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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木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原 热度: 16340
刘学刚

  人间草木记

  刘学刚

拉拉藤的夏天

河流那么长,像一条绿色的绸缎,平滑地铺展着。

  玉米那么高,宽大的玉米叶子一层一层地向上攀升着,看那架势,要攀得比屋顶的烟囱还高呢。

  绿意稠浓,植物繁茂。这当然是夏天。早上,太阳还是一脸的潮红,在上升的过程中,它不断地超越自己的光芒,在天的蓝里凝成一团炫目的白,越升越高,给人的感觉却是越来越近,仿佛一个遥远的注视,变成一种温情的抚摸,又进展为一个滚烫的热吻。夏天真有那么一种力量,让土地流红涌翠,让植物浮光跃金,它把太阳、河流、土地等一切天才的智慧都集中在卑微的植物上。土地和阳光喂养着小麦,小麦喂养着人群;河流哺育着玉米和青草,玉米秸和青草棵又哺育着猪牛骡马。这河流,这土地,这植物,这里的人们,是一种共时性的存在,一个和谐美好的整体。

  在河流和玉米之间,蔓生着一种野草——拉拉藤。它的叶子呈掌状,叶缘深裂,整片叶子看上去像是一朵五瓣的青花,情绪稳定,春天的笑容已舒展成夏日的自信,这样的叶子连成一片,缀在两岸,夏日的凉风一吹,草浪滚滚,很有河流的气韵。拉拉藤的植株并不高,它的上面探出一条嫩嫩的藤,活像一条龙在绿海里浮游,过不了几天,就一头扎进新的绿里。更多的藤匍匐在地,如果拉扯开来,一条藤就有五六米长,要是把一株的藤连成一根,是不是像河流一样长呢?像河流那样把荒滩润泽成沃土,把贫瘠浇灌成丰腴呢?

  洪沟河南岸沟渠河汊众多。这些横横竖竖的沟渠河汊像一条条贴地而生的藤蔓,两侧对生着宽宽绿绿的田野,又像一张经纬分明的运输网,把洪沟河的白浪输送成植株上的绿叶。那些匍匐着的拉拉藤呢?它们喜欢生长在沟渠的两岸,岸高水低,得风得水,用它五爪龙的叶子尽情地表现流水的欢乐、大地的肥沃和阳光的深情。路旁、草地也游走着拉拉藤的绿影,甚至有的攀上粗圆的玉米棵,成为农田里的不速之客,就有被拔除的危险了,但是,它的藤紧紧抱着玉米的身子,且爬满密密的倒刺,锋利的小刺能把人的手臂拉出一条红红的道,让人心生怯意。这是一种很有自尊的野草,你可以疏远它,可以漠不关心,但不能贸然打扰它的生活。

  我与拉拉藤的渊源,始于童年之伤。小时候,挖野菜、打猪草难免与拉拉藤磕磕绊绊的,身上划了一条一条的红道,我认得了“拉蔓子”,或者“拉拉秧”“拉狗蛋”“割人藤”,以后遇见了,就小心谨慎地躲闪。小孩躲躲闪闪的动作,被聪慧的山东人用到游戏里,名为“跳拉拉秧”。相对而坐的两小儿脚板相抵,其他小儿迅疾跳过,“一步拉拉秧,二步喝面汤,三步吃韭菜,四步摞起来”,唱一遍童谣跳四次为一个回合,坐者就摞高一只脚,四脚全摞,仍能干干净净地跳过为胜,若是被脚给“拉”着了,就沦为“拉拉秧”,坐着,其余小儿则乐淘淘地吃韭菜喝面汤。

  拉拉藤致伤,也治伤,李时珍说它“润三焦,消五谷,益五脏,除九虫,辟瘟疫,敷蛇蝎伤”(《本草纲目·草七·葎草》),用处大了去啦。其实,许多的野草,比如拉拉藤,它们宁愿生活在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自立、自足而又自尊,人们的忽视反而成就着它们家族的繁盛,它们就像清新芬芳的空气,我们无需看见它们,但是,它们就在我们的呼吸里。

