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初相识(中篇小说)
胡增官
雪
那年冬天碧水镇下了一场厚雪,面粉似的,铺陈出女人扑脸的粉饼。黎明夜空镶了磨砂玻璃,朦胧着莹白薄光。薄光笼罩镇南低缓山坡上碧水中学扑了粉饼似的屋舍、路径、操场、杂草地泛出诡异灵光。
雪花还在飘,三三两两,消消停停,像迷路孩子试探归路。麻教授身影出现在家属院后头连着筒子楼的水泥小径,小径护坡下篮球场大的杂草地,几棵两人高腊梅流荡细若游魂的幽香。麻教授戴礼帽穿褪色黑呢风衣,敞开的风衣下,花格围巾低垂的流苏不禁寒凉地瑟瑟抖嗦。梅香轻撩鼻翼痒丝丝,麻教授捏捏鼻翼轻揉两下,揉出大脑里的古意: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易安居士《孤雁儿》寄托词人对不幸病故的爱侣赵明诚的凄楚哀思。麻教授研究宋词,平时多有卖弄宋词家底,“道人憔悴春窗低,闲损阑干愁不倚”是李易安吊梅魂词句,出自哪首词,麻教授犯迷糊。
校园里寒光白亮,四野岑寂无人。
麻教授黑影鬼祟地从家属院落雪小径潜往东南面十米开外筒子楼。筒子楼两层,长方形,砖混结构的老楼,一楼在坡下,住着寄宿生。二楼在坡上,楼道深深,中间隔断堵死,北端住着寄宿生,南端洞开一道门,木门虚设,出入无挂碍。小天桥连接筒子楼二楼和家属院回转勾连的小径。楼道两旁十四间房住着单身男女教师。师生习惯称筒子楼这段楼道叫小巷子,世俗味很浓的名字,倒也贴心贴肺。
天晴白日,小巷子尚且幽深灰暗,至夜,幽暗如一口深井望不见底。麻教授裹一身寒意踅入小巷子,立马被深井吞没。
自打一个来月前丁小玲自杀,麻教授夜半两三点神出鬼没出入小巷子的行动从未间断,寒天落雪依然没能堵住他前进步履,就像虔诚信教徒,为心中那份信仰,把做早课的仪式感做成律令,做到夸张死板。
丁小玲住的房间在最里头,与古德对门,至今空着,没人敢住。总务主任动员李泉搬进去住,李泉违抗:“我不能跟一个鬼魂同居。”李泉耸耸肩,摊摊手,很俏皮的表情。
丁小玲没死在学校,房间里有丁小玲鬼魂入住,鬼话吧!麻教授就信这个鬼话,空出的房间房门紧锁,像一处寄寓声名的烈女牌坊,麻教授日日早课,就停留在这道门前,细声倒背《红楼梦》章节,声音缓慢、沙哑,忧伤情绪丝丝缕缕,游走单身教师梦间。
苔院佛沾犹上衣
瘦肩诗惜谁枒槎
来云紫割香尘离
去雪红挑冷世入
梅外槛娥孀乞为
露中瓶士大求不
莱蓬到腊问春寻
裁未句樽开未酒
《红楼梦》第五十四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鸣雅制春灯谜》中“访妙玉乞红梅”的诗,麻教授倒着背成不知所云的谶语和经文,倒与情境心境严丝合缝,苍凉的,幽远的,生死两隔的,不思量自难忘的思念寄托。
显然,麻教授背的不是昨天续章,雪夜梅香触动心结,他选择倒背散落《红楼梦》前八十回写梅咏梅片断,仿佛丁小玲已化作此间梅魂,他虔心招魂,再做一次灵肉交缠的生死盟誓。
没人知道麻教授今晨小巷子早课,当睡梦像死亡一样虚空破碎,清醒的人活在自己哲学里,随心所欲表达灵魂诉求。
麻教授做完早课,蹑足走出小巷子,消失在映雪灰白家属院里。他活在别人生活外,活在别人睡梦外,活在自己心魂中。
麻教授潜迹小巷子做早课后来还是被人发觉,住在丁小玲对面的古德和逃避洋妞追踪借居古德陋室的李泉窥听到麻教授早课,听了个明白。
“此人非同一般,超人,超人啦!”李泉一向自视甚高,不买麻教授的账,却开天辟地头一回由衷肯定麻教授是超人。
窥听
李泉很狼狈,英国女孩碧丽丝疯狂追他,像老虎追逐金钱豹,想一口吞掉李泉。碧丽丝是否激情洋溢咬过李泉略微上翘的厚唇,或者李泉犯贱主动送进碧丽丝嘴里,让英伦美唇轻噙,英伦白牙轻咬,古德不得而知。李泉曾经很得意吹牛,白人碧丽丝被他弄上床了。李泉吹牛不交税,他说了不算。李泉躲进碧水中学小巷子避难千真万确。
“我的娘老子哎,那女人太生猛了,我吃不消。”李泉一头卷毛揪乱,平日神采奕奕古铜脸渗出疲于逃亡的猥琐,分明吓着了。
“天下只有女人怕李泉,哪有我们李泉怕女人。”黄昏来临的时候,古德在宿舍趴床撅屁股看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小说《情人》,漫不经心调侃李泉,“是哪个石破天惊娇娃整垮猛男李泉”。
“别这么刻薄好不好,我都愁死了。”李泉翻掌使劲一摁,古德翘起小山峰的尖屁股塌平床上。
“哎哟!”古德叫着翻身坐起。
李泉耸耸肩,摊摊手,舌头舔一下嘴唇扮鬼脸。
碧丽丝惹烦李泉了。碧丽丝全名玛格丽特·碧丽丝,某国际组织派遣到中国援教师专碧水分校的英籍大学生。李泉怎么勾搭上碧丽丝,古德有所不知,李泉从得意堕入烦恼是近几天的事。近几天李泉不玩人间蒸发,老在校园里晃,古德看在眼里,猜想李泉又失恋了,结果是碧丽丝太缠人,恋怕李泉。
李泉哗啦哗啦飞快翻一遍古德扔在床上的《情人》,站起来,脱口背一句他挂在口头直抒胸臆的海涅诗句:“忧郁的眼里没有眼泪。”
“鳄鱼的眼泪。”古德每每用“鳄鱼的眼泪”寒碜李泉借海涅诗句强说愁。
“Oh,my god!你又来了。”李泉甩头,头发零乱飘转,怎么看都像吊死鬼临死前最后的挣扎,酷酷的,帅呆。
“我有家不能回,在你这儿避难两天。”李泉的语气,是溺水遇上救命稻草生死系于一线的不容商量。
古德眦目发呆,跟李泉共室同床是多大的灾难似的苦着一张脸。古德打小孤儿,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姐无妹的灯芯草,打小一个人住习惯了,没学会怎么跟人同居,夜里身边多出一个人呼吸得构成多大威胁。可李泉发出同居请求时,古德发一会儿呆,虚虚地答应了。
夜里李泉大咧咧睡倒古德硬板单人床,呼噜声像破旧鼓风机咕噜咕噜地狂叫。古德相信李泉没撒谎,碧丽丝把他逼累了,夜猫子早早睡去。
古德被吵烦了,起身出门到操场瞎转一气,寒气袭人,古德撑不住,逃离操场,走回自己房间。筒子楼单身教师窗口灯都亮着,只有李泉鸠占鹊巢睡死沉。
古德看了两个来小时《情人》,开始备课写教案,呼噜声穿凿思维,注意力没法集中,思路零乱,古德好烦,妄想捏死李泉。
碧水镇昼夜温差大,下半夜寒流逆袭,袭透棉袜冻骨。古德既冻又困,瞧一眼案头钟山牌老手表:一点五十分。老手表每天走慢十二分钟,该是下半夜两点零二分。古德捏住手表细小金属旋钮,校正十二分钟,回头望身后床铺,床铺里侧空出一截,刚够躺下一个身子。李泉呼噜像拉响破旧鼓风机,睡相倒规矩,直挺挺仰面朝天如同停尸房死尸。
古德站起来,来回走了一圈,坐回办公椅,靠住椅背指压太阳穴,想摁死瞌睡虫重振旗鼓熬夜,终究没扛住贪婪瞌睡虫,双手交叠,磕头扑倒桌上睡去。
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长时间,古德被冻醒,手脚麻痹,起身活络筋骨,冷不丁记起床上睡着李泉,呼噜声咋没了?懵懵懂懂回过身,李泉还在床上挺尸。挺尸?多不吉利字眼,古德吓出一身冷汗,不懵懂了,彻底醒过来了,冲到李泉床头,拿手悬空凑近李泉鼻孔,呼吸还在,热乎乎烫手,心才放回去。
睡意全无,闲极无聊,古德又想出门走走,实地感受武侠小说家渲染套路的月黑风高夜杀无赦情境。伸伸懒腰,古德蹑足走到门边,猛然听到门外念书声。小巷子廊道照明灯瞎了多久没人管,谁黑灯瞎火念书。古德在老家独守空楼练大胆子了,没被鬼吓过。他听说鬼从来不发声,发声的不是鬼会是谁?古德汗毛直竖,浑身起疙瘩。
第二天,古德强撑疲软身躯,带上布满血丝双眼给学生上课,课间休息他拦住李泉,说起下半夜一幕心有余悸。
李泉说:“你怎么不早说。”
古德说:“都是你害的,一个晚上呼噜,吵我一宿没睡,早上昏头昏脑啥也不记得。”
李泉指着自己鼻子:“我,呼噜,不可能。”
“自己呼噜怎么听得到,”古德甩了一下手,“不说这些了。你睡那么死,听不见动静,算了。”
古德扔下他,懊恼地走开。
李泉抓搔卷毛,摇头苦笑。
中午李泉没来骚扰他,古德摊手摊脚大睡特睡,事与愿违,古德只睡了个囫囵觉就被惊醒。梦中,一个披头散发魔女从隔壁学生宿舍楼梯缓缓飘上来,穿墙而过,来到小巷子这边,穿越木门进入他宿舍,走到古德床前。魔女散发披覆脸面。忽然,猛一甩头发,露出青面红嘴白牙,一根红绸样细长舌头血淋淋垂他脸上冷生生吓人。古德哇地惊叫醒来:“有鬼啊!”翻身奔逃,魔女紧追不放。古德一蹦,惶然坐起,彻底醒来,一身汗湿。环顾四周,天放晴,日头照窗。
中国梦文化由来已久,三千年前周文王是解梦鼻祖,梦境兆吉凶,卜未知。国人都信周公解梦。奥地利科学家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力比多理论都指向性,所有能带来愉悦的肉体感觉或对此的追求在本质上都是性的;对异性生殖器冲动只不过是一般性能量,即力比多的表现。力比多即性力,泛指一切身体器官的快感。弗洛伊德用力比多解释梦的产生,梦见蛇,于周公解梦兆示财运到,弗洛伊德把蛇看作男性生殖器官,女性梦见蛇是性饥渴,想做爱爱。古德梦见吊死魔女,是不是想女人了?魔女狂追他,是不是他狂想女人了?古德困惑。古德没沾过女人身体,包括记忆中母亲身体。古德打撇不下梦境,找胡兴敖副校长解梦。胡兴敖下放碧水中学十多年,平反后当上副校长,年近花甲,懂《易经》,会算命。
胡兴敖说:“切,解什么梦,分明是女鬼受冤附体托梦。”
古德惊恐失色,使劲摁胸口,怀疑魔女像壁虎附着胸腔壁。
胡兴敖讲了一则真实故事。“文革”时,碧水镇有红委会和遵义公社两派对立械斗,红委会的女头目组织炸毁了遵义公社办公楼,楼塌尸横遍野。遵义公社头目的姐姐也被炸死在里面,身首异处。1976年秋,遵义公社头目伺机复仇强奸了当年红委会女头目,女头目爱面子,不堪其辱,吊死在学校这幢宿舍楼一楼楼梯口。
古德寒毛倒耸,夜里心事重重将胡兴敖讲的故事转述给李泉听。
李泉咋舌。
“Oh,my god!”
