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照亮了夜(短篇小说)
薇薇安
一
几年不见,宁二混出来了。
她是我朋友里最鬼的,没有之一。据说当年她大学毕业来到广州,就像买了一套精装修的房子,直接就拎包入住了。宁二背着一个随身的小包,拉着一登机箱行李,穿着一件休闲卫衣和牛仔裤,蹬着一双天美意运动鞋,走出机场,投入了男网友的怀抱。不到一年,宁二就跟男网友分手了,拎包入住到新男友家里,依此类推直至她结婚生子,没花过一分钱房租。
十年后,宁二依旧走学院风的着装风格。我一见面就调侃她,“心好累,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个绿茶婊”。宁二张着大嘴只笑不出声,眼睛眯成一条缝,手指在我面前点来点去地说,你、懂、的!说这话的时候,宁二正驾驶着她的灰色本田,载着我沿着凤凰大道一路前行。听说我来了,她腾出一个周末的时间,带我到她的地盘转转。她的地盘是南沙新区,那里有南沙湿地公园,大大小小的度假山庄,到了“五一”“十一”小长假,堵上几小时车再正常不过了。
海风从车窗吹进来,裹挟着一股咸腥的气味。那气味如同在羊城生活了十年后宁二的口音,广式普通话拉长的尾音里掺杂着淡淡的优越感。宁二说,我跟你说啊,等下你先陪我去公墓拍几张照片。我问她,干吗拍公墓的照片?宁二说,下星期不是清明么,我做了一个香港人来广州扫墓祭祖的专题。本来呢,随便在网上找了几张照片交上去,结果领导把稿子打回来了,说这照片看着眼熟,好像跟去年发的一样,让我去现场重新拍几张。我点点头。宁二接着说,好多明星的父母啊什么的都在那买墓地,我同事有一年还拍到关芝琳了呢。有钱人就是不一样,死后埋的地方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晚上我带你去凤尾山庄住,白处长安排的,你酒量还行吧?我问她,白处长是谁啊?宁二笑起来,你说白翔宇呀,南沙新区地税部门的领导,我采访过他几次,军人出身,我跟你说啊,他的酒量在广州军区能排前三。我一听就怕了,怕喝多了人前献丑,赶紧推托,别的啊,我这酒量也就在咱们几个里能排前三。宁二打断我,哎呀,看你那点儿出息!咱们寝室一共就四个人,你可不是排前三么!白处长这不是听说你来了吗,非得要接待一下不可。宁二朝我谄媚地一笑,我立即读懂了,看来白处长平日对你不错啊!宁二扶着方向盘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不是不是,你想多了,白处长是个诗人,喜欢跟文人骚客打交道,以酒会友、以文会友什么的,懂了吗?对了,你就说你是他的粉丝,特别喜欢他的诗!我说,不行不行,我还不够“骚”,也没读过他的诗,人家要是当真了,问我最喜欢哪一首呢?我也背不出来啊!宁二扫了我一眼说,你在杂志社呆傻了吧?人家那么大领导能听不出什么是场面上的话嘛,再说了,让你背你就背呗!我说,我也背不出来啊,要不你现在给我扫扫盲?宁二笑得止不住的样子,扫个屁呀!他写那也叫诗?就是个回车加断句呗。真问你的话,你就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我也哈哈大笑起来,行!他要是说这首不是他写的,我就说我会的诗太多,背杂了呗?