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年,卖保健品俗称卖药,就是可以胡乱吹嘘包治百病的那种,在呼和浩特市火得不行,说是狗入了这行都能赚到钱。
像我这么不安分守己的人哪里能坐得住,连考察这道程序都省了,凭了道听途说就决定换个活法,辞工卖药。人托人,一直能托到天安门,就这样,经一位道上前辈的引荐,我到了传说中最大的民营保健品公司蒙秦工贸,我确信,我比狗强。
那位引荐我的前辈的确面子够大,要不就是蒙秦工贸扩张太快人手严重不够,我刚到蒙秦工贸公司,被简单问了几句话就算完成了面试,然后给麻利地办了手续,派往河南新乡任点经理,点经理属片经理管,片经理受区经理管,区经理直接受大老板管。别说新乡了,就是河南在什么方向我都不清楚,竟然靠火车上的一路恶补知道了河南的一些基本知识,当然了,负面的太多,这话就不要在这里说出来好。我雄心勃勃在新乡租了房子,楼上楼下的二层结构,有点旧,但商住两用挺合适。我梦想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业绩来,不负那位引荐我的前辈举荐贤才之美意,尤其是我还想往上爬爬,不想当总经理的员工绝对不是好员工,我就是这样给自己打气励志的。万万没想到,河南这地方风水太硬,我撅起屁股吭哧吭哧努了半天力,销量好歹上不去,没多久,从我这个点经理开始,手下的一帮虾兵蟹将自动瓦解了斗志。
我无聊的时候,除了绞尽脑汁想办法,就到新乡电台串门,新乡电台的广告部主任李会军长得像种地的,但人不错,我们在他这里赊欠了好几万的广告费。我让李会军把他们电台的美女给我介绍几个,李会军说广告部的可以随便挑,我看了一眼他们那儿所谓的美女,心说还不如我们点上的呢。
咳,你还别说,想什么来什么,李红霞就是半夜来的,我把她这茬差点给忘了。她来那天正好赶了半夜,半夜的时候,电话一直不停地响,我正好让尿憋得睡不着,就下去了,戳火的是,我刚下去,电话又不响了,我怀疑是骚扰电话。我想,不如顺便上个厕所。我撒完尿,刚上了一半的楼梯,电话又猛响,我折身迷迷糊糊地接起了,一听是个女的,那边直埋怨,原来是公司派来一个导播,正在火车站戳着呢。我一拍脑袋,才想起来这边的导播等交接呢,马上出去打车,让司机快点奔火车站。一进火车站广场,我看见几个黑车司机围着个女的问东问西,我凭直觉是她,就凑了过去问,你是公司来的吧,她说是,我说跟我走吧,我是这儿的经理,免贵姓赵,刚才的电话是我接的。我上前拎起她的包,丢下一脸惊讶的黑车司机,打车回到了店里。原来是个美女,我问怎么称呼呢,她说李红霞;我问她喝水不,她说行,但得先洗个脚。我忙着烧了壶热水,等着她洗了脸和脚。我说这么晚了,没法去女宿舍,就我床上凑合一晚吧,她点点头。看着她睡我床上了,我才放心,她是睡我床上了,我呢,只好重新找个空铺睡了,睡了半天没睡着,心里想着怎么瞅个时机把李红霞给吃喝了。
公司策划了一个电台的现場直播节目,新乡电台广告部的李主任把设备拉到了我们专卖店里以表示支持。这个讲座,我们请的教授和主持人配合得不错,当天销售飘红了。直播结束以后,我安排电台工作人员吃饭,李主任、主持人等去了五个,我带着导播李红霞订了一个饭店,我自上任以来第一次花公款吃饭。我也不会点菜,为了显出真诚,看哪个贵点哪个,反正直播也没花钱,就算是犒劳大家了。印象最深的是有盘醉虾,上桌之前服务员抖了一下,才小心翼翼放上来,一揭开盖子,盆里的虾都往出爬,桌上三个女的花容顿失,都站起来大惊小叫往后撤,男人们表现得却很勇敢,一人抓了一个,我也壮着胆子吃了一个,咂咂嘴,没感觉有多好吃,只是那个味道比较鲜而已。吃完饭,回来有点晚了,新乡的天气闷热,大家都在一楼纳凉,顺便胡扯国家大事。李红霞说要去后面转转,一个人有点不敢,我就陪她过去,转了一会儿,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撒了泡尿,我坐在旁边的台阶上抽烟。李红霞撒完尿,出来后不走了,就站在我旁边。我让她坐下,她看了看我,用表情告诉我,这儿的台阶又脏又凉没法坐。我说,那坐这儿吧。我拍了拍腿,她也没吱声,我拉了她一下,她顺势坐在了我腿上。
现场直播这种事儿,搞上两次就行了,结果我们搞了五六次,人们都烦了。新乡的点上业绩烂到公司忍无可忍,我开始有点慌乱,打听了一下,说是其他地方的也不行,我就放心了,法不责众嘛。公司开始陆续裁撤省会以下的多个城市。我每天能接到其他点的电话,说是又撤了,我就一直在想,我这边什么时候撤啊,没过多久,公司果真来电话了,把所有的人和货都撤到郑州,并让我去电台说一声,就说我们九月份回来把所欠的广告费全给结了。我相信我的脑子还没被驴踢了,心说凭我一个小经理,去了一句话,能让电台把那几万挂在账上?我立马觉出这是个谎言,我才没那么傻缺呢,还是一起撤吧。