李泉是乐天派,天塌下来当棉被盖,my god这样的词在他嘴里像牙龈炎患者使用苏打水,动辄漱上几口,被碧丽丝追逼满地儿逃难,傍晚抱来一张草席一床棉被,看样子非一两日消停。
“你什么意思?”古德说。
“兄弟有难,你岂能见死不救。”
古德悻悻然,说:“昨晚被你吵死,你有完没完,人家洋妞看得起你,你当自己是金块。”
“难道我是狗屎?”
“比狗屎还臭,是会讲英文的臭狗屎。”
“哦,我的天啦!”李泉口气比讲英文还夸张,像政府官员作动员报告,说,“你这没良心的东西!”
李泉抱起棉被作势撤退。
古德身体一横,拦住他,抢下李泉棉被。
“算了,就当我住在军用机场。”
“就是吧,夜里陪你壮胆捉鬼,便宜了你。”李泉稍停片刻,说,“对了,昨晚那个念书声说不定是《聊斋志异》里逃出来的落难书生,还魂鬼念咒语。”
古德一怔,就将白日梦和胡兴敖讲的吊死鬼故事说了。
夜里,李泉睡地铺,古德不让。李泉是客居,有特权。单人床前铺一张单人草席,办公椅摆不下,搬到窗口下。古德夜里备课,床铺让李泉睡,自己也方便走动。
李泉迟睡,古德睡更迟。
李泉躺倒,轰炸机起飞,古德眉睫打仗,坐不住,躺回地板上的草席,躺在轰炸机下迅速入睡。
梦里见到丁小玲,宽宽的大饼脸,长眼睛,扁鼻阔嘴,一笑,像阿福。丁小玲生前住他对面,偶尔照面,打不打招呼全凭两人高兴。活生生一个人寻了短见,古德偶尔想起,叹息加惋惜,梦里一见尽点悼亡人的同事情义合乎情理。古德梦里想,昨天吓他的披头散发魔女或许是丁小玲托梦,不是胡兴敖说的那个从未谋面的“文革”女头目。
夜里两点多,李泉轻轻摇晃古德露在被子外头手臂。古德懵然眨巴眼睛,看到眼前李泉食指竖在唇侧,轻嘘一声,示意古德莫出声。古德彻底清醒,心知肚明,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竖起的耳朵捕捉到门外声音,不甚分明。古德知道,门外又现诵读声,是人是鬼,古德两眼发直,不敢呼吸,唯恐呼吸重了接不上气。
李泉拉着古德,光脚蹑足走到门边蹲下,耳朵贴门板细听,外头声音颇似私塾老先生唱读节律诗。
李泉咬住他耳朵,迟疑地说:“好像是麻教授。”
古德点点头,正中他猜测。为进一步确认,他俩耳朵齐齐挤紧门板,外头声音苍老、沙哑,念着莫名其妙词句:
……嚷别万千,姐姐好。下跪膝双便,鸯鸳住拉把一……
听了一会儿,李泉直觉判断,麻教授在倒着背《红楼梦》,非但句子倒过来,连句子字词顺序也倒过来了。
果然是。
麻教授没吹牛,倒背《红楼梦》半点不磕巴,比国贼倒行逆施还顺溜。
李泉眼神慢慢软下去,卷着舌头悄声赞叹:“此人非同一般,超人,超人啦!”
李泉轻易不赞美人,他一赞美人,被赞美的人果然超人啦!
古德说:“的确不简单。”心说:凭我猪脑袋,闭门死记硬背《红楼梦》一百年也倒背不出其中一回。倒着背《红楼梦》,那是怎样乱云飞渡的结构,无文理,无逻辑,无语序,简直就是一堆乱石,你把它背出来,没有超人的能耐真不敢当。上回,麻教授开讲座,当众卖弄过一段话:
头心上却,头眉下才,除消可计无情此,愁闲处两,思相种一,流自水零飘自花。
楼西满月,时回字雁,来书锦寄谁中云,舟兰上独,秋簟玉残香藕红。
李泉听完麻教授这段抑扬顿挫的胡言乱语,作色耳语:“古德,他是癫子,神经病。”
古德嘻嘻一笑:“不过噱头罢了。”
麻教授仰天得意一笑,双手一撑讲台,跳着说:“大家伙听不出来我背什么吧!”
顿了顿,他把这段话倒回来背一遍:
红藕香残玉簟秋,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
“我听出来,是李清照的《一剪梅》,我前几天刚刚背的。”一位愣头青语文老师像发现美洲新大陆,兴奋地大声囔起来,打断麻教授背诵。
麻教授狠狠剜一眼愣头青,咬牙说:“你不开口,没人当你是哑巴!”
举座皆惊,看向愣头青。
愣头青一低头,脸红到脖子。
李泉一拍屁股,站起来,大声流利讲了一句英文,扬长而去。
再次举座皆惊。
事后有人问李泉,那句骂人的英文是什么意思。
“操你娘,神经病,癫子。”李泉仰首得意。
问的人哈哈大笑。
后来古德告诉李泉,麻教授静静目送他走出教室后,脸色陡变,猛一拍讲台,声色俱厉道:
“屁西娘,屎狗!”
古德连猜带蒙还原麻教授骂人语:狗屎,娘西屁!
麻教授玩倒背玩上瘾,古德不由干笑两声:“哈哈!”
麻教授放过李泉,继续举例讲解宋词词牌《蝶恋花》格律,何谓双调、六十字;何谓上下片各四仄韵。那堂讲座,是古德平生听到第一堂宋词课,印象不像李泉那么糟糕。
“……了来出我,手住略且,事有里这在我……”
苍老凄楚声音到此煞住。
李泉手忽然伸向羊头锁旋钮,想开门出去,给古德一把按住,附耳说:
“你这样开门出去会吓死他。”
“我只想证实一下是不是麻教授。”“你还听不出?笨啦!是麻教授,烧成灰都听得出声音。”
门外死寂,麻教授蹑足无声地走了。
李泉爬回床铺,古德躺落地铺。一番折腾,睡意开溜,灯一直亮着,照着,两人作一头小声议论麻教授为何在寒夜里出现在丁小玲住过的房间门口。两人试着将听清晰的几句倒过来,半猜半蒙凑出来,与李泉最初猜测一致,麻教授的确在倒背《红楼梦》,听起来像咒语。
谈论的结果达成共识:麻教授曾经答应丁小玲倒背《红楼梦》,结果丁小玲自杀了,麻教授在履约还愿,或许说麻教授在丁小玲生前已开始为她倒背《红楼梦》,推算他已经坚持好一段时间。倘若如此,奇怪的是他频频在下半夜出现筒子楼念念有声,住在筒子楼单身男女居然没发觉,蹊跷得像古龙小说里“踏雪无痕,落地无声”的轻功高手。
古德一不做二不休,爬起来,翻读看过两遍的《红楼梦》,疑似麻教授倒背内容出自《红楼梦》原著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古德找到出处,很激动,在李泉忽然澎湃而起的鼾声冲击下熬到天亮,推醒瘟猪样消掉呼噜的李泉,颤音告诉他重大发现。
李泉翻了一个身,懵懂嘀咕两个字:“无聊!”
初识
古德初次见到麻教授是在碧水中学路口篮球场。篮球场泥巴地,坑坑洼洼,长着东一撮西一撮衰草。碧水镇刚下过一场雨,坑洼泥泞不堪。古德一路走来,脚上白球鞋粘满泥巴,像煮熟的土豆泥,显不出鞋样。古德看到对面的木制篮球架,篮板皲裂,篮筐下斜,篮网像风雨摧残的猫头鹰窝巢破破烂烂,古德心情亦破破烂烂。
古德从闽东南沿海一个临近渔村的山窝村庄里出来,独自一个人逃离养育他二十年的村庄,怀揣谋生愿望,坐了一夜火车、大半天客车赶到碧水镇身子快散架。途中绿皮夜火车车轮撞击铁轨咔嚓咔嚓声震耳朵,头昏脑涨;客车带他在无尽的山缝里高高低低钻行大半天,把家里带出来的希望和憧憬,转得涣散不成体统。
古德双手提拎一只装满图书的大提包和一床棉被,两腿灌铅,懵里懵懂走到篮球场,麻教授从篮球场后头的食堂外墙小路转出来,与古德迎面相遇。麻教授瘦高个,穿黑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倒背双手仰首挺胸,一副半官员半学者神态,脸上威严躲藏在他枣核状面容密集的皱纹里。
“请问,校长室在哪儿?”
