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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乡的早晨(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原 热度: 16666
袁玮冰

  猎乡的早晨(中篇小说)

  袁玮冰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大兴安岭深处某猎乡。

  1

  “我跟你说,我可不在乎以前你和瓦罗基在学校里的事儿,可进了林子,到了我们猎乡,你可得规矩点儿,别再有那念想。不然,我格林娜可不是好惹的娘们儿。”格林娜停住脚,回头扫了迟宇一眼。

  迟宇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格林娜这样和她说话,她很反感,也很难为情。她放慢了脚步:“格林娜,你这人真怪,干吗总这么认为?我说过了,我和瓦罗基,真的很平常,什么事儿都没有。”迟宇摊开两手。她真有点哭笑不得。从瓦罗基身上,她看到了山地鄂温克人坦荡、真诚、执着而热情的为人,而从格林娜身上看到了什么?狭隘、自私,还有点小气?她说不上来,反正这次来猎乡,她觉得有点得不偿失。

  雪很厚,也很白,一行黑洞洞的脚印从林子里延伸到山谷。

  格林娜、迟宇,一个鄂温克女人和一个汉族女人,野蛮也好,文明也罢;或大度,或忍让,此时此刻是没有人来给她们评判的。激烈的争吵过后,她们都沉默了。林间雪地里只有两个人“咔嚓、咔嚓”的脚步声才给空旷的山谷带来了活力。

  平静是表面的,对两个女人来说,她们各自的内心世界,正如地壳下面的岩浆,在剧烈地翻腾、涌动。

  格林娜的两腿像上紧了的发条,有力而快速地迈动着,看到迟宇狼狈兮兮的样子,她很开心——这样一只兔子,还想跟公鹿一块儿驰骋么?笑话,只有我格林娜,这头真正的母鹿,才配和瓦罗基在林子里一起扬蹄儿!迟宇实在迈不动步子了,现在,她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想休息。躺下来,闭上眼睛,美美地睡上一会儿,那该有多好啊!哪怕是躺在雪地上也行。可是格林娜一直催促着她,一点也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迟宇的一举一动,格林娜看在眼里,她真有点儿幸灾乐祸。其实,要是换一个人,她早就主张休息,或者把对方的辎重拿过来自己负担一些。她本来是一个很豁达的人,古道热肠,十分注重情谊的。但对眼前的迟宇,她做不来,她嫉恨这个女人,因为这个汉族女人,瓦罗基常常嘲笑她,并公开说她一些坏话,而且让她受不了的是,瓦罗基不止一次地数落她:“嘿,你呀,你的脸干吗那么黑啊,啧啧,瞧那高高的颧骨,那薄薄的嘴唇,看看你的尖鼻子,是一只鹰呢……迟宇,我那同学,你觉得怎么样啊?那才叫带劲!”

  看到瓦罗基那种洋洋自得和忘乎所以的样子,格林娜怒火冲天,她觉得瓦罗基太无耻,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有一次,格林娜憋足劲儿,狠狠地扇了瓦罗基一个耳光。

  格林娜很委屈,在猎乡,她称得上是一个出色的姑娘。她是炸茸能手——干那种活儿,完全得掌握住火候,把鲜血淋漓的茸角慢慢放进锅里,在沸水里蘸上几蘸,血浆略一凝固,就得马上提出水面,然后晾起来。如果炸急了,会把血溢掉;炸重了,又会使茸角破裂,造成降等。格林娜从小就学会了这种技术,她的母亲是猎乡里最上等的炸茸能手,而像格林娜这样的炸茸好手,在猎乡也是凤毛麟角。

  格林娜还是猎乡雕刻桦皮器皿图案的能工巧匠。一块普通的兽骨在她手里会出现动人的奇迹:只要那兽骨在她手中顺着桦皮纹理随手那么一刻,桦皮器皿上就会出现云纹啦、水波纹啦、鱼鳞纹啦等等别致精巧的图案。不仅如此,格林娜还是一个出色的猎手,她能和那些男人们一同进山打猎,有时还一个人独闯深山峡谷。她就是这么一个要强的女人……

  太阳向西沉下去,山脚下呈现一片黑红,夕阳映照下的雪地里却是一片银光闪烁。

  疲惫的迟宇实在坚持不下去了,面对这个强悍的、耐力十足的格林娜,她的体力是自愧不如的,尽管她的主观愿望是想与格林娜抗衡下去,她相信自己的身体是健壮的,最起码她可以再坚持连续翻越几座大山,但是这个美好而简单的愿望,却被超负荷的体力透支击垮了,现在除了自己的意志还怂恿着她继续走下去以外,她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拒绝接受她的指挥。

  “格林娜,我们——我们还得走多久?”迟宇终于停住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怎么啦?裤裆里冒了点红,那当什么事儿啊?我们生孩子,有时候也就只是那么一蹲。真娇气!”格林娜呵呵笑着,叉开两腿,做了个下蹲的姿势。“你问我还有多远吗?跟你说,我们进山的时候是坐爬犁从猎乡到坎比诺又到伊烈呼力山谷的。现在我们是抄近路,从大山里直插回来的,懂吗?前面那个山口,你看好了,过了那山口就是阿里河,顺河流往下走就找到猎乡啦!明白啦?”

  迟宇顺着格林娜手指的方向,的确看到了一个山口。那山口像一个大月牙儿,太阳的余晖透过“月牙”照射出来,放着耀眼的光芒,光芒下面的山峰是清一色的黧黑和迷茫;而光芒之上的雪山却镀上了一层金箔,闪闪发亮。

  “你那儿有火吗?”格林娜拄着枪看着迟宇。

  迟宇仍然望着那个月牙形山口发呆。

  “火儿,你那有火吗?”格林娜提高了嗓门儿。

  迟宇摇摇头。

  “怪你太不中用,看来,我们得在山上过夜了。”格林娜四处张望着。

  “我还能坚持一会儿。”迟宇嘴里还是咬得很硬,她心里却恨不得立即躺下来。她的腰又酸又疼硬邦邦的,小肚子里似乎装进了一块石头,拼命向下坠着,鼓胀得难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你别以为那座山离得很近,望山跑死马,山里的规矩,知道吗?”

  “这我懂,可我还能坚持走一阵子。”

  “得了吧!你瞒不了我……你……”格林娜的脸突然严肃起来,她抄起枪。

  迟宇狐疑地顺着格林娜的目光望去,几棵大树下面是一堆一堆的灌木丛,其中的一堆灌木丛上挂满了霜花,一股一股的热气儿有节律地从灌木丛里飘出来。

  格林娜吁了一口气:“真他妈带劲儿!好哇,该着我露脸儿,真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怎么啦?格林娜,你说啥?”迟宇被格林娜弄得莫名其妙。

  “你别管,一会儿你就知道啦!来,先吃点东西,肚子填饱了,精神头就更足啦!”格林娜说着从怀里拽出一个包裹,从里面拿出一块肉,用刀子切开,递给迟宇一半。

  太阳就要把整个身子沉落到林子后边去,西边的山顶弥散着柔和的色彩,那色彩火苗儿一样透着一种淡淡的橘红。

  格林娜把最后一块肉放进嘴里,又抓起一把雪塞进去,咀嚼着:“你怎么样啊?”她边咀嚼边站起来,“咔嗒”一声拉开了枪栓。

  迟宇也机警地抓起枪:“你——干什么?”她跳起来,将嘴里正在咀嚼的肉块儿吐出来。

  “不干什么。”格林娜不紧不慢地说,“那儿有一只蹲仓的狗熊。”她用下巴点了点冒着热气儿的灌木丛。“你看那一股一股的热气,这家伙的肺活量挺大,绝对是一头大家伙。哈!”

  迟宇放下枪,“我们干吗惹它?”

  “屁话!我们猎人指望什么?白捡一副胆囊你不要?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行啦,别啰嗦啦!你看,你是不是帮帮我呀?”

  迟宇摊开两手,耸耸肩:“抱歉,无能为力!”

  格林娜没吱声,向旁边的树林子走去。一会儿,她从树林里拽出一棵擀面杖粗细的风干树,三下两下就把那些枝枝杈杈踹掉,“用这玩意儿捅它,招惹它出来,懂了吧?”

  迟宇站着没动,让她和一头凶猛的黑熊去面对面地较量,说真话,她的确没有那个胆量。再说,何苦呢?她可不想做这种事儿。

  “哈,你这娘们儿,害怕了吧?跟你说,这会儿的黑瞎子可要比爷们儿温顺得多。”格林娜来到迟宇跟前,拣起杆子,向灌木丛冒热气儿的地方捅去。一下,两下……

  “嘿,还挺沉得住气呀。让你不动!让你没动静!”格林娜用力捅起来。

  “呜——”终于,灌木丛中传出一声凄厉的鸣叫。打雷一样,又像刮风。灌木丛上的霜雪纷纷落下来。

  迟宇被惊恐的鸣叫声震得一哆嗦,手中的枪差点掉在地上。

  格林娜停住手:“看到了吗?就这样!”她扔掉杆子,捡起枪。

  “别惹它。”迟宇还没有缓过神儿来,惊魂未定中,她向格林娜乞求着,“咱们别惹它!”

