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下,无尽的骚动在沸腾
仿佛大地正急促地喘着粗气
———柯尔律治《忽必烈汗》
扎那从昏暗的巷道中走出,黎明前青色的天空散布着块块灰云,微凉的空气里浮动着一股刺鼻的汽油味。他用力吸了几下,疲惫的身子松弛下来,耳畔还残留着钻机嗡嗡的回响,双臂沉重又麻木。盘旋的碎石路围着巨大的矿坑向上升去,满载着煤的卡车冒着黑烟从他身旁轰隆驶过,扬起层尘土。扎那扭过头,咳了几声。
抵达村子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但天空仍是灰蒙蒙的,尘霾隔住了光线。沉闷的狗吠随风飘来,然后是牛悠长的哞叫。三个青年出现在扎那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们穿着长袍,脚上蹬着靴子,把扎那围在中间。
“扎那,你怎么变得像煤一样黑?小心他们把你装进矿车里。”嘎鲁带着几分揶揄道。他指着扎那红色的安全帽,“这帽子丑死了,只有女人才戴这么红的帽子。”
扎那并未理睬,垂着眼皮想绕过他们,图勒古日高大的身子挡住了他,“喂,扎那,你怎么不说话,他们把你变成哑巴了?你从前是我们中最爱说的。”
扎那气恼道:“图勒古日,你让开,我要回去睡觉。”
“行啊,我们来摔一跤,你赢了我就让开。”图勒古日挺起宽厚的胸膛,一脸傲慢地盯着扎那。
“大英雄,”扎那也不服气地瞪起眼睛,“我干了一夜的活,即便你赢了我,不觉得丢人吗?”他鼓着脸,眼睛里丝丝疼痛。
嘎鲁摇着两只招风耳叫道:“扎那,这可不像过去的你,过去的你什么都不怕。你的胆子哪去了?都埋在地下了吗?”
“好了,兄弟们,”阿古拉上前道,“扎那,你真打算要离开我们吗?”
“我没有离开你们。”扎那辩解道。
“哈,扎那,别睁着眼说瞎话。”嘎鲁提醒道,“你就不怕变成你父亲那样?”
扎那睨了他一眼,心中升起怒火,但努力地按压下去。“我累了,我哪有你们的好福气。”他绕过三人,向家走去。
母亲乌尤正躬身坐在圈里挤羊奶,她身旁放着已装满奶的铁皮桶,浓白的奶汁上浮动着气泡,细小的灰尘黏在上面。“扎那回来了。”母亲扭头高兴地说。“哎呀,又忘盖盖子了。”她忙用铁皮盖子将奶桶盖严。“第七根烟囱也立起来了,比前六根还粗,大家都说像火山口一样。”她叹了口气,用袖子擦着额上的汗。
扎那把安全帽扔在窗外,回到屋里,脱下脏污的工作服,他接了盆水,先仔细洗净手和脸,再用毛巾擦拭身子,很快,一盆清水变成浑浊的黑色。换上干净的衣服后,扎那来到父亲特木尔的房间。特木尔靠在床头打着瞌睡,近半个月来,他只能用这种姿势睡觉。在他鼻孔下方连着根透明的细管,另一端接在床边的呼吸机上,洁白的机器外壳上跳动着莹绿的数字。特木尔的头蓦然一垂,臂上的血管曲动。扎那悄然退出,从扣着的锅中取出碗面条,站在那里吃起来。
吃完,扎那爬上床,疼痛的筋骨与困倦让他立刻睡了过去。
