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时光是浓墨重彩的,所有的隐私都是明亮的。我曾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年少时的暑假,囹圄在家,我喜欢明亮的水粉颜料。笔刷是硬质的。湖蓝,柠檬黄,大红,我把它们涂抹在身上,一层一层覆盖,然后用水冲洗到各种颜色混合成脏的黑。皮肤的白与流淌的灰黑泾渭分明。那时候我不喜欢黑色。后来我发现,色彩如同生命以及人性的殊途同归,好似桃花盛开后的凋落,渐渐在泥土中化为焦黑。我看到的是生命不断蒙尘。那些曾经明亮的模样,最后只剩下颀长的黑影。一些身影,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来到人间,离开人世。我睁开眼看见,六面都是墙壁,收留着我们的秘密。砖墙。人墙。心墙。我们和世界之间,是墙体延伸下,曲折对立的迷宫。我从墙壁上打了孔洞,看到的却是封闭而残缺的故事。
1
傍晚,我会踩了木板凳,站在猫眼前看邻居爬上楼梯。他们手中的塑料袋,装着杂乱无章的生活。绿色的蔬菜,红色的瓜果,白色的碗碟。平日里一有风吹草动,我就靠近那扇防盗门,防盗门内侧是柔软的皮面,我用整个面部贴近,一只眼睛瞄准。夜幕中的邻居,常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不休。我至今还记得每一个惊心的瞬间。猫眼之外空荡荡的,我却能够看到他们从一间屋打到另一间屋的景象。他们喜欢摔盘子,一人一个,一人一个,脆生生的立场。所有的盘子都碎尽,女人就开始号啕大哭。男人拽着女人的身体,和家具发生碰撞。女人就花了脸。女人用指甲挠男人的脸。男人也花了脸。暴力过后,男人和女人抱头痛哭,互相诉说深爱着对方,再也不会彼此伤害。这就是我的邻居。那些年我浑身僵硬,见识到太多激烈的冲突,可就是这样的战争,也没能让他们分离。我绝不是唯一的侧耳倾听者,墙壁上长满了耳朵。我甚至希望墙壁生出孔洞,见到活生生的现场。
有时候,我站在板凳上是要等待一个人的出现。我有强烈的预感,知道他就要到来。那个穿着蓝色工服的男人如期而至。我听到他上楼的声音。我知道他神志不清,浑身酒气。我会屏住呼吸,佯装屋里无人。我透过细细的孔洞,观察他每一个动作和表情。我喜欢揣摩这些瞬间,比如他轻微地皱眉,摸了鼻尖,在楼梯口踱步盘旋,有些焦虑或者难耐,直至他消失在旋转的楼梯口,我才安心。有时候他下楼的时候,会恰巧遇见上楼的母亲。他们会一同折返回来。我收回板凳,迅速奔回卧室的写字台。
母亲表示歉意说,孩子在做作业,没听见敲门声。母亲从不会因此责备我。男人坐在客厅,和我隔着一扇巨大的玻璃窗。我沉默不语。他也沉默不语。男人不爱说话,眼神迷离。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需要什么。母亲给他找来白酒,炸一碟花生米。有时父亲不在家。如若在的话,他会陪他喝两盅。我不愿意和他同桌吃饭。他就是我的二伯,一个嗜酒如命的男人,永远散发着糜烂的气味。父亲和母亲是纵容的。每每母亲招待他喝完酒,都会送他到门外。她会给他塞一点钱,这是父亲的要求。他会用这钱再次换了酒。这些动作遮遮掩掩,大抵是为了避开我的视线,或者这个行为具有隐秘的羞耻感。但是我看得到,我心里都清楚。吝啬的二伯把所有的积蓄都用来买酒了。还记得有一次,二伯拿五十元的纸币逗弄我,他说,抢到就是你的。我伸手去抓,一张纸币瞬间撕成两半。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连忙把钱塞回上衣口袋。这是我记忆里,唯一一次和二伯的肢体接触。我对他有些失望。