宁二一脸鬼笑地冲着我说,对,就这么说。他要是问你,最喜欢哪个诗人,你怎么说?我说,当然是白处长您啦!宁二激动地夸赞我,对了!给你点32个赞!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了,一扫我对这个城市久违的思念与当年诸多耿耿于怀。我的目光流连于车窗外的风景,公路的左边是湛蓝的海,一望无际,直至天边有些烟雾茫茫;右边是枝叶葱茏茂盛的植物,它们吸饱了空气中的水分,在阳光的直射下映出闪闪发光的深绿。由于南沙区是广州市开发的新区,除了新建的政府办公楼,其余的都是原住民的房屋。这些统称为农民房的建筑,要比市区里的城中村破旧一些,有一种常年被海风侵蚀的斑驳感,窗子上的防护栏锈迹斑斑,好在有阳台上的勒杜鹃从防盗网里溢出来,开得盆满钵满。
二
陪宁二在公墓拍完了照片,我买了两瓶水随她上了车。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夏日的南沙新区人烟稀少,宁二打开车里的音响,万芳的歌声流淌出来,“夜是那么黑,看不清悲喜界线,任谁都好累,青春只剩一滴眼泪……”又将我的情绪带入了怅惘。毕竟是多年老友,沉默了一阵之后,宁二说,澜冰,要不你回来吧,以你的资历在我们报社当个记者编辑什么的,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我说,我不行,你们那官方的报纸我哪混得起啊,我最不会跟官场的领导打交道了,又得喝酒又得背诗的。这时,宁二的手机响了,她朝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车速减缓。接起电话的宁二,跟刚刚与我说笑的样子判若两人,“领导……对,我们在路上了……您已经到啦?真是抱歉,让您等我们了……刚才我们主任给我打电话,让我补拍一组照片……对!要得特别急,那个记者去外地采访回不来,就临时派我替她拍,要不然我们早就到了,中午就从市区出发了。好,好,好的,20分钟后我们就到了,您先在海边散散步,做首诗?哈哈哈,好,好的领导,一会儿见!”见她挂了电话,我问,白处长?宁二说,对!我俩笑了起来。这一路,白处长已然成为我们的笑点。
即将抵达凤尾山庄的时候,宁二模仿着导游的口吻说,简单介绍一下,凤尾山庄呢,因地形如同凤尾而得名,地处广州最东边,是这座城市迎接第一缕朝阳的地方。山庄集餐饮、住宿、出海等多项服务于一体,是团体、个人出游度假的理想去处,当然偷个情什么的,安全系数也蛮高喽。在她拉长的尾音中,车子驶入凤尾山庄,宁二又交代我一遍,关键时候别紧张啊,不管领导说啥,你就只管夸他,知道吗?尤其是诗!诗!我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拿起自己的包,下了车。