扎那被饥饿弄醒,肚子像山谷一样空。他从堂屋的盘子里抓了把炒米塞入口中,来回咀嚼。傍晚的天空清爽了些,淡红色的霞云长长地盘亘在头顶,两侧涂抹着青灰色。扎那来到马厩,见到自己的爱马,他脸上浮现出微笑。蒙克是匹黑白相间的五岁公马,有着结实的胸膛,粗壮的腿,飘逸的鬃毛搭在额前。扎那用手掌抚弄着它的脖颈,蒙克转动耳朵,乌亮的眼睛里透出柔顺。
扎那解开缰绳,将它从厩里拉出,牵到村外无名的小河。河水轻快地跳跃着,发出淙淙声响,两畔生满青嫩的芦苇。蒙克低头痛饮了一番,站在水里,扎那用刷子帮它清洗皮毛中渗进的、星星点点的煤灰。清水滑过蒙克滚圆的肚皮,扎那再用把大木梳梳理它浓密的皮毛。
梳洗一新的蒙克在晚风中仰起脖颈嘶鸣,不住踢踏着,溅起水花。扎那抓住缰绳,翻身上马,蒙克瞬间便冲了出去,四蹄翻飞。远山一下变得近了,天空一下变得低了,风一下变得慢了。扎那在马上兴奋地呼喝,像道影子在黄昏中翩然远去。
回到家,母亲乌尤已蒸好了一锅包子,扎那一口气吃了四个。特木尔倚在床上看着儿子狼吞虎咽,自己则小口地喝着碗米粥。“你又去骑马了?”特木尔用微弱的声音问,他的眼神像他的声音一样涣散。扎那没回答。特木尔放下碗,往起挣扎了几下,有些生气地道,“你有使不完的力气吗?工作那么辛苦,还去骑马。将来……”他突然剧烈地咳起来,灰暗的脸缩在一起。扎那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捡起地上的工作服,套在身上。
夜里的矿场亮如白昼,灯火比天上的星星还多,还耀眼,大地上像打开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宝箱。机器不知疲倦地运作,轰鸣声传向四野。扎那走进深深的巷道,鼓风机呜呜地把空气吹进地下。巷道的尽头,有架负责升降的罐笼,扎那和同事们挤在里面,向地底快速下沉。罐笼四周的岩壁上,泛着幽幽的磷光,每隔一段便露出一条灯光刺眼的巷道,那是一个采掘面,像这样的采掘面有九层,彼此完全隔绝,工人们在各自的世界里挥汗如雨。
扎那的队长是个山东汉子,四十多岁,身材魁梧,扎那第一次见到他时有种遗憾与羡慕,假如自己拥有如此强壮的身体,定能摔过图勒古日和草原上其他的摔跤手。马全海不会摔跤,但采煤经验丰富,他在山西和黑龙江的煤矿上干过多年,肌肤里浸入了洗不去的黑斑。他教会了扎那许多地底生存的技巧,扎那十分敬重他。
下矿前,马全海给工人们开会,告知今晚要加班。前两天夜里,有人偷偷摸到矿上破坏生产设备,导致了生产进度落后。大伙儿一阵骂骂咧咧,气得摩拳擦掌,恨不得亲手揍那几个人一顿。会后,马全海把扎那叫到一旁问,“扎那,你知道是谁破坏的机器吗?听说是附近的牧民。”扎那怔了下,摇了摇头。马全海瞅着他的脸说,“矿上已经报了警。扎那,你是好孩子,千万别和这些人搅在一起,那是犯法的。”
扎那抠着手上的茧子,点了点头。
马全海用大手拍着他的肩,“扎那,你说煤是不是好东西?从地里挖出来就能卖钱,这是祖先留给你们的财富。有些牧民不理解,怪我们破坏了草原,可这些资源总不能白白浪费了呀,它们比牛和羊可值钱得多。”
“队长,”扎那抬起头问,“草原上挖了煤,就不能放牧了,牧民们怎么办?”