后来二伯消失了。他消失了至少三年时光,但是我对此毫无察觉,我并不关心他。只是后来无意中听闻,二伯得了脑血栓,和爷爷当年一样的病症。那时候,我不知道脑血栓对一个人有多大影响,我只知道爷爷这辈子都不认得我,没能和我说一句话。我只是庆幸二伯再也不能喝酒了,再也不会拖着醉醺醺的身体来到我家,打破我们的宁静。直到初中毕业那年,母亲突然对我宣布了一个消息,二伯去世了。二伯已经死去一段时间了。他们害怕打扰我升学考试,始终没有说。怎么突然就死了呢?我有些恍惚,脑海里只有一个青灰色的影子在摇晃。我甚至无法还原二伯干巴巴的面容。我知道这回,二伯是真的离开了。母亲说,二伯不是因为脑血栓死的。父亲说,二伯是因为脑血栓死的。据说,二伯的死讯还上了当日报纸。
那张报纸我没有看到,但是我可以大致还原那则新闻:
XX月XX日,XX小区一名孙姓男子在煮饭时,因脑血栓后遗症出现肢体活动障碍,导致煤气发生泄漏,孙姓男子倒地并昏厥不醒。其邻居X某在走廊发现煤气味很浓,于是敲门,但家中无人应答,之后联系消防官兵进行援救,并拨打120急救电话。急救人员迅速前往孙姓男子家中后,立即展开就地急救,约20分钟抢救无效,医务人员宣布死亡消息。
但是我心底毫无痛觉可言。直到多少年以后,母亲决定卖掉老房子。当我再次回到那里,再次遇见那扇猫眼的门,我突然想到那些偷窥的日子。我想起邻居的碎盘子,我想到了二伯。我仿佛再次透过那幽深的孔洞,看见他醉醺醺的样子。他走路很慢,让人担心他会跌倒。但是跌倒了,他会自己爬起来。太阳落山,又从另一边升起来。这一回,我看见他又一次无奈地离开,仿佛迷了路,再也没有回来。
我大学读了医科,书本上写道,一氧化碳中毒的时候,皮肤黏膜会呈现特有的樱桃红。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二伯的死亡。那场意外的死亡充满了讽刺,但是并不离奇。我不知道他的死亡是谁催生的。破败的婚姻?疏离的子女?家人的纵容?还是那一杯一杯的白酒?他只是一个人活着,又一个人死去。我猛然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孤独,在胸腔里面回荡。我看到的是,一道明亮的樱桃红,在青灰色的影子上盛开。突然,我就懂得他了。
2
2012年的春天,到处是繁花烂漫的景象,却无人问津。医院里,街道旁,有时候人们黑黢黢地挤在一块,就像一面面墙壁。那时候我在急诊科实习,两周时间里,见识了不少车祸现场。每隔两天,我有一个“车班”。所谓“车班”,就是出救护车到现场。小镇不大,救护车大多无需跑远。医院不远处就是东江。虽然江中偶有溺水者身亡,但江边最常发生的是车祸。第一次上车班,我就遇见了发生车祸的女人。
拨开人群才是事故现场,在穿越人群的过程,我有一种特立独行的自觉,源于身份的转换。如果我不是医生,时间允许,我或许也会如他们般围观,静静等待。一袭白衣的我们,成功将人群驱散。人群中的事情常常令我感到心惊胆战。我发觉,无论再恐怖和鲜血淋漓的场景,都有人愿意驻足冷眼旁观。
