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阿里高原数月,脑海里有一幅宽屏画面挥之不去:广袤的原野上,牧羊人牦牛鞭儿当空一扬,羊群纷纷转向聚拢,潮水那样,荡漾起一弯柔柔的波涌……
同样是放牧,那种苍茫中的辽远与印象中江南牧童骑于牛背横吹笛子的诗意,个中滋味,天壤迥别。
无论男女,无论老幼,牧羊人总是头裹肩披大红色头巾、披肩,身着红艳衣服,在藏北六月间萧瑟一派的灰褐枯黄背景下,总能让目击者精神亢奋。
在汉民族文化里,红色有驱邪逐恶功能,属于喜庆色彩。红色成为藏民族风格典型色彩之一,变迁于佛教发源地印度,寺庙建筑的红顶、喇嘛的红袈裟、坛城画中的极乐世界、藏戏中代表国王的红色面具……传统藏族绘画用色,视红色与橘红色为永恒不变的威严。在藏地,红色于千年流变中确立了王者地位,被推拥到最高尚的境界。牧区妇女更是对这种颜色情有独钟,甚至往脸上涂抹圆形朱砂来美饰自己。
我们的越野车盘山旋下岗巴拉山,扑入眼帘的是羊卓雍错湖滩一片平展草场。所谓草场,在高原六月的早春里,稀疏贴地绿草绽开着微型细花。绵羊们的嘴好像胶在地面,永无停歇地寻觅绿草填进口里。就是胆怯怕人,偷眼看你靠近了,移动的也只是四脚,嘴依旧黏在草上,似乎唯此分秒无误,方可解决肚子问题。
另一边,正拍着羊群与蓝湖的同行魏兄,身旁靠上来个牧羊老汉,说拍他的羊要收五块钱。魏兄醉翁之意不在酒,嬉皮笑脸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交易,连人和羊一起拍六块。
收人钱财,自当竭诚服务。晚上我们看到魏兄拷入便携电脑的照片,藏族老汉摘下毡帽,露出编有红绳缠绕于头顶的发辫,盘腿在湖边的石块上正襟危坐。蓝天白云下,双目眯起眺望前方的脸部竭力释放出笑纹,一副倾心回报的样子。六块钱的时段里,牧羊老汉还没来得及找回得心应手的姿势和自在表情,手脚放得好像全不是地方,笑纹也忒夸张,无论坐姿与情态都一味僵硬加刻板,远不如搭在肩上那条长蛇似的牧羊鞭来得松弛自若。一看便知魏兄在仓促间没有调教到位。
等我们从草场出来,牧羊老汉可能忘了拍羊群那档子事,我付了他五块钱就拍,范君、聂君在另侧也顺势举起相机,老汉忙用手里的毡帽对脸左遮右挡,姿势熟练,可怜我付了钱也下不了手。
黄金旅游道上历练回合多了,牧羊老汉显然有了商业意识,虽有精明之处,但总体朴厚实在,让我们在西进阿里的第一天里有了开心的话题。
西行首日,路遇劳作中的藏胞,众人都有点饥不择食。牧羊老汉嵌花边的藏服外还罩着件过时武警服,有点不伦不类,形象也不是特别有味道,终究还是上了我们的镜头。
藏北和西部阿里的自然特征,用专家的话来说就是四个字:高寒平旱。两地同属高寒草原,因土质日趋戈壁沙漠化,牧草组成简单,覆盖度小。沙土砾石地上稀疏的牧草,只适合东吃一口西啃一口、一天要翻好几座山的羊群习性,这就是藏北和阿里草原上牛少羊多的原因所在。
想起此前走过的藏东南,那里的牦牛可是漫坡遍野,并且多不见牧人踪影。由于当地草甸牧草丰茂,牦牛吃草又实在,夏天草高用牙咬,冬天草矮用带刺的舌头舔,一片片轮换着来,一整天基本在一个小范围内来回挪动。
藏北的牛粪饼因此不丰裕。在雅鲁藏布江河谷的传统农耕地江孜平原,路边藏屋院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一坨坨牛粪暴晒脱水,空地上干牛粪饼成堆,进了藏北草原就是另一种情形了。我们在路旁一处藏屋里喝酥油茶时,女主人益喜卓玛就是一手拎只铁桶,一手用碗舀出羊粪粒添进炉膛的。到了聂拉木又开始有了点改善,在门布乡河谷的牧民帐篷里,我注意到卡垫旁牛粪饼砖样垒边,围在中间的都是羊粪弹子。如此看来,把藏北的牛粪灶叫作羊粪炉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妥。