“难道不挖煤就能永远放牧下去?”马全海喟叹道,“世界已经变了,放牧是过去的事了,成本高,效率低,没有前途。牧民应该抓住机会,把草原发展得更好,为子孙后代谋福。你知道迪拜吗,世界上最富裕的地方,人家就是靠地下的石油呀。”
半个小时后,罐笼下到几百米深的地底,闷湿的空气充斥在巷道内,水不断从洞壁渗出,滴滴答答,深处传来矿车的“咣啷”声。扎那和工人们踩着碎石和铁轨,从大巷道转进小巷道。在隧道的尽头,扎那抬起沉重的钻机,把精钢钻头用力插入岩壁,随着颤动,岩壁上钻出个孔穴,孔穴内流出汩汩的水,如中箭流血的猎物一般。
四岁的阿木尔在毡包外玩着玩具汽车,一条黑狗耷拉着眼角趴在旁边,不时对着地表暖洋的风摇动下尾巴。忽然,黑狗抬起脖子远眺,冲着远处的一个黑点跑了过去。扎那骑马来到毡包外,黑狗围着他兴奋地打转。扎那下马,将篮子放下,来到阿木尔身边蹲下来。
“玩什么哪,阿木尔?”他摸着阿木尔的头问。
“扎那,你看,我有辆汽车啦。”阿木尔举起玩具向扎那展示,他把汽车放在地上,口中嘟嘟地推着。毡包的门打开,走出位老婆婆。老婆婆头上蒙着白色包布,身上穿着老旧的青色长袍,长袍上的花纹已辨识不清,但新的时候一定非常漂亮。
“扎那,你来了。”她热情地打着招呼,“你父亲最近好吗?”
“长生天保佑,我父亲还好。你好吗,乌仁图娅婆婆?”扎那起身,拿过地上的篮子送到她手中,“这是我母亲做的奶豆腐,她让我给你送来些。”
乌仁图娅接过篮子,“谢谢呀,扎那,你母亲是草原上最善良的人。快进来坐一坐吧。”扎那走进毡包,盘腿坐下,右手接过乌仁图娅从壶里倒出的奶茶。
乌仁图娅脸上的皱纹像奶皮一样细密,泛着淡淡的红光,“扎那,有个好消息,阿木尔的父亲捎来话,他们已在南方安顿下来,正打算把阿木尔接过去。”
“哦,那好啊,阿木尔也一定想他的父母了吧。”扎那喝光奶茶,放下碗道,“乌仁图娅婆婆,那您怎么办?也要一起走吗?”
乌仁图娅轻轻摇着头,掉光牙的嘴向里瘪去,展开两道眉毛笑道,“我这么大年纪了,是不会离开草原的,我要死在这里,和家人们埋在一起。”
“我父亲也是这么说的,他最近总是梦见一些古怪的东西。”
“怎么回事呀?可怜的特木尔。”
“他梦见黑龙王了,盘踞在燃烧的山上,冒烟的巨石从山顶滚落,追在他身后,烤得他喘不上气,要渴死了。”
“诶,真够吓人的。”乌仁图娅低头整理下袍子道,“去庙里请个喇嘛帮他念念经吧。”
“是呀,我母亲已经在办了。”扎那又换上轻松的表情,“她听到阿木尔的事一定很高兴。您还记得从前吗?他一直管我母亲叫妈妈。”
“记得,记得。”乌仁图娅向前靠了靠说,“扎那,好孩子,我问你,你们的煤要挖到什么时候,要挖到多深?是不是要把整个草原都翻个遍?乌力罕说他们那里也挖开了,牛羊们都无处吃草了。”
“乌仁图娅婆婆,这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个干活的。”扎那挠头想了想,“大概要挖到煤光的时候吧,煤能发电,如今干什么都离不开电。”
“是呀,电真是个好东西。”乌仁图娅问,“那之后呢?煤挖光后他们会离开吗,这草原还是咱们的吗?”