这毕竟是一场事故,事故都是冷漠的——电动车静静躺着,一旁没有肇事车辆。地上有摩擦的痕迹,一些碎片散落着,呈现出碰撞过程的惨烈。女人蜷曲着躺在路上,发出阵阵呻吟。她躺在地上仰视着,所有的事物,楼房,树木以及人群,都会又高又遥远。女人看见我们到来,把痛苦的表情瞬间放大。师姐熟练地为她进行包扎,以及问话,确认她意识尚存。我看不清楚伤口的形态,只有殷红的血以缓慢却直接的方式渗透出白纱布。
老师让我去捡起那只朱红色的手提包,把散落的物品拾掇一下。唇膏,小镜子,润肤露。我心想,这是一个爱美的女人。我迅速地把那些零碎的物品塞回去,但有些东西,我不敢确认是否属于她。我第一次感受到命运的捉弄,甚至是一种嘲讽。神灵并没有实现他的承诺。我从地上拣起的最后一件温热的事物,是女人被撞飞时掉落在地的护身符。一片黄色的纸,被叠成精致的三角形,如今沾了些灰尘,如果不是仔细打量,甚至会被忽略成碎纸片或者垃圾。我捏着一件很轻的事物,却莫名觉得很重。仿佛指尖上,有一座命运的山峦。
她说,自己掉了牙齿。她张开口,嘴里有血的腥气冲出来,像是手术台上,切开肚皮、打开子宫的味道。那时候,她还没有哭。我记得,她的眼睛是深黑色的。这是你的吗?我问道。女人看着我手中的护身符,突然号啕大哭。看着她恸哭的脸,我笃信她不会死,只是在一段时间里,不再那么漂亮。我们用担架送她上车。女人手里始终握着手机,她开始拨打给许多人,亲戚以及朋友。她重复哭诉一句话,我好惨啊。在我眼里,她的言语和神情都充满了戏剧性的夸张,师姐连忙攥住她的手,说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却在暗自悲悯的心中,突然发出一声浅笑。是的,那么一刻,我差点没有忍住笑声。我捂住嘴,为此感到了羞愧。我意识到自己,似乎对一些事情渐渐有了些麻木。回到医院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印象中只剩下一堵人墙,一个讽刺的符号。两周以后,急诊科出科考试,老师给了我一只病房的枕头。旧旧的,软塌塌的。我跪对着它,嘴里叙述每一个步骤。我做了三分钟的心肺复苏,一次一次地按压。
离开急诊科的日子,我以为自己有了用武之地。2012年的夏天,我在疾控中心实习,住在广州白云区龙归镇。有一天在巷子口,我遇见一名男子躺在地上,用一只手紧紧捂着肚子。应该是刀伤,看得出来他很疼,血液浸透了白衬衣和青灰色的水泥地。他用另一只通红的手,掏出手机自救。不久,警车远远驶来。我绕开几簇人群,站在圈子的外围。警察来了,应该不需要我去拨打120。我看了一眼街对面的龙归医院,白色的小楼浅浅笑着,我有些束手无策。我自然而然的,和绝大多数人成为一个整体,站立成一堵麻木的墙。
或许是人多的时候我就丧失了责任感,变得盲从,或许是我缺乏自信。如果当时,人群中有一名称职的医生,会一马当先来援助他吧?我这样想,又暗自摇头。后来,这样愚蠢的问题,我试着问过其他几名医生。他们是外科医生、妇产科医生,甚至经验丰富的急诊科医生。他们给了我相似的答案,不要多管闲事!一定要躲得远远的。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救了,活了,那是运气;救了,死了,那是非执业地点行医,就是犯法。如若送上法庭,这是必输的官司。每个医生都不想因此断送了职业生涯。我想到,有什么样的世道,大抵就有什么样的人心。这大概就是冷眼的由来。