跟在宁二的身后,拾阶而上,前面是一处视野开阔的休闲地带。宁二说,这个地方叫“观海台”,是凤尾山庄的制高点,看到那些椅子没?早上好多人在这看日出。观海台靠海那边的围栏是木质结构,围栏之外即是扑崖而来的大海。一个男人凭栏而立,眺望着远方。宁二拉了我一下,朝那个人扬了扬下巴,小声提示道,白处长。然后她热情地大声打着招呼,白处长!男人应声回过头来,同时将指尖的烟潇洒地弹入海里,同样热情地迎向我们。来啦小宁,一路上辛苦了!宁二端庄地站在领导面前,微笑着说,不辛苦不辛苦,领导辛苦。对了白处长,这是我大学同学李澜冰,杂志主编,出过书,美女作家。尔后宁二又冲着我说,白处长就无须多介绍了吧?咱们南沙新区地税局副局长,南粤著名诗人,笔名,翔宇。听到“著名诗人”四个字,白处长立即谦逊道,不敢当不敢当,打油诗而已。白处长主动和我握手。我的脑海里瞬间回想起一路上跟宁二在车里调侃他的那些话,强忍着笑与他握手,短短几分钟,我从白处长高大魁梧的身材和国民党高级将领般的派头中大胆推断,在握住他宽厚手掌的同时,卑微地说,久闻白处长大名,今日一见,您果然人如其诗,豪情万丈,热情奔放。白处长一听,握着我的手显然加重了力道,有几分久别遇知音的意思,转过头一脸惊诧地看着宁二,小李读过我的诗?宁二恭敬地说,对,澜冰是您的铁杆粉丝,她参加朗诵会的时候,朗诵的就是您的诗。我心里一阵打鼓,感觉马上就要进入背诗环节了。宁二此时与白处长站在同一侧,刚好是他视角的盲区,她一脸坏笑地盯着我,等着看热闹。好在老天有眼,此刻,白处长的手机响了。
白处长简短地接完电话,直接跟我说,里面已经准备好了,咱们边吃边聊,小李请!白处长做出礼让的手势,我跟宁二竟异口同声地说,领导请!白处长走在前面,我跟宁二鬼鬼祟祟地尾随其后,手拉手边走边窃笑。宁二说,行啊你小蹄子,临场发挥不错啊!我压低声音说,谁说我参加过朗诵会,那么缺德呢你。宁二捂着嘴笑,白毛浮绿水,我接下句,红掌拨清波。哎?宁二一脸严肃,眼神上下扫着我问,“豪情万丈,热情奔放”咋回事儿啊?听着耳熟呢,李澜冰?这下轮到我捂住嘴笑了,说,毛主席诗词的特点。走在前面的白处长骤然止步,回过身问,不知小李酒量如何呀?我跟宁二松开彼此的手,站直了腰,也停住脚步,端庄大方,态然自若。宁二替我回答,小李平日从不饮酒,但是今天不是见到偶像了么,兴之所至,刚才她说要陪偶像一醉方休!还要朗诵您的诗,是吧,小李?白处长爽朗地笑了起来,太好了!太好了!酒逢知己千杯少啊!然后转过身继续安心走路了。我和宁二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一眼,又窃笑了起来。
三
凤尾山庄的餐厅有一个雅致的名字,叫做“问海”。我在心里默默地想着,这个被当地土豪承包兴建的度假山庄,竟然也能起出诗意盎然的名字来。服务员引我们走向了一处临海的窗边,那里有一张圆桌,桌边已落座等候的四个男人见到我们几人走来,纷纷起身。白处长走到了主人位置,向我们一一介绍,这位是凤尾山庄的经理钱总,这位是南沙新区这边的刘村长,这位是李秘书,司机小黄。宁二再次将我介绍给大家,又冠以诸多“美女作家”之类让我闻之汗颜的头衔。一一点头握手,相互逢迎了几句之后,我跟宁二按白处长意思,分别落座于他的左右。
钱总西装革履地坐在上菜的位置,不时与服务员低声交代着什么。每上一道菜,他都向白处长和我们介绍一下,这是新鲜打捞上来的鲍鱼,这个多宝鱼是早上出海打捞的……领导您看来点什么酒?白处长一副将军的架势说,还来上次的那个酒吧!钱总得令后像得到了极大的鼓舞一般,转过身大手一挥,站在不远处目光寸步不离这一桌的服务员立刻上前听命。不多时,端来了七小坛客家黄酒,在每人面前摆了一坛。白处长亲自将我面前这坛酒开封,为我倒满,边倒边说,螃蟹最配黄酒。我连忙双手扶住酒杯,微微起身道谢。那边宁二已经一声不响地将白处长跟前的酒开封,将他的酒杯斟满。