公司的大车选了一个天黑的日子来的,我们开始有步骤地搬货和物料,就像古时候打仗偷营劫寨一样,尽量别弄出大动静。我们快收尾时,房东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带着一个人,气势汹汹问我,我知道了,你们这是要走吧?现场弄得和乱兵营一样,我感觉像个贼,没有办法,只好筋疲力尽地承认了,说上头来电,让火速支援郑州,没顾上和您打招呼。房东说就算是再急也应该提前一个月告诉他,不然这房子怎么往出租,谁知道多少天能租出去,损失谁来承担?我自觉理亏,强撑笑脸,硬着头皮问他想怎么办。房东干脆地说,留下五千块,缺人手,我帮你搬。我开始费尽口舌说好话,说了半天,房东绝不改口。我没辙了,私下里和司机商量,要不把房东捆起来算了,他们两个人,我们七个,应该不成问题,我们离开以后给110打电话,过来救他们。司机听我这么一说,面露难色,分明有点胆怯,说最好还是知会公司一声,咱们这是擅自行动,闯出乱子没法交代。我听了觉得在理,跑到外面找公话亭,给董事长白老大说了前因后果,顺便把我的意见也摆了。老大毕竟是老大,大声说没问题,河南人就是欠揍,你出了什么问题公司担着,放手去干。这下我就放心了,马上返回身准备实施捆绑计划,结果情况变了,估计是房东也感觉出不对劲儿,又叫来五个人,这下敌我双方成了七比七,再下手,没刚才那么容易了。没办法,我得需要增援了,正准备给老大拨电话呢,没想到老大来电话了,说刚才他也觉得不合适,捆人毕竟是犯法,还是友好协商,现场的事情,房东提的条件,由我自行做主。我这才放了心,和房东狗扯烂羊皮扯了半天,双方的人也在打圆场,最后达成了一致方案,给了他两千四百块。房东拿着钱,领着他叫来的人满意地走了。他一走,我们马上左一道右一道捆好车,七个人连夜赶赴郑州。
到了郑州,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李会军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他的口气明显十分焦急。我没敢说在郑州,我说我在北京呢,刚到的。那时的电话没有来电显示,我撒谎他也不知道。李会军气愤地说,你们跑得比兔子还快啊,你们好几个地方的人都跑了,安阳电台的人还好心提醒我,说你们可能要跑,让我盯紧点,我说怎么可能,草原上的弟兄这么实诚,咳,真没想到,一觉醒来你们就撤了,够意思么?我知道我不够意思,更没他说的那么实诚,但公司行为,我也没办法,只好一个劲儿地在电话里道歉。李会军说,你猜我现在干什么呢?我说咱俩相隔千里,我哪能猜出来呢,不会在喝早茶吧?李会军语气悲凉地说,我他妈喝个屁早茶,在办公室写检查呢,电台的领导怀疑我早就收了你们的广告费不给上交,以后我也完了。那边几乎要哽咽了,我心里一阵难受。沉默了几秒钟,我说,李主任,兄弟真对不起了,这真是公司的决定,兄弟一个打工的没办法,哪天你到了内蒙古,兄弟我宰个羊,请你喝酒赔罪。
现场直播、电台咨询那一套暂时不搞了,蒙秦工贸公司把所有撤过来的人,都安排参加了全国巡回义诊团,一水儿的依维客车,出一次起步就在十台以上,车上贴了广告,这又是一个新的策划。我就纳闷了,一边像打败仗似的大面积撤退,一边又像打了鸡血似的搞大型全国巡回义诊团,总觉着哪里有点不对劲。蒙秦的全国巡回大型义诊团所到之处,必在广场等繁华闹市地带做宣传销售,真是拉风。我们撤回来的人,暂时没事干,我这小片区经理等于自动解了职,就承担了布置场地的工作,搭台子,摆桌子,拉条幅,忙得不亦乐乎,所幸有李红霞跟在我身旁,给我买水,擦汗,把别人羡慕得要死。郑州的天气比新乡还要闷热,老大每次义诊都是亲临现场,没事了就开会,一开就四个小时,他在遮阳伞下坐着,啜着茶水,我们百八十人在底下被太阳暴晒。李红霞受不了这恶劣的气候和工作条件,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出申请,我从中作证,被批准回了家。
我们底下的人实在受不了老大这个四小时的会了。弟兄们就想对策,有个高人发现,老大开会的间歇必然喝水,趁这个短暂的间歇,我们若使劲儿鼓掌,估计会就散了。我们一致同意试试。有天老大又开会,我们掐好点,果然不出所料,老大讲到精彩的地方,惬意地端起了杯子,我带头起劲地鼓掌了。啪啪啪,我是鼓了,但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周围的弟兄们没一个配合的,偌大的会场,我的掌声显得那么刺耳,那么孤独,像喝倒彩,我一时进退两难。如果不继续,显得我故意恶作剧,或是傻缺;如果继续,那需要更大的勇气,因为结局是个未知数。老大把水咽了,站起来扫了一圈,想找到这个戏剧性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我只好把头扎到裤裆里,继续我的掌声,啪啪啪,啪啪啪,而且动作更用力。窒息般的尴尬了十几秒,前排不知道哪位恩人跟着合了一下,又带动几个,几个带动了十几个,十几个带动了几十个,最后是全场,终于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才把我从尴尬的境地解救出来。就在这时,老大的會随着全场越来越如潮水般的掌声而结束了。会议结束后,我找了那几个一起商量鼓掌的兄弟,问他们怎么把我晾那儿了。弟兄们说,谁知道你真鼓啊,给忘了,后来才反应过来,简直是有惊无险。