  拉拉藤很普通,它茎枝上的纵棱粗糙不平,很男人的骨架,叶腋间开一些细细碎碎的小白花,又有女子的清秀与温婉了。在洪沟河南岸,这样一种古老而又粗野的野草,发现了最好的群居之地,它们成为河流的堤岸,绿色的屏障,也不轻易向农田挪移它们的脚步,生活清净无碍,安宁富足,就像庄稼的一位高贵的邻居,享受着河流的惠泽,也享受着生命的尊严。在这里,河流作为一些粗壮而又丰盈的藤蔓出现,不断地发杈分枝,杈间生百草,枝头缀五谷,整个田野就是一株巨大的植物,盛开花朵的丽春,撑起浓绿的盛夏,结满果实的金秋。夏天,玉米垂下宽大的叶子,植株径直而上,直到挑出一束束嫩黄色的天花。金银花,初开时是一瓣一瓣的月色,犹如少女清纯明净的面容,开着开着,就开出一缕缕黄灿灿的阳光,日月同现,煞是好看。不过,夏天最丰盛的时刻属于河流两边的陡坡。陡坡湿滑,人迹罕至,但却繁茂着一个植物的群落。夏天,沿着流水的方向望去,是一望无际的绿,宽阔无边的绿,沟底的浪花都飞溅成玉米上的天花了。拉拉藤像涌出河流的蛟龙,在陡坡上匍匐着,攀援着,左一片右一片,不断探出新的叶子,如此,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拉拉藤们盘根错节,不分你我,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植物家族,把陡的坡铺成绿的毯。它们逢迎着流水和阳光,接纳着雨滴和蝴蝶,在陡的坡上,如同在诸神的乐园里一样欢快淘气,而河流一直流到天边,那么昌盛踊跃,那么葱郁莽苍,这才是洪沟河南岸真正的夏天,让人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碧绿了,也深邃了。

  试想,若是水流的两边没有拉拉藤这样的野草,我们如何看见夏天的浩瀚?如果河流和玉米之间一片空白,我们又如何理解自然的秩序并确定生活的规范?河流、野草、庄稼各得其所,又浑然一体,这就是大地道德,每个生命个体都占据着各自的位置,平等地生活。我们的家,也是野草们的家,认可并赞赏野草们的生活,我们就会逐渐扩大我们的幸福之所。

壮士虎杖

虎杖,是草本植物里的壮士。它不像别的草那样一岁一枯荣,而是多年历练,终成灌木状。草本,有树的气魄,堪称草莽英雄。

  虎杖长得茎粗叶肥,个头有一米多高。茎如竹笋状,圆茎,中空而有节,节部略略膨大,很像书法上欲竖先横的笔法,藏锋蓄势;它的叶子在茎的节部生长着,单叶,互生,近圆形,有些像杏叶。仔细看,叶子绿得彻头彻尾,直立如杖的茎却散生着红色斑点,如斑斑血迹,刚烈,威武,一身十足的侠气,持杖江湖行。

  李时珍是一个用一生的心血为草木立传的人。对于壮士虎杖,他讲得绘声绘色,形神毕肖,“杖言其茎,虎言其斑也,或云一名杜牛膝者,非也。一种斑杖似头者,与此同名异物”(李时珍《本草纲目》)。诸位看官,虎杖自威武,可要睁了眼睛,看个清清楚楚。既是壮士,自然行走江湖,闯荡世界,侠踪剑影,处处留美名。四川人喜欢虎杖文身的花斑,叫它“花斑竹”,不似莽撞的花和尚,倒是一身锦绣的浪子燕青,一根哨棒勇不可当。在广东,虎杖祛蛇毒,扶正气,南粤人尊为“大叶蛇总管”。

  在我的故乡,虎杖被称为顺筋龙。说到龙,我的故乡最具龙的形象的莫过于洪沟河了。视河流为龙的图腾,这显然不是我的独创,而是人们最基本的感受。洪沟河的龙尾搅动着红沙的浊浪,龙头摆脱田野山岭村落,探入潍河,将四季吞吐成五光十色的珍珠。它的龙身地久天长地依偎着我的故乡。这样的地方,种一块土坷垃,也能长成一个金疙瘩;一丝丝鹅黄嫩绿往出拱,就拱出一个生龙活虎的大草滩来。