“你问谁,问我吗?”麻教授眼皮上翻,手指自己的脸,生硬、傲慢地说。
古德愣了愣,低头瞧自己蓝色粗布裤子。古德只有两条冬装裤子,一条穿在身上,一条压在包里。
古德粗着红脖子,怯生生地说:
“不好意思,这位老先生,我是问你校长室在哪儿。”
“我不是老先生,我姓麻,麻烦的麻,你是新来的吧!”麻教授放缓傲慢。
古德说:“是。”
“你以后会知道我麻某身份。”
说完,他径直迎着古德目中无人地走过来。古德匆忙闪开一步,让出道路。与他交臂而过的当口,麻教授视线匕首似的犀利斜他一眼。
古德脸上难堪,心里窝火,自觉身子矮下去。
讲座
麻教授是一个倨傲的倔老头。倔老头怪麻烦,有名有字,名训字功卿,是个研究宋词的大学退休教授,应聘碧水中学。多有名,大伙说不上来,没谁读过他著作,说不出他来历,反正很有名。他很有名,古德很得意,麻教授和他同一批应聘,跟着沾光,不自信的古德长了几分自信,说明我们都不孬。碧水中学来了一名教授,这消息长了翅膀,飞翔在碧水县上空,在师专碧水分校和市里各中学传开来了。那时教授比熊猫稀罕,听说师专碧水分校最高职称也才副教授。换言之,他是碧水县独一无二教授,哪像现在,大学食堂掂大勺的厨师说不定早评上教授了。
不知道是教育局刻意安排,还是中学校际活动商定,开学一个月后,碧水中学校长就安排麻教授上校际公开课传经送宝。
麻教授背对校长续好一杯水,端着很有来历很有历史的保温杯,说:“要我开课可以,得给钱,我在东北大学做教授的时候都这个规矩。”
校长愣了一下,以为麻教授会爽快答应,没想到麻教授跟他谈条件要钱。“没有谁破过开课给钱的规矩。”
麻教授施施然啜一口茶,板着脸说:“那不成,我的规矩也不能破,免开尊口。”
校长给麻教授气得脸涨绯红:“外校老师来听课,我们不可能掏钱。”
“这就得了,请他们别来打搅我。”他做出送客的动作。
校长尴尬地立着,已答应兄弟中学,定下了开课时间,打死他也料想不到自己的老师抬杠,伸手要钱,就算他贵为教授。
这堂公开课最终开了,来听课的兄弟学校愿意出钱,麻教授自然乐意开这堂公开课。语文组原来安排本校语文教师去听,语文组长临时通知他们教室容纳不下,取消古德他们听课资格。当即有人嘀咕:“我们自己的教授,凭什么让别人占了先。”
古德没上过大学,教授光环神秘而神圣,心向往之。他没胆直接找麻教授,单独找了校长,提出听麻教授讲课的诉求。校长不让,麻教授不喜欢人太多打搅他上课,等以后学校统一安排麻教授给你们开讲座。
学校原定麻教授周六下午讲座。周六上午,一辆军绿色吉普车开进中学,风光接走麻教授。语文组长气煞,背后大骂麻教授不守信。
麻教授被师专碧水分校接走,那里搞了一个读书节,请麻教授给中文系全体师生讲授“唐宋词——情爱词体开路先锋”。听说麻教授给师专碧水分校讲两个小时讲座拿五百块报酬。古德眼睛绿了,老天爷,我一年收入啊!
麻教授的校内公开课拖了一个月,中秋过去十来天,古德终于接到教务处通知,有机会近距离聆听平时敬畏的麻教授讲课。古德郑重其事换上崭新秋装外套,零乱头发梳理齐整,锔过水,头发像抗日剧里汉奸一样水光亮滑,迈着朝圣般虔诚步伐走进麻教授任课的初三(2)班教室——麻教授钦定的讲座场所。学校有一间比教室大一些的会议室,他说坐在会议室领导位子上开讲座会变官僚,尽说官话空话套话。学校只好压缩名额,减去副科教师。副科教师被拒之门外,意见很大,但没人在乎他们意见,谁叫他们只会教体育、历史、政治、生物、美术、音乐、生理卫生等副科。
古德去得早,占了后排一个位子,迟来的找不到空位,站到过道上。
古德摊开本子,专注地盯着黑板,黑板上画着两盏流苏金黄的红灯笼,红灯笼下一行工笔红字:
麻训教授讲座:语文的情感教学
麻教授由校长陪同款款走进来的时候,自发响起一阵雷鸣般掌声,古德用拍红的巴掌按在摊开的笔记本上,目光如炬。
校长作简短介绍,大意是今天我们请出德高望重的麻教授为我们开讲座,我们很荣幸拥有这样一位博古通今、满腹经纶的学问家,下面我们有请我校教师、原东北大学著名教授麻训同志为我们做一堂语文情感教学的热情洋溢精彩讲座,大家鼓掌欢迎。
一阵响亮掌声过后,麻教授款款走上讲台,身子往讲台后的办公椅一靠,照单收下校长的奉承和夸奖,却对热情洋溢很反感,说:“首先纠正一点,我不是领导,做不出热情洋溢的讲话,没那水平啊!”
“我今天讲什么呢?语文情感教学,东拉葫芦西扯瓢,精不精彩我不说,在座各位要觉得不好听可以走人,我绝不拉你。”
古德笔走龙蛇,埋头记录,坐他旁边李泉碰碰他胳膊肘,说:“你大脑进水呀,这些都是废话。”
不是吗,这些都是废话,没人要我做麻教授口述实录,等着言归正传。
麻教授灰色中山装外头披一件黑呢子长摆风衣,像一只黑蝙蝠。时序已仲秋,南方天气不比北方东北大学所在地沈阳,冷中带暖意,穿呢子风衣尚早,可见有学问的人大都有怪癖。
麻教授讲座令古德云里雾里,似乎期待的本该如此,又似乎哪儿不对劲。讲语文情感教学他例举了几首宋词,倒过来背给在座人听,背完又顺着背,摘句讲解,教师必须告诉学生存在哪些情感内涵。诗言志词言情,词在文学史上称为“艳科”,词的题材主要集中在伤春悲秋、离愁别绪、风花雪月、男欢女爱、羁旅行役、流连光景、闲愁旧恨等。所以《词源》上说词:“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盖声出于莺吭燕舌间,稍近乎情可也。”
麻教授讲些佶屈聱牙理论后,倒背李清照《一剪梅》。
“大家伙听不出来我背什么吧!”他逆着把这段词倒回来顺背两句“红藕香残玉簟秋,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
“我听出来了,是李清照的《一剪梅》,我前几天刚背的。”愣头青语文老师大声嚷嚷。
麻教授被打断,发怒:“你不开口,没人当你是哑巴!”
愣头青被奚落,脸红脖子粗。李泉一拍屁股站起来,大声说了一句外文,扬长而去。
全场一阵骚乱。
麻教授一急,冲李泉背影倒着骂:“屁西娘,屎狗。”
古德哈哈干笑两声。
麻教授镇静下来,接着讲解李清照《一剪梅》的情感内涵:这首词作于易安和丈夫赵明诚远离之后,寄寓作者不忍离别的一腔深情,是一首倾诉相思、别愁之苦的工巧别情词作。
这是麻教授讲座后半段,古德以为还有下文,结果麻教授宣布讲座到此为止,谢谢各位。古德纳闷,“语文的情感教学”讲座,麻教授只讲到古词的情感内涵,没有打通与语文教学的通道,语文课堂上如何进行情感教学,古德依然脑子糨糊一团,挺遗憾近两个小时讲座,只收获了后半段这么点宋词情感知识。至于前半段,他忠实自己口头禅——东拉葫芦西扯瓢,只讲到一个人,那就是麻教授自吹自擂叫卖自己,卑之无甚高论。
麻教授说自己华东师范大学毕业后如何进入东北大学,后来又是如何跟著名女作家、后来获斯大林文学奖的丁玲女士在同一个创研室;说到解放后自己写过的剧本,又是如何因此被打成右派下放农村劳动;说到丁玲如何被下放,丁玲与胡也频的爱情,由胡也频又扯上左联与创造社什么的。
麻教授东拉西扯很能满足好奇心,听完又感觉收获甚少。麻教授说的丁玲比古德从书本上了解到的丁玲多不了多少。但古德不敢怀疑麻教授水平,自己没见过丁玲,麻教授不但见过丁玲,还和她共事,相当了不得,更何况麻教授写过剧本,当年在延安开发南泥湾的三五九旅旅长王震在东北看了由他剧本排演的戏赞赏有加,更是了不得了。事后一想,麻教授没打通宋词情感和语文情感教学的关系大抵可以谅解。
丁小玲
古德没见过丁玲,只见过丁小玲。丁小玲不是丁玲,跟丁玲八竿子打不着。见过丁小玲没啥了不起,跟古德一样,是同一批招聘的,唯一不同的是丁小玲是当地人,女的,而古德是男的,外地人。丁小玲住在古德对面,他们同住碧水中学破旧的青砖黑瓦筒子楼单间,门对门,隔着一道一米多宽的走道。走道后头是一堵堵死的墙,古德和丁小玲隔壁就是学生宿舍。古德住西间,丁小玲住东间;东间迎接日出,光线好,西间面朝夕阳,光线差。古德在屋里时,房门都敞开采光通风,往细里想,有着暧昧用意——能看到丁小玲进进出出。二十郎当岁小伙,春情勃发,一时没有爱情眷顾,顺便看看丁小玲聊以充饥也好。
古德入住的时候,丁小玲已在他对面住了半个月,起初听说对门住着年轻女教师,产生隐秘兴奋和期待,及至见到对门主人真容,古德隐隐失望。丁小玲长着一张扁阔脸面,腮帮扁,鼻梁扁,连胸部都是扁平的,发育成这样当然不妙。丁小玲长相也非一无是处,要是这样,古德房门会义无反顾紧紧关上,让奇热秋阳闷死屋里。丁小玲个高腰细,个头高过古德;丁小玲细腰柔软,甩得小细臀一闪一闪,裙下细腿纤长,有亭亭玉立之味。用麻教授的话说,丁小玲可以分成两段,下半段颇具可读性,麻教授“段”的理论,来自语文教学课文分析的划分段落,可麻教授从来不教学生划分段落,倒给丁小玲划成上下两个段落。
丁小玲教英语,家在碧水城里。她被录用成为这批招聘教师中唯一女性的根由就是在于她懂英语。碧水中学最缺英语教师,校长思想极其保守,不喜欢女教师,不能因此不喜欢英语课,应聘的除李泉擅长英语,只有当地人丁小玲懂英语,选中丁小玲实在别无选择。丁小玲五官胸部不美,背影很美很耐看,古德意图在她进出门的时候偶尔偷窥过过眼瘾,闷极时路过她门前,以丁小玲养养眼。不刻意下作,总可以顺其自然偶尔瞧瞧,给单调独居生活增添点色彩美和线条美。丁小玲瞧出他花花肠子似的,掏钥匙开门,身子一闪躲进门后,像一阵风,来不及准备,那风随着门轻轻关死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给古德一丁半点机会。看得出丁小玲无意跟古德门对门搞空气流通。古德淡淡地失落。后来古德发现,丁小玲跟谁都不主动来往,喜欢一个人孤独锁在房间里,一个上午,一个下午,甚至一整天不出门。
冬眠螃蟹终得出洞,丁小玲是人,再孤僻、孤傲、孤清,终究得吃饭得出门得上课,得抛头露面与学生打交道。她跟古德搭档,古德当班主任,她终究得找古德。
丁小玲找古德,气咻咻的,大饼脸黑得像锅底,一手高举撑住门框,告状说班上胡子洪恶作剧,扫把架在教室半掩的门扇上,她踩着预备铃去上课,不知有诈,一推门,扫把从天而降砸在她肩膀,全班学生哄堂大笑,甚至击掌叫好,好丢脸,奇耻大辱。
丁小玲气得不行,气黑的大饼脸上五官移位,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
古德说:“你进来慢慢说。”
丁小玲说:“我说完了,不进去了,你看着办吧!”