蒙秦工贸公司的全国巡回义诊团,像八百年前成吉思汗的蒙古骑兵军,在很短的时间内扫荡了几个城市,有的地方甚至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义诊团到了潍坊,我照例和其他人在布置场地,我们布置场地的小团队,有个十分不合群的小子,长得歪瓜裂枣,一副七个不服八个不愤的样子,我都不想在这里写他的名字。我们谁也看不惯这小子,看不惯归看不惯,但都一直憋着,即使稍有磕磕碰碰都对付过去了,也没出什么事。有一天中午,我们忙完了义诊团的场面,吃盒饭的时候,我和那个不合群的小子打起来了,他嫌我分配给他的盒饭质量不好,我正手痒痒呢,索性放开了手脚,把那小子狠狠地捶了一顿。过了三天,那小子突然叫我请他吃饭,说若请了就算是我赔礼道歉。我说我道个屁歉,既然打了你,就压根儿没想着请你吃饭,不服再来讨打。这小子被我这么一顶,撇了一下嘴,说给你机会了,咱们走着瞧。我笑了一下,我又不是吓大的。
这小子到外面街上算了一卦。算卦的瘸子手里耍着三个铜钱,说他最近有血光之灾,不过能解,需要破费点。这小子既没解,也没给卦钱,扭头换了个地方,在另一条街上的五金商店买了把刀。他买刀的消息我知道,我觉得他这是虚张声势,在给自己打广告,让我害怕。我没理他这茬,他又不是买了迫击炮,我怕他作甚。晚上,也就是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刚结束那会儿,我和几个人在活动现场正聊得天花乱坠呢,身边的几个弟兄突然唰地站了起来,说小心,嗖嗖地散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这小子提着刀朝我冲过来了,距离八米不到,我才想起身边的弟兄为什么跑了,我也想跑,来不及了,再说了,跑了又觉得颜面尽失。我挥手挡了他几下,想把他的刀抓住,没有成功,手被划伤了,流血了,然后,他刺中了我,一声不吭转身跑了。我当时没感到疼痛,站在原地,撩起背心看了看,肚子上冒出来一块蜡一样的东西,我身子发飘,脚有点软,头上冒出了汗。我无力地蹲在路边,跑的那几个哥们又都出现了,手里拎着棍棒砖头,其中一个扶起我,问我还能坚持吗,我木然地看着他,点点头,他们拦了出租车,七手八脚把我送到了医院。医生给我看了看,连仪器也没用,就判断没什么大事,给我缝了九针,缝住了捅破的地方,然后告诉我两天换一次药,一星期后就可以拆线了。我提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终于落进了肚里,我死不了了,弟兄们的脸上也露出了喜色,又七手八脚扶着我,上了出租车,拉到了一个便宜的小宾馆。
弟兄们走后,我一个人,脱的只剩了裤衩,躺在宾馆的床上。我脑子很乱,那小子的刀子老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怎么刺进我肚子的。后来,我想起来了,我看见那小子时起了身子,可能是起得急了,脑袋里热了一下,反应就慢了。难道我急火攻心,患了严重的恐高症?越想我浑身越热,我热得口干舌燥,半躺着,艰难地喝了半瓶矿泉水,突然,我抑制不住自己,嗓子眼儿发咸,喷了一大口血。若干年后,我看了一部叫《烈火战车》的电影,钱嘉乐因为生刘德华的气,开车跑了出去,刘德华去追,钱嘉乐不小心和卡车相撞了,起来要了一瓶矿泉水喝,喝了两口就喷血了。我当时就蒙了,心想,我完了。我一边吐血,一边给同事们拨电话,同事们问怎么了,我艰难地说,快来,我死了。同事们来得真快,又是七手八脚,赶忙用床单把我兜了起来,抬上公司巡诊的依维客,加大油门往医院赶,遇了红灯也不停,差点还把其他车给撞了。我还是一直吐血,闭住嘴巴,血就从鼻子里往出冒,喷的满车都是。
车到了医院,我被直接推进了手术室,医院的人问谁签字,弟兄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从牙缝里崩出两个字,我签。我躺在手术车上,自己给自己签了同意手术书。此刻,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认了。护士们麻利地捆了我的手脚,麻醉师给我打了麻药,摘下了我的手表,铁项链,戒指因为太紧,捋了半天没捋下来,我艰难地跟医生说,算了,别捋了,如果我死了,这个戒指,就算是我的陪葬品吧。医生迟疑了一下,互相一点头,算是同意了。马上,我就感觉到冰冷的手术刀切开了我的肚子,无影灯下,听见一个医生说,这个破了,另一个医生说,那个也烂了。我还听到有个声音,像吸尘器一样,嗡嗡嗡的,有个管子插进了我的肚子,像吸垃圾一样在吸里面的血。大概医生怕我没有了意识睡着了,有个长得挺像李红霞的漂亮女护士,一直在不停地陪我聊天,她的嘴里呵出了一股口香糖的气息,在我耳边痒痒的。我那时看着美女,等于看着了李红霞,强烈的求生愿望驱使我,要活着,不能就这么死了,这个女护士绝不能成为我生命里程中最后看到的一个美女。大概是老天有眼,怜悯我还没做过特别罪大恶极的坏事吧,手术还算顺利,一直做个四个半小时。