“乌仁图娅婆婆,草原当然还是咱们的。你别担心,他们只要煤。”
乌仁图娅放心地点了点头,折回身子,目光飘到远方,“那就好,那就好,只要有这草原在,什么都不怕。”她又给扎那倒了碗奶茶。毡包外的狗汪汪叫了起来。
扎那出来,见小阿木尔正在那拉缰绳,蒙克一动不动地立定。扎那笑着过去,将阿木尔举起,放在马背上,“阿木尔,你会骑马吗?我像你这么大时,已经帮家人放牧了。”蒙克迈开蹄子,阿木尔抓住缰绳,绷紧小脸,努力保持着平衡。
“朝前看阿木尔,不要害怕,蒙克喜欢你,它轻易不让别人骑的。”扎那拉着缰绳,领着蒙克在毡包外走了三圈。“阿木尔,你真棒,你将来会是草原上最好的骑手。”他将阿木尔抱下,“去吃奶豆腐吧,你到南方后可要记得我呀。”
“再见了,乌仁图娅婆婆。”扎那骑上马,双腿一夹,蒙克撒着欢儿跑去了。
“扎那,再见了,谢谢你母亲,愿长生天保佑你父亲。”乌仁图娅婆婆在毡包外挥着手道。
阿木尔四岁了还不会骑马,放在从前是多么稀奇呀。也难怪,他没出生时,父亲就去了外地打工,后来母亲也走了,老迈的乌仁图娅是无法教孙子骑马的。扎那第一次参加赛马只有十岁,是在白色之月,寒风凛冽,草原被皑皑白雪覆盖,许多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由家人领着前来参赛。赛马们鼻孔喷着粗长的白气,被打扮得隆重而漂亮,鬃毛和尾巴上绑着彩绳。扎那穿着羊皮衣仍觉得寒冷,脸旁的皮帽上挂满了白霜。那是场十五公里的比赛,赛马们在雪地里驰骋,扬起白雪,与天上的云连在一起。到达终点时,扎那的双手已被冻僵,父亲特木尔把他的手埋在雪中搓揉。赛马也汗水淋淋,必须赶在冻结之前,帮它们擦干,否则会被冻死。之后,扎那在本旗那达慕大会上接连取得几次好成绩,他还记得赛后父亲把他高高举起的骄傲。那时的父亲多么强健呀,像匹野马。自从父亲下矿工作后无暇再放牧,家里的马匹全被卖掉,仅在扎那的强烈反对下,留下了他的爱马蒙克。扎那曾骑着蒙克夺过冠军,为家里赢得一头牛。
蒙克在草原上运蹄如飞,不远处,突兀地立着道又高又长的土坡,像道高高的堤坝延绵无际,拦堵住去路。一辆辆卡车在堤坝顶把开采出的废石料倾倒下来,腾起一股股烟尘。草地被一寸一寸地吞食,附近的牛羊慌乱又不舍地向后退去,牧羊人呼喝着将分散的羊群重新聚拢。
苏日格家养了一千多头羊,现在正是春天下羔的季节,她整日在羊圈里忙碌。扎那来时,她正帮一头难产的母羊接生。母羊侧躺在地上,无助地哀叫,刨动蹄子。在它尾后,露出半截裹着胞膜的羊羔。
“怎么啦,苏日格?看来它遇上麻烦了。”扎那双臂搭在羊圈的栅栏上问。
苏日格一边缓慢往外托着羊羔,一边用毛巾擦干羊羔湿漉的身骨。
“扎那,别捣乱,我正忙着。”她今天的心情很不好,“今天已经死了三头母羊了,肚里的羔也死了。”
“怎么搞的?”扎那惊讶道,“是不是母羊太胖了。”
“扎那,你装什么糊涂?”苏日格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都是你们这些挖煤人做的坏事。”
“苏日格,别冤枉好人,我们可没对你的羊动手脚。”
苏日格扬头用下巴一指,“你看看,那些羊的鼻孔,哪一个不是黑乎乎的。好好的羊,正吃草呢,突然就倒下来死掉,比最可怕的瘟疫还吓人。爷爷说草原上从没有过这种情况。”
羊羔终于脱离了母羊的身子,细软的脖颈垂向一侧,已没了生命迹象。扎那跳过栅栏,来到苏日格跟前,握住羊羔的嘴,往里吹气。过了片刻,再次吹气。羊羔抽搐一下,睁开了毛茸茸的眼睛。
“哈,太好了,扎那。”苏日格把羊羔抱到母羊头前,母羊伸出舌头,滋滋地舔着羊羔卷曲的嫩毛。
“这下没事了。”扎那得意地站起身道。
“扎那,谢谢你。”苏日格抓着羊羔的背皮将它提起,羊羔第一次站立,纤细的蹄子扎在地上,前后摇晃,随时要摔倒。母羊咩咩地叫着给它打气。羊羔站稳后,低头嗅着母亲的气味。
苏日格起身把油亮的辫子甩到身后说,“扎那,我今天没空儿,一会儿还得和父亲去拉水呢。附近的河都断流了,井里也打不出水,父亲说都是你们干的。”
“苏日格,这可冤枉好人啦,我们只挖煤,没动水。谁知那些水跑哪去了?”