  “你怎么这么啰嗦?我让你去捅它!”格林娜口气强硬,不容置疑。

  迟宇转回身。她想离开。

  “你站住!”格林娜厉声喝道,“别自找苦头!”

  迟宇回过头,正看到格林娜手中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那面孔像一张铁饼,眼睛鹰一样盯着她。

  “你,你要干吗?”迟宇胆怯了。

  “按我说的去做,快去捅它!”格林娜的面目毫无表情。

  “我才不呢!”迟宇同样提高了嗓门儿。

  “是它让你去!”格林娜移了移手中的枪管儿。

  望着瘆人的枪口,迟宇妥协了。简直太恶心、卑鄙!她怀着一腔愤怒毫不情愿地拣起了雪地上的杆子。不知是气还是吓,她的脑袋里嗡嗡响着。她把木杆子伸进灌木丛。

  木杆子的一头捅到了一个肉呼呼、软绵绵的东西。

  格林娜暗自笑起来:“小娘们儿,收拾不了瓦罗基,还吓唬不了你?”她得意地看着笨拙、怯懦的迟宇:“冲点,就像爷们儿干娘们那样!对,再冲点!”她幸灾乐祸地怪叫着。

  迟宇憋着一口气,她觉得灌木丛里的黑熊就是格林娜,她的两个膀子运足了力气:“捅死你……捅死你……捅死你……”

  蹲仓的老熊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蹂躏。它在这里静养了半个冬天,一直不吃不喝地做着美梦,现在是什么东西那么不识眉眼高低地来打搅呢?它开始暴躁,开始愤怒,开始发作了,它张开宽大的嘴巴大吼一声:“呜——”

  声音真响亮。迟宇吓得扔掉了手中的杆子。也就在这时,她看到灌木丛里挤出了一个又黑又长,硕大的头颅。接着,一个肥硕的身子也探出了灌木丛。刹那间,迟宇还似乎看到了黑熊前腿畔那撮月牙形的胸毛。继而她听到了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接着是两声沉闷的枪声,像锥子刺破鼓皮。惊骇中的迟宇还没等挪动几步,就有一堵黑墙轰然倒塌在她的面前。

  “哈哈,真有你的。干得不错!”格林娜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拍着迟宇的肩头说。

  迟宇半天才醒过神儿来,她觉得自己做了个梦,这是她有生以来做过的最无奈,最恶心,最失魂落魄的梦!她吓得几乎掉出了眼泪。

  看到雪地里小山一样的黑熊还在不时抽搐着,迟宇颤巍巍拣起了雪地上的枪。

  “别担心啦,我那两枪都打到要害了,瞧见了吗,那家伙胸口上的两个窟窿!”格林娜不无炫耀地嚷叫着。

  迟宇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她现在精疲力竭,浑身像一摊泥——刚刚经历了那个惊人而恐怖的场面,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格林娜把自己的枪扔给迟宇,来到黑熊跟前。黑熊是顺着山坡倒下去的,它的头顶在一棵倒木上,嘴里冒出的血沫子把雪地打湿了一片,那贼性的失去了光泽的小眼睛有一只还睁着。这是一个脾气火暴的家伙,不然几杆子不会把它从蹲仓的洞穴里捅出来。半个冬天,它的肉膘并没有消耗多少,浑身胖乎乎、圆滚滚的。

  格林娜踢了一脚死去的黑熊:“倒霉的家伙,谁让你碰到我格林娜啦?”她边说边从腰间拔出刀子,弯下腰,在黑熊的软肋上插进去,剖开熊皮,三拨拉、两拨拉就剜出了胆囊。

  格林娜动作麻利、娴熟,一看就是个狩猎老手。她把刀子和手上的血在黑熊身上蹭了蹭,另一只手托着热气缭绕的熊胆向迟宇走来。

  “我说,这真是一副不错的胆囊,看,又大又亮,真带劲!”

  迟宇对格林娜的举措不屑一顾。

  太阳把最后一抹余晖洒在了树梢上。山林开始变得灰暗。

  格林娜来到灌木丛里,找到了洞穴。“嘿,真有福分。我说,你快过来,我们有窝儿啦。真是个天然避风的撮罗子,睡在这里就像睡在家里一样,我说你快过来!”她说着,跳进了洞穴里。这真是一个不小的洞穴,不知是秋天野猪的拱挖,还是夏季雨水的冲刷,这个天然洞穴在几棵大树根部的下面,一人来深,里面一片漆黑。

  迟宇循声而来,格林娜的身子已经隐在了洞穴里,迟宇正在踌躇。

  “还等什么?快下来!你不是累了么?下来美美地睡一觉,也许你还会梦见瓦罗基呢。”格林娜挪着身子,怪声怪气地说。

  迟宇小心翼翼地钻进洞子。潮湿带着一种古怪的土腥味儿打得鼻孔发痒,她挨着格林娜坐下去。进山的时候,她们都穿上了皮衣皮裤,洞穴的潮湿是不会把她们怎么样的。

  格林娜用脊背顶撞了一下迟宇:“我说,你记住那个月牙儿形山口了么?过了那山口就是阿里河,顺河流往下走就能回到猎乡啦,别忘啦!”

  迟宇的脑子里一片迷茫。

  沉默。

  2

  四周黑黢黢的,只有那个不规则的洞口透过来一点灰白。洞穴里很避风,也很暖和,只是那湿漉漉的空气和那满洞子的怪气味让人难受和恶心。迟宇忍耐着,尽量把鼻孔封死,用嘴呼吸。

  现在她的体力恢复了不少,浑身有了一些力气,只是她又感觉到腰酸起来,小腹鼓胀而疼痛,又有什么东西从下身里汩汩地冒出来。女人,真是多灾多难,生理上的特点,使她半路上来了那玩意儿——例假,但这一次不比平常,提前十几天,而且血流不止,肚子疼痛难忍,她无法和考察队的伙伴们一同完成任务了,只好半路上返回来。

  这次来猎乡,她是为了研究那个科研项目——驯鹿的改良。

  驯鹿也叫“四不像”。它是一种很稀有也很古怪的动物,它的脑袋像马,蹄子像牛,身子似驴,犄角像鹿。它的饮食也很特别:春天吃羊胡子草、斗篷草、立金花等早春植物;夏天吃青草和蘑菇;秋天吃树叶和地衣植物;冬季则吃石蕊,桦树、柳树的枝条,苔藓和长在树皮上的地衣。饿急了还会啃吃马鹿、驼鹿脱落下来的犄角,甚至捕捉田鼠充饥,这一点在食草动物中很难能可贵。它的数目稀少,产地也很单一,只有在高寒地区的密林深处它才能很好地生存。我国除了大兴安岭深处的敖鲁古雅能看到驯养的驯鹿外,只有在一些城市的动物园里还能见到它们。

  迟宇的研究项目就是利用遗传基因,对这种动物进行改良。当然,这不是凭空想象,抑或直觉思维。从遗传学和现代科学发展的角度上讲,凡是近缘都可以杂交。迟宇的项目就是利用驯鹿与野鹿的杂交来改变驯鹿的血质,从而改变驯鹿的茸角。无论雌雄头上都有一对形状复杂而又与其他鹿类截然不同的扁平的犄角——两性都长角,这在鹿类动物中是绝无仅有的。但它的价值远不如野鹿茸角的价值,其原因就是驯鹿本身的血质血片所决定的。从遗传学的角度上,取母驯鹿和野公鹿杂交,完全有希望改变驯鹿的血质。

  当然这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染色体的配对儿和链条号码的编配绝对是一种科学。除此之外,迟宇的另一种设想是:利用物理或者化学的因素诱发驯鹿的基因突变,提高驯鹿的繁殖能力。

  迟宇争取了这个项目。她从《新唐史》里鞠国人(鄂温克祖先的世居地)饲养驯鹿,到现在的敖鲁古雅猎乡人饲养驯鹿的一两千年的历史上,以及从驯鹿血质的研究中,可以断定驯鹿是纯合种,不是混血动物。

  她已经多次到猎乡来考察和研究了。这一次,为了野鹿的种源她再次来到这里。她是想捕捉到一头纯粹的绝没有达到半点驯化的野公鹿——以前也有人给她提供过野鹿的种源,但都不十分理想,这一次,她和三个同行来到猎乡准备亲自去捕获一头理想的种源。