我被推出病房的时候,看见送我来的那几个哥们在走廊里等着,七歪八斜,面孔发黑,熬了大半夜,都熬得够呛,我之前心里那点怨气都没了。毕竟,打架的时候人家没拼命,你做生死未卜的手术,人家像守灵一样守了你那么久,都不容易。见我出来,有几个打盹的继续打盹,有醒了的,一个我还不太熟的同事告诉我,我的医药费是公司垫付的,其他同事一早又得出发,到另一个城市巡诊,在我的家人来之前,他负责陪我。我表示了感谢。他还说,捅我的那个小子也被抓住了。我说,好,操他妈。我在医院的病房里住了四天,捅我那小子的妈妈从呼和浩特市赶来了,看上去五十岁不到,满脸惊恐,见了我,二话没说,扑通一下跪在了我的床前,连哭带说,求我放了他儿子,他们家愿意承担我的全部医药费和误工费。我这个人别看平时挺有个性,一到关键时刻就不行了,看着跪在地上的那小子的母亲,就想起了我妈,头发都花白了,我最早埋伏的一肚子的怒火,顿时熄了,我有些于心不忍,又看她说的那么诚恳,就同意了。
第二天,那小子他妈带来了当地派出所的警察,警察也嫌麻烦,希望私了。他们写了一份协议书,上面写着我放弃追究他的法律责任,他家里愿意赔偿我的全部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等等。接着,在警察的主持下,我又签了一份不追究那小子刑事责任的证明,那小子他妈给了公司一万块钱,公司把前期垫付的几千块扣了,警察就把那小子放了。又过了两天,给我陪床的也走了,就我一个人在医院,我行动不便,还好那几天旁边有个陪床的,看我可怜,给我打过饭,还替我倒过尿。几天后,我朋友,我妹妹和我爷爷都来了。朋友一开始说要从老家往过调几个弟兄,把那小子给废了,我说都写协议了,算了。朋友待了三天,放下一千块回去了,只留下了我妹妹和爷爷,过了几天,我爷爷也回去了,他虽然疼我,但年龄大,不能待时间长了。又过了一个星期,医生说我可以下床了,我试着从床上下来,没想到脓从绷带底下刺刺地往出挤,像挤牙膏一样,吓得我又赶紧躺下。我妹妹叫来了主治的外科大夫,大夫用钳子捏住棉球,塞进伤口,抹了半天拉出来看了看,说,感染了。然后大夫把伤口直接划开了,我的心里一疼,还没等汗下来,就看见长长的伤口撕开了五厘米。大夫让我妹妹出去买一斤白糖,我还以为让我喝白糖水止疼呢,我心说我都多大年龄了还喝那个,哪里知道大夫用纱布不停地擦脓,一直到擦出了血,最后把白糖洒在上面,然后用绷带从前到后给我缠好,捆紧了。
剩下的日子基本就是每天输九瓶液体,消炎的,然后就是大夫的拔脓,撒白糖,每次都疼得要死。要说疼,我还能忍,忍不了的就是医院每隔半个小时就催着我交钱。这时我才后悔了,悔不该和那小子签什么私了协议书,给的那点钱,最后连医药费都不够。但签了就不能反悔,只好给家里打电话,家里东挪西凑,又打过来一万,问题还是不够,每天和医院拖,家里说了,正在借,让我们等一等,等一等。我等,医院也等,反正他们不能把我随便赶出去。这家医院在附近新建了住院大楼,快搬迁了,所以老医院有些设施不再维修,比如厕所,走风漏气,蚊子吱吱的往进钻,我上厕所的时候,被蚊子蜂拥而上,猛咬露出来的屁股蛋子,我噼噼啪啪拍死几十个,一摸,屁股蛋子全是包。就这样,我一直熬到了医院搬迁新楼。医院搬迁了新楼,条件好了,我还是每天九瓶液体,但始终不见好,这使我不得不怀疑这家医院的治疗水平和医生的医德。我越来越烦躁不安,医院还是没完没了地催款,我想,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被拖死,我死也应该回到老家内蒙古,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活着回到内蒙古,哪怕回去再死。算了一下,我住了五十四天医院,花了两万八,从旧病房熬到了新病房,我的病没一点起色,不仅伤口流脓不已,还引发了胸腔积水,抽了几天水,医院还是不停地催费。直到我妈妈从村里向人借了高利贷给我们寄来,才交清欠医院的钱。我让妹妹把行李都从邮局寄了,联系好了内蒙古医学院,买了两张到呼和浩特的车票,穿着病号服,裹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绷带,从绿色通道上了火车。到了呼和浩特火车站,我感觉内蒙古的天是那么蓝,空气也瞬间新鲜起来,乡音混杂,却倍感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我直接从站台走出,没有一点病重的感觉,我打了个车,直奔内蒙古医学院,我哥们儿早已给我联系好了病房。医学院的大夫妙手回春,我住了一个星期就好了。