苏日格生气道,“你们在地底钻洞,水都从洞里漏走了。”
“是吗?那我以后少钻几个洞好了,你别生气呀。”扎那从怀里掏出条绿色的丝巾,“苏日格,给你。”
苏日格瞟了眼柔亮的丝巾,眼中放光问,“扎那,这是什么?”
“我托同事给你买的,用蚕吐出的丝做的围巾。”他展开围巾,绿色的丝巾在风中飘摆。
“父亲说不能随便收人家的礼物,扎那,你拿回去,我不要。”她又瞟了眼丝巾道,“这么薄的围巾有什么用呀,又不防风,又不保暖。”
苏日格把扎那推出羊圈,“好了,扎那,我今天的活儿多着呢,别烦我。记住你答应我的,在地下要少钻几个洞。”
“放心吧苏日格,水跑不了,雨还会落在草原上的。”扎那把绿丝巾系在了羊圈的栅栏上,骑上蒙克走了。
一辆黑色的摩托从后面追上扎那,围着蒙克转圈。扎那拉住马缰问,“朋友,有什么事吗?”
摩托上的青年不答,使劲拧着车把,摩托发出隆隆的吼叫,车轮把草皮碾碎,露出下面的黑土。“听说你是草原上最好的骑手,你的马是草原上最快的马,咱们来比试一下吧,看看是你的马快,还是我的摩托快?”
“这怎么比呀,马是马,摩托是摩托。”
“有什么不能比,谁快就是谁赢。”青年傲慢地朝马上看着,“别说我欺负你,你有摩托也可以骑来呀,速度最快的才是英雄。”
扎那拨开马头,从旁边过去。青年又追了上来,摩托一圈圈围着他转。“喂!离苏日格远些,她不喜欢你,你们害死了她的羊。你再敢来,我就不客气了。”说完青年加足马力,摩托向前猛冲,消失在山坡的那端。
矿上超额完成了春季采掘任务,给工人们发了笔丰厚的奖金,大家喜气洋洋,聚在矿场附近的馆子里喝酒。比起喝酒,马全海可不如他手底的工人,这些蒙古汉子把酒像水一样往肚子里灌。马全海摆着手认输,他呵了口气,拄着腿对坐在身旁的扎那道,“扎那,矿上要在生产一线培养批技术骨干,我推荐了你。你年轻,平日表现好,工作勤恳。”他搓了搓红涨的脸颊道,“好好干吧,你将来肯定有出息。”
“谢谢队长。”扎那因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憨笑起来。
“哦,扎那要升官了吗?”矮粗的额日和举起碗酒道,“来,那你得干了这碗。”
“额日和,我可办不到,这碗酒有呼伦湖水那样多。”
“扎那,这是大家的一番好意,你不能拒绝呀。”额日和将碗送到扎那胸前。
扎那低头看了看碗中的酒,又转过去看了看马全海,马全海眯着眼正冲他微笑。扎那犹豫一下接过碗,仰头一口气喝干,然后嘶嘶地咧着嘴,露出两排牙齿。桌上响起片响亮的笑声,“好样的扎那,这才像蒙古人的子孙。”
饭馆的门一晃,进来三个年轻人,是阿古拉一伙。他们瞅见矿上的工人,顿时板起脸,馃
坐到对面一张桌前,要了手把羊肉和子。他们边吃边冷冷地望着扎那和他的工友。
马全海低声问,“扎那,那几位是你的朋友吗?他们一直在看你。”扎那也低声说,“队长,我和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从前关系很好。我来矿上工作,他们就处处和我作对。”