  在瓦罗基的帮助下——他是猎乡中学的生物老师,是迟宇在海萨尔进修时的同学,他们前期的工作是十分顺利的。

  可是半路上迟宇又不得不退了下来。那是昨天,驯鹿爬犁在山谷里像一叶小舟,在雪地里轻快地飞跑。太阳高高地挂在蓝天里,阳光照耀下的雪地一闪一闪的,宛如一件绚烂无比的锦缎棉袄。迟宇坐在爬犁上,望着那油嘟噜的雪地和群山,还有身后歪歪斜斜的爬犁的辙印,她的心情格外舒畅。她想起了毛泽东的一首《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随着驯鹿爬犁在雪地里的奔跑,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蓝天里飞翔。她的身心是那样的放松,这种感觉是在海萨尔的城市里永远也享受不到的。海萨尔的冬天,落雪里掺杂着从烟囱里喷出的煤烟碎屑。沙沙啦啦的雪粒里,感觉不到雪花的晶莹和灵透。空气也是苦涩的,一点儿也不清新、甜爽。

  迟宇把目光从雪地里收回来,又打量起爬犁上的几个人:皮衣、皮裤、皮帽子——在大自然原生的诱惑下,古老的装束同样给人一种原始的魅力。

  迟宇的血沸腾着,辽阔的雪原,苍茫纯净的大山,还有爬犁上淳朴能干的同行,她对自己所研究的项目充满了信心。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迟宇突然感到身体不适起来,她曾经患过子宫内膜异位,发作起来疼痛难忍,几乎令人昏死,但是现在已经好多年了,很少发作了。这一次,正当她坐在进山的爬犁上,心情很阳光很舒畅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小腹开始痉挛,紧接着是一阵剧痛,下身也有什么东西热乎乎地流出来——怪事,到来例假的日子还有十几天呢,怎么了?

  疼痛开始了。拧劲儿地疼,翻江倒海地疼,撕心裂肺地疼……

  瓦罗基不得不派格林娜把迟宇护送回猎乡,其他的人员按既定计划继续进山。

  就这么,迟宇和格林娜回来了。格林娜领着迟宇穿林子,抄近路直接回猎乡。

  迟宇半躺在漆黑的熊洞里,怎么也睡不着,身旁的格林娜已经打起了微鼾。迟宇思绪万千,这次来猎乡,丈夫是坚决反对的,他们在一个研究所工作,只是研究项目不同。他反对迟宇这个项目,尤其对瓦罗基没有什么好印象:“那小子是个什么货?”他说,“他能搞科研,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

  说到激动处他还会口无遮拦:“你说他会啥?喝酒,搞女人。他就会这个!”

  丈夫对瓦罗基的偏见由来已久,当年在学校进修时,她和丈夫还有瓦罗基都在生物系里学习。

  瓦罗基在野生驯化方面有一定的成就,积累了许多宝贵经验。他成功地驯化了水獭,而且,对世界尚是空白领域的“飞龙鸟”的驯化也有了一定的研究。因此他被推荐到海萨尔深造学习。

  迟宇还记得那一幕:那是他们系的男子足球队和另一个系的足球队争夺冠军比赛。瓦罗基不但身体素质好,而且他的勇敢和娴熟的球技,为他们系获得冠军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瓦罗基在那一场决赛中,自己就踢进了两个球。

  庆功会上,瓦罗基喝多了,他歪歪斜斜地走进了对面的大楼里,醉眼蒙眬中他推开了女生宿舍的门……结果,他被学校勒令退学,重新回到猎乡学校去当他的生物老师。

  迟宇对瓦罗基的印象是深刻的。

  在一次中秋晚会上,瓦罗基邀她跳舞,在悠扬的舞曲中,两个人的脚步无法合拍。

  她抬头看一眼瓦罗基,瓦罗基那深凹的瓦灰的两只眼睛正火辣辣地盯着她。太刺激,太恐怖。

  她慌乱起来,脸在发烧。

  “你干吗抖啊?”瓦罗基的两眼还是那样盯着她。

  “没……没有啊……”她尽量掩饰着内心的恐慌。

  “你怕我?我的样子可怕吗?”

  迟宇违心地摇摇头,“谁说你的样子可怕呀?我倒觉得你的样子挺潇洒。”

  “你真这么认为?”瓦罗基认真起来。

  迟宇又违心地点点头。

  “可你感觉到没有,咱们那些女同学,她们干吗躲瘟疫一样躲着我?我跟你说,你见过驯鹿吗?就是四不像。它的样子多古怪,看上去也够吓人的,可它的脾气并不坏,温顺得像一只狍子!”

  “可你,你为什么看人时两眼总是那么火辣辣的?”迟宇鼓起勇气,也同样两眼盯着他。

  “你说我的眼睛吗?对美丽的东西,我是专注和直率的,换句话说,我是在欣赏美和被美陶醉!我的这儿可一直都是坦荡的,请相信我!”瓦罗基拍着自己的胸脯说。

  的确,当她再次与他的目光相对时,她觉得他的目光并不那么值得怀疑和令人恐惧了。就像一支长矛,虽然尖利得令人心怵,但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没有暗藏杀机。

  迟宇就这么和瓦罗基有了接触。后来,他被学校除名了,她去车站送他。瓦罗基还是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但不一会儿,他的眼神开始浑浊,并且滚出了一串热泪。他久久地握着迟宇的手,无语凝噎。

  回到猎乡的瓦罗基很快就给她来了信,瓦罗基说,在学校时留下的阴影,已经被猎乡的阳光冲淡了。还说他继续在搞飞龙鸟的驯化,他一定要把飞龙鸟驯化成功。末了,他还管她要了一张照片,邀她有机会到猎乡去。

  这就是她认识的直率而热情的瓦罗基……

  迟宇稀里糊涂地回想着往事,迷迷糊糊中她竟睡着了。

  3

  格林娜翻过身,她听到了迟宇匀称的呼吸声。从小在猎乡长大,她对潮湿和土腥味早已司空见惯了。可是另有一种奇特的怪味儿却不时飘散到她的鼻孔里。是什么味儿呢?对了,在海萨尔坐出租车时,风挡玻璃下面有一个小方瓶子,瓶子里散发出来的,就是这种味儿。还有,从城里女人身边走过时,很多人身上也都带着这种味儿。格林娜往迟宇身边靠了靠,那种味儿更浓了。

  “骚货!到林子里来还弄得满身香喷喷,想干吗呀?”她心里暗骂着。但她不得不承认迟宇长得很出色。尤其她那双眼睛,小鹿一样,毛茸茸的;还有那奶子一样白皙的皮肤;那满口的牙齿真白,饱满而质地晶莹,透着淡淡的亮光。

  格林娜早就对迟宇有所了解,她从瓦罗基那儿看到过迟宇的相片。瓦罗基还不止一次当面提到过她,夸她美丽,善解人意,大方可人。为此格林娜心灰意冷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样一个白嫩出奇、鲜美无比的女人,哪个爷们儿见了能不喜欢?

  猎乡里的很多人都猜测瓦罗基是因为和城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女人有了那个事儿,所以才被学校撵回来了,格林娜将信将疑,所以迟宇每次来猎乡,格林娜都格外提防,格外反感。

  瓦罗基告诉她,迟宇到猎乡来是为猎乡做好事儿,是为了改良他们猎乡的驯鹿来的。扯淡!搞什么科研项目?什么叫科学呀?看看她那文静如竹,弱不禁风的样子,她能喝酒吗?会使猎枪吗?科研?科研值几个子儿?恐怕说白了,就是奔着瓦罗基来的。嘿!和瓦罗基在一起,那该让人多么销魂啊?她可知道那是个什么滋味儿……

  一堆堆篝火映红了半个天空,所有的人都喝了酒,是那种上好的驯鹿奶子酒。这是猎乡每个结婚人家里必备的,象征着吉祥如意。篝火旁,人们的脸上都是亮晶晶的:有的和升腾的火苗一样,橘黄里糅合着一种微红;有的似落日里喷薄的残阳,红若淌血;有的则像凝固了的血豆腐,紫黑紫黑……

  妇女们的心躁动起来,她们再也无法围着篝火推杯换盏了。她们的周身就像猎乡解冻了的阿里河水,在涌动,在流淌,在奔流直泻。女人们不约而同地围着火堆跳起来。

  “阿罕拜——扎海扎海——

  哲乎哲——扎海扎海——

  阿罕拜——扎海扎海——

  哲乎哲——扎海扎海——”

  从每个人的嘴里都发出同样的节奏。她们两只手上下摆动起来,起步动作轻盈,如风如燕;继而,她们的双手又开始前后摆动。

  男爷们儿也坐不住了,他们也凑上来和女人成双成对儿一起狂跳。脚下有了独特的动作,声音更加刚健,节奏更加明快:

  “阿罕拜——扎海扎海——

  哲乎哲——扎海扎海——”

  瓦罗基和格林娜的双眼互视着。篝火燃得正旺,两个人的心灵同时产生了一种感应。这是一个美妙而令人心醉的时刻。他们彼此心照不宣,踏着“扎海扎海”的拍子,双双隐进林子。瓦罗基一进林子就消失了踪影,扔下格林娜一个人靠在一棵大树上,她的两眼就像黑夜里的鸟儿,什么也看不见,“瓦罗基,你死哪儿去啦?”她尽量压低了自己的嗓门儿,但是那声音在林子里碰撞起来,还是很响亮。

  “轻点儿。”林子里传来了树条子碰撞的声响。

  “你跑哪儿去啦?”