我的病就算是好了,实际上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对我而言,我的身心都受到了重创,一口气压在心底,直不起来身子。我前思后想,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我去了趟蒙秦公司,从人力资源部找到了捅我刀子的那小子的地址,叫了朋友,让他骑自行车带着我去了他家,一个很难找的叫喇嘛庄的村子。到了才发现,那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村子,有一座废弃的喇嘛庙,一个喇嘛也没有。那小子的家在村子里又是最烂的,房子还是土房子,我怀疑下一场大雨就能垮了,院子倒是挺大,拴着一头牛,院墙是土夯的,倒了一截,紧挨着破房子旁邊的,是新打的三间房子的地基,看样子是准备盖新房。进到他家里,我看见连个顶棚也没有,上面用装化肥的塑料编织袋拦着,里屋是个大炕,上面铺了旧苇席,还扔了几件烂衣服,炕里面卧只黑猫,它警惕地看了我们几眼,喵一声跳下地跑了。这情景,看得我有些心酸,差点以为我是来扶贫的干部。但我马上把情绪调整回来,毕竟我是来要钱的,这小子拿刀子捅了我,当初写好的全付医药费,结果我贴了一万八千块。我和那小子他妈说明了来意,希望他们给个交代,没想到他家的态度挺强硬,两手一摊,爱咋咋地。这让我很戳火,真想给那老两口几个嘴巴子,踢几脚,但我没动手,只是口气很硬,不容商量,结果他们跑出去叫来了村里的七八个人,七嘴八舌,向着他们说话,想靠着人多势众吓唬住我。我那会儿真是死的心都有了,恨不得把他们都全杀了,根本不惧,继续要钱。我们就面对面吵,互相威胁,后来骂了一阵,闹了一阵,差点打起来,我态度坚决,要牵院子里的牛。一看我百折不挠动真的,村长来了,和了一会儿稀泥,给我们双方苦口婆心劝解,最后才达成再给我五千块的口头协议,村长作证,这事就算完了,双方不得再纠缠。我真是咽不下这口气,气得我又抽了半包烟,另外半包给村里的人散了,本来因为住院戒了两个月的烟,现在都复吸了。最后一想,算了,算是我们两败俱伤吧,看看他们倾颓的家,谁也没必要毁了谁的家庭。自此,我从呼和浩特市回到了老家土默特右旗,结束了我和蒙秦工贸公司的关系。
我在家养了半年,有妈妈和妹妹无微不至的照料,身体比过去好多了,我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我辗转联系上了李红霞,她说她回包头了。我实在闲得发慌,决定去包头找她。
我是先联系上过去的同事赵耀东的,他住的地方离李红霞不远。赵耀东听说我是刚来包头,还没找着落脚之地,就热心地邀我和他一起住,他说再给你支张床,别去租房了。我也没客气,说谢了。我打听到李红霞后来学了厨师,在一个星级大酒店的西餐厨房做配菜,那个酒店有她一个亲戚,在一个什么部门做经理。李红霞每天十点以后才下班,她家就在赵耀东家后面,步行不到十分钟的距离,所以我们每天见面机会挺多,我下班接上她,能聊一路,把她送回去,我再返回。
这段时间我身体又恢复了一些,不过还是不敢大直腰,伤口一直绷着,遇了阴天下雨,痒痒的,像虫子爬来爬去。有天赵耀东回来,拿了份《包头晚报》,说有个新钢市场招保安呢,让我去试试,如果成了,以便于更好地待在包头,还可以挣工资养活自己。我觉得可行,就记了地址,独自去面试,挺顺利地被录取了,只是需要一个包头本市的户口。我回去把赵耀东的身份证复印了一下,改成我的名字,我就成了一个二十七岁的保安,其实那年我才二十三岁。这里的月薪是五百块,我算了一下,省点儿花够了。我们保安队一共四个人,队长是包钢经警队退下来的,还有一个老头是经理的亲戚,还有一个小伙子,也是退伍回来别人介绍的,就我一个是招聘来的。队长的要求很严格,像在部队,每天又是训练正步走,又是擒拿格斗的,好在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
五百块钱的工资花起来实在捉襟见肘,每月还得借点。赵耀东和我的生活基本上在最低水平徘徊,我们就开动脑筋想法子。诸如捡破烂偷铁等都被否决了,赵耀东说还有个来钱的办法,问我敢不敢干?我问赵耀东干什么,违法犯罪的事儿我可不考虑。赵耀东神秘兮兮的闭口不言,扔下我出去了一趟,带回来一把钥匙,我看了半天,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赵耀东带我下了楼,指着旁边一个单元门口的自行车说,你过去把那个开了。我看了看那把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钥匙,怎么也看不出来它有什么神奇之处,想去验证一下。我过去把钥匙插进了锁眼,轻轻一拧,那车锁居然开了,我一抬腿,骑出了小区,赵耀东小跑着跟了。我俩骑到了二手车市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卖了五十六块钱,找了一个小饭馆饱餐了一顿。吃完了饭,赵耀东突然说,哎呀,忘了把钥匙给人家留下了。