  虎杖,和虎有关系。故事是一个在河滩上放羊的老人讲的:药王采药深山,遇见一只受伤的大虎,那虎吃力地抬了抬它的前脚,脑袋一耷拉,鼻息微弱,犹如几缕若有若无的游丝;药王抓来一把草药,捣成糊糊状,外敷在大虎的前腿上,不久,那虎先撑开四蹄,尾巴上翘,然后呼啦啦一甩,抖了抖灰塌塌的尘土,驮着一身金灿灿的斑纹,走向药王,成了药王的坐骑,那一把草药也有了名字,就是“虎杖”。这是小时候听到的一个传奇故事,如今,我发现,它其实是一个寓言。一把草药,它是匿名的,鲜为人知的,它一直在着,是这个世界最早的生命,忽然间,它的茎株支撑起虎的四肢,虎是什么,它的生依赖于植物,在生命的分枝上,作为动物的虎是植物的枝干上催生的一种果实。如此虎杖,当是逐日的夸父,填海的精卫,有着创世的意义。叫它虎杖,是强大的人类文明使然,我们总是看重动物的生命,而忽略植物的存在。

  我的故乡没有虎。在洪沟河南岸,这些虎虎生威的植物盘结密林草滩,占据河畔溪边,终日披红挂绿,享受着大地的荣耀。阳春三月,虎杖一出苗,就分生三五小枝,枝上的小绿叶一步一个台阶地向上攀援。春天的虎杖茎嫩叶鲜,是童年的容貌。它的茎是一根酸秆,也有着童年的味道,酸丢丢甜溜溜的,掰一截搁在舌床上,两腮里的馋水也哗哗地涌了过来。四五月间,根茎在深土里横着走一尺,肥嫩的叶子就在阳光下唰啦唰啦地响成一片;竖着深一寸呢,茎株就往上蹿一丈,红的斑点也放大着成长的喜悦。到了叶腋间开花的时候,已是夏七月,白色花瓣纷披着,犹如一缕缕月光,给人以夏日的清凉。虎杖结瘦果,椭圆形,有光亮,细看,它的光不是浮着的,而是从黑的内里流泻出来的,犹如一块品质纯正的碳。

  虎杖春、秋二季均可采挖,捋去须根,洗净,切为短的段,或者削成厚的片,晒干。短的段棕褐色,留有纵的皱纹,粗粝沧桑;厚的片棕黄色,宽广的切面荡漾着横的波纹,温润晴朗。祛风利湿,解毒消肿,春、秋虎杖皆能匡扶人间正道。春虎杖是少年周郎,俊秀儒雅,《药性论》上说,暑月虎杖和甘草煎,色如琥珀,可爱堪看,尝之甘美。秋虎杖是老将黄忠,横刀立马,威震四方。虎杖味微辛,祛邪气;又苦寒,清燥热。一药兼数长,一根虎杖在手,风寒邪气近身不得,虚胀肿痛立马消停。作为扶危济困的壮士,虎杖被传得神乎其神。譬如唐代王焘的《外台秘要》里有一方例,说是腹内突长结块,不治百日内死,治疗要用虎杖根一石,捣成碎末末,掺米饭五升搅匀,倒好酒五斗浸泡,慎之又慎的是勿令虎杖影临水上。临水又会怎样?虎杖就不虎杖了吗?我想,这方例也在呼吁一种仪式般的生活,一种对人间草木的敬畏与珍重吧。

  虎杖有侠骨,也有柔情。它的根做成的冷饮清凉解暑、健胃消食,一种贴心贴肺的关怀。亦可在白酒里放一根虎杖,养一条活血龙,把白昼泡成一个越来越浓稠的黄昏,打开瓶塞,酒香带着些野气草莽气,一轱辘一轱辘往脑门上撞,向鼻孔里涌,喝了这种酒,一个松垮垮软塌塌病恹恹的人,也会变成生龙活虎的。

  虎杖是土生土长的草本植物,它的根在中国。它在《尔雅》的名字叫“蒤”,这个上下结构的汉字,有一种质朴的乡野气息,也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提醒:地球上如今的满目绿色和无限生机,是因为草本植物把自己的颜色涂抹在了大地之上,并且为人类的生存提供了保障。

曼陀罗

一直以来,我对曼陀罗有着不可救药的喜欢。

  曼陀罗,名字里透露着一种异域的神秘的气息,还有一种妖娆的迷幻的气息。甚至,把它和曼陀铃强拉硬扯在一起,当曼陀罗把它如瓷透白或者粉里透红的花朵开成一个个张扬的小喇叭时,播放的可是空灵细碎的乡间少女一般的妙音,还是古希腊神话里塞壬女妖那令人无法抗拒的致命歌声?