菜已上齐,杯中酒满,一席人齐刷刷坐姿笔挺地等待着白处长。白处长缓缓地端起酒杯,目光环顾了每个人,用浑厚的男中音说,今天,借凤尾山庄的宝地,我们欢迎美女作家小李远道而来,感受一下我们南沙新区的建设面貌,品尝一下我们当地的海鲜,这也是我们南沙新区的荣幸嘛!我代表南沙新区的居民吧,欢迎小李常来,也给我们提些宝贵的意见!来,咱们干了这杯酒!我端着酒杯,一时词穷,只好向着众人频频点头,干涩地反复重复着,白处长您太客气,太客气了……与宁二目光对接的时候,她带着几分嘲弄的意思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说,我看你还能说什么花样儿来。我实在说不出什么花样儿了,生活中极少与官场上的人打交道,场面上的客套话对我来说像写公文一样头疼,宁二也不出来救场,我只好将小酒杯中的黄酒一饮而尽,化解尴尬。大家看我干杯了,也相继干杯,并且齐声夸赞我的酒量。
清蒸鲍鱼,粉丝扇贝,红烧多宝鱼,姜葱炒螃蟹,还有一些其他的海鲜,皆以清蒸居多,个头饱满,鲜美多汁,配上几道传统客家菜,几杯黄酒下肚,伴随阵阵海风袭来,我竟有种不知他乡的感觉。桌上的人,除了钱总的姓氏特别,我早将其他几人姓甚名谁忘得一干二净。司机滴酒不沾,离席接了几通电话,潦草吃了点东西便客套几句离席了。那位村长,除了会起身向每个人敬酒,便也不再参言。一小坛酒见底之后,钱总招呼服务员又给每人上了一坛酒。这回是秘书亲自将酒一一开封,送到每个人桌前,为大家斟满。不知宁二是不是从我迷茫的眼神中看出了为难,她刻意跟我强调了一下,澜冰,李秘书的笔杆子可是咱们区数一数二的,我们报很多通稿都是出自李秘书的手笔啊!李秘书听到这话,将酒坛放下,端起酒杯说,宁记者当着美女作家的面取笑我是不是?来,美女作家,咱俩都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我敬你一杯,什么时候能拜读一下你的大作?我立即端杯起身,喝过一小坛酒之后,明显觉得状态渐佳,胆子也大了,自觉面色绯红,眼波流转,心情被眼前的美食佳酿和窗外的海景调制得微微发酵。便与李秘书周旋起来。李秘书,今天来的路上,宁记者可跟我说了,你不只是人长得帅,文章也写得漂亮,听得我都不敢来了啊!李秘书连声推辞,别别别,白处长在此,咱们谁敢称文章写得漂亮啊!是是是,宁二把话接过来,端起酒杯起身,向我跟李秘书倡议,咱们一起敬白处长,敬偶像?我们立即调转方向,都朝着白处长双手伸过酒杯,钱总和村长也立即端杯起身,隔着桌子向白处长敬酒。白处长爽朗地笑起来,怎么又把我扯进来啦!说着,将酒杯与所有压得低低的酒杯一一碰过,大家干杯。
四
除了我们这桌,问海餐厅里的客人并不多,相隔几桌用餐的人看起来都是家人一起出来度假的。邻桌坐着一对男女,紧挨着坐在桌子同一侧,我不禁想起宁二说的“当然偷个情什么的,安全系数也蛮高喽”。他们安静地吃着,聊着。只有我们这桌,热热闹闹很有聚会的气氛。第二坛酒喝光后,每个人的话都多了起来,宁二也显得没那么端着了,她提示我,美女作家,不单独敬你偶像一杯吗?我其实早就想敬白处长一杯酒了,只是心一直悬着,怕自己话说得不周全,又怕马屁拍过了背不出白处长的诗。被宁二这么一点,只好硬着头皮端起酒来,我当然要敬偶像了,心情太激动了,一直在平复中,满脑子都是白处长的诗,祝酒的词都不会说了,怕让大家见笑。白处长的面色也有几分红润,我借着几分醉意才好意思正视他的脸。白处长其实要比我想象中年轻很多,看起来完全不像五十多岁的人,头发浓密,双眼狭长,说话略带一点湖北口音,笑起来嘴角微微上翘。淡淡的格子衬衫外面套着一件布料考究的马夹,语速较慢,抑扬顿挫之间很是性情中人的样子。搭在椅背上那件白色立领中式棉麻外套,彰显了他有别于其他官场之人的那点文艺情怀。