威胁的口气,古德听了很不舒服,嗯了一声。
一直到丁小玲后来莫名其妙自杀,丁小玲没踏进古德房间一步。
丁小玲告状,古德十分重视。当时丁小玲挨扫把,叫好声中转身冲出教室抹眼泪,终究躲不过,强忍羞辱重返教室上了一堂乱哄哄的课,下了课立马找古德。古德当即赶到教室,狠狠盯住高出古德半个头的胡子洪,胡子洪嬉皮笑脸,当古德是空气。古德气不打一处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剋他一顿。剋完,胡子洪仍旧嬉皮笑脸。古德没辙,周末专程去了一趟胡子洪家,让家长配合管理孩子。古德从碧水镇坐上柴三机,柴三机三轮,烧柴油,车厢加篷,是小型运货机动车,乡间搞客运的图便宜,车厢里加装两排座位跑营运,一路噗噗山响,屁股滚滚黑烟掺杂山路卷起的尘沙扑进车厢,一个半小时颠簸,到达胡子洪老家山村,古德耳朵嗡嗡响,身上裹一层厚厚沙尘,鼻孔受堵,咳出口痰像墨汁。古德后来治愈不了的神经性耳鸣,正是碧水中学任教多年坐柴三机家访落下的。
古德头昏脑涨望着没入云天大山,打听去胡子洪家还有十里山路。山路弯弯,林荫清凉,古德边走边赏花观鸟,走十里路比坐柴三机来得轻松,如若不是肚子里咣当出饥饿感觉,倒是一次惬意郊游。
这里林木茂盛,藏着一座绿色银行,问题是交通闭塞,林木老死大山里出不去,烂柯纵横,断木白蚁涌聚,不时可见穿山甲出没。胡子洪家境贫寒,父亲在一次伐木中让合围粗的杉木砸烂一条腿,接了假肢,肩不能挑,重活做不动,姐姐嫁到远村自顾不暇,一家子全靠母亲劳力维持家计。古德的到来,他们喜不自胜,迎进门来上桌吃午饭,两盘青菜一碟腌菜,古德扒拉下一大碗饭就饱了。胡子洪母亲抢着添饭,被古德拦下说正事。
胡子洪周末没回来。胡子洪母亲说:“山高皇帝远管不住胡子洪,除非儿子辍学回到身边。”
古德说:“别别别,不念书哪行。”
胡子洪母亲说:“我儿子在家里很听说,到外头怎么变坏了?”
古德给不出答案,他接手这个班级时间不长,胡子洪以前表现如何,他在老家无从知道,回去向他前班主任了解一下,找到症结,对症下药。
“这个,倒谈不上变坏,就是爱捣蛋……”古德嗫嚅说。
古德不敢耽误,吩咐一番注意胡子洪动向,不要太为难他,骂他,把他往好方面引导之类的话后告别,无功而返。
他相信流行说法: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教不好的老师。胡子洪的问题,看样子只能自己花心思,也考验自己是不是称职的老师。
古德没有从胡子洪前任班主任那儿找到胡子洪变坏的有价值答案。老班主任当完最后一年班主任光荣退休,老班主任老办法管理班级,遇到学生新问题用老办法解决不灵,新问题越发突出越发严重。
古德花掉两天时间明察暗访,没查到胡子洪跟谁学坏,入伙街上两大地痞团伙贵人帮和臭头帮的担心也不存在,胡子洪自发学坏,类似于自学成才,有很强可塑性。
古德对胡子洪说:“我去过你家。”
“你去干吗?”胡子洪瞪他。
“家访。”
胡子洪脖子一拧,说:“要你多管闲事。”
“你怎么说话的?”古德放下脸。
“我就这么说话,不想听别听。”
自己是老师,站位应该更高,纠正失态,说:“你爸爸那样,全靠你妈含辛茹苦担起家庭重担供你读书,你倒好,在学校惹是生非不心疼你妈,不心疼钱,这叫不孝,大逆不道。你不想想自己什么东西?寄生虫、蛀虫。”古德越说越来劲,胡子洪越听头越低下去。
“算了,我懒得说你了。”古德使激将法佯装泄气。
“老师,我……”
胡子洪放松戒备,古德顺坡下驴,点到为止,柔声说:“去,给丁老师道个歉。”
“道歉?没门!”胡子洪不假思索,倔劲又回来了。
古德轻叹,犟驴一匹,说千道万白搭,假以时日慢慢感化吧。
古德没能说服胡子洪回心转意,无颜面对丁小玲似的把房门掩上,得想个办法继续收服胡子洪。
丁小玲挨当头一扫把后,找根细长麻竹枝作教鞭带进课堂,麻竹柔韧,抽谁谁疼。丁小玲作势轻抽两下,啪啪响声惊息吵闹,得意教鞭威力。丁小玲转身板书,下面又哄地吵起来,从嘈嘈切切错杂弹到大珠小珠落玉盘,胡子洪音量之高隔壁教室听得见。
“啪!”丁小玲教鞭使劲一敲,惊起一阵粉笔灰,拍死喧闹。但只停顿一个句中逗号时间,胡子洪接着兴头大话风云。
丁小玲举起教鞭一路冲过去,像骑马扬鞭的姿势冲到胡子洪跟前,被胡子洪猛然举直的手只一扭,顺势立身,丁小玲手臂被扭到后背,抢下教鞭扔地上。
丁小玲没防备突然袭击,花容失色。
几乎抢下教鞭的同时,胡子洪松手。丁小玲恢复自由,失态地“呀”一声叫,哭泣着冲出教室,边迎风抹泪边跑出教学楼,到了操场,还没找上班主任古德告状,迎面碰见麻教授背着双手散步。
麻教授驻足,拦住她去路,说:“你哭了?”
丁小玲梨花带雨点点头。
麻教授一字一顿说:“学生捣乱,你气哭了?”
丁小玲梨花带雨点点头。
“这是你不对,老师岂能怕学生,岂容学生欺负,”麻教授马样苦瓜脸上扯出几道深堑褶皱,说,“你等于向学生认输,走,我帮你评评理。”
丁小玲如遇救星,带着麻教授返回教室,教室里煮沸的一锅水立马平息。
麻教授脸色铁青,声色俱厉地叫:“谁惹丁老师哭,有种的站出来。”
胡子洪刷地站起来,昂首,两眼挑衅斜睨麻教授,你奈我何。
麻教授不疾不徐,步步为营,步步扎实走到胡子洪跟前,手落声起,“啪”清脆利落,胡子洪掩住受挫的腮帮,两眼露怯色。教室里鸦雀无声,个个噤若寒蝉。
麻教授居高临下,收回手掌背向身后,就像收回刚搂火的手枪。他一语不发,两眼继续逼视胡子洪,胡子洪感觉有两把刀从麻教授眼里蹿出来抵在他腰眼,身体打起摆子。
自动热水壶
丁小玲挨扫把砸后几天,古德被解除班主任职务。找古德谈话的教导主任安抚:“这是学校领导班子意见,主要让你一心一意教好书,不要因此有思想包袱,年轻人前途无量,好好干!”古德沮丧了几天,没事躺在床上生闷气。闷气这玩意生够了,一觉醒来忽然天高云淡,内心通透。半途撤换班主任,明摆着不胜任,经验与威信不足以担此重任,不如撒手让有能力的做去,落得个轻松,何必勉为其难?