放牧羊群是件极累极苦的活儿,记得在浪卡子县的卡惹拉山垭口,海拔5100米,我和同行一步一歇缓慢移过三道坡坎,上行了近百米,逼近卡惹拉的冰舌时,旁边山坡上板岩碎片一串脆响,跑着跳着下来一溜绵羊,有位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尾随追下,还凑在身后看我们对付冰川。那时,眼前的冰舌正诱惑着我们,手忙脚乱里实在没空闲瞥她一眼;二来这是西行首日,众人还没被魏兄吊起接近藏人的胃口。很快,牧羊少女追赶羊群去了,我们接着也被等候山口陡现“高反”症状的同伴电话拽下山。鱼和熊掌皆从两肋边倏忽而过,错失了第一次接近牧羊女的机会。
把羊群都放牧到了海拔5000多米的冰川上,你想这活儿能轻松吗?藏山羊比藏绵羊更不安分,多日后的日土班公湖畔,二三百只的山羊群阵,走走停停,东嗅嗅西啃啃,10分钟内已从开阔的湖滩边绕到湖畔喝水,再从水边漫上远远的山冈,翻到前面另一处湖湾去了,兩个藏族汉子和一只牧羊犬只有追在后面的份儿。
22道班离开国道向北进入藏北草原那日,下午三点多,我们到了黄盐湖。这里,湖滩荒阔,水边凹陷处凝结着一片片白花花、硬生生的盐碱,有点像南方橙色预警级霜冻天气的清晨,泊着晃眼阳光的沙砾滩上,营养不足的牧草稀松弱小。魏兄嘱扎西把车停到湖边那位牧羊女身边,通过扎西与她的对话,我们知道她名叫迦玛,是星星的意思。接下来扎西就是藏语再伶牙俐齿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迦玛只是斜首盯着我们,一脸漠然无辜的样子,好像压根儿没听懂我们的问话。是不是无从答起,或许在她过往的人生阅历里,还从没听人问起过那些个“荒唐”问题。轮到扎西和我们说话的间隙,迦玛目视远处天空,歪头想着心事儿,完全浸泡在自己的世界里。
迦玛一身典型的藏北服饰,头罩大红头巾,长辫末端缠系着红色细绳;胸前、耳垂、手腕上挂戴有众多首饰,绿松石、玛瑙、蜜蜡、天珠,花花绿绿地组合在一起;光板羊皮藏袍像藏北汉子那样双袖横扎腰间,前面鼓出个大囊,说不定糌粑、酥油等物什都尽搁其间。腰带上悬着把小藏刀和各类晶晶亮亮的饰物和小工具什么的(只辨清了其中一把是折叠小剪刀),手捏一条牛毛编织成的白黑混色长鞭。整张焦褐色的脸盘上,从鼻梁向双颊爬延着深色斑纹,那应该算是超级水准的高原红了。
游牧民族一顶帐篷、一群牛羊便是全部家当,富余财产都换成金银珠宝首饰,扎堆上身,便于携带也最让自己放心。天长地久下来,这样的生活方式就形成一种价值观念,既追求到美感,也炫耀了财富。
迦玛与我们合完影后,带着那感动我们的未被文明熏染的拙朴与自然离去。走向湖畔羊群时,她还稔熟挥舞起了手中长鞭。魏兄耳尖,说是在吆喝声里听到她哼起的欢快小调。我们真是没有“耳”福,之后在羌塘草原边缘穿行三天,居然没能听到一句想象中俯拾皆是的放歌。在这万古寂寞的藏北草原上,在这天宽地阔的高寒空气中,能袅袅飘摇起一句拖着苍凉尾音的原生态歌声,是一件何等令人着迷的事情。好像是为了解馋,耳畔不由自主就响起一首熟悉的牧歌:蓝蓝的天上飘着白云,白云下站着雪白的羊群,羊群像天上斑斑白银,洒在草原上多么爱煞人……
扎西把持着方向盘对我们说,这个看似30多岁的牧女就是20出头的年龄。我们虽然没有参照比对经验,却默认了这种残忍现实。在毫无遮蔽的空旷草原,自然气候环境酷劣,风雨雪雹雷电转瞬即来,哪是藏身之所?高原强烈的紫外线不用动脑筋就能漂白牧女们的青春韶华,在这样的地理、气候环境里,长期暴露于天光之下,少女们最迷人的时光稍纵即逝是肯定的。