这年夏天,我也求了张护身符,叠成三角形。朋友说是很灵的。我看着它,管住嘴巴,不说话。只有孤零零的眼睛,在和世界对话。
3
2013年的四月,我刻了一枚印章,伪造了实习证明,成功逃离学校。我只身从婺源到黄山。漫山的油菜花开到残余,处处是云雨围困。大雨滂沱时,我选择睡眠,或者窝在窗边,直至夜幕降临、人群散尽。阁楼的地板吱呀乱响,我不敢轻易挪动。屋子里有低矮的木桌椅,铺着印染的粗布,有些故作姿态。我似乎独来独往,有些喜静;我似乎不善交际,有些不合群。夜晚的我难以入眠,于是坐在楼梯口,透过陡峭弯折的缝隙,看着楼下暖黄的灯火和围坐的男女,他们恣意妄为地笑,谈论风情或者民俗。我坐直身子,仿佛随时都要站起身体来。我想要靠近他们一点,靠近一点人的气味。如果可以融入其中,那就更好了,或许还可以喝上一杯。但是我又害怕陌生人,转瞬放弃念头,继续偷窥。但这样的念头并没有完全消灭,我始终防备又忐忑,内心充满矛盾,并一点点走向自闭和毁灭。
当然,我的生命不是完全拒绝的姿态。我喜欢夜晚和黑色,我愿意融入到世界的背景色中。我想到生而为人,只不过是一种试验和过渡,是人与自然之间一座狭窄又危险的孔洞。白日里,我漫无目的地行走。我愿意做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有时候,我也会和陌生人结伴,或者搭一段顺风车。但是我害怕他人问及我的来历,天黑就匆匆说再见。雨水漫漶、猝不及防。一阵雨来了,街上瞬间人迹寥寥。那些日子里,有风,有泥水洼,打伞似乎无用。双脚冰凉,鞋子用火盆烤干了又湿。有时,一个雷炸亮,一阵风把天空吹得暗淡。我闪身躲进那些阴霾的老屋。我喜欢那些空旷无人的屋子。它们都是老家伙,低沉失落,但是充满智慧。
三面瓦檐,一面高墙,二层楼的建筑框围着,四面的木门紧锁。其实我能够活动的范围并不大,十字形的空间,孤零零的石板正中,挺立着一只太平缸,雨丝透过天井落在漆黑的缸中,满满的都是福泽。我想到“太平”之意,是人类对神灵的恩与敬,是对天空的贯穿与承接。雨水淅淅沥沥地落,我的目光陷入到一片清冷的光线里难以自拔。天井,是房子的眼睛。我和他对视了,这方形的眸子,泄漏了天机,织下这密密的光阴。
我第一次窥见一片天光,着了魔般难以动摇。我第一次看到一间房子,仿佛看到了哲学的轮廓。哲学是一些明朗线条,具有支撑世界的力量。屋外落起大雨,屋里就落起小雨来。房屋隔绝了街巷,我却在这莫名的空间里,和天界得以沟通。我只是一只井底的蛙,但我的心在飞翔。广袤的天空无边无际,是聪明的古人修了这样的甬道,捕捉了一块天空。或许,不隔绝再相通,就难以感受到生的力量。
房间昏暗,透过天井的,这些难以泯灭的光,多么明亮而珍贵。头顶上的窗,有着魅惑凡人的力量,令我遗失了魂魄。我仿若看到轮转的日月和星河,看到屋中缓缓交融的阴阳之气,看到春的细雨,冬的白雪,缓缓地落在屋子里,我看到寂静处,内心温暖如斯,有如山花般的绽放。房子虽是木石结构,早已成了死物,但在我眼里,它是活着的。它有一口生气,承接于自然,如此直接玄妙地述说着一个历久弥新的故事。我站在彼处,异常笃定地相信,这并不是简单地看到,而是得以窥视天机。