后来听愣头青说是麻教授到校长面前告古德黑状。麻教授说古德镇不住学生,更别说管理好班级,毕竟是高中水平,建议撤换他班主任职务。
古德自嘲一笑说:“他说的大实话。”
“大实话也不能由他说。”
古德说:“算了,不跟他一般计较。”
古德本就自卑,自愧水平低,跟麻教授十万八千里距离。古德当初能进碧水中学,只凭会写几首歪诗,哪像麻教授博古通今,精通宋词,《红楼梦》倒背如流。看看人家东北大学退休教授,跟丁玲共过事的来头,科班出身的校长也不放眼里,敢跟校长顶嘴争吵伸张权益,硬生生弄回一只错过领取时间的自动热水壶。
古德到碧水中学教书,比麻教授迟了几天,错过教师节,痛失一只价值二十多元的自动热水壶,自动热水壶是山里一个靠砍伐木头大发林木财的村委会送给碧水中学教师节礼物,人手一只,学校敲钟、油印、炒菜的勤杂工一个没少。
古德在同事家里看到外壳彩绘龙凤图案,上小下大状如千斤顶的自动热水壶,喉咙涌上酸涩和痛楚,郁闷自己咋比同一批招聘的教师迟半个月收到录用通知。他们开学前赶来报到迎接开学后中国第一个教师节,古德却错过史无前例的教师节。答案是后来校长夫人告诉他,校长夫人是福州知青,嫁给校长后留在碧水工作,和古德算半个老乡。家乡话一说,跟古德亲近了不少。古德就把心底疙瘩抖了出来。
校长夫人微笑说:“这事我听老程讲过,你在求职上要求学校月供28斤口粮,老程本来录用你,看到你提口粮的事他没法解决摞在一边,要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你来不了,一位郑姓语文老师不满老程批评,踹翻老程办公桌,老程把问题提交到教育局,局里把他弄走,”校长夫人语露讥诮,说,“缺一个语文老师,临时给你寄去信函和录用通知,填了这个缺。”
口粮的事校长夫人不提,古德早忘了。古德心里一咯噔,后怕差点误了大事。他想起写求职信时,家里存粮刚够遮没缸底。粮食一直是古德的疼痛,饥饿的记忆刻骨铭心,对粮食需求甚至超过金钱,信上顺便询问是否每月能供应28斤口粮。28斤是潜意识里咒语,是当时吉祥数字,国家供应城里成年人和公家人每月28斤平价粮,凭粮证购买。潜意识里他想享受城里人和公家人同等待遇。校长把他的信摞在一边,说明这是黄粱美梦。中国是等级社会,等级制度森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做累了下等人的人发出的天真质问。招聘教师属临时工,临时工与固定工相对,中国式用工制度,一大特色。临时工也有等级,譬如碧水中学临时工,依待遇地位和含金量依次为民办、代课、招聘,待遇决定地位,又不等于地位,民办教师比代课教师待遇略高,碧水中学以“待遇从优”不起眼的《招聘启事》招聘来的这批11位教师,麻教授工资待遇远高于民办、代课,与正式教师等同,其余有的有多年代课历史,有的是退休老教师,还有满腹知识技能和学问的退休工程师,与平生头一回教书的古德、李泉、丁小玲工资待遇一般高,比民办教师高五元五角,比代课教师高十元七角。有人曾经疑问,工程师与教授职称不相上下,咋工资相差一半。答:哧,他那是高压锅炉工程师。
工程师对工资待遇没意见,退休在家闷得慌,到山清水秀空气好的地方颐养天年,顺便赚点碎银子,有高额退休金,学校给多少钱他不在意。
所以说,招聘教师中有人活得超脱,有人活得蟑螂不如,他们工资待遇比代课、民办高,地位和含金量却倒过来。地位决定含金量,民办、代课与招聘教师拿体制内工资,与人事部门没半毛钱关系。三者明显差别在于,民办教师教育局备案在册,有人事保障,无正当理由不能解聘,熬到规定年限可考民师转正,考进师范学校民师班读两年拿中专文凭,享受干部工资和待遇,媳妇熬成婆,当国家正式教师了。民师工资由县财政出一点、乡镇财政出一点和学校自筹一点三个一点构成。代课与招聘教师工资纯粹由学校自筹,学校随时让你滚蛋就得滚蛋,代课的没名没分,好在教育局备了案,熬上几年幸运的可转为民办教师,上升为在册教师。碧水中学招聘教师,比没名分的代课更不堪,只能在学校工资表找到他们名字,因此含金量最低,低到尘埃里看不见。可见工资高低不与地位高低画等号,富人混个政协委员、人大代表给金钱注入权力硅胶充实提升金钱含金量已是王道。麻教授是招聘的,顶个遭人质疑的教授虚衔,可能虚拟出一座学问的海市蜃楼吓唬人,让崇拜学问的人吓倒,遇上胆子大到无知无畏的人,麻教授算个屁。麻教授深知个中玄机,人前自吹自擂卖弄学问抬高自己尚嫌不足,有意无意摆弄个性,处于被忽略颓势时与人争执必争个赢。
麻教授比古德早数日抵碧水中学报到,没赶不上教师节。他收到聘用通知时学校临近开学,不巧女儿闹离婚,和女婿分割财产争执不下,闹进法院判决,法院调解不下,择日开庭审理。麻教授为女儿的事耽误十来天,没赶上拿自动热水壶的日子。麻教授不吃眼前亏,冲进校长室,校长在读报学习,看到麻教授来势汹汹,怒容满面,两眼电闪雷鸣,思忖麻教授为啥事如此生气,不得要领。
麻教授说:“程校长,我错过三天没赶上教师节,你不分我自动热水壶,欺人太甚。”
校长说:“不是你一个,古德也没拿到。”
“古德比我迟多了,当然不该拿,我才迟三天,该拿。”
校长说:“村里按教师数量人手一只,没有多余,要是多,给你一个。”
“我不在乎一只自动热水壶,你们做法不符合普通逻辑,我不得不提,你们当我傻瓜,当我歪瓜裂枣,当我扶不上墙的泥巴。”麻教授手往下一砍,“我主张自己的权利。”
不知校长怵麻教授名分,还是迟三天没能分到热水壶的确不符合普通逻辑,叫总务主任上街买来一只同款式的补给麻教授。
古德听到这个消息时,麻教授正被人普遍尊重。本来校长应该生气。他已经在这所中学干了十八年校长,是碧水中学开山鼻祖,资格老得像一尊老佛爷,绝对权威,面对麻教授胡搅蛮缠无理要求,校长完全应该用他对付难缠主儿的态度断喝:“你给我滚蛋!”就像对待踢翻他桌子的郑老师那样干净利落。可他却和颜悦色,甚至带着谄媚和歉意,说:
“麻教授,我们工作没做到家,我态度也不好,让你老操心了,我这就叫总务主任买去。”
于是麻教授有了一只绘着松鹤图案,状如千斤顶的自动热水壶。麻教授用它泡茶,手心往热水壶上端圆滑的活塞缓缓压下去,一股热气氤氲的细水从壶侧儿童小鸡鸡状壶嘴冒出来,注入承接的保温杯里。来回压上两次,水刚好接近杯口,茶叶泛起的白沫蒙住茶汤。麻教授拿嘴谨慎靠近结黑垢的杯口响亮吸啜,烫着似的缩回嘴唇,眯眼,皱纹弄成笑样,好享受的神态。
麻教授没事老捧着保温杯走动,保温杯看上去像一件古董,漆面斑驳,露出灰黑底色,似乎有几个后来写上去的红漆文字,字体缺胳膊断腿,辨不出到底啥字。
麻教授到校长面前告古德镇不住学生的黑状,古德被撸掉班主任职务后几天,从不理睬古德,从不跟古德打交道的麻教授捧着保温杯出现在古德宿舍门口,面朝屋里端住《诗刊》阅读的古德。
麻教授缓缓踱进门,古德打眼看到麻教授,立马起立,心口跳得厉害,受宠若惊,张开的嘴叫不出声。
麻教授站定,往时阴鸷眼里流露出亲切亮光,说:
“古德,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两首短诗,不错,就是略显陈旧单薄。”
“我瞎写,请麻教授多指教。”
麻教授手往下压,示意他住口。
麻教授说:“你信不信,我写过诗。”
“信!”古德无限崇敬地仰视他。
“我在《诗刊》《星星》发表过诗,后来改写小说和剧本。”
“哎呀,太厉害了,《诗刊》《星星》是诗歌界顶级名刊。”在上面发诗作,古德没敢想,崇敬目光多了一层膜拜。
麻教授笑了,淡淡地说:“这没什么,写剧本才难呢!”
“是啊,像田汉、曹禺,他们的剧本比诗歌还美。”
“这样理解太肤浅。”麻教授坐到古德床沿,跷起二郎腿,捧着保温杯的双手搁在腿窝间,反客为主,指指对面靠背办公椅说:“你坐。”
古德侧转身子浅坐,双手叠放椅背,不改崇敬和膜拜眼神。
麻教授很受用,兴致勃勃谈诗歌创作要点,谈《荷马史诗》、文艺复兴、五四运动白话文创作,谈舒婷、北岛、顾城朦胧诗,谈自己如何被打成右派下放劳动,谈如何结识丁玲和丁玲“文革”期间戴上“一本书主义”帽子。
麻教授滔滔不绝布道。
古德频频点头,如待洗罪责的孽障。
麻教授兴致很高,忘乎所以,声情并茂,说了一段古德一句听不明白的话。古德瞠目结舌。
麻教授得意说:“你听不出来啥意思吧。”他顺着背了一遍,句中有贾宝玉、林黛玉,古德恍然大悟,猜出是《红楼梦》里的,刚才他逆着段、句、词、字倒背《红楼梦》。讲座上吹嘘会倒背一百万字《红楼梦》,果然不虚。念过工农兵大学的同事说麻教授讲座上的高论中文系教材上都有,再次证实他们妒贤嫉能。甭说他们倒背整部《红楼梦》,就是顺着背出几段恐怕找不出两个。古德惭愧也曾怀疑麻教授学问:反复卖的这货加一张脱口秀嘴皮子,麻教授能有多少尿水。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他是古德平生遇见头一个教授,从他嘴里出来的学问非同一般。
麻教授口干滋润嗓音,吱吱有声快活吸啜茶汤。
古德看到对门丁小玲下课回来,掏钥匙开门,听到麻教授咳一声吐出茶梗,低眉顺眼打了个招呼,邀请麻教授到她房间坐坐。自打麻教授帮丁小玲出气惩治一回胡子洪,没有学生敢在丁小玲课堂上打闹嬉戏,丁小玲特别感激麻教授义举。
麻教授抬起屁股,捧着保温杯,一步一步踱出古德房间,慢悠悠踱进丁小玲房间。丁小玲头一回房门敞开,麻教授坐在办公桌靠椅前,侧窗面对坐在床沿的丁小玲,有一搭没一搭交谈。异性同事之间洞开房门公开聊天很正常。到后来才不正常,麻教授一进去,门立马掩上,只露一条露着亮光的门缝。再后来,门缝都不留了。
麻教授经常躲进丁小玲房间能做些什么?一对孤男寡女,男的能做女的父亲。古德想法恶作剧且下流。古德没谈过恋爱,还是处男,男女间性事他从书上看来,想象孤男寡女躲进隐秘空间只能是做爱。不是古德一个人想象狭隘,同事间私下猜测的闲话与古德如出一辙。闲话传入校长耳朵就不是闲话,是证言。校长在全校教职工会议上义正辞严敲边鼓,暗示称:“我们学校有个别两个异性教师行为不检点,作风不正派,偷偷摸摸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下流事,有辱为人师表清名。”他提醒注意生活作风,男女同事正常交往我不反对,做出越轨的事太不应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既往不咎。
校长说话时,眼睛来回扫视麻教授和丁小玲。丁小玲脸扎进手臂,通红热脸烫皮肤。麻教授仰首做沉思状,神情超然物外。
校长在会上暗示不奏效,后来又多次在全体教职工面前说学校不是娼馆妓院,仍然遏制不了麻教授和丁小玲疑似偷情,直至那天在麻教授屋里做爱,一时疏忽虚掩着门,被推门进来的学生撞见他们不伦的荒唐行径,报告给校长。校长叫丁小玲滚蛋了。
丁小玲之死
那天冰雪覆盖的碧水中学校园来了一位老妇人。老妇人是怎么走进碧水中学,没有谁留意。
寄宿生们一早起床,窸窸窣窣穿衣套裤,裹一身寒气争先恐后冲出大门,因为他们一睁眼看到屋子里超常白亮,看到蒙着雾气的玻璃窗外一片灰白,有人在大门外像看到莅临参观大员似的大声喜兴呼喊:
“下雪啦——”
呼声叫醒还在睡觉的学生,他们在梦里烤火,听到呼声醒来时,他们争先恐后跑出门,争先恐后在路坡下草坪里打雪仗,男生女生混杂一块,女生的惨叫特别夸张,像是有人追杀,又像是被男生骚扰而快活惊叫。
学生们沉浸在久违的雪景罔顾世事变迁,老妇人啥时出现没有谁留意。“说不定在家属院前排后门站了通宵,头上一片白。”古德最先发现老妇人,事后他说。
古德带着一泡尿仓促走出筒子楼小巷子,厕所在操场坡下,隔着一条家属院四十米路径。七百多号师生、教职员工和家属,就操场下这座厕所,课间厕所里拥挤不堪,就差没挤死人。古德细心数过,男厕一道尿槽对应八个隔断蹲位,隔壁女厕他没敢进去,据抓到班上现行偷窥女厕的男生说是五个蹲位,存疑。
古德膀胱里带一泡热乎乎尿液,直穿过家属院后门最便捷。古德突发奇想,曲意错过捷径绕家属院一圈,如同官员借开会旅游,额外看看分外妖娆的雪景和雪景里孩子们嬉闹。绕到家属院前排后门,碰见老妇人愣怔在一扇小门前瑟瑟发抖,一头白发雪亮雪亮。
古德看了她一眼,她没反应。
古德关切地说:“阿婆,你找谁?”