新钢市场里基本没什么事,成天就是和商户扯淡,无聊的要死。有天我遇到一个喝高了的酒鬼,和商户闹事,被我们抓进来拳脚并进一顿暴打。打完后,那酒鬼还骂骂咧咧,说要给我们好看,队长把电警棍拿出来,一按按钮,电警棍噼里啪啦划出一道道可怖的电光,酒鬼给吓得尿了。过了几天,附近的派出所通知我们过去开会,在队长的带领下,我们四个人收拾得干净利索,带着笔记本准备过去作记录,谁知道去了就被关进了小黑屋,然后一个一个的叫进去谈话。一开始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以为演习呢,挺像那么回事,结果等我进去才知道,前几天被打的那个酒鬼告了我们,写了三页半的材料,还配着照片,我看了一下,他脑袋肿成了猪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最后确认就我和队长打了,我们狡辩不成,让交罚款和医药费。我们还想抵赖,找了各种理由,不管用,还是经理过来交了一千块钱,才把我俩放了,经理说,妈的,这钱以后从你俩工资里扣。队长挺仗义,说他工资比我高,我的就算了,他一个人全出了。这事整得我们都蔫了吧唧,以前那点儿积极性都没了,责任心也不足了。
赵耀东有天接了个电话,决定去北京发展,说是那边有个搞摇摆机的朋友发了,他先去打探一下路,如果属实,再回来叫我,告诉我就在他家住着,哪儿也别去,等于看门了。这回我有了自己的小天地,李红霞经常可以过来了,偶尔给我带点酒店厨房里剩下的菜,回来加工一下,像个小家庭,挺温馨的。终于在一个她觉得合适的日子留了下来,我也觉得该是我下手摘桃子的时候了,一阵胡乱的前戏过后,我小腹发热,肛门发紧,还没等掏出家伙,竟然直接射自己裤衩里了,像糊一样,真是大煞风景。我羞愧难当,为了证明我不是故意的,后来又试了几次,每次都成了送牛奶的,我琢磨了很久,才明白是身体还没彻底恢复。但我的爱情,从此以后就冷了,一天,李红霞说她要去北京发展,那边有个姐姐在一家外国人的大酒店当什么经理呢,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没好意思再阻拦。
每天我回到寂静的小屋,就是一盏灯与我为伴,我躺在床上,翻个身,床就吱吱呀呀的叫,十分刺耳。我受不了这冷清,和队长主动要求值每天的夜班,大家都很高兴,认为我高风亮节。经理就住在市场,每次过来看见都是我值班,问我是不是他们几个欺负我,让我天天值班。我说没有,是我自愿的,经理半信半疑地走了。我又是白天又是黑夜的,让经理觉得用四个人浪费了,就把他们三个都辞退了,只留下了我自己,搞得我尴尬无比,好事做成了坏事。
呼和浩特市来了一个叫李强的哥们儿,以前卖药的同事,说过来找他的女朋友,我让他住在市场的宿舍里。李强的女朋友在包头一家快倒闭的传呼台上班,人漂亮,心肠热,听说我没对象,就把她们单位的小姑娘领来好几个,问我看上哪个,她帮我联系。我果然看上一个,结果人家没看上我,倒是有个东河区的女孩儿喜欢上了我,就是个子有點矮,我一看也就凑合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而且还挺难受。没多久,李强的女朋友辞了工,他俩找了个小门脸,开了间成人性保健品店,我说,这下你们俩算找对工作了。
东河的包头东站入口处建了一个地下商城,我那个胖女朋友想租个摊位卖衣服,我给她凑了点钱,租了个摊位。开始几天生意还行,她就憧憬美好的未来了。那几天,正好我在的市场,管理职能全转给了工商所管理,不需要保安了,我索性也去了东河。东河是旧城,昆区是新城,东河的生活和昆区截然不同,从说话到娱乐,别看相隔了十公里,差异却很大,我去打个台球,也能从架势上看出来是昆区来的。平时没事我也在摊上待着,对门是个卖童装的,这个家伙戴着一副高度近视镜,没事喜欢吐痰,呸呸,左一口又一口,吐了还用脚搓烂,看着都恶心。有天我路过他童装门前,他朝过道里吐痰,竟然吐在了我大腿上,我开玩笑说,你是不是故意的,没想到他说就是故意的,一下子惹得我火冒三丈,抡起一把凳子要砸他,被我对象拉开了。我想想算了,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已经惹过很多事了,差点要了命,再闹将起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没什么意思了。我一肚子闷气,晚上回家,吃过饭,又想起来白天的那口痰,还是有点窝火,我对着镜子练了两下,他的身高和我出手的方位了然于胸。
第二天晚上,下了班,我正挂帘子呢,那家伙居然过来,叫我过去和他谈谈。我说我和你有什么好谈的。他有点不依不饶,嘴里不干不净的,抓着我领口的衣服拽我。我一翻手挣开了他,一个直拳打掉了他的眼镜,抓住他的头发,给他的脸顶了两膝盖,他满脸是血窝在地下不动了。他趴在地上装死,周围的商户都过来看热闹,我的两个准小舅子,也从后面过来了,其中一个好心,还把他扶起来,没想到他猛不防给了我小舅子一拳,结果我们姐夫小舅子三个又狠狠地给他补了一顿。这时候保安过来把我们分开,领着他去水房洗脸。从水房出来,眼镜的手就在兜里揣着,我估计他是拿上家伙了,所以始终和他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那家伙果然从兜里往出掏东西,结果是把水果刀,卡兜里了,被我抢先上去,又一顿拳打脚踢。商场经理闻讯也来了,把我俩带到了上面的办公室,问怎么调解。我俩都拒绝调解,要继续单挑,直至你死我活。商场经理说那就让别人来调解吧,然后报了警。来了个警车,把我拉到了附近的派出所。一直折腾到晚上,我小舅子过来交了五百块押金才把我放出来。接着摆了几天摊,也没什么意思,营业额也上不去,加上又交了一千多块的各种补偿费用,干的越发没劲,一商量,把摊轉出去了。