兴致正高的额日和,看见穿蒙古袍的人,用刀子从羊背上割下一大块肉,送到阿古拉桌前,“朋友,请收下我的好意,草原上的人都是一家。”
阿古拉站起身道,“谢谢你,但请收回你的好意吧,我们不和破坏草原的人是一家。”
“你说什么?”额日和瞪起血红的眼睛,“年轻人,说话要小心,别仗着年轻就可以随便胡来。谁破坏草原了?我们努力工作,赚钱养家,我们是在建设我们的草原呀。”他扫了嘎鲁和图勒古日一眼,“不像有些人,如麻雀那样只会游手好闲。”
图勒古日哼了一声,“真是新鲜呀,草原就是长草的地方,用来放牧养马,不知道还有什么好建设的。难道你们能建设出更多的草地与牛群吗?”
额日和也不屑道,“年轻人,你们真无知,你们的父母会替你们感到脸红。”他理直气壮道,“放着方便快捷的汽车摩托不用,放着现成的钱不赚,真是愚笨。”
“我看你才是无知。”阿古拉沉着脸道,“你们的眼光太短浅了,等将来石油和煤都用光那天,你们的机器就全变成了废铁,到时还得靠这些马,天下又会是它们的了。”
“哈哈,好古怪的想法。草原这么大,煤无穷无尽,是用不光的。”额日和回到自己的桌前劈腿坐下,“等着瞧吧,看谁才是个傻瓜。”
嘎鲁不示弱道,“是呀,各吃各的饭,各走各的路。吃得过饱肚皮受不了,做得过甚天理容不了。”
开矿车的阿拉塔猛地蹿起来,撸起袖子凶狠狠道,“光动嘴算什么本事!”
“坐下!”马全海冲他喝道,“别给我惹事。”
阿拉塔哼哧几声,不甘心地坐下,点燃支烟。
马全海冲三个青年客气道,“年轻人,来我们矿上工作吧,像个汉子那样赚钱养家,娶个漂亮姑娘,草原只会赐福给勤劳的人。放牧全靠天吃饭,太辛苦了,是该做出改变了。”
“草原人不怕辛苦。”嘎鲁回敬道,“堂堂正正的汉子只活在阳光下,才不会像老鼠那样钻进草原的肚子里找食吃。”
矿工们全被这句话惹火了,两帮人冲到一起,推推搡搡地出了饭店。马全海拦在中间,竭力吼道,“干什么,都给我老实些,矿上有规定,不准和牧民发生冲突,违反禁令是要开除的。”但喝得醉醺醺的工人已顾不得这么多。
“听我说,”扎那高举双臂挤在人群中喊道,“按草原的规矩,让我和他们来场摔跤比赛。我认识他们,算是相互切磋,这样就不会违反规定了。”同时,他利用腰部的力量,将两伙人撞开。
大家都认为这是个好办法,工友们了解扎那的本领,对他很放心。图勒古日吐了口唾沫,“好啊扎那,你竟帮上了外人,让我来和你摔。”
众人来到一块草地上,图勒古日解下簇新的长袍,活动起筋骨。扎那也脱下工作服的上衣,扔在脚边,紧了紧腰带。图勒古日的大块头让工友们替扎那捏了把汗,他们围成一圈,神情紧张。
一开场,图勒古日探手抓向扎那的肩膀,扎那抬手架去了他粗壮的胳膊。
“扎那,你的力气没少长呀。”图勒古日兴奋地叫道,“让我来看看你的实力。”
两个人虎视眈眈,转着圈子,相互试探着寻找机会,几次抱在一起又松开,蹬得地上尘土飞扬。场面僵持了一会儿,扎那用了个穿裆靠,脚下一踅,将图勒古日壮硕的身子掀起,正当大伙以为扎那要赢了时,在半空的图勒古日回手勾住扎那的脖颈,狠力一搬,扎那也失去重心,腾空摔倒。两人都倒在地上,但是扎那先着地。
额日和一拍大腿跳了起来,“扎那,你怎么搞的!”