白处长听到我又提起他的诗,亲切地拉着我的胳膊,小李坐下,坐下说。然后看着李秘书说,头一回有人管我叫偶像,我哪是什么偶像啊,都是大叔的年纪了。他又看着宁二问,现在是不是流行叫大叔?宁二一脸笑意,是啊,不过这得问小李了,她最了解这些时尚新名词了,是吧,美女作家?宁二又把皮球踢给我,我只好接过来说,是呀,白处长好时尚啊,大叔可是现在最受女孩儿欢迎的了!只有高富帅成为中产男人才被称为大叔,普通人就只能叫大爷了。听我这样一说,钱总、村长和李秘书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气氛高涨之时,我跟宁二举起酒杯,很江湖地跟白处长一碰,高喊着,敬大叔!其他几个人也像我俩一样把杯里的酒干了。白处长可能是头一回听到这个说法,觉得很新鲜,他还以为这话是我总结出来的,一脸兴奋地跟大伙儿说,你们看,美女作家说出来的话果然不同凡响啊!其实这是网络上兴起来的说法,原话是,只有高富帅上了年纪才叫大叔,屌丝老了就只能叫大爷了。当着领导的面,我自动把“上了年纪”和“屌丝”这两个词给替换掉了。真好,我还没醉。
没想到宁二也这么能喝,酒量绝对不在我之下。当年我们四个一起混的时候,她可是滴酒不沾的啊!宁二突然提议,小李,来,朗诵一段咱们偶像的诗!她眯缝着小眼睛瞟着我,双手在胸前做鼓掌的姿势。我看着她,心里咬牙切齿,这回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宁二则不慌不忙地唤了一声,李秘书,上诗集!那边李秘书不慌不忙地转身从背后的包里掏出一本诗集,双手为我奉上。白处长则笑眯眯地静候着我的朗诵。我在心里惊呼,李秘书居然随身带着领导的诗集!爽快地接过来后,我将诗集放在手里用膜拜的眼光端详了一会儿,这才翻开来,浏览了一下目录,然后请示白处长,偶像,您看我朗诵哪一首呢?白处长看也不看地将我的手轻轻推开,随便,看你喜欢哪一首。我又往宁二那里看了一眼,她咧着嘴朝我点头,充满鼓励。我挑了一首名为《都说南沙好风光》的诗,站起来,挺胸抬头,端着诗集,有些腼腆,极力掩示着自己在语文课堂之外从未当众朗诵过的忐忑之情。“都说南沙好风光”,当我鼓足勇气朗读完诗的名字时,用余光看到宁二将头别了过去,我知道她一定在强忍着笑。其他人则一脸崇敬之情,在诗的正文还没开始朗诵之前就陷入了陶醉状态,“南沙的风呀,你从春天吹来,吹散了晨雾,吹起了风帆……”我开始深情地,富有节奏感地朗诵了,一边朗诵一边后悔,我他妈怎么挑了一首这么长的诗呢!朗诵了这么久才进展到一半。“就是我们南沙的风光好,渔民咧嘴笑,披着余晖打赤脚,浪花追着白沙跑,小伙勤劳姑娘俏……”我高声朗诵着,兴许是酒精的作用,我竟然入戏了,并且有了几分感动。朗诵到最后几句时,一个男中音也加入了,是白处长,他背出了后几句,与我齐声完成“都说南粤好地方!都说南沙好风光!”