我女朋友真是看对我了,把我领她家一次,他们家里也觉得我不错,问了半天我家庭情况,催着我结婚,我跟我对象说,我们家根本没钱,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她哭着说她如何如何爱我,说她父母也是希望她以后幸福。我说这我都理解,关键问题是我给不了你,我也不想耽误你。这场本来就没什么基础的爱情,疲疲沓沓的收场了。我又回了昆区,没事在大街上瞎晃悠。
有天我在包百附近新开的商场看见了李红霞,她在那儿弄了个柜台,当时李红霞看见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她姐也在柜台上,瞅了我一眼说,哦,你就是那个谁谁啊。我们聊了一会儿,我说我还在赵耀东的房子里住着。第二天,李红霞找到了我,她和我哭着说了一阵我们分开那会儿她多么的想我,又是怨我又是捶我,接着她坐在我的腿上,脱我的衣服,吻我的身上,拉着我的手放在她的奶子上,又大了一圈儿,我感觉。我开始本来没想重温旧梦的,后来还是没抵御住她身体的诱惑,当我的手想进入她的禁区的时候,她阻止了我。黑了灯后,我们上了床,一直折腾到筋疲力尽的时候,我才送她回家。她爸穿个大裤衩给开的门,看样子很是生气,不过看见我在,还是控制住了。她和她老爸说我们去广场看放烟花了。我坐了一下,觉得时间太不合适,当时已经是半夜三点了,找了个借口离开了。第二天我撒尿的时候才看见,我的秋裤上面满是血渍,才想到是她身上的,才想明白她为什么没让我的手进入她的三角禁区。我想起来中央电视台有个什么科学探索栏目,说这是一种古老的报复方式,她在我身上下了一个恶毒的诅咒。
我正郁闷呢,李强给我打电话,说是和女友吵架了,让我过去看看,劝一劝他女友。我借了一辆幸福250摩托车过去,等我过去的时候,俩人已经和好了,我们聊了会儿天,我想着我该回去还车了。我回去和来时候走的不是一条路,满街都是人,密密麻麻的,路中间还有警察,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路中间立了一块牌子,警察向我吹哨子,挥旗子,示意我调头出去,我心想你让我调头我就调头啊,我一拐弯到你那边了,你还把我抓住啊,还是朝前走吧,顺便看看前面出了什么大事。好像听见路边的行人在议论我,说是现在的年轻人太不像话了,没有公德。我才不管什么公德呢,想着想着就到了出口,看见中间也立了块牌子,一边一个警察,我心想完了,看来动真的,还是加速冲吧。那警察明显受过训练,像意大利的守门员布冯一样,直接把我扑倒了,旁边警察拿着对讲机喊,抓住了抓住了,来个车来个车。我就想不明白了,他们这么大阵势,难道就是为了逮我?这时过来一辆带警灯的面包车,警察把我三下五除二塞车里了,直接拉到了一个地方,还上了铐子。一个警察问我,身份证,我说没有,一个问另一个怎么办,那个说,先送进去吧。我又被面包车拉到了另一个地方,他们进去办手续,我在车里等着。一会儿,那个警察出来了,手里拿着我的临时拘留证,我因为在高考期间擅闯禁行标志,被拘留十五天。我后来才知道,高考期间是要封路的。警车响着凄厉的警笛把我送进了一个叫银六窑子的地方,我一进去,院里二百多人的目光一起都集中在我身上。我迅速扫了一眼,一个个胡子拉碴的,看着都那么狰狞恐怖。我被分在了三号,进屋一看,刚抹好的水泥地,还不是很干,发阴,有一个在扫地,我过去叫了声哥,把扫帚和簸箕接了过来,一声不吭地扫了起来。快打扫完的时候,听见有人喊我,新来那个,出来歇会吧。我把最后那点划拉完了才过来,走到刚才喊我那个跟前笑了笑,他递给我根烟,问我怎么进来的,我把经过说了一遍,他又问我几天,我说十五天,他说操,你大满贯啊。他又问我哪的,我估计说我是土默特右旗的。我看见地上还坐着一个,戴着背铐,抽烟的时候旁边人给往嘴里递,挺年轻个小伙子,长得也挺和善,没好意思问犯了什么大罪。过了一会儿警察吹哨了,人们都往屋里走,原来是放风时间到了,都必须回去,铁栅栏门咣当一下锁住了,看着窗户上的栅栏,再看看那狭小逼仄气味难闻的空间,我突然感觉失去自由,真是人生最大的悲哀。