老太婆扭过头,无精打采瞧一眼古德,低了头,嗡嗡地说:“我找麻教授。”
“麻教授?”古德一时忘了膀胱里装满热乎乎尿液,冒出一股好奇,谁不知道麻教授在碧水镇孤身一人,老妇人一早找他啥意思。
“你找他有事?”
“有事。”老妇人说。
老妇人没了下文。
古德带老妇人往前走过两道小门,敲第三个小门,憋着气喊:
“麻教授,麻教授,有人找你。”
笃笃声音很空洞,门里没有回应,古德忽感下腹沉重,捂着肚子苦着脸对老妇人说:“你在这儿等,我先走一步。”
古德逃也似离去。
等古德放掉一泡尿,身子轻盈盈回到家属院前排后门,麻教授已在场,边上围着几个看热闹的学生。方才麻教授踏雪寻梅回来,难得心情不错,老妇人的出现令他不快。
老妇人转过身,巴眼觑麻教授,说:“你就是麻教授?”
麻教授一愣,警觉起来,小心问:“你是谁?”
老妇人惨淡一笑,说:“麻教授就是你?”
“我就是麻教授,您是……”麻教授脸上像冻了冰,说。
“我是丁小玲的母亲。”
麻教授眉头皱紧,拧成绳结,说:“丁小玲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不是这个意思,”丁小玲母亲怕冒犯麻教授似的,低声下气说,“丁小玲割腕自杀,……”
麻教授冰冻的脸顷刻皱结成腌茄子,一字扬起的眉头耷拉下,眼睛小到一条缝,似乎忽发心绞痛,六神无主地双手颤动。
古德目睹麻教授五官纠结成枣核,身体随颤蜷缩变小的情状,担心一刻钟后缩成一粒尘埃,忧心地低叫一声:“麻教授,你没事吧!”
麻教授听出是古德,还看到围着几个学生,身子一挺,膨大还原出原样大小的麻教授。上回丁小玲被学校解聘,丁小玲赖着不走,学校派人专程到城里通知丁小玲家人上学校带走丁小玲。当时被母亲领走的丁小玲哭声惊动半个学校师生。麻教授有意回避,拒绝见老妇人,因此不认识她,否则麻教授踏雪寻梅远远望见老妇人,定然回避。他的内疚,再次见到老妇人定然倍加煎熬。现在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丁小玲割腕自杀,他的自责和伤痛可想而知,问苍天大地情何以堪。麻教授复了原的身体瑟瑟颤动,本能仰面长叹一声后,恍然醒过神,抱着侥幸,试探地问:“丁小玲现在呢?”
“死了。”老妇人脸上依然没有悲伤,从月蓝色斜襟衫里摸出折叠方正的纸——丁小玲写给麻教授的遗书。
老妇人说:“我上街买了菜回家,丁小玲屋门闩着,我敲了几下没敲开,随手操起门边的木棒捅了几下没动静,一种不祥的征兆。她兄弟出门打工了,只好求助邻居撬开门,丁小玲倒在地板上,右手血肉模糊,地上一滩血,我吓坏了,邻居发现她没了呼吸,瞳孔放大,早不行了。”老妇人渐渐悲伤的脸上泪水如喷泉涌出。
麻教授无语,五官纠结的脸面哀伤凄楚,双手接住老妇人双手捧到他眼皮下的遗书,像端着有生命的物件,深情凝目。
“丁小玲希望你能送她最后一程,明天就是她入土的日子。”
麻教授没搭腔,肘关节撞开虚掩的院门,捧着丁小玲遗书钻进院门,留老妇人在门外。
老妇人一步一步抖抖嗦嗦走下台阶,佝偻的背影一点点小下去,雪地上留下一串哭泣的脚印。
麻教授:
我想告诉你,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要自责。
你要好好活着。
我曾经很讨厌男人,在遇见你之前,从未主动接触过男人。女孩都喜欢男人回头,而我则相反,遇见有男人看我,注意我,我全身长蚤似的不自在,一旦接近我,我有一种想吐的感觉,远远地躲开。读高中时,前排一男生主动提出跟我交朋友,我本能拒绝他无理要求。没想到他厚着脸皮给我写信,信我没读,看到最后的落款,被我一把撕成碎片撒在他脸上,满脸纷飞的纸片让他很难堪,教室里几个同学笑他有眼无珠,给一个变态女生写情书。
我臭骂他一顿,悻悻离开教室。麻教授,你看我是不是真变态?要是,我相信是我禽兽父亲造成的。我七岁那年,父亲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父亲是造纸厂厂长,身边的女人一直不断,我妈妈也知道,一直都容忍着,只要父亲每个月把工资交回家,妈妈无怨无悔。她没有工作,我们一家四口全靠父亲养活。但是父亲交到机械厂大龄女工苏丽后,变了人样,交到家里的工资每月减少,竟至于没法维持家庭最简单的开支,妈妈向他要钱,他说没钱,妈妈和他吵,他动手打了我妈妈。从那时以后妈妈常常挨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外人问她身上伤痕,她支支吾吾说不小心摔伤。后来脚上手上脸上常常伤痕累累,夜里隔墙还能听到妈妈压抑的哭声。每每看到妈妈挨打,我护住弟弟躲在墙角,瞪着惊恐的眼睛眼睁睁看着父亲拳头一拳拳砸在妈妈头上脸上身上。父亲打完妈妈甩手走人,我和弟弟围着蹲在地上站不起来的妈妈啜泣。
妈妈没有哭,但受伤的脸上写满绝望,我和弟弟吓傻了,后来的一次殴打妈妈,我和弟弟跑上去跪在他面前乞求父亲别打妈妈,没想到他飞起两脚踹翻我和弟弟,弟弟的头撞到地上,痛得嗷嗷叫。……我憎恨父亲,心里诅咒他出门被车撞死。但父亲没有死,他想和那个叫苏丽的婊子结婚,和妈妈离婚,妈妈死不答应。婚离不成,他变本加厉折磨妈妈,好让妈妈受不了家庭暴力和他离婚,他好跟苏丽结婚。父亲虐待了妈妈一年多,一次秋季开学,妈妈向父亲要我和弟弟学费,父亲不给钱,还拿锄头敲断妈妈一条小腿。妈妈痛得昏过去,我和弟弟苦求邻居送妈妈上医院。邻居曾经劝阻过几次暴力,被他破口骂走。后来邻居不敢管了,也习惯了他打妈妈的行为。邻居把断了小腿的妈妈送进医院。我两个舅舅听说,赶到我们家打断他一根肋骨,砸了我们家铁锅,妈妈出院时,舅舅劝妈妈离婚。父亲净身被扫地出门,纸厂的工作不要了,不知去向,这个畜生至今生死不明。
妈妈的处境,纸厂领导同情她,收她做家属工,当仓管员,靠微薄收入难以养活我和弟弟,供我们读书。她闲暇到城里捡破烂堆在屋前,分门别类,一个月卖一次,以卖来的钱贴补家用。畜生父亲的背叛和家暴,妈妈含辛茹苦的艰难,给我心灵留下浓重阴影,害怕恋爱结婚,憎恨除我弟弟外的所有男性。
起初我对你同样反感,男性是其一,其二你趾高气扬,夸夸其谈,很不靠谱。对你看法的改变,从我受胡子洪欺负,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动手震慑胡子洪开始。起先你到我房间找我聊天,我抱着戒备心理,不能接受一个男人主动关心套近乎。那天,也就是给本校教师做讲座那天中午,已经深信你知识渊博的我,听你倒背完《红楼梦》,叫了我一声“宝贝女儿”,我内心震撼,眼睛湿润。父亲那畜生走后,没有哪位男人叫我“女儿”,特定称呼,谁敢随便叫,是你头一个这样叫我。这时发现在你身上,除了男人这个性别让我反感,别的如夸夸其谈实为渊博,一点也不趾高气扬,还有慈父般慈祥,我把你当成没有性别的长辈,像女儿样信任你依赖你。那天你低声叫我“宝贝女儿”后,说起被打成右派关牛棚,妻子被造反派头头占有的苦难、屈辱的不幸经历,我泪流满面。你帮我擦拭泪水,劝我不哭,把我搂在你怀里,我的确十分依赖你,就像女儿依赖父母。那天,我们有了第一次,我忍着痛,为了慈父般关爱我的你。后来你每回为我倒背《红楼梦》,尽管我听不懂你想什么,但我深深入迷,自然而然我们又有了第二次三次……直至那天在你屋里被学生撞见,我才发现自己不伦的荒唐行径,是我不好连累了你,所以,学校开除我让我回家,我半点没责怪你。
在家里时,妈妈天天唠唠叨叨,数落我的淫荡不要脸,天底下我最爱的亲人,她怎么能这样呢?我想不通,病倒了。
这些天我时常产生幻觉,看到手背虎口几处铜钱大的愈痂,父亲当年用开水浇到的部位,溃烂后留下边缘发散的铜钱大愈痂,白皙、光滑,与正常皮肤明显差别,特别打眼,我告诉过你是小时候我父亲不小心烫到,其实是父亲施暴妈妈后仍不解恨,把洗碗恰巧打破一只碗的我抓过来,将水杯中刚从锅里舀出的开水浇我虎口。我没哭,伤口溃烂后没有及时处理,以致发炎长脓,留下这块铜钱大的痛苦记忆。