  “我撒尿去了。”

  瓦罗基从大树后面钻出来,从背后一把抱住格林娜。

  格林娜趁机把头向瓦罗基的脸上贴去,她的嘴里急促地喷着热流:“瓦罗基,抱住我。”她蛇一样扭动着身子,一使劲儿,挣脱了瓦罗基的手臂。转过身,两手钩往瓦罗基的脖子,她的嘴吸盘一样裹住了瓦罗基的双唇。

  瓦罗基的欲火被挑逗起来,猎人的骁勇善战是出了名的。他抱住格林娜的腰像放倒一个草个子那样,一下子就把格林娜按倒在厚实的松针地上。瓦罗基是占了上风的,他的感觉是爬上了一棵树,那是儿时经常攀爬的一棵大树,大树上,有一个大鸟巢,鸟巢里经常有大鸟在飞进飞出。有一次他爬上了那棵大树,当他把手伸进粗糙的鸟巢里时,摸到了鸟的幼雏。温热的,瑟瑟颤动的,皮肉细腻而水嫩的雏鸟。他怀着好奇和激动的心去触摸那些雏鸟……

  他们的响动被篝火那边传来的浪潮一样的“扎海扎海”的声音淹没了……

  格林娜回味着,浑身又涌来了那种激情。

  迟宇的身子动了动。

  小娘们儿,和瓦罗基在一起,你的身子是不是也会上来那种酥麻劲儿啊?可有我格林娜在,你就得等!格林娜想好了,只要她守着瓦罗基,不让他离开自己半步,别的什么人就别想碰他身子。我格林娜的爷们儿可不是什么女人都能碰的,城里的女人咋啦?更不例外!不就是想弄一头公鹿吗?那算什么事儿啊?有能耐去对付对付那些狼和熊!格林娜脑子里乱糟糟的,不时翻着身子。

  她又想起了那个春天。她踩着那条发白的小路去驯鹿点儿。山道两旁的树林还没有醒来,干巴巴,无声无息地站在那儿。蓝色的天空中没有一朵云,晴空里也没有一丝风。天空、大地、山谷和森林都显得那么死寂,只有她的脚踩在山路上发出阵阵沙啦沙啦的声响。

  忽然,她看到前面不远的路旁,有几条狗一样的东西一晃就钻进了灌木丛。她机警地摘下枪,拉开枪栓。那是几只狼,它们从灌木丛里又钻出来,大模大样地来到小路上。看样,它们的分工很明确:有两只像狗一样蹲在小路上;有两只拖着尾巴,在路两旁颠着碎步;有一只立定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手中黑亮亮的枪管儿。

  这些家伙,经过了严酷的冬天,在洞里窝久了,毛梢发白,腰几乎伸不开,弓一样弯曲着——这是几只饿狼!

  格林娜把枪端在手中,她才不怕呢。她手中端着的不是鸟铳,也不是什么别列弹壳,或者是“七九式”步枪,“七点六二式”步枪什么的,打一枪,就得重新拉开枪栓。她现在使用的是半自动步枪,你只管瞄准,开火!省时省事儿又具杀伤力。有它在手,格林娜什么都不怕。

  再说,这样的阵势格林娜早就从猎乡有经验的猎人嘴里领教过了——要想顺顺当当从饿狼群中走过去是不可能的。

  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几只饿狼虎视眈眈,磨牙霍霍地等待时机。它们恨不得立即扑上来,咬断她的喉管,把她撕得粉碎,美美地饱餐一顿,好填饱它们的肚皮。

  也好,这些混蛋!瓦罗基的身下还正缺少一条狼皮褥子呢——狼皮可是好玩意儿,毛管透气,皮子防潮,铺在身下,既暖和,又舒服。格林娜这么想着,枪嘴子对准了一只蹲在道中间的家伙,这家伙一动不动地坐在小路上,似乎在晒太阳,它在假寐。

  格林娜眯着左眼,右眼的视线和枪嘴子的准星拉平了,准星的圆圈里套住了狼的脑袋。那只狼仍然没有动,它的脑袋在准星的圆环里显得异乎寻常地清晰。

  格林娜憋住一口气,扣动扳机,开火!

  “噗……”子弹冲出枪膛,枪声很沉闷。

  格林娜的眼睛一直瞄着弹溜子——真正的射手,一定要看到击发时的弹落点。她看到冲出枪膛的子弹呼啸着,流星一样催动了狼头上的一撮灰毛,子弹从灰狼的头颅里横穿而过。鲜血,水柱一样从灰狼的脑袋上喷涌出来。那只灰狼哼也没哼,想站起来,但是刚抬了抬屁股,就把脑袋耷拉下去。

  格林娜立即掉转枪口。这时,路旁的草丛里传来了一种奇怪的叫声,像针尖儿在铁片上勾画,令人心颤,叫人揪心。

  这声音是路旁的一只灰狼把嘴巴插在枯草里发出来的。随着狼嗥声,又有几只灰狼从树林子里窜出来,格林娜非常清楚,那嚎叫的是一只头狼,它是向伙伴们发号施令:进攻开始啦!

  格林娜没等那只嚎叫的头狼把嘴巴从草丛中拔出来,就“噗”地给了它一枪。这一枪击中了那家伙的脖子,它垂下脑袋,猛地向前一窜,跳到了小路上,又一窜,蹦到了小路边的灌木丛中。零散的灰狼聚集起来,它们张着嘴,嚎叫声阴森可怖。

  格林娜四周扫了一眼,有二十几只饿狼围了上来。一场拼杀不可避免了,这些饿狼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她。她向旁边的一棵樟子松靠过去。

  好险!当她返身爬上树的时候,狼群已经聚到树下。稍迟一些,哪怕换弹夹的功夫,狼群也会把她撕得粉碎。

  格林娜靠在一根碗口粗细的树枝上,枪口对准了树下的狼群。

  狼群旋涡一样围着树,打着转儿。它们都露着白森森的牙齿,南腔北调地怪叫着。几只脾气暴躁的家伙开始抓挠起松树的树皮。

  格林娜的心里轻松了很多,在草原和森林里,这些家伙的确可怕,可是现在她在树上,她什么也不怕了。她瞅准机会就来一枪,树下的灰狼相继毙命,横七竖八躺倒了一地。

  那次她打死了十四只狼,还有两只受伤了翻着跟头钻到灌木丛中逃掉了。死狼堆成了一个小山,为此,乡里还特意给了她一笔奖金,她在猎乡出尽了风头。

  她拿着那笔钱去了海萨尔,把那奖金给了瓦罗基一半。

  那天,她去瓦罗基学校的时候,宿舍楼里出来一绺子人,花花绿绿的。几个女生看到她还指指点点的。

  瓦罗基把一个女同学介绍给她,那就是迟宇。

  迟宇伸出手,她也伸出手。她用力一捏迟宇的手,像面团,软软的。她又仔细看了看迟宇很受看——眼睛弯弯的,月亮似的,脸蛋儿像猎乡山上的鞑子香花儿,又没那么红;像阿里河两岸的稠李子花儿,又没那么白。

  回到猎乡以后,她自卑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担心瓦罗基被城里的女人抢去。后来,她的自信心又战胜了她的妄自菲薄。是啊,干吗呀?在猎乡你格林娜不也是上等的姑娘吗?

  想到这儿,格林娜的求胜欲望又上来了。

  不就是一头公鹿吗?干吗惊动这么多人?她有点恨瓦罗基,干吗让迟宇也一同上山,示威吗?哈,城里的女人也能上山钻林子,也能狩猎,扯淡!看看吧,咋样?这头城里的母鹿没等扬蹄儿就趴下了。太好啦!嘿,现在,该让我格林娜露一手了,不服吗?等着瞧!