朗诵结束后,掌声四起。我在心里庆幸,还好喝了酒之后脸红,这也算是老天爷赏饭吃,替我遮一遮紧张和难为情。李秘书牵头大家又敬了白处长一杯,坐在白处长右手边的宁二已经不敢看我了,我估计她是怕笑得失态不好收场。于是我对白处长说,偶像,宁记者早就给我发过很多您的诗!她比我朗诵的好多了!白处长说,那当然,小宁没少报道我们的诗歌朗诵会呢!小宁,你也来一首。这回轮到我看她热闹了,我把诗集双手交给宁二,其庄严,其郑重,就像一个党员牺牲前将党费托付给另一个党员。万万没想到,宁二带着几分醉意,也带着几分得意地双手接过诗集,袅袅娜娜地站起来,大大方方地朗诵了一首。宁二站姿挺拔,声音洪亮,朗诵到后几句的时候,白处长依然背诵着与她共同完成了激情飞扬的几句。朗诵已经结束了,宁二仍饱含深情地手捧诗集站着,像是人在诗里还没走出来。李秘书显然被她的激情所感染了,不由分说,端起酒杯站起来,当场背诵了一首。
我被比下去了,被宁二比下去了。宁二也昙花一现地被比下去了,被李秘书比下去了。操着一口广东普通话的村长,只有鼓掌和敬酒的份儿了。钱总则是仰着脸,谁朗诵时他望着谁。白处长醉了,不是醉在酒里,而是醉在了诗里。他背窗而坐,却像是眺望到了远方,展望到了未来,那里是浩瀚的大海,海的那边是钓鱼岛,亟待着他带领千军万马去收复。
不知何时,邻桌的那个女子站在了钱总的身后。十分友善地说,你们好,打扰了,请问你们是诗歌协会的吗?我们彼此看了看,不明白她的用意,离她最近的李秘书说,不是,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女子说,我刚才听到你们朗诵,特别感动,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聚会的时候朗诵诗呢!我也特别想朗诵一首,可以吗?可以啊,太好了!欢迎欢迎!她的出现,简直是为我们这桌人助燃啊!一时间分不清哪句话是谁说的,有人递上诗集,有人开酒,服务员又为每个人新上一小坛黄酒。邻桌女子的朗诵显然跟我是一个水平的,但她赢得经久不息的掌声,她的出现太意外了,太惊喜了,太让人感动了。我也是醉了。白处长乘兴提议,小李,咱们今天回去,每人做诗一首如何?酒后的我大喜过望,好呀!太好了!心里的我悲催地想,我哪会写什么诗啊。于是嘴上说,不过,写诗我可不擅长,再说哪敢在您的面前班门弄斧呀!宁二也来打圆场,就是啊白处长,您这不是为难小李呢么?她跟您一起做诗,压力多大啊,那不得失眠呀!我放下酒杯作惶恐状,就是啊领导,这杯酒我喝不下了。白处长笑呵呵地说,那这样吧小李,你写一篇随笔,我写一首诗,咱们的题目都叫“问海”,如何?好!太好了!钱总在那边高兴得直拍桌子,这真是我们凤尾山庄的荣幸啊,还从来没有人以我们餐厅为题写过文章呢!说着,钱总端起酒杯,我代表凤尾山庄全体员工,敬白处长和美女作家!
五
当晚,我跟宁二被安排住在凤尾山庄的小木屋里。夜色幽深,山林间的小径曲曲折折,通往各个小木屋,我跟宁二拿着各自房间的钥匙相互搀扶着往山林里走。虽然我们大学时代就是闺密,可还是第一次一起喝这么多酒,见识了对方圆滑和相互恶搞的一面,都觉得无比好笑。宁二说,怎么样小李?你吃饱了没?要不要再去附近来点儿宵夜?我像被点了笑穴一样根本不回答她的问题,只说道,那个女的,是不是你花钱雇来的粉丝?宁二停住脚步,像是忽然间才回想起邻桌朗诵的女子一样,站在台阶上狂笑了起来,不是不是,笑死我了……她他妈的从哪儿冒出来的呀?啊?李澜冰?她、从、哪、儿、冒、出、来、的!能不能是钱总安插的粉丝,专门拍白处长马屁的呀?我也笑得直不起腰来,断断续续地说,专门拍白处长马屁的,不是,不是你吗?宁二笑得拉着我的胳膊都松软下来,我靠,你说啥呢,我哪敢抢李秘书风头啊!他随身带着白处长的诗集你没看到吗?我这才想起来,问她,对啊,你吓死我了当时,幸亏李秘书带诗集了,你怎么知道他有?宁二说,我就是知道,南沙新区的每个人都知道,每只螃蟹都知道,因为这是白处长酒桌文化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说完,我们俩一边笑一边歪歪斜斜地朝小木屋的方向走。
