到台上。那时候,中华大地一片灰的时代还在延续,突兀一男子穿得柳暗花明,不由得,我的小心脏掀起千层浪万层波。最要命的,是男子手里的折扇,在我眼前变成了蝴蝶,呼啦啦飞将出去,别提有多么好看。

  母亲告诉我,那是书生。

  从此后,看书生,让我的任务不再难熬。

  或许受书生的影响,我的初中时代是在背诵古诗词中度过的。每每胡思乱想之际,总把自己打扮成戏台上书生模样,与闺中小姐私会,什么“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什么“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拿去卖弄。久而久之,便深陷其中,竟恍兮惚兮,不知时日。但想做书生确是千真万确的。

  几次去南京都不巧,江南贡院人多为患,我不想随人群一起“下饺子”,只好对着大门浮想联翩。

  那个捧着书本苦读的男子一定是我。

  午后,绿荫,秦淮河畔。还未到“两竿落日溪桥上,半缕轻烟柳影中”的时候,秦淮河安静如一匹锦缎,微皱着,百无聊赖。知了却精神抖擞,不厌其烦只唱一首歌。书,是《左传》,一部史书,我惊叹于它的文学成就——渲染夸饰的人物塑造、生动形象的故事叙述、精准简洁富于表现力的语言,都令我瞠目。像对岸旧院、珠市粉楼里的佳丽,随声色犬馬夜夜笙歌,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们跳出三纲五常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束缚,博学好学,成为女子中的凤毛麟角,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想做一名秦淮的书生,加入几社,与柳如是畅谈国事,诗词唱和。非常喜欢她的《金明池·咏寒柳》,多想在她咏叹“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时,化作一只帆影驶向她,让她不再感到“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好想在她呢喃“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时,变成一只鸟儿告诉她,她的心上人身在何方,更者,展翅载之飞到她恋人身旁,看他们久别重逢;还想在她许愿“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时,幻化为一枝红梅,知晓她的心事,把她的思念她的苦闷说给她的爱人听。

  如果单单是才情美色不足以成就柳如是,所谓时势造英雄,明末清初,改朝换代,大浪淘沙,历史给了我们一个不一样的柳如是。

  抗清还是投清,等于生与死的抉择,在生死面前,包括她的丈夫钱谦益都北上为官选择了降清,而她却跳入荷花池以死明志,随身殉未遂,却一留千年,留在史册,成为裙钗粉黛中的佼佼者,获得后人的敬仰。而我,还是想做书生,经历明末清初,扛起抗清大旗,追随柳如是的心上人陈子龙浴血杀场,改书生为武生,矢志不渝。

  “浮生所欠止一死,尘世无繇识九还”,这是明末清初著名诗人吴伟业的名句,将愧疚悔恨之意表达得痛彻悲伤。吴伟业,陈子龙的好友,于清顺治十年进京为官,这一年,距陈子龙抗清被俘投水明志已有六年。一顺一逆,一苟活一殉国,其中滋味只有吴伟业可以体会。

  几次去南京,都有坐画舫夜游秦淮河。霓虹将两岸装扮得光怪陆离,那些陈年旧事早被秦淮的烟波轻轻覆盖,这一盖就是近四百年。楼倒了,人去了,故事走远了,但秦淮河水依旧还在,并一直流着,从古到今。它记住了什么,或者忘记了什么,只有它自己知道。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来前段时间迷恋过的网络穿越小说,好想好想穿越啊!

  吴侬软语夜入心

  夜。窗外冷雨。

  在内蒙古大学文研班半年的学习已近尾声,一个人的出租屋不免被离情笼罩。心里满满的都是不舍,不舍老师同学,不舍这次难得的学习机会,最不舍的是一个人的独处,即将恢复原样,不免黯然神伤。打开电脑,打开我的《江南,江南》,竟然难以下笔。

  雨,绵绵不绝,正好与吴侬软语的《秦淮景》衬托心境。

  我有一段情呀

  唱给诸公听

  诸公各位

  静呀静静心呀

  让我来

  唱一支《秦淮景》呀

  细细呀道来

  唱给诸公听呀

  我这“诸公”是静了心的,其实不静心也不大可能,那轻轻柔柔细细软软的歌声是有神功的,可以安神静气,消惊慌,除烦躁,截嘈杂,堵喧嚣。一遍一遍反复听着,冷雨与神伤像丝般被抽了去,敲打键盘的手也慢了下来,这心真是静得可以。

  江南有很多朋友,他们都是说吴侬软语的,虽说听不懂,但不妨碍我浮想联翩。我很是奇怪,即使一个大男人,张口闭口也会道出些燕语莺声,像鹅黄的柳丝从耳畔轻轻划过。心,不由得会想,这哥们儿是哪般男人,心里会不会藏有腻死人的柔情蜜意呀?这样一想,赶紧管严自己,切不能贸然一试,失节事小丧命事大,腻死这种死法,估计不会好看。

  好看的要数评弹。几次参加江南诗会都有听过。男子着长衫,玉树临风的样子,一张脸收拾得干干净净,尤其那弹三弦的手指细长得让我羞愧。女子一般穿旗袍,到脚踝的,左腿搭到右腿上,开衩处便有玉腿探出来,美翻一票人。琵琶对三弦,男声对女声,绵软的吴腔包剿过来,立马,我的周身哪儿哪儿都浸润着舒坦。

  昆曲也是我喜欢的。通过《牡丹亭》这个“媒人”,我喜欢上了起源于蘇州昆山的这个“百戏之祖”。喜欢昆曲的行腔,流丽缠绵,清柔婉转,余味悠远。那些唱词,诗意典雅,意境优美,每一唱段都是经典得不能再经典的诗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这样的唱词,配之绕来绕去、直撩人心波的唱腔,谁能挺住不缴械投降呢?我是投降了,做了昆曲的俘虏,也做了吴侬软语的俘虏。

  自从在常州安了家,我时常会做候鸟过去住些日子,吴侬软语听多了,竟也可听懂个一句半句。有次小区门口遇到邻居,正好她接孩子放学回来,本想听听她们的吴侬软语,结果她们没说,用了普通话交谈。我问那孩子,为什么不说你们的方言呀,多好听呀。她回答说,老师要求在学校要讲普通话,回家后也要练习,老师说我们的普通话不够标准。邻居也说,孩子从入幼儿园起就不怎么说家乡话了,现在弄得我也得跟她讲普通话。

  雨,一直下着,窸窸窣窣有了声响。

  《秦淮景》,一直唱着,细细软软地入了心:

  秦淮缓缓流呀

  盘古到如今

  江南锦绣

  金陵风雅情呀

  瞻园里

  堂阔宇深深呀

  白鹭洲水涟涟

  世外桃源呀

  其实,我还是跑了,顺着缠绵的歌声,跑了回去,找寻那些曾经入过心的人。多少年过去了,一些是是非非,一些恩恩怨怨,谁对谁错,还用回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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