  在故乡的野草所开放的花朵中,曼陀罗的花绚丽而妖冶,热烈而致命,这样的花儿就像人面鸟身的女妖,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美丽与邪恶共生,这是大自然表述美的一种方式吧,含了致命的毒蛊,那美才称得上绝美。故乡的曼陀罗,那是一个外省嫁过来的俊媳妇,男人们风传着她的种种风流韵事,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炫紫色嘴唇青绿色裙裾,眼珠子圆骨碌碌地就要滚落出来了。

  在遥远的热带,曼陀罗用根繁殖,四季挂绿,它“Y”形的根很像人类的下半身,根系粗壮,茎株也挺拔成一棵树。在我的故乡,它是一种野草,一年生直立草本植物,故乡的冬天冰冻三尺,草木春荣冬枯,曼陀罗对新的生存环境的观察,使它改变了原来的生活习惯,它有意识地努力开放,开更多的花,结更多的果,它不想来有影去无踪,它想到处播撒它的种子,它把花开成了紫白黄绿粉红,开得妖冶艳美,风情万种。

  曼陀罗是茄科的一种开花植物,又名枫茄花、山茄花、洋金花、醉心花。一亿年前,植物开出了花朵,大地从此五彩缤纷万紫千红,而人类的所有幸福都复制着花的笑容,譬如爱情。爱情在远处,它是香草,淡淡的香气让人清爽爽的,走近了,就像喷泉一样往上抵达迷醉的巅峰时,爱情更像是曼陀罗,让人欢欣着迷幻,迷幻着飘升,飘升着快慰。爱情带来麻醉和欢愉,是超脱生活表层的幻觉。曼陀罗的花、根、果实含有的天仙子碱致人迷幻,相传古埃及人大宴宾客时,有一道大餐是客人嗅闻曼陀罗花,来一个迷醉全席。叶腋处,枝丫间,曼陀罗开出一朵朵硕大的五瓣的白花,嫩嫩的花瓣上搽了淡淡的胭脂紫,很像一个花容月貌的东方美人,略施粉黛,淡扫蛾眉,那紫,遮了些许白,却勾画出无尽的魅惑,美艳动人。

  曼陀罗全株有剧毒,让人以迷幻颠覆理性,它的叶、花、籽均可入药。“他熟悉曼陀罗花的性能和各种妙处,谁都知道这种草有阴阳两性”(雨果《笑面人》),作家总喜欢看花不是花,以花性透视人性,医者则返回到植物本身,抽掉它的巫魅,滤去它的芜杂,祛除它的阴性,把植物的存在确证为一种生活的必需,身体的必需。譬如曼陀罗,它在欧洲、印度、阿拉伯等国家被视为“万能神药”。曼陀罗含茛菪碱、东茛菪碱等成分,具有麻醉作用,古人由此发明了“蒙汗药”,《水浒传》里,黄泥冈上,青面兽杨志只是喝了小混混白胜的半瓢白酒,却“软了身体,挣扎不起”,蒙汗药助力了北宋这一起特大麻醉抢劫案的发生。华佗就是华佗,他在蒙汗药的基础上研制出著名的“麻沸散”,今人改良为“洋金花制剂”,外科医生广泛应用于全身及头颅手术。

  曼陀罗是情花,是毒品,是神药,这真是一种极其美妙、极其神奇的植物。遍尝百草的李时珍自然没有错过曼陀罗花:“相传此花笑采酿酒饮,令人笑;舞采酿酒饮,令人舞。予尝试之,饮须半酣,更令一人或笑或舞引之,乃验也。”(《本草纲目·草六》),那情那景,真是神奇美妙。看看它的花吧,这些闪烁着淡月清辉的花朵,这些白纱和紫葡萄汁晕染成的图形,这些大胆的妩媚的花瓣。这些花瓣在穿越了筒状花萼这一长长的隧道之后,黑暗退却了,它从非议、猜疑、赞美的分杈上开放出像高傲的女王一样美艳的花儿。你看那些小心翼翼的龙葵,挂了一片片绿叶,遮住细碎碎的白花,敛声屏息,像个胆怯的小女孩。这些曼陀罗的花儿,这些孤傲绝美的面孔,是大自然最奇妙的发明。大自然用突兀的美竭力诱导我们去欣赏它,又用美的毒素给予人类以警示,亵渎植物之美,轻者迷昏,严重了则大地一片荒芜死寂。