山里的夜很静,很凉。木屋里的被子带着一层潮气,我拉开门走上阳台,听得到不远处海的呜咽。夜已深,我带着醉意站在阳台上抽一根烟,眺望着远处,那里没有低垂的星空,有的是无边的孤寂,和不知是不是城市辉映到上空的光。我的目光所及看不到城市,也没有显著的发光体照亮夜空,是何处的光融入了夜空呢?不得而知的思索,推着回忆散慢地前行,属于这城市的往事冲散了往事,海吞噬了海,夜照亮了夜……释放掉一些纷繁杂乱的思绪,我回到房间睡下了。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快十点了,宁二过来敲我的房门。她精神抖擞地拿浴巾擦着头发,坐在我的床头,看我仍是混沌的样子,说,快起来啊美女作家,我领你上问海吃早饭去!一听到问海,我俩又像被点了笑穴一样笑个不停。我昏昏沉沉地起床,洗漱完毕后,带着宿醉的倦怠跟在宁二身后走出了房间。
阳光透过树木在地上留下光影,我这才得已领略凤尾山庄的风光。原来前一晚,我们走过了这么多高低曲折的石阶,说说笑笑的竟然没有摔倒。走到餐厅的门口时,一位模样像是经理的工作人员跟我们打招呼,昨天休息得怎么样啊?宁二说,特别好,山里的夜晚真安静啊!我也跟着点头微笑。待我们走进餐厅之后,我问宁二,他是谁啊?宁二说,钱总啊!这儿的经理啊,昨天还给你名片了呢,你这什么记性啊美女作家!我双手捂住眼睛,摇着头,啊,我昨天真的喝断片儿了。
早餐是自助,我只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点雪菜咸菜,便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酒精还残留在胃里,每隔一段时间就恶心一会儿。宁二说,早上白处长还打电话过来了呢,问咱们要不要出海。你昨天不是说从来没出过海吗?我说,不行不行,喝成这样了怎么出啊。宁二说,我一猜你就这么说,我跟白处长说了,李小出不了海了,她喝多了,怕出海时吐在海里,污染了南沙这片儿的海域。
吃完饭,宁二带着我到海边散步。我站在海边,想象着昨夜的海是如何前赴后继地扑打着沙滩。我见过夜晚的海,夜晚的海是黑色的,只有海岸线是银色的,像镶着银边的晚礼服裙裾,一步一步摇曳在沙滩上。我跟宁二坐在沙滩的躺椅上,宁二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之后便尖叫着笑起来,然后把手机屏幕转向我。我看着她的手机,在微信对话框里出现了这么一句话:我的诗已做好,小李的呢?我也尖叫了起来,天哪!白处长吗?宁二拼命地点着头,拿食指点着我的脑门儿说,问你呢,美女作家!领导诗做好了,你的海问了没有!问、了、没、有?!我说,这个,不是酒桌上的话吗?我以为领导就那么一说呢啊!宁二瞪圆了眼睛说,领导当真啦!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低头火速回复道,领导您好才华啊,这么快就写好了,小李也在写,但是她压力太大,还没写完呢。我看着她回复,急得直拉她胳膊,我还没写呢,我不知道写什么啊!宁二拿浴巾抹了一把脸说,领导不是告诉你了么,问海,问、海!你现在就给我回小木屋里,问海去!问完赶紧发给我,我给你偶像转过去。
嘀嘀,宁二手机提示音又响了,我俩急切地一起看着对话框,白处长把他的诗发过来了,题目正是问海。宁二根本没有要看的意思,也没有要给我看的意思,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哎?昨天那个女的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六