图勒古日拍着身上的土站起来,“扎那,你进步不少,但在技巧上还差些。你在地底下是学不到真本领的。”
“图勒古日,我必须赚钱养家呀。我心里已有了中意的姑娘,我要把她娶回来。”输掉比赛的扎那懊恼地爬起来。
矿上新来的陕西小伙子不服气,冲上来叫道,“这叫什么比赛,还是看我的吧。”他来到图勒古日近前,想抓他的衣服。图勒古日率先一伸腿,把他绊了个仰八叉。小伙子翻身跃起,又冲上来,图勒古日灵巧地转到他身后,提着他的腰带把他扔了出去,摔得他一脸土灰。众人忍不住哄笑,都对图勒古日的本领深感佩服。
“好了,不许再胡闹!”马全海喝道,“都回去,今天我请客,不醉不归。”矿工们相互搂着,重新回到饭馆,端起酒碗。图勒古日穿好长袍,看了一眼独自留在后面的扎那,和两个伙伴上马走了。
几日的大风将草原上新生的嫩草刮走,露出斑驳的黄土。苏日格一家搬走了,他们要去远离矿区的草原深处。刚下夜班的扎那得知消息,骑上蒙克,追了上去。蒙克沿着地上的车辙一路狂奔,头颅努力向前伸着,上下摆动,尾巴长长地飘在身后。
初夏的草原开满了野花,柔茎在风中摇曳。经过一片墓地,砾石堆里落着许多前来觅食的鸟,蒙克将它们惊得飞起来,久久在半空盘旋。太阳升到头顶时,蒙克跑累了,身上热汗淋淋,背上的肉不时跳动。它停下来,低头“吭吭”地啃着嫩草与野花,空气中充溢着草汁的清香。
静谧的草原上刮起了旋风,扎那皱紧眉头观望,一道通天彻地的沙尘向这里扑来。转眼,白昼暗如黑夜,狂风卷着骇人的沙石抵达,狠狠拍击着扎那的脸。扎那睁不开眼,四下全是呼呼的风声,他趴在马背上抓紧缰绳,用力抽打蒙克。蒙克鼻孔贲张,在风沙中胡冲乱撞。终于,他们跑出了沙尘,紧接着大雨连同冰雹从空中落下。
雨很快地过去,放晴后的天空清如湖水。穿透云层的光线如簇水晶棱柱,斜架在天地间,草地上布满闪亮的水洼,如洒了一地的银子。
蒙克一路小跑着,来到一个敖包前,在那里遇上位老牧民。他苍老的容貌让人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三角形的眼睛像雪山般明亮,额上的皱纹如河流般曲折。
“你好,我叫扎那。”扎那立住了马打招呼。
“你好,扎那,我叫海日罕。”老人打量着他湿透的衣服问,“你要去哪里呀?”
扎那在马上道,“我要去追我的女人。”
老人不禁露出微笑,“年轻人,先到我家去做客吧,女人就像羊群,跑不出牧羊犬的鼻子。”
海日罕有一顶十片哈那墙围成的大毡包,毡包门口插着面青色的旗帜,上面画着匹白色的骏马。旗在风中抖动着,仿佛那匹马在不停奔驰。毡包旁的围栏里有着数不清的牛羊与马匹,扎那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马,看得呆住。
“海日罕大爷,这些马都是你的吗?”