  植物在地球上存在了亿万年,是我们生命的起源,如果我们不懂得它们,将是我们这代人最大的缺憾。著名的植物和生我养我的乡土达成契合,于我,也是近年的事件。曼陀罗,是梵语的音译,这无蕊的喇叭花在印度被称为悦意花,这空心之花,是信佛之人的心中大宇宙。它落户我的故乡,也是一种修行吧。它有一俗名大蓖麻,株高四五尺,密被绒绒的细毛,茄叶互生,每一片叶子都有自己的层次和高度,叶缘的浅裂看上去就是一些荡漾着的水波。花谢了,结蒴果,果实如圆茄,又遍生小刺,这些神奇的青果更像是击打武器狼牙棒,孩子们可有大用场了,做子弹,当炮火,此果炸开时做四瓣裂,还会发出呛鼻又辣眼的怪异气味。但是,孩子们很少有玩的,大人们都说,大蓖麻有毒。啥子毒?你看,猪狗不理,牛羊都不吃呢。

  在我的故乡,蓖麻修炼成油精,和直升机一起在空中飞升。被唤作大蓖麻的曼陀罗简简单单地生长着,开美艳的花,结威武的果,以四季的轮回实现着植物的永恒之美。这种印度寺院里神圣的植物,也出现在我的故乡洪沟河的堤岸上,出现在野蒺藜野苦菜的高处,这是否意味着,洪沟河就是一个坛场,是一切功德的聚集之地。当曼陀罗开花的时候,大自然的心也在激动不已,就会在花瓣上涂脂抹粉,引导我们的目光投过去,洞察幽明,以此发现植物的秘密,以及宇宙的意志。

牛筋草的校园

洪沟河南岸的春天,犹如植物的嫩芽,浅浅的绿拱出地面不久就脱落了,而夏天像浓绿的叶子一层一层地向上攀升,一枝一枝地往外扩散。

  夏天在校园里的白杨上结成网连成片形成一个个伞状的树冠时,蝉声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小溪一般汇入滔滔绿海,一个波澜壮阔的夏天。有一棵白杨树站在红砖墙的边上,树梢梢爬得比屋脊还高。一根榆木,就横在白杨树和红砖墙之间,其下挂了一口铁钟,铁钟的绳子拴在皱巴巴的树干上。放暑假了,钟声不再一长两短地喊了,把校园留给响亮亮的蝉声,把操场留给金晃晃的阳光。

  阳光把白昼照得寂寥而漫长。操场空阔寂静。要是平日,男生在操场上扑棱棱地飞,喊叫得比雀鸟还欢实呢;女孩像蝴蝶一样翩翩,飞累了,就在白杨的浓荫里停歇着。就是过路的白云,也会出神地看上半天,看这些小雀小蝶,谁会注意操场上还有其他的生灵。现在不一样了,一些小草在硬实的跑道上稀稀拉拉地跑着,操场的空地上,一些绿茸茸的小手拨开灰黄黄的沙粒,开始呼朋引伴了。呼啦啦,有的草在原地转着圈儿,叶子越转越繁密;蹦恰恰,有的草一跳老高了,跳跳长长,再跳一下,就高过校园的围墙了。学生们放假了,小草们开学了,伸伸腿,弯弯腰,犹如小麦归仓了玉米开始疯长,这一切衔接得紧凑而又自然,这真是一个美好的现象,意味深长的现象,夏天的一个奇妙的灵感,透露着大自然某种隐秘的思想和创造的深意。

  各种草,铺散着,斜升着,挺立着,各有各的姿势,各有各的天地。遍地铺散、触目皆是的就是牛筋草了。这种草初生的时候,和其他草没什么两样,嫩芽就像小蚂蚁一样从土里钻出来,娇小的两瓣,略显青灰色,不敢用手去捉,生怕给碰碎了,可是,它们却能穿透坚硬的路面,拨开阻挡的沙粒。这并不足以证明牛筋草的天才和远见,同样的,它的茎叶也不是一个奇迹。叶子是线形的,细长,叶脉平行着向叶端延伸,叶背的纵棱使得叶面中央凹成一条绿绿的小溪,和叶脉并行着,结构成一往无前的绿。它扁圆柱形的茎株,微微地斜升,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它举着一片又一片叶子,向上往外延展,一茎一叶地确立它的植物王国。牛筋草从根部分枝生叶,叶裹着茎,茎托着叶,茎越扁圆,叶越细长,这样的三两株挨在一起,就像三五人背靠背地围成一个圆,微抬着一脸的向往,把手臂齐刷刷地张开在蓝天之下大地之上,一种开阔而又辽远的意境。