回到小木屋,我打开电脑坐在床上,绞尽脑汁地想了许久,终于完成了一篇随笔。写完之后,给宁二看。宁二依然没兴趣,只说,你把题目改了,就叫“白了头,也问海”。我不解,问她,为什么叫这个题目?不是说题目都要叫“问海”吗?宁二说,你傻呀,白处长不是姓白吗?你题目把他的姓加上,领导会感受到你的用心的!我俩对视了一会儿,又是一阵狂笑。我说,可我是有文字操守的,这是我最后的底线,我不能连这个都用来谄媚领导。宁二威胁我道,死心眼儿啊你?我问你,以后还想不想住小木屋了?想不想吃螃蟹了?你还没出过海呢!见我低头不语,宁二说,你这个又不见报,只给白处长看,博领导一笑而已。好吧,我按宁二所说,把题目改成“白了头,也问海”,然后将整篇文章复制,发给她。宁二给白处长转发过去了。
总算把作业交完了,感觉全身舒服多了,上午吃的那碗小米粥消化得差不多了。于是跟宁二各自回房间收拾东西,驱车返回市区。回程的路上,我们打算找一家农家饭店吃窑鸡,宁二不知又给哪位领导打了电话,把车停好后,有服务员直接上来迎接。服务员看到宁二的车牌,问道,你好,请问是宁记者吗?宁二很有范儿地说,是,赵主任给你们打过电话了吧?服务员毕恭毕敬地说,是的,现在起菜吗?宁二目不斜视地说,可以。然后带着我坐在了外面,她一边烫着杯碟,一边跟我说,赵主任是南沙新区质监局的,这餐饭算他招待,他在东莞呢,要不然肯定也得亲自跟你喝酒。宁二朝我暧昧地一笑。我跟着她笑,你挺有面子啊?她撩了一下头发说,南沙就是我地盘,你以后随时来,吃住我包你,尤其是小木屋!
菜是赵主任给餐厅老板打电话时点好的,四菜一汤,既搭配得当又有本地特色。我跟宁二吃得很欢,一边吃一边一一点评昨天晚上酒桌上每个人的表现,只要提到邻桌过来朗诵的女子,就笑个不停。宁二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之后,笑得更厉害了,果然是白处长发来了消息,她把手机递给我。我看着微信对话框里,白处长盛赞我的文笔,小李写得太好了!一定是对生活有着深沉的热爱才写得出这么动情的文章,不在我的诗之下。我们虽然文体不同,但是各有千秋,尤其是题目,在原定题目之上有所提升,能不能在第三段“看海,海多情;听海,海动听;问海,海无声”之后,加上一句“白了头,也问海”岂不更加点题?!
我从手机上抬起头来,宁二笑得直抖,看到没?领导当真啦!我哭笑不得地问她,你不是说只改题目就行了吗?这句话加在第三段太突兀了。宁二说,突兀什么呀!领导让你加,你就加,赶紧给我点题!然后我再给领导发过去!领导一高兴说不定把李秘书炒了,让你当他的李秘书,快点改!提到李秘书,我又回想起他从包里掏出诗集的画面。那真是我无论如何都做不来的呀。
按白处长的意思改好了,吃了好饭,我跟宁二一路欢声笑语地返回了市区。之后的几天,我的思绪仍然沉浸在问海餐厅的氛围里,耳畔不时回响着那一晚伫立在小木屋露台上听到的涛声。我把那一晚的感受放在了文章的结尾处:“我知道,海就在不远处。我听得到它在夜里的低鸣,像是情人的召唤。我想朝它狂奔,我知道我不能。”有天晚上,我接到了宁二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先是笑了一会儿,然后问我,小李,清明小长假你有安排吗?我一听到这个白处长对我特有的称呼,就知道她肯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反问道,宁记者有什么安排吗?宁二一副公事化的口吻说,白处长说了,小李人好,酒量也好,文章呢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清明小长假……我打断宁二,领导不会想约我一起去“问坟”吧?
(责任编辑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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