海日罕摸着胡须,笑眯眯地瞅着马群道,“是呀,都是我的马,我的几个儿子轮流来帮我照看。快进去烤烤火吧扎那,别着凉了,要像爱惜羊羔那样爱惜自己的身体。”
毡包内围着紫色花纹的饰毯,当中生着炉火。扎那坐在炉边,脱下衣服烤着。海日罕给他介绍了自己的妻子娜仁托雅和三子四子。娜仁托雅捧来了马奶酒,“年轻人,欢迎来做客。”扎那接过酒碗,用手指在酒中沾了沾,朝上与下各弹一指,敬了天地,然后才喝下去。
“娜仁托雅婆婆,好久没喝到这么纯正的马奶酒了。”
娜仁托雅和蔼地笑着,“孩子,别客气,多喝一些吧。”她端上来各种奶制品,每一样都诱人可口。扎那与海日罕的两个儿子开怀畅饮,他们都像星星一样爽朗好客。
海日罕拿起把马头琴,坐在炉旁边拉边唱,他沙哑的声音让毡包内安静下来。“江格尔的宝木巴地方,是幸福的人间天堂,那里的人们永葆青春,永远像25岁的青年,不会衰老,不会死亡……”
第二天一早,扎那醒来,听见外面马嘶阵阵,他弯腰出了毡包,见海日罕的两个儿子骑在马背上,手中持着长长的套马杆,正把马群赶出围栏。几百匹烈马在头马的带领下,潮水一样冲向草原,巨大的蹄声令空气微微震颤。拴在一旁的蒙克似也等不及了,扬起两只前蹄嘶鸣。
“真了不起呀,海日罕大爷,”扎那赞叹道,“当年成吉思汗的大军也是这般吧。”
海日罕大笑,“哈哈,孩子,蒙古草原广阔如天空,你没见过的太多了。”
告别海日罕一家后,他继续追赶着苏日格一家,却来到了一座雄伟的城外。那是座高楼林立的现代都市,海市蜃楼般出现在茫茫的草原上。
沿着乌黑的柏油路,扎那骑着蒙克来到城市中心,高耸的大楼将他层层围住。鲜艳的楼体上镶着成排的玻璃,在阳光的照耀下,好似一片片闪光的铠甲。这些大楼变成了一个个雄壮的武士,立在这里等候主人的命令。但它们似乎被遗忘了,没有召唤,也没有敌人,在无数的日子里形影相吊,与远方的群山对立。
城里空空荡荡,没有行人和车辆,静得能听见阳光落地的声响,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孤单地跳动着,做着倒计时,归零之后再重新开始。扎那听说像这样的空城,草原上还有十多座,它们迅速地出现,神秘而令人困惑。蒙克低下头,用蹄子刨着路面,在它近前,有截被风吹来的枯枝。
扎那回到了那个破败的,已搬走一半牧民的村子。阿古拉几人正等着他。
“走开!我没心情理你们。”扎那牵着蒙克,他们都很疲惫,低垂着头。
阿古拉道,“扎那,我们今天不是来找麻烦的,你父亲已把蒙克卖给了我,我是来取马的。”
扎那吃惊地抬起头,望着阿古拉,又瞅了瞅他身旁的嘎鲁和图勒古日,几个人都神情严峻。
“扎那,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蒙克的。”阿古拉做着保证,“你在矿上工作,根本没时间照顾它,留着它也没用。”
扎那迟疑片刻,回头看了看蒙克,蒙克温顺地垂着眼,默然无声。他的心忽然痛了一下,他把缰绳交到阿古拉手中,头也不回地走了。阿古拉握着缰绳,走近蒙克,蒙克却向后退去,摆着尾巴,发出不安的低鸣。
那晚的夕阳下,扎那听见了马镫的轻响,听见了阿古拉的叱喝,听见了蒙克的嘶鸣及渐渐远去的蹄声。古老的天空比以往更加低矮地垂向大地,扎那立在黄昏里,胸中滚烫得如天际堆叠的红云。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到了要上工的时间,他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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