不知为何,自从我被碧水学校开除后,我天天坐在家里盯着左手虎口这处铜钱大光滑愈痂出神,眼前晃过无数的梦幻和童年记忆。我看到南海佛祖观音头戴如意,手持净瓶,脚踏莲花从海上飘然而至,说施主丁小玲万福金安,苦难是暂时,修行净心,苦过福来终有时。我抬头虔诚仰望佛祖,正待跪拜谢恩,观音却不见了,只有云状飞絮在飘。我还看到在我住的筒子楼隔壁楼梯间吊死的女鬼,长长乱发遮面,一条血红长舌头从发间露出来,像钟摆一样晃荡,同时发出惨厉瘆人叫声,吓我一阵阵惨叫。妈妈跑进来喊小玲,你怎么啦!我敲墙壁喊:鬼鬼,有鬼!可妈妈只看到墙壁,没看到鬼。好几次这样,妈妈吓坏了。说我前世造孽,有魔障,要请道士高人驱鬼。夜里,驱鬼的道人身穿道袍,口里念念有词,我听不懂的魔咒。我坐在里屋不让动,后背贴着黄纸条的神符。道士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把家里的符揭下来烧成灰,冲神水端给我喝。黑乎乎的一碗脏水,我不喝,妈妈和弟弟摁住我手脚强硬灌我嘴里,那个苦和涩难以尽述,我胃里翻腾,吐了一地。那个难受劲,至今难忘。可能是道士魔法不到家,可能是心魔太重驱不走,后来那吊死的女鬼天天跑出来,风一样飘过来飘过去,嘴里发出凄厉叫声,叫人毛骨悚然。女鬼变本加厉,抱住我,血红生冷的舌头垂在我脸上,像一条毒蛇爬来爬去。更过分的是,竟扼住咽喉不能呼吸。我喊,喊不出来,一次次要昏死过去。妈妈看我脸色煞白,双眼无神地躺倒地上,叫来弟弟送我上医院,到了医院却好了。医生说没事,很正常。两天后,旧剧重演,妈妈以为又是一阵子的发作,抱我到床上躺着,拖延了一个来小时不见恢复,吓住了,又送我上医院,到医院门口,我忽然恢复常态,没事了。妈妈哭了,说自己真命苦,这辈子遇上两个讨债鬼。
反反复复多次,医生诊断我得了癔症,看到手背虎口处被我畜生父亲烫伤的疤痕,大脑像演电影,一个个父亲家暴的悲惨镜头,我妈、我弟和我都未能幸免父亲家暴。所以我从小恨男人,更不要说接近我。起初我也讨厌你黏我,是你出手治服胡子洪,我怀着感激,才没把你逐出房间,后来渐渐地,我发现你不同于别的男人,你渊博、幽默,特别是像慈父一样给我讲了那么多人生大道理,说黑格尔,说尼采,说老庄哲学,说鲁迅丁玲,还说《红楼梦》中宝黛之恋……你开始倒背《红楼梦》那天晚上,你忽然揽住我肩膀,我挣扎了一下,但还是靠回你怀里,像女儿依赖父亲那样,你抚摸我的额头手臂,我感到温暖和幸福,找到从未体验过的父爱那种感觉。
后来,那天,你告诉我英国古典小说《简·爱》中孤女简·爱和罗切斯特的爱情故事。我被故事中人物感染了。父母早逝的简·爱生性倔强,寄人篱下的她被狠心舅母送进教规严苛的孤儿院,饱尝尊严伤害和肉体的折磨。长大后简·爱来桑费尔德古堡,成为罗切斯特先生的养女阿黛儿的家庭教师。她眼中的罗彻斯特看似傲慢却充满活力,而罗彻斯特也渐渐把她当作唯一可倾诉的人,这两个身份地位悬殊的人相知相爱,可他们的年纪相差二十岁。可见爱情中年龄不重要,重要的是心灵相通。我忽然联想到我和简·爱一样不幸的童年,联想到相差二十岁的我们也可以跟他们一样浪漫相恋。我只敢在心中想,你以爱的名义用颤抖的手解开我衣服纽扣,尽管很痛,但我很幸福。我像一个小女人一样,很贪很爱,你都满足了我。那些个日夜,我们边做爱你边为我倒背《红楼梦》,我一阵阵的快感不知道来自你的冲击还是你背的不知所云的《红楼梦》。
你说简·爱和罗彻斯特这对浪漫恋人走进婚礼殿堂,一个秘密被意外揭开:罗彻斯特早已结婚,妻子就是古堡顶楼小屋里的疯女人!追求自由平等的简·爱不愿做情妇,就此逃离。在远离桑费尔德的小乡村,牧师约翰帮助她找到一个乡村教师职业。约翰向她求爱,简·爱却发现自己真正爱的还是罗彻斯特,决定回到罗彻斯特身边。回到古堡时,古堡已成废墟,疯女人放火后坠楼而亡,罗彻斯特伤残。简·爱找到他并和他结婚,得到了自己理想的幸福生活。
我知道你有家室,我没有为难你,继续我们的交往,如果不是我们做爱时被学生撞见,学校开除我,我们还在相爱。
但是,你让我失望,尽管我不怪你。你不该把责任都推给我,说我勾引你,这怎么可能?以我的木讷和不解风情。你是教授,有更大的资本资历和智慧承担风险和压力,你一股脑儿全推给我——一个弱女子如何承受?唯有被开除。
也许正是开除的诱因,我癔症复发,耽于幻想,两次冥冥中自杀未遂。我没有想死的主观意识,是许多魔鬼,包括心魔和现实中和死去的,包括我可能已经死了的父亲,缠着我要我的命。
冥冥之中,我写下这些,以免有朝一日那些魔鬼们夺去我的命时你永不明白我心迹。
我扪心自问,还爱你吗?回答是肯定。我不愿意否认,如果没有你的出现,我的人生将一无所获。现在我感谢你,给了我平生唯一一次爱。真想再听听你倒背《红楼梦》,我听不懂,但我乐意听,听你磁性浑厚声音,我内心安详,像个婴儿,乞求保护。你是我情人,又像我父亲,我人生的启蒙老师。麻教授,千言万语终有时,我也许只不过是你人生中的一道闪电,但我存在过,在你生命旅程的晚年。我求你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我生命终结,请你务必参加我的葬礼,那时成了幽灵的我会暗暗高兴,暗暗感动,护佑你一生平安。
亲爱的
祝福你
丁小玲遗笔
麻教授读完丁小玲写的遗书,早已老泪纵横,泪水一滴滴滴在暗纹信纸上洇开,像椽溜长年累月滴答留下的深坑,字迹晕成一团,麻教授不受晕字影响毫不费劲读完信。看得出,丁小玲写这封信时心智是正常的。信纸一共八页,他发现最后三页有擦拭过的痕迹,晕开的字拖出蓝色蝌蚪尾巴,尾巴后头褐色斑痕明显是泪水干透后的痕迹。写这封信时,她哭了。
麻教授小心折叠起信纸,掖在箱底。尔后他喃喃自语,抬起头,看到院子雪地上残留的雪。阳光涌进来,照着雪地,发出玻璃样锐利折射光。麻教授眼睛刺痛。心里想着好好收拾心情,参加二十多个小时后丁小玲葬礼。
但是,麻教授终究没勇气送别丁小玲,辜负丁小玲在人世最后心愿。
责难
李泉住在校外,不知道麻教授是否成行,古德告诉他麻教授不是人,没去送行丁小玲。古德上午上第三四节课,看到麻教授苦着一张脸,两眼无神,一向梳理纹丝不乱、焕发啫喱水亮光的头发灰暗零乱,腋下少了本形式感的教科书。这时辰正是当地风俗送死人上山的时间。“这个禽兽。”李泉骂道。
几天后,李泉找到一个机会,狠狠奚落了一通薄情寡义又自以为是的麻教授。那天,麻教授黯然走进筒子楼,悄无声息,像脚上长肉垫的猫,啥时候就站在丁小玲屋门前。丁小玲残留的遗物清走后,房间一直空着,麻教授白天不止一次下意识站在丁小玲屋门前发呆。
对门,也就是麻教授的身后虚掩的门里,李泉和古德他们在打牌,玩一种叫打标分的小赌钱。李泉手气衰,一路打下来没赢一盘。古德搓着面前赢来的一堆散乱毛票,戏谑说李泉今天给我们发奖金。李泉脸上挂不住,爱面子的他输得起钱输不起面子,一把拍下手上决定败绩的余牌,骂了句狗屎,憋不住一泡热尿,起身拉开门,看到麻教授沉重背影,想起麻教授过去种种桀骜不驯表现,对待丁小玲的不义和无情,逼宫尿意一时无影踪。
“睹物思人啦!”李泉刻意拉长尾音。
麻教授听出背后李泉口气,来者不善,不加理会。自打他与丁小玲私情被学生撞破,丁小玲被开除,麻教授变了个人,变得郁郁寡欢,沉默寡言。丁小玲去世后,越发孤独而且消瘦了下来,脸上核桃似的添上好多皱纹,笔挺后背因承重而佝偻,不再东拉葫芦西扯瓢地卖弄与丁玲共事和当右派的光荣历史,口碑由良性向恶性急转直下,一发不可收拾地被人背后议论和怀疑他的教授是不是赝品。议论归议论,怀疑归怀疑,虽说罪有应得,教师们大都善意同情,偏偏李泉不放过他。
李泉的冷嘲,吸引几个牌友眼睛,似在看戏。要是以前,心高气傲的麻教授早就暴跳如雷地发飙。
“你真的是教授吗?”