  白天,她已经给迟宇指定了返回猎乡的路线,只要迟宇过了那个月牙儿形山口,她就能很顺利地回到猎乡。

  小娘们儿,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剩下的路,你就自个儿独闯天涯吧。至于我吗,我要回到林子里去,亲自给你弄一头邦邦硬的公家伙来!

  4

  迟宇醒了,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不规则的土洞。身旁灰蒙蒙的,格林娜早已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她紧张地爬出土洞,扒开灌木丛,啊——天空瓦蓝瓦蓝的,雪地里油嘟噜地白。一行脚印从稀稀拉拉的林子边儿向密密的林子深处飘去了。

  那头被格林娜撂倒的黑熊,静静地躺在雪地里,身上挂了星星点点的霜花儿。

  迟宇心里空荡荡的,她弄不明白,格林娜去林子里干吗呀?可能弄吃弄喝去了。她回头向格林娜指点的那个山口望去,起伏交错的大山蓝幽幽的。朦朦胧胧中,她只能看到那耀眼的雪山却看不清那山口,就仿佛站在地球上望月潮,辨不出半点儿真面目来。

  格林娜的脚印消失在月牙形山口相反方向的林子里,一个窝儿,一个窝儿,稳稳实实的。

  迟宇耐心地等待着格林娜回来,可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还不见她的踪影。一个不祥的预感在她脑海里开始环绕:格林娜这个古怪的女人,是不是把她一个人扔到了山上,自己溜走了?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儿!迟宇看一眼挂满霜花儿的黑熊,她有点不寒而栗。在这茫茫的大山里,一旦迷失方向,那将意味着什么?她不知道格林娜说的是不是真话:过了那个月牙形山口,就是猎乡。反正她自己是绝对不敢贸然行动的,她决定跟着格林娜的脚印走。只要没有暴风雪,脚印就会带她找到格林娜的。她怕自己迷失在大山深处。

  她这么思索着,下了决心。

  穿过那片林子时,她的劲头挺浓,她想抓紧时间赶上格林娜。

  出了林子,眼前是一片矮棵子。浓密的灌木丛托着棉桃似的白雪,形成了高高低低的大雪球。格林娜的脚印是从那些雪球中穿过去的。因为白雪覆盖的灌木丛上面已经露出了它的枯枝败叶。

  面对眼前茂密的灌木丛,迟宇有些犹豫,可又没有什么办法。她只有硬着头皮,跟着那串脚印向前走。在这陌生的、死寂的山林里,只有这串脚印是活的。只要她紧跟着脚印走下去,格林娜绝对甩不掉她。

  她的下身还是湿漉漉的,但小腹不那么拧劲儿地疼痛了。开始,小腹里好像有一只手在恶毒地抓挠,一阵接着一阵,疼得她几乎昏厥。现在,那只手恢复了仁慈,它只是用其中的一个指头,轻轻地弹一下,又弹一下,疼痛丝丝拉拉的,这种疼法无关紧要,她能坚持住。

  现在迟宇是提心吊胆的,她一个人走在深山老林里形单影孤,她太害怕了。她真担心林子里会突然蹿出一条狼,大张着嘴,舌头甩在嘴巴外面,绕来绕去的,牙齿泛着白光。她还担心,在哪堆树棵子里,会再碰到一个黑熊洞——她再也不想听到黑熊凄惨的心惊肉跳的鸣叫了。

  迟宇不敢多想了。她一味地向前迈着步子,走在白雪覆盖的树棵子里,宛如在拥挤的人群中迈步。没多久,她就感到皮帽子里面湿乎乎的,脊梁骨上也冒出了虚汗,心像敲鼓一样震颤。她的全身已经瘫软得像一根面条啦!

  格林娜的脚印还是不屈不挠地向林子里延伸,它拖着迟宇进了林子,又出来;再走进林子,再出来……

  迟宇终于坚持不下去了。格林娜的脚窝儿还是扎扎实实的,可以看出她的体力和实力,而她自己的两条腿像灌满了铅,踩下去就不愿意拔出来,也踩不到格林娜留下的脚窝里,以至她每走一步,都是在重新开辟道路。雪壳子挺硬,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迟宇追赶起来格外吃力、缓慢、痛苦。

  她不得不躺在雪地里,胳膊和腿就那么随意地扔在雪地上。她有点佩服格林娜了,真是一个体力过胜的人!她甘拜下风。

  仰望着天空,天空是淡淡的蓝,高远而辽阔。太阳似个偌大的灯泡儿,贼亮贼亮的,就是透不出半点温暖。她把身上的枪摘下来,扔在雪地上。闭上眼睛,她感觉到身子轻飘飘的,羽毛似的,宛如一阵风就能吹走——好舒服啊!她觉得不是躺在雪地里,而是躺在海萨尔家里的沙发床上。屋子里暖洋洋的,阳光透过粉红色的窗帘照射进来,色调温馨、和暖、宜人。墙角的音响里正播放着缠缠绵绵的轻音乐,曲调清丽、悠扬,如牧笛飘入柳丛,又如飞鸟归入晚巢……她的身边会靠拢来一个身子,一张脸也会向她的面庞贴来,那脸的上半部是柔软的,充满了滑腻和弹力,而那下半部却有如刺猬一般长满了针刺。那针刺碰到脸上,让她的面部发麻,更让她的心里发痒。那棱角分明,弹力和耐力都很出色的两片厚嘴唇,像饥渴无知婴儿的嘴,嘬在脸上,能裹起一块肉来……在海萨尔,有她的温馨和幸福,有她不尽的欢欣和顺畅,她干吗来这儿呀?孤零零地被抛弃在林子里,误解和屈辱——她的承受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她就要崩溃,就要彻底完蛋啦!

  该死的选择,什么鬼项目!活该,谁让你不听老公的话呢?开始,丈夫就坚决反对她研究这个项目,反对她的立项,她觉得丈夫的反对是阻止她到猎乡来——他不想让她和瓦罗基多接触!

  她觉得丈夫的担心纯粹是心理变态,小人龃龉,狭隘自私!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和立场,她带领一批人,争取了这个科研项目,她要把这个项目付诸实践,这是毫无疑问的。结果,她果真吃了不少苦,身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她感到一阵阵口渴。路上,她吃了不少雪团,可那东西一点儿也不解渴。她两手支着雪地,坐起来摇摇头,脑浆子好像冻成了坨儿,沉重而麻木。一阵风吹来,身旁蒿草的叶子在雪地上划来划去,发出沙啦沙啦的声响。天空不那么蓝了,笼上了一层灰蒙蒙、雾一样的东西,仔细看去,大山和森林被一团油汪汪的东西包围了。她感到脸上有刀片儿在剥皮。她知道遇到了麻烦——北方的冬季,在野外遇到了这种情况,要立即点着一堆篝火。如果来不及的话,就不要停脚,把露肉皮儿的地方都包裹起来——寒流,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鼻子眼儿里都会冻冰,连屎尿也会冻成坨儿。寒流是北方冬季最冷酷的杀手,当它袭来的时候,气温会骤然下降到零下四五十度。因此,大兴安岭北麓冬季野外作业的人,对寒流都是有所领教的。

  迟宇虽然没在林区工作过,但她一直生活在北方,她对寒流还是略知一二的。她赶紧把皮帽子耳朵拉下来,再把两个帽耳子系在一起。一会儿功夫,双手就冻得猫咬似的。

  风不大,但空气里像撒上了辣椒面儿,粘到哪儿哪儿就火辣辣地疼。现在她浑身一点儿也没有汗津津、湿漉漉的感觉了。寒流侵犯着她的皮衣皮裤,她身上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她赶紧用皮手闷子捂住胸脯……一块硬硬的东西硌了她胸脯一下。她奇怪地把手伸进怀里,在皮衣兜里她摸到了一个塑料袋儿。一阵激动,她不由抬眼看了看格林娜的脚印。刹那间,她眼前的脚印变成了一条小溪,小溪欢快蜿蜒地流进林子,又从林子里流淌出来潺潺地流进她的心田——那脚印给了她温暖,给了她鼓舞,给了她希望,也给了她勇气,更给了她浑身的热血激荡——她衣袋里装着的是一块肉块儿。格林娜,你这云里雾里的行为,你到底在干吗?