人类的本体,出于自我庇护,为人处世谨小慎微。所以,我们踟蹰徘徊,悟不明。肉身以五谷化气,依托五谷轮回而维系生,但说到底,终归少了丝灵气。有人问,人死如灯灭,人死后如何得以延续?或许,我们的“灵”还在,就在这曾经逸散的光中,沾染在无数尘埃里,得以再一次组合重生。生时,我们不用大彻大悟,却需要一种光明的窥视。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天人合一”。我们如何在有限的生命里,打开一扇天窗,得以窥见清辉,感受“生”的全貌。或许我们一心想要看的风景,可以依托这扇窗呈现,并与现实关照。
一间开了天井的屋,似乎给了我一些模糊的答案。
心无杂念,如光明窥,或许才是一种大境界的看到。
这只是一个冬天
1
晴朗的日子里,我喜欢站在通惠河边上遥望。河水从耳畔溜走,无声无息。事实上,我只知道这条河是京杭大运河的一部分。无法抵抗岁月的侵蚀,一条河衰老了。我的目光也是佝偻着,顺着蜿蜒的河道穿过高碑店,然后陡然站起身子来,就是国贸附近像森林一样耸立的群像。城市永远是现在的恢宏,河流永远是过去的繁华。就这样,通惠河被剪下来一段,安插在我的生命里,当然它没有多么沉重,只是某种日常的往复。那些气味的以及繁杂的变化,一些相互倾轧的,比如泥巴和藻类,一些相互厮杀的,比如鱼类和鸟类,一些相互对抗的,比如河水与塑料,都是河流的一部分。我常常觉得,平静的河流中存在着蛮横的生存对决。人类伴水而居,理应是河流的附属。榔头、小推车、公文包、高跟鞋,都是桥上匆匆而过的掠影。浮光中抱残守缺的桥,只是痴痴守望着东流的水。有时候我能看得出上游的闸口放了水,河水骤然上涨,变得湍急,但天气渐冷,通惠河终归是要慢慢枯竭。在天寒地冻之前,通惠河孕育了最后一批生命,铺天盖地的蚊虫漫天飞舞,冲着口鼻耳洞,似要扎进去取暖。冬天的通惠河,似乎从来都是绝望的。而我的北京,也是从冬天的通惠河畔诞生的。我愿意从通惠河畔开始诉说。
人类自古沿河而居,农耕,筑房,繁衍,从未离开水源。沿着通惠河寻觅,依稀还能辨别出曾经村落的形态。高楼脚下,总有不起眼的城中村。村子里的房舍还都是平房,参差不齐。冬日里烧蜂窝煤取暖,生起袅袅炊烟来。临近马路的房屋,大多成了小餐馆,拯救了逐渐失去蒸煮能力的上班族。房舍以羊肠小路贯通,房租低廉。住在里面的人,我只认识理发店的姐妹,听说足疗店的姑娘也住在这边。她们都来自南方,沿河的村庄。村子沿河的一侧,是一条泥土路,时有汽车通过,划出高高低低的曲线。烟尘腾空,就再没能够落下来。河边虽然有个车场,但傍晚时分,附近公路上的汽车都是胡乱停靠的。车场的角落里有个临时搭建的铁棚子,棚子里的男人养了一条狗和一只羊,男人靠看管车场和为人洗车为营生。老狗卧在地上看管羊,羊吃河岸边最嫩的青草。男人包藏祸心,他要等着羊再肥一点,就杀掉羊。有了羊,就可以过冬了。这件事只有狗知道,因为运气好,它也可以分一杯羹。夜里有人在棚子上涂鸦,五颜六色的,此时的通惠河不说话,狗也不说话。后来,车场边上又多了几个集装箱,安装了窗和门,就成了早点摊。人和狗都在集装箱上排泄,于是被用恶毒的文字诅咒。集装箱上装饰了小彩灯,可奈何门脸背对街道,避免不了门庭冷落。天气越来越冷了,摊煎饼的女人也愈发笨拙。煎饼又破了,我有些等急了,就先走了。
2