麻教授挨蜇似的忽然转过身,眼神笃定,盯住李泉脸面。
李泉有自负资本,麻教授也是。先前,两人狭路相逢,李泉不止一次当面质问麻教授的教授身份,结果每每引发唇枪舌战,快要动手打起来,才被人劝开。
“这还用问吗?”麻教授十分冷静,还有些沮丧。
“那你的教授资格证呢?”
麻教授恍惚一下,大学里是不是有颁发教授资格证,事隔多年似乎记不起来,至少现在手头没有这张证。他说:“被打成右派那年收上去了。”语气不容置疑。
“恐怕你连右派都是假的。”李泉抽鼻子哼了一声,回头向身后看好戏的古德他们得意一笑。李泉的人来疯,总是在人多的时候表现得淋漓尽致。
以前这类似审查官审问的质疑对话无法进行,麻教授不给他机会,稍质疑,麻教授不容挑战的权威意识便发作,暴跳如雷开骂“娘西屁,无知孩儿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回,李泉乘人之危的质疑,麻教授一扫威风,沮丧地配合。但是,麻教授毕竟是麻教授,再顺着李泉设的话语圈套往陷阱里跳就全然不是麻教授了。麻教授脸纠成一团,眼里喷出暗红火气,爆出口头禅:“娘西屁,遇见鬼了,拿老子开涮。”
麻教授这回没有倒着句子骂人。骂完,麻教授步态沉重地走开了。
身后,古德他们想笑又不敢笑,他们领教过麻教授的厉害,冲冠一怒的脱口秀口才,生生地吞下笑。
对麻教授更沉重的质疑来自后头,古德撞了个正着。古德缩紧脖子迎着凛冽寒风来到操场上,准备连着上他上午第三四节课。课间时间,孩子们东奔西跑疯闹。古德走到教学楼山墙时,看到围了一圈人看热闹,大声嚷嚷的声音尖利刺耳。古德凑近看,一片学生肩膀和脑袋里头,一个四十来岁高个头男人指着偏着头表情木然的麻教授的脸,大声质问:“麻教授,你会不会教书,介绍个鲁迅花一节课,把人家祖宗十八代老底都给挖出来。”
麻教授低着头,不发声,像挨斗的右派。
古德内心柔软部位有锥刺的痛感,有点同情麻教授。那个男人针对麻教授的指责还在继续,阳光下唾沫星子俨如玻璃碴迸溅。古德有所不知,这位男子是碧水镇干部,麻教授来了不久,名声传出去,干部托人找校长说情,把孩子转到麻教授任教的班上。这位家长的孩子受过教授的处罚,还是成绩不好被麻教授当着同学面奚落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麻教授如何开罪了他孩子,古德不知道。但古德知道师道尊严,知道惺惺相惜,拨开人群冲进去,冷静又不无威严地说:“你是怎么说话的?”
干部的脸转向古德,说:“你们这批招聘的都是垃圾。”
古德蒙了,他怎么知道自己是招聘的?写在脸上,还是刻在身上?
麻教授似乎缓过神来,“不关他的事”,一字一顿,“你有话直接对我说。”
“说,说什么呢?算我瞎了眼,”那干部背着双手,撅翘屁股,说,“反正,我的孩子要转到别的班级。”
校长什么时候站在人群外,听到干部说转班的事,分开人群,跨入包围圈。
“这位同志,学校是你办的?”校长头微微扬起,似笑非笑,说,“你说调班就调班,那你来当校长,我让贤,”校长微微低下头,捕捉干部闪躲的眼睛,“你要认为我们碧水中学教师教不好你孩子,我建议你转学。”
干部气焰被压下来,对麻教授赔不是。校长要走,学生让开一个缺口,干部尾随,悻悻然灰溜溜走掉。
古德留在原地发怔,终究没弄明白麻教授跟干部有何过节。直到麻教授离开碧水,古德也没弄清谜底。
丁小玲事件和学生家长质疑,麻教授形象急转直下,动摇了校长一贯看法,麻教授是教授还是外界盛传的禽兽,背《太上感应篇》《三字经》《幼学琼林》《论语》舌头不打结的教授会不会教书,神吹《红楼梦》倒背如流,纵然会倒背,有何意义,能说明有学问吗?这一切的指向,归根结底是麻教授会不会教书;要是不会教书,他接手教的成绩中不溜班级,语文科期中考试独占鳌头怎么解释?校长满肚子疑问,麻教授难逃麻烦了。
校长秘密指派教导主任和语文组长深入初三(2)班明察暗访,结果令校长大为震怒。麻教授教书全无章法,课时安排、课文讲解根本不照教学大纲要求,而是自以为是另起一套,东拉葫芦西扯瓢地无主题变奏。教《葫芦僧判断葫芦案》时,虽不至于把《红楼梦》倒背一遍,《红楼梦》的背景介绍足足用去三节课,把《葫芦僧判断葫芦案》的小背景当作《红楼梦》大背景足足讲了三节课,妙语连珠,真个把曹雪芹祖宗十八代给挖出来,把荣宁二府地砖全给撬开掘地三尺。正经的课文,扔给学生自学。
语文组长的汇报更玄,一本教材全教完了,他没有做过给课文划分段落,归纳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总结写作特点。“至于期中考试总评成绩突出,校长你记得吧,考卷是你叫他出的,不好才怪。”组长捻着海绵烟头,痛心地说,“他还在课堂上蛊惑学生,振振有词说归纳段落大意、中心思想,这种陈腐教法简直误人子弟,是娘西屁。”
组长掷掉捻成一团的海绵头,冲动地站起来。“他还在课堂上抨击时弊,讲反动言论。”组长越说越亢奋,说完,挥臂一砍,似乎麻教授的头就在下方。
校长瞪着他,脸色渐变。
组长收起手臂的时候瞧出端倪,吐了吐舌头,但话收不回来了。
校长冷冷地说:“照你这么说,麻教授得抓起来戴上高帽游街批斗。”心想你说的上纲上线,落井下石,搞“文革”那一套,是在矮化自己人格。
组长涨红脸傻在一边。
麻教授的形象轰然倒塌,这其中也有校长责任,当初麻教授套着一个教授光环,校长当他神光佛爷宝贝供着捧着,多次组织校内外教师听麻教授讲座和讲课,校长亲聆多场。讲座上麻教授满嘴跑火车卖弄渊博,校长听不出他是不是教书这块料,课堂上总听得出问题,毕竟,介绍个鲁迅花三节课本末颠倒,与大纲相悖,岂能容忍?他也听说李泉多次当面质疑麻教授身份,语文组长也反映过麻教授讲课不按大纲要求,自辟途径走讲故事的噱头吸引学生,赚取名分,把划分课文段落,归纳段落大意、中心思想撇在一边,斥之陈腐教学法。
麻教授终于被撸下来,在全体教职工会议上,校长宣布麻教授不用上课,由古德接替他的课,委以麻教授语文教研组名誉顾问职务。众皆哗然。顾问是职务吗?顾问前头饰以“名誉”二字,更觉荒诞,是碧水中学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头衔,但是他排名在语文组长前首。
“委屈你了,麻教授。”校长手指着坐在后排角落里麻教授,是委屈麻教授加官没加薪,还是委屈麻教授被剥夺授课权,语焉不详。但是,在场的都心知肚明,战士的天职是上战场,宁可马革裹尸还,麻教授别说上战场,武器给卸了,还是个战士吗?在学校,语文教研组组长都得兼课,顾问算个啥!
“屁西娘!”麻教授一急,骂道,蓦地立身碰翻了凳子,砰啦响。
麻教授愤然离座,摔门昂首阔步走出会议室。
众人面面相觑。
“会议继续下一个议程,布置期末工作。”校长置若罔闻,自顾将会议进行下去。
古德心情忽然沉重。并非古德改变了态度,同情起麻教授遭遇,麻教授老牛吃嫩草,致人自杀,咎由自取,不当同情。当然,冲他学识、教学水平比自己高这一点,麻教授不可一世似可局部谅解。古德高兴不起来的症结在刚才会议取消麻教授上课资格的同时,叫古德接替麻教授此前任教的初三(2)班语文科教学任务。古德已担任初二两个班语文教学,一周完成十四节课,让新手跨年段额外承担毕业班六节课程,负担重不说,教材的陌生,麻教授又是一座高山,不可能逾越,逾越不了就要摔跤,要被学生赶下台。
散会后,大家都对校长安排古德接替麻教授课程十分不解,不解的背后无非初三毕业班教学任务太重,尽管校长说只是期末复习短暂接替,下学期再调整,但古德没教过初三,一切都陌生,此安排类似刁难;古德是新手,又无文凭和教学经验,如此器重必毁毕业班,毕竟教过初三语文的教师不乏人在,找谁替不好,偏要找个羽翼娇嫩的古德担此重任,如此安排视同儿戏。
语文组组长看好古德,这一安排正是他的主意,走出会议室时拉古德躲在一边廊檐下,说:“你别怕,你水平不比假教授低。”
古德愕然抬首:“你确凿知道他是假的?”
组长顺了顺眉毛,摇了摇头,说:“这,跟大家一样,只是猜。”拍着古德肩膀,“你能行,超课时一节补贴五毛钱。”
呵呵,五毛钱,古德心说:我真的很缺钱。
(责任编辑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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