  空气更显得干燥、寒冷,白雪中站立的森林也更加冷峻苍凉。

  迟宇迎着寒流,沿着格林娜的脚印继续追赶。

  其实这次进山,迟宇是非常有信心的,而且充满了诗情画意——坐上驯鹿爬犁,到森林里去,体验一下猎人的生活。也许在黑黢黢的林子边儿,一只公鹿在悠闲地觅草,或者在山谷里暖泉子周围的什么地方就会碰到前来喝水的公鹿。他们就会把装有麻醉弹头的子弹射出去——个头硕大,雄健而毛色淡红的公鹿就会应声倒在雪地里,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儿了。

  至于半路上出了岔儿,以至弄成现在这样,她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脚印又消失在一片林子里。她抬眼望望天空,太阳像个奶坨儿挂在遥远的天边。天边被连绵雪山的轮廓锯割得像一把生了锈的破刀锯。迟宇非常明白,天边的太阳无论降落到哪一个锯齿上,都将是她绝望的开始。

  突然,在距她不远的林子边上,传来一阵声响,声音并不大,可是在这寂静的林子里,迟宇仍然觉得像草原上奔腾而来的马群。她被突然而至的声音吓了一跳,慌慌乱乱地摘下枪——她发现有几只狍子正站在对面的一个山坡上。她没法确定那是几只狍子,反正她看到冲着她站着的几只狍子露着白屁股,盘子似的,还像扇子。几只狍子调过头来看着她,很专注。看来这些狍子离她并不太远,因为惊恐中她竟能看清狍子身上褐红色的皮毛以及狍子们尖利而不时转动的耳朵。她狂跳的心开始渐渐平静。那些狍子还是呆呆地立在那儿。她看了它们一会儿,把枪端起来,闭上一只眼睛,让另一只眼睛顺着准星去寻找那些狍子。狍子们开始骚动,它们在对面的山坡上走走停停,一会儿转动一下尖利的小耳朵,一会儿又欢快地从雪地里拔出细脚迈动几步再把细脚插进雪壳子里。迟宇的枪口点动着,胳膊发软,她把枪又扛在肩上,自言自语着:真是傻狍子,要是碰到真正的猎手,你们的身上早就开花儿啦。狍子们终于意识到了危险,它们鱼贯而起,细腿在雪地里弹动起来,轻盈的身子一起一跃,在雪地里划着美妙的弧线,像展翅的鹰一样,眨眼就消失在山冈的后面。

  迟宇被狍子闪电一般飞奔的神力鼓舞了,她决心尽快赶上格林娜……

  5

  格林娜从土洞子里钻出来,迎接她的是天空中稀稀拉拉的守望着大山和森林的星星。白雪覆盖下的大山和林子静静地熟睡着,只有凉爽的空气给了她一丝新意和刺激,回头看一眼黑黢黢的土洞,她知道迟宇还没有醒来。睡吧,小娘们儿,好好做一个梦!她心里嘟囔着,反正离猎乡已经不远了,只要奔那个月牙形山口走,准能回到猎乡,这不会错。

  她可不能继续陪着那个弱不禁风的女人了。她要做她的事儿——她的心里一直被一种欲望侵占着,这欲望搅得她一宿没睡好。说不清是她非要有这种欲望,还是这种欲望支配着她,反正她觉得非这么做不可——她要亲自弄一头像样的公鹿给瓦罗基看,更给迟宇看看。她早就下了这样的决心。

  真是不错呀,干吗要一头公家伙呢?而且是上等的绝好的呢?来一头母家伙不行吗?就是因为公家伙的后裆里夹着两个卵子吗?

  大老远地从城里跑来,还想亲自进山去逮一头像样的公鹿,简直太目中无人了。干吗呀?来跟我格林娜比高低吗?那你可得睁开眼睛瞧瞧,格林娜可不是一碰就吱吱叫的“奇巴”(鄂温克语:一种石鼠),叫号吗?走着瞧!

  格林娜想着,又望了望那个通往猎乡的山口。那个月牙形山口的上方,几只惨淡的星星还在顽强地眨着疲惫的眼睛。祝你好运,小娘们儿!

  格林娜的心里憋着一口气儿,毫不费力就翻过了一座大山。在穿越一片矮林子时,树上的雪球儿砸在了她的脖子上。雪粒融化了,冰凉的,弄得她的脊背像有一条小虫子在爬,痒痒的。

  现在,她要去那地方——乌鲁木铁山谷,她在那地方打过鹿,她记得很清楚。为这,瓦罗基还打了她……

  春天。

  林子返青,青草没地的时节,她找到瓦罗基。

  “我想送你一样东西,可你自己也得出点力。”

  “要是这样,还算你送的吗?”瓦罗基看着神秘兮兮的格林娜。

  “可我打定主意要送给你。”

  “是什么宝贝东西啊?”

  “皮夹克。”

  “开什么玩笑,你忘了我不是有最结实的犴皮夹克吗?”

  “这我知道,我只是想给你弄一件鹿皮的,鹿皮夹克。”

  “我说了,我有犴皮夹克。”

  “可鹿皮的最讲究,也最时尚。”

  “去哪儿弄啊?”

  “上山啊,上山去打只鹿,皮子给你做夹克,随便再弄点鹿胎或者茸角什么的。”

  “疯啦?你不知道现在打鹿需要指标吗?再说,猎乡附近的野鹿是越来越少了,要绝种,你看着不心痛?”

  “嗬,你这家伙,你冲我嚷叫什么?如果猎乡就我自个儿有一杆枪,那我情愿把它扔进山谷,可人人都有,你管得了吗?”

  “别人的事儿我管不了,可你不行,绝对不行!”

  “我为了谁?不是为了你吗?”

  “为我?谁知道你为了谁?”

  “你放屁!我看你才是贼喊捉贼!你自个儿是怎么从海萨尔回来的?你说呀?”

  瓦罗基一巴掌打了过去,“你住嘴!”

  格林娜捂住脸,“你……打人!”

  瓦罗基的脸扭歪了,“你敢再说一遍?”

  格林娜不再做声,她知道刚才的话伤了瓦罗基的心,可这个家伙,懂她的心思么?她是成心想送给他一件鹿皮夹克呀。

  瓦罗基扭头走了,留给她一个宽大的背影。望着瓦罗基的背影,格林娜咬了咬牙,“干吗听你的呀?偏去!”

  她真的在那个山谷里打到了一头鹿,一头大个的公鹿,她剥了皮,摘了两个腰子,砍下了茸角。她就是要和瓦罗基别劲儿,她绝对要送给瓦罗基一件鹿皮夹克。

  现在,她又向那个山谷走去。她知道那个山谷有一个不会结冰的泉子,冬季,好多动物都要去那里饮水。走了一个上午,她饿了,现在,她有点儿走不动了,心发慌,胃里空荡荡的。

  她向一片树林子靠过去,那是一片松树林,老远她就看到有一群松鸡在树上跳来跳去。

  她找了一个视野开阔的位置,瞄准,开火!“噗”的一声响,一只松鸡石子一样从树上掉到雪地里。

  找到那只松鸡,又拣了一堆干树枝,她从一棵大树下面又弄到了一些苔藓,然后拿出一颗子弹,在枪管上把子弹头别掉了,再把苔藓塞进子弹壳里。枪口对准那堆干苔藓,扣动扳机。枪管儿喷出的火星儿点燃了那堆苔藓。

  其实生肉她是吃过的,那是犴啦、鹿啦脊梁骨两边的里脊肉。切成丝,撒上酸溜溜的醋,鲜活而脆嫩。狍子的生肝她也吃过,刚摘出来的生肝热乎乎的,蘸着盐面儿,一嚼一股血水……可是松鸡肉,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生吃的。

  篝火燃起来了。

  吃饱喝足了的格林娜继续前进。

  远远她就望见了那片松林,那是缓坡上的一片樟子松,走进山谷就能看到那片松树林。林子在白色山谷的衬托下黑黢黢的,像一片被开垦的田地。过了那片林子,就到了谷底,那个不冻的泉子就在那个谷底里。格林娜记得非常清楚。

  渐渐地,那片树林清晰起来。交织的树枝擎起厚厚的积雪,树梢上面是一片银白的世界,也有旁逸斜出的树枝探出头来,顶着一块白盖头,胆怯羞涩地窥视着一览无余的银色山谷。

  拐过山脚,她看到了暖泉子上的水雾。格林娜得意地笑了,她相信在这儿一定会弄到她想得到的玩意儿!