  这就是牛筋草吗?这种茎与叶的和谐之美不也遍布整个植物世界吗?人和草不一样。人是无根的生物,怎会读出牛筋草的根性呢?若是我们按照牛筋草的方式来构筑生活的基石,那么,我们的生活大厦一定会美轮美奂。由于大自然的某种默许,牛筋草的穗状花也是绿色的,它的花体太细小了,那种淡绿就像风中的雨滴,随时都会消弭于无形,但是,这样的小花排成两列覆瓦状密生在穗轴的一侧,足有中指那么长,在茎秆的顶端呈放射状绽开三四串绿色的花,是植物世界新的节庆,是绿茎绿叶绿花的不事张扬的胜利。

  这茎这叶这花,一条道走到绿,的确有些偏执,有些特立独行。如果我们以婀娜多姿、姹紫嫣红的标准来打量这草,它是未开化的顽固之草,需要开发、需要创新的边地之草。长期以来,我们自以为无所不能,思维超常,出类拔萃,在地球上占据着优越的位置。当我们俯下身来,重新思考人和大地的根性关系,就会看见一棵棵牛筋草。我们蹲下身,或者猫着腰,想拔除一棵牛筋草,它的茎株却握紧根部抠住大地,和我们进行角力,即使猛力扯断它的某一枝,它的根系依旧扎在土里。这种状若猛牛韧如牛筋的草,在我们那里也叫它“逮倒驴”,把想吃草的牛、驴等大牲口都逮倒了,人啊,还不摔他个四仰八叉。摔得疼了,就有当头棒喝的效果:若是我们拥有牛筋草奇异的思维方式,拥有它产生于根部的家园意识,我们就会变得更加坚毅而有耐性,沉韧而有智慧,更能确定我们的来路和去处。

  乡村校园里,到处都是牛筋草,墙根边、砖缝里、路沿上,牛筋草像长了翅膀,四处飞翔。只要它一落地,就用细细的根须紧紧地抱住土粒,然后,根须的细尖尖缓缓地向深土里探索,缓慢而又艰难地站稳脚跟,努力把叶子伸长,把茎株拉宽,整株草看上去结实粗壮又灵活机敏。它的植株不停地分枝发杈,伏地铺散开去,就形成一蓬蓬底气十足的绿,一蓬蓬坚如磐石的绿。从墙角的两瓣瓣嫩芽,到路边的一穗穗草籽,在一个时间段落里,我们能看见牛筋草吐芽、发叶、拔节、抽穗、结实等不同生长阶段的各种情状,目睹整个家族的大繁荣大发展。这时候,白昼最长,蝉声最肥,阳光最放荡,草叶最多情。这是我模仿赫西俄德的口吻说的一句话,我以为,眼前这个繁荣富足的城邦呈现着的祥和景象,一如遥远的古希腊。

  牛筋草其根坚固,其茎坚韧。古代已经意识到牛筋草的非同一般,它清热、利湿,在一些皱巴巴的毛边药书里有疗救伤暑发热、抽筋神昏、腰部挫闪之功效,《纲目拾遗》呼之为“千金草”。《左传·宣公十五年》则把低矮的牛筋草上升到感恩报德的精神高度,行正人心厚风俗明教化之功效。那位乡下老人,说不定小时候就玩过“下绊脚”,他做游戏一般,把小路上的牛筋草两两拉拢,拴出一个又一个结结实实的草疙瘩,可怜大秦猛将杜回终敌不过这卑贱之草,绊了个人仰马翻,被晋将魏颗逮个正着,此役秦师大败,魏颗跑到梦里才恍然大悟:当年他主张嫁出其父魏武子的爱妾,罢免了殉葬一事,而结草报恩的老人正是所嫁妇人之父。

  这一回是“老人结草亢杜回”,下一回呢?暑假之后,整理校园的操场,我们特意留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绿茵场,让这些质朴坚韧的小草,无限可能地接触着乡下孩子的身体。

  (责任编辑杨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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