下午开饭的时候,其他表现好的端着大盆子,来给我们打饭,灰不溜切的炖土豆白菜汤,上面漂着几点可怜的油花花,仿佛蚊虫的尸体。这让我想起了当年在土默特右旗铁路中学住校的伙食,差不多一个样,只是时间上隔了七八年而已。但我饿了,不管那些了,没选择,打了一份,拿了两个馒头,稀里糊涂凑合了一顿,菜汤有点咸味儿,总算还能咽下去。有钱的可以在外面定菜,一个烧茄子十块,西红柿炒鸡蛋十五块,有肉的贵点,没肉的便宜点,我兜里还有个几十块钱,没敢乱花,想着万一还有别的什么用处,花了再想用就来不及了。正胡思乱想呢,铁门咣的一下又锁住了,去那个小院的自由也没有了。吃完饭,号子里还有几根烟,大家分着抽了,连烟屁股也没浪费,有一个瘦子,不停地给戴铐子的那个胖子按摩着手腕,才知道他前几天和其他屋的人打架,被处罚戴三天铐子。天渐渐黑了,我看着窗外的天空,心里更难受了,要在这个地方度过十五天,这是第一天,我沉默无语,听着他们几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我进来的时候只发了被子,没有枕头,看他们有枕砖头的,有枕衣服的,有枕矿泉水瓶子的。我由于衣服太少了,只能把鞋脱下来,衣服垫在上面,才勉强够高。我迷迷糊糊地刚睡着,屋里的铃响了,黑了咕咚的,也不知道什么情况,都在猜是什么事情,忽然灯亮了,大家都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这时候,我听见隔壁的铁门咣当一下开了,管教的脚步在前面,打开我们屋的门,关进来一个,没说什么,又把后面的人关到其他屋了。刚进来的这位,踢拉着鞋,两手提着裤子,用战战兢兢的眼神打量着我们这几个人,我估计他的心里,和我上午刚来是一样的,有点发虚。我们中的一个问他,怎么进来的?他说,耍钱。腰带呢?被抽走了,还有鞋带。他从兜里掏出一盒石林烟,给我们挨个发了,自己蹲在地上抽烟。我想,蹲下应该好点,不用总提着裤子。他们几个用先来的口气跟那个胡扯了半天什么这个规矩那个规矩的,他不住地点头称是。这时候,有人发现管教在外面偷听,几个人又讲了一阵大道理,管教一看听不到什么有用的,用脚踹了一下铁门,骂道,这都几点了,他妈的还不睡?那几个哥们儿嬉皮笑脸地说,这不来个新人吗,给他上上政治课。管教也就再没理,又去别的屋吼了一阵,我估计他也疲软了,这些人不闹事就行。
第二天,来了三个哥们儿看我,带了两条外烟,两个大西瓜,我把烟扔在床上让他们随便抽,自己出去和朋友说话。朋友问我挨欺负没,我说没;朋友问我真的挨欺负没,如果有人欺负我,现在就拽出来收拾狗日的,我说没有,真的没有,都挺好的。朋友笑了,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待不了几天,他们马上要接我出去。聊了没一会儿,他们都得回去了,我有点不舍,但是没办法,只能回那個小屋,一看烟剩了三盒,西瓜还有一个,把那个又砸开,胡乱啃了,瓜瓤糊了我一脸。下午出去平整了一会儿门前的土路,就一个管教跟着,胆大的到路对面的商店去买烟,饭店去定菜,我看没人管,也去买了一盒回来。后来才知道,都是十天半个月的,没人跑,也没必要跑,大家都是熬日子,时间一到都走了,所以管得不怎么严。第三天早晨,刚跑完操,有个老头进来找会气焊的出去干活,我看没人说话,问了一句,会电焊行不,老头说电焊也行,反正是焊,我跟着老头就这么出了那个小院。我来到大院里,给老头当了一天徒弟,递个工具什么的,晚上直接分到了锅炉房,一人一张烂铁床,也没有人管,跟那个小院比,这里简直是天堂。先来的那两个,偶尔过去加加煤就完事了,剩下的时间都是吹自己的英雄往事,我发现那些英雄往事都经不起推敲,但图个乐呵,就这么打发时间。白天还是出去给老头当徒弟,老头休息,我就没事干,吃饭还能出去吃,自由自在的。两天以后,那两个也都走了,我一个人成了烧锅炉的主力,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问,只懂得不停地加水,加煤,有天刚加完水,不知道什么人物,像是个领导,进来把我臭骂一顿,说正洗澡呢,他妈的变成凉水了。我也没顶嘴,心里想老子再待几天就出去了,又不是专门来给你烧锅炉的。说是几天,其实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七天,以前市场的队长过来看我,跟我说,哎,走吧。我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怎么了,直到出了门,才想起洗漱用具还没拿,想返回去,队长说快扔了吧,谁还要那些。我一想,也对,人都出去了,还稀罕那玩意儿,什么能和自由比呢。我跟着队长去办了手续,交了半个月的餐费,住宿费,一共二百多块。办完手续,没事了,我到门口打了个黑车,和队长回了昆区。
我一露面,弟兄们前前后后的都过来了,问东问西的没完没了,好像我在里面待了很久似的,问的我都有点烦了,我说我还是得先回去睡一觉。晚上,弟兄们过来叫喝酒,说是给我接风洗尘压惊,我不管那么多了,去了就猛喝,自己把自己灌多了,趁乱还站在餐桌上,狠狠嚎了两首歌,挺爽。他们把我送回来,我又踏踏实实地睡个大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得了严重的恐高症,害得我无法低头捡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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