  泉水真清。水底铺满了长着苔藓的卵石。泉子四周被动物的蹄印踩平了,蹄印和一堆堆乱糟糟的粪便掺杂着,像一个羊圈。接近雪地的泉水结了一层冰凌,上面残留着什么动物着急喝水时不慎把舌头碰到了冰凌上留下的斑斑血迹。

  格林娜一眼就看到了她要找的蹄子印:那蹄子印跟狍子的差不多,但要比狍子的蹄印大得多。她趴在泉子边喝了不少泉水,泉水很凉,也很甜。

  在一片凹地的桦树林子边,格林娜终于发现了寻找的目标——鹿。是五只鹿。太好了!从它们头上的犄角看,里面有一头很像样的公鹿,还有一头公鹿,但个头要比前者逊色很多,其余的是母鹿。

  她激动着,把考察队发给她的特别的子弹压进枪膛——那是一种绿壳的麻醉子弹。

  她屏住呼吸,枪口对着那头大个儿的公鹿。以往,她碰到猎物时才不会这么小心翼翼呢,一枪不中,枪膛里余下的子弹就会接着去追赶那些没命奔逃的猎物。现在不行,她的麻醉子弹是有限的,再说,碰到一头像样的公鹿实在太不容易,机会难得啊,她不能有任何闪失,让这头难寻的东西在自己的枪口下白白地溜掉。

  套在枪准星里的公鹿警觉了,它抬起了雄马一样的脖颈,两只尖利的耳朵开始转动,搜寻那些来自四周的风吹草动。就在它把全身的力量积聚在四肢上,准备扬蹄逃遁的时候,格林娜已经扣动了扳机。麻醉弹头穿破了空气的阻挠,呼啸着,转眼就击中了公鹿的前腿畔。鹿群受到了惊扰。公鹿很顽强,它岔开鹿群,几个跳跃就翻过了山冈。鹿群轰然而去。

  格林娜松了一口气,她看到了那麻醉弹头像锥子一样钻进了那头公鹿的前腿畔。一个好的枪手,绝对会看到自己的弹落点的。她相信那头公鹿在翻越了那个山冈不远就会栽倒下去,那不会错!

  格林娜顺着鹿群的蹄印翻过山冈,公鹿的蹄印和鹿群的蹄印分开了。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在一片林子边儿,她看到了那头倒在雪地里的公鹿。它蜷缩着,均匀地喘着气儿,脖颈很短,却很粗壮,灰红的毛色里掺杂着白色的斑点,毛梢顺滑,泛着光亮,这的确是一头雄健的公鹿!

  格林娜用皮绳把几根木头杆子绑在一起做成了一个雪橇,放上公鹿。她拉起雪橇向山冈下走去。

  太阳像个水浮子,随着阳光的西斜,它慢慢向林子里沉下去,就在它即将消失的天边,晚霞像一团透明的紫纱,弥散着柔和的光线。格林娜沐浴在落日的曛光中,像一台蒸汽机,浑身散发着腾腾热气。面对夕阳,她的脑海里升起一双玫瑰色的翅膀。那翅膀驮着她飞到了迟宇的身边:“怎么样,小娘们儿,睁开眼睛看一看这是不是一只公家伙?用不着掰着两裆看卵子,呶,看看它肚皮下面的鹿鞭不就得了?”翅膀又驮着她飞到了瓦罗基跟前:“瞧啊,这是一只石鼠吗?不知道格林娜是什么样的女人吗?嘿,只要是她相中的玩意,就别想从她身边溜掉!”她得意地笑了,浑身又充满了活力。

  6

  迟宇终于爬上了那个山冈。她一直跟着格林娜的脚印走,那脚印像一条彩带领着她在林子穿行。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格林娜要干什么去,她是在那个有泉子的山谷里知道的。格林娜来到那个山谷里的时候是一行脚印,现在她的身后又多了一条痕迹,那是雪橇的痕迹,它在雪地里划开了一条沟痕,淹没了格林娜的足迹,一直绵延到高山沟谷。而且,在雪橇后面的小树棵子上,还挂着几绺梢儿发红的动物毛——那是鹿毛,她认识。昨天晚上,太阳下山时她就发现了它们。这之前,她还看到了格林娜拢过的火堆,篝火把四周的白雪融化了,一片一片的,发黄。

  看到树棵子上的几绺鹿毛时,她激动了。看来格林娜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坏,那么不可救药。无非是她们心灵之间缺少沟通、理解和相互之间的信任罢了。现在,她觉得格林娜那么可爱、可敬,那么无畏、勇敢、坚强!

  格林娜的这种精神,给了她很大的鼓舞和鞭策。因此在夜晚的宿营中,她一直以格林娜为自己的精神支柱。虽然她独居深山仍然心有余悸,但是清冷、难熬而恐怖的夜晚还是被她战胜了。

  风刮起来了,滚动的雪粒把格林娜身后的脚印填得只剩下一排小窝窝。在那个山冈上,她看到格林娜停留了好几次。看来,格林娜也到了筋疲力尽的程度了。别说格林娜还拖拽着一头公鹿,就是她自己徒步行走,现在已经到了苟延残喘的地步了。她的浑身不再有潮湿的感觉了,汗毛孔都锁得紧紧的,皮肉像一块绷紧的胶皮,缠在身上。她抬眼望望天空,天空不像晚上那样白惨惨的了,而是被淡淡的海蓝涂抹了,她定定地望着遥远的天边,那里飘游着几丝云一样的东西……她感到一阵目眩,好半天,她才缓过劲儿。

  从山冈上望去,前面是一片极开阔的地段,对面是一座雪山,阳光从雪山上反射回来,令她眼花缭乱。突然,她觉得山脚下的开阔地里有什么东西一闪,像阳光照射屋顶铁皮的亮光。她心里一阵喜悦——苍茫空旷的雪原中,的确有个小黑点,白纸上的苍蝇似的。格林娜,是你吗?对,一定是她!不是她又会是谁呢?迟宇激动万分,连滚带爬地从山冈上跑了下去……

  7

  格林娜绝望了,她掉到了清沟里。这是离猎乡不太远的一条河,枪架担着她的身子,周围的薄冰塌落下去。她的下半截身子被河水浸泡着,皮裤灌了铅一样坠着她的身子,湍急的河水冲击着她的两条腿,拼命地把她的身子向冰窟窿里吸着。她是太阳冒红时掉进冰窟窿里的,现在有点坚持不住啦!

  晚上,她是和那头公鹿睡在一起的,开始那头公鹿是昏睡的,后来公鹿渐渐清醒了。它“呦……呦……”地叫着,蹄子刨着地上的积雪,好在她用皮绳绊住了它的四个蹄子,不然,它一觉醒来,会很容易地回到林子里去。

  天没亮格林娜就上了路,她原来是拽着那头公鹿向前走的,可这家伙是一头野东西,它一点也不像温顺的驯鹿那样,它四脚插在雪地里,缩着脖子,身体一动不动。格林娜拔河一样拽着那头公鹿,她的行进速度很慢。最后,她干脆把皮绳系在自己的腰上,像拉纤一样向前晃动着。身后的公鹿就像一条摇摆不定的小船儿,东撞一下,西跳一下,还不时把她拖倒在雪地里。

  格林娜伤透了脑筋,最后她想出了一个办法——两个指头捏住公鹿的鼻子,用猎刀在公鹿的一只耳朵上捅开了一个小窟窿,拴上皮绳。公鹿温顺多了,格林娜牵着它向哪儿走,公鹿就乖乖地跟着她。

  太阳从林子里升起来的时候,她终于走到了那条冰河前,过了这条河,再拐过前面的山脚就回到猎乡了。她的心里一阵轻松。

  她牵着公鹿毫不犹豫地走上冰河,河面上结了一层毛茸茸的冰凌,冰面上还有什么动物的蹄印穿河而过。走上冰面,她的两条腿格外轻巧,脚下的冰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身后的公鹿也“嘎嗒、嘎嗒”地迈着步子。她盘算着回到猎乡的撮罗子里吃点什么呢?桦皮篓里有现成的肉块儿,还有褪好毛的松鸡,吊锅子里盛着烤饼呢……最好是吃点汤汤水水,像下水汤什么的。因为好几天肚子里没有像样的食物啦。吃饱喝足了,再美美地睡上一大觉,嘿,就这么干!

  突然,她的身下传来了一声轰响,接着,像猎物掉进了布下的陷阱,她的身子一下子陷落进冰河里,水珠溅了她一脸,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还算好,身上的枪架救了她的命,枪架卡在了冰面儿上,擎住了她的身子,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她真后悔。她怎么没有想到清沟呢?北方的河流虽然在冬季里会隐藏起它的桀骜不驯,但在河水湍急的地方,仍然暴露着它的凶残与险恶。河水表面上也会结冰,但那冰面是脆薄的,要是下了一场小雪就更危险,人或体重大的动物走上去是凶多吉少的。林子里的人管这种冰面儿叫清沟。

  刚掉进河水里,她的大半个身子还在冰面上,她不假思索地向起一跃。她想爬上冰面,凭着她的体力是毫无问题的,可是她的身子刚刚跃起,冰面儿又随着她的身子塌落下去。这一次她和公鹿都没能幸免。

  公鹿毕竟是野生不驯的东西,它灵巧的身子在碎冰块儿里蹦跶几下就爬上了冰面。格林娜死死拽着皮绳,她可不能随意让它跑掉。为了它,她才弄到如今这种地步,吃尽了苦头。再说,要是让它跑掉了,她自己却留在了冰河里,猎乡人知道了这件事儿会怎么看她啊?