穿行藏北的第三天,离开盐湖乡继续西行的上午,在两列大山之间的平旷谷地,我们邂逅了两位少女,她们身着鲜艳衣饰对坐于砾石遍野的路边,许或是赶路小歇,许或是吃食物填肚子。停车落地,扎西传达了我们欲拍摄她们的意思。年纪大的听后笑着首肯,还侧身摸出一面小圆镜,背对我们当场整起妆来。年纪小的卫士那样紧随其旁,一脸严肃,不苟言笑。
两人都头戴翻毛圆形毡帽,做工精细,洁净似雪;罩在帽缘里的大红和粉红头巾紧扎下巴,一袭右衽长袖藏袍,腰身系着横条围裙,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两只手掌和眉眼以下的脸庞。高原强烈逆光把崭新的衣饰映照得透亮艳丽,感觉她俩是去赶春晚上节目的。让人滑稽不解的是,一身华丽的民族服饰,年纪大的左肩却用绳子挂着只印有图案的食品包装蛇皮袋,里头大概装着吃喝之类的零碎物件。说是小品节目必备的道具,也许还讲得过去。
扎西按魏兄的叮嘱问她们最喜欢什么,最不喜欢什么。
年纪大的想了会儿,回道:最喜欢牛羊,生活离不开它们。对于不喜欢什么,则摇头说不出来。
互道扎西德勒分手时,大的回头补了一句,她俩是邻居,到前面去放羊。
走远了才发现两人身后还尾随着条黑色藏狗。缺氧状态,人相当弱智,当时怎没多问一句,是否转场到这处地方?
在藏北,天地山川巨大的自然力压倒一切,牧民们靠天养草靠天养畜,羊群就是斑斑的白银哩。为了吃饭为了活着为了拜佛,唯有遵从天地,崇拜自然,这样的理性妥协,求得新一轮的和谐。追逐水草转场迁徙虽则艰辛不堪,却确保了赖以生存的牛羊四季都能吃到草,草场因此也有了休养生息的轮替时机。千百年来,周而复始的轮放方式维持了高寒草场脆弱的生态环境。藏北广为流传的“春放水边夏放山,秋放山坡冬入滩”等牧谚,就是缘起于海拔高差、气温变化而形成的牧场条件。
路遇的这些牧羊人让我思绪纷飞,遥想冷兵器时代,亚洲大陆上,中原西北部那些终年以游动狩猎和放牧为生的游牧民族,在草原上纵横驰骋,骁勇好战。他们非自给自足型的经济类型,无法摆脱对农耕社会的依赖。为了族群生存延续,身裹干粮酥油风干肉,一匹战马一把弯刀,以绝对劣势的人数,一次次撕开西北面的分界线,突入富庶、安定的中原地区。西晋后,游牧民族匈奴、氐、羯、鲜卑等开始在中原地区建立起一系列地方割據势力;随后,女真灭北宋,游牧民族建立起统一的北方政权;再后来,蒙元帝国亡南宋,游牧民族第一次尝到做整个中国主人的滋味;及至明王朝覆灭,清军入关,北方游牧民族最终彻底征服了整个中原,开始长达两个半世纪的统治。
马蹄嘚嘚,游牧民族几千年来的梦想一步步成真了。
在人类历史发展进程中,很长一段时间里,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曾经的主旋律是相互冲突对立又相互融合依存。战争掠夺、和亲互市这样的历史现象走马灯似的轮换。古代中国,每一场西北边境游牧民族挑起的战争,几乎都是缘起于草原自然生态骤变、生存压力加剧、中原王朝腐朽没落病入膏肓之际。一次次由游牧民族入主的王朝更替,客观上它推动了中国社会的演化和发展。
所幸华夏文明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王朝灭亡灵魂犹存,远离西北草原的游牧民族在脱离母体、吸纳汉文化深厚养分的同时,彼此渗透,相互认同。同时,汉文化的主体兼收并蓄,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修补完善,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格局。水乳交融,血肉相连,这也许便是我们这个多民族国家组成的核心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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