那只羊在入冬的时候消失了,看羊的母狗生了崽子,是谁让它怀孕的不得而知。幼犬就像羊羔一样盘在母狗身下,同样的雪白纤弱。夏天卖冷面的铺子换了陈设,开始叫卖羊蝎子火锅。滋阴补肾,养颜壮阳。或许再冷一些,烤肉店里的狗肉火锅也该上市了。滋阴补肾,养颜壮阳。羊和人类相似,比如脊椎骨的结构,比如卑躬屈膝的懦弱。脊柱就这样被压弯了,打碎了,清汤小火炖煮着,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我是内蒙古人,对羊这种生物是有特殊感情的。就好像城市里放养一只羊显得有些另类,我的存在多少也有些格格不入。我是一只羊,温顺怯懦的羊。羊是弱者,见了狼,唯有逃跑而已,但逃跑又能怎样,羊还是摆脱不了落入狼口的命运。有朋友在这个冬天陆续逃离北京,从此彻底消失,杳无音讯。我走过的青石堤坝,原本某棵柳树的树洞里,藏有蜘蛛的尸体,现在也不见了。它们消失了,都是被这片土地消化了。
不少通州人称通惠河为“臭水河”,对此我有些愤懑不满。虽然它并不壮阔,不秀美,也不灵动,如今更是缠绕了暮年垂死的气息,一副岌岌可危的样子,但它曾经是繁华的。一条河的自愈能力有限,它的命运似乎是要走向终结的。但人工开凿的运河,同样孕育着生命,此时此刻,那些河里的生命更像是最后的默哀。人类应该是亲近水的,而临河而居始终是我引以为幸的。水乌不见了,我知道鱼类也少了。通惠河边,总是分散着垂钓者和捕捞者。以我亲眼所见,鲫鱼、鲶鱼,甚至龟类,都一点点被抓捕上岸。所有人都说通惠河里的鱼不能食用,重金属超标,有剧毒,但是他们又热衷于捕杀者的游戏。我看到河水比昨日更浅了一些,河中央露出一片片浅滩,花白的,就像翻起的鱼肚皮。我想到在北京,市场里的鲜鱼要比家乡便宜很多,一条武昌鱼可以便宜一半价钱。有一天我听到乡下的卖鱼者说,鱼是从湖里偷来的,根本就不值钱。我见到他刮去鱼鳞,鱼皮上渗出鲜血,就像刮出一件袈裟。鱼会选择原谅的,河流也会。
3
河流和古木一样,是有根脉的。所谓的一脉相承,就是扎了根,宁死也不愿挪动。秋天的黄叶,是从入了冬才开始坠落的,一层一层相叠的黄,渐变的黄,枯萎的黄,让土地变得松软又清脆。雾气笼罩城市,阳光稀薄的日子里,树叶聚拢,代替了太阳,散发出璀璨迷醉的流光。冷暖在岁月里交织,黄叶是暖的,冬风是冷的,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短暂的。临河的小区曾经是一座工厂,我是听附近的老人说的。院子中央有一棵近乎十五层楼高的老树,这样的古木在京城里并不算少见。我相信工厂倒塌以后的建筑,一定是围绕着古木修建的,所有的砖块和水泥都要进行避让。从十七层的窗户窥探,可以看见古木伸展的枝丫,越过枝丫是远方的铁轨,以及日渐干涸的通惠河。我常常想,这三者之间存在怎样的关联?我发现错综复杂的日子里,总有一些不轻易改变的事物。比如古木,铁轨以及河流,都是理直气壮地从城市中间穿过,看似蛮横无理,可就是这样的存在,才是道理。冬日的傍晚,没有广场舞,没有虫鸣,恰好也没有呼啸的风,就能听到远方有火车轰隆的声响。我知道很多人来到北京,很多人又离开。
小区附近最近搭了大棚,棚子里通了电,挂了灯泡。似乎是一瞬间这里就挤满了各式铺子,变得热闹非凡。蔬菜、水果、海鲜、主食、杂货、花草,应有尽有。因为棚子的出现,挤走了街边一对卖蔬菜水果的年轻夫妻。他们曾经在最冷的日子里相濡以沫,甘之如饴。我们怨恨冬天的长夜和凄冷,却也见识了冬天里令人亲近的暖。闲暇时,小伙子给姑娘捂手。手被冬天刮开了细小的口子,他心疼她。我总是习惯性的向他们买点什么,一瓜一果,分量轻,但也好。如今,我不知道他们流落何处,竟时而想念。不是见不得生活转变,我只不过是有些念旧罢了。我想,沿着通惠河畔,有一天我们或许还能相见。
这个冬天几乎没有落