  公鹿把她的身子拽到了冰面前,她知道不能再贸然行动了,如此扑腾几次,体力消耗没了,身子很快就会被河水卷走。她小心翼翼地摘下枪架,横在冰面上重新担住身子。这时,她才觉得枪架上的两只手颤抖着,浑身也在不停地抽搐。她静了静慌乱的心,环顾一下四周,只扑腾那么一两下,她的身后就留下了一个很大的冰窟窿。黑绿的河水打着旋儿咆哮着缠裹着她的身子,似乎想一下子就把她囫囵个儿吞进冰窟窿。要是那样,她的人生就要来一次真正的洗礼了。

  的确太危险了。看着身后的河水和四周的冰面儿,她谨慎地向枪架的一头儿靠过去,就在她的身子接近冰面时,薄薄的冰面又开始碎裂坍塌。她眼巴巴看着近在咫尺的冰面儿和四脚叉开,身子发抖的公鹿。她既恼火,又无奈。

  抬头向河岸望去,岸边有一座石头山挡住了她的视线,河水是绕着那座石头山向下流淌的。石头山使她的心情更加沉重。她感觉到河水中的两条腿被水流冲击得琴弦一样抖动着,冰凉的河水已经把她的两腿浸泡得几乎麻木了。看着薄薄的冰面儿,她真的不敢再轻举妄动了,胡乱地挣扎是枉费心机的,弄不好,枪架断了,她的身子就会立即被河水吞没。现在她真希望身边能有人来,要是那样该有多好啊!来人就会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她就能爬上岸来。

  幻想替代不了现实。眼下除了大山、雪野、河流、公鹿还有她自己,一切都是空无虚有。

  她真有点悲伤、难过。不知不觉中,她的眼角流出了两串热泪——她是一个刚强的女人,从小到大,她很少落泪。那年,她父亲为了保护驯鹿群,被黑瞎子糟蹋了,当时的惨景啊,猎乡里的很多人都掉泪了。但她没有,她把泪水咽到肚子里,自己拿起枪,独自走进林子,转绕了好多天,终于把那头大母熊干掉了。也因为这件事儿,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不管什么季节,只要碰到熊,她就打。她才不让祸害人的东西顺顺当当地活着呢,猎乡里的很多人不敢碰熊,她敢。她可管不了那么多,有人打死了熊还要搞什么葬熊仪式,甚至点上松明子熏除死熊的邪污等等,这些她统统不放在眼里,她打熊就是为了给父亲报仇,再就是她也要那胆囊,得手时也要皮子和油。

  上次,她为了给瓦罗基做那件鹿皮夹克,瓦罗基莫名其妙地扇了她一个耳光,她既委屈又恼火,那她也没掉一滴眼泪。

  现在她掉泪了。要是被河水卷走了,就再也见不到瓦罗基了,他们从此天各一方,那是多么痛苦和悲伤的事情啊。她爱瓦罗基,为此,在猎乡,她做出了很多令人啼笑皆非的傻事。

  瓦罗基在猎乡的确很惹人眼目。不但人长得帅气,还干啥像啥。出猎是个好猎手,在学校是个好老师,他还有自己的研究项目。还上过报纸呢:一个大版面,上面有他的照片;他和一群飞龙鸟在一个铁丝网编织的笼子里,人鸟和谐共处一起,很令人羡慕。她和瓦罗基在一起是快乐的,幸福的。瓦罗基对付她也有一手,只要被瓦罗基捉住,他就把刺猬一样的胡子往她脸上蹭,她躲也躲不了,就像一只飞鸟撞在猎人布下的粘网上那样,一动也动弹不得。一动,他的胡子就像钢针一样扎进肉皮里,每次她都得乖乖地任他摆布,不知不觉中,浑身开始酥麻了。像一条毒蛇衔住了老鼠,只要毒液放射出去,老鼠的身子就会毫无抗拒地瘫软下来,心里明白四肢打颤儿。这是一场认输的较量——被占有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更多的乃至一些说不出来的东西!可惜,她和瓦罗基在一起一直没有生下孩子,为此她常常焦虑。瓦罗基安慰她:“放心,一定会有一头小鹿跑到咱们家里来,这是迟早的事儿!”

  可是她这头母鹿马上就要沉入河底啦——我的可怜的小鹿啊,她心如刀绞。望着冰面上瑟瑟发抖的公鹿,她的火气不打一处来。“混蛋,都是你!”她抖动了一下缠在手中的皮绳。公鹿叉着四腿,战战兢兢地伸长了脖子。拴着皮绳的耳朵上结成了一个亮晶晶的冰疙瘩。由于皮绳的牵拽,它的头几乎抵在冰面上,仿佛要透过冰层把河底看个究竟。

  她又小心翼翼地摘下了肩头上的枪,这是一支半自动步枪。是猎乡奖给瓦罗基的,瓦罗基看她喜欢,就送给了她。她可不能让它也沉入水底,她要把这支枪还有岸上那头公鹿一同留下来。她就是和瓦罗基较劲儿,让那个城里女人看看,格林娜是什么样的女人。瞧啊,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阻挡不住!不是想要一头公鹿吗?呶,拿去好了,这可是一头像样的公家伙呢。格林娜是说话算数的女人,是有志气的女人!掉到冰窟窿里又怎么样?死又算得了什么?反正她胜利了,赢了!这么想着,她笑了,胸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一阵风顺河面吹来,在她帽耳子旁打着呼哨……

  8

  迟宇站在山岗上眺望远方,茫茫雪原中有个小黑点儿让她心里一震:那是什么?是格林娜么?她连滚带爬地从山冈上跑了下来。

  山脚下的雪真厚,淹没了膝盖。没走多远,她就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毫无规则地蹦跳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无数颗火星儿在自己的眼前跳来跳去。

  雪野像一块魔毯,空旷辽远,无边无际。迟宇拄着枪架向前晃动着。她时刻观察着雪原中的那个小黑点儿,渐渐地,那个小黑点儿越来越大了。

  那是一条冰河。蜿蜒远去的河面上平坦而光滑,仔细看去,河道中间由于水流子的冲击疙疙瘩瘩地结着冰。

  迟宇来到冰河边,她惊呆了。让她满怀希望的黑点正是格林娜,此刻她像一头黑熊,一动不动地伏在河面上。她一下子明白了眼下格林娜的处境。“格林娜——格林娜——”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

  绝望的格林娜循声望去,发现是迟宇,怎么?这家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惊诧中,迟宇正鲁莽地向冰窟窿跑来,格林娜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站住!你站住!”她声嘶力竭地喊着。

  迟宇还是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

  “你——站——住!”格林娜的喊声带着哭腔。

  迟宇半天才停住脚,张着嘴巴喘息,“格——格林娜,我来——我来救你——”她上气不接下气。

  “危险!你脚下的冰面儿太薄太脆,趴下,把枪架递过来!”格林娜向迟宇喊着。

  迟宇按着格林娜的嘱咐,趴在冰面上,把枪架递给格林娜。格林娜拽住迟宇递过来的枪架,身子慢慢向冰窟窿的一侧移动。在河水浮力的作用下她毫不费劲儿就靠了过去。她憋住一口气,咬紧牙,正要跃上冰面儿的时候,冰面又“嘎巴、嘎巴”响起来,河水涌上冰面儿。她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放弃。她又把身子向冰窟窿的另一个方向靠过去。就要成功了——她的大半个身子已经爬上了冰面儿,有一条腿也要跨上冰面了!

  突然“轰”地一声响,她整个身子又一下子落进河水中。

  前功尽弃。

  趴在冰面儿上的迟宇听到身下传来了冰裂响,她慌忙爬起来。格林娜落水时涌起的水花儿,溅了她一身。她赶忙换了一个位置,重新把枪架递给格林娜。

  “快,格林娜,快抓住枪架,再来!”

  冰窟窿里的格林娜像一个落水的皮球,身子在河水里晃动着……

  9

  篝火燃起来了。爬上岸来的格林娜和迟宇依偎在火堆旁。

  “你没回猎乡?”篝火在格林娜的眸子里燃烧着。

  “我一直跟着你。”迟宇平静地看着格林娜。

  沉默。

  “你救了我,我把那家伙送给你,白送。真的,什么报酬也不要。那可是一头像样的公家伙,你瞧啊!”格林娜指了指拴在小树上的公鹿。

  迟宇瞟了一眼那头公鹿,它正卧在雪地里,目光惊惧地看着她们。

  太阳升起来了。洁白的雪地里,两个女人搀扶在一起,疲惫的身子拖着她们身后的影子慢慢地向猎乡走去……

  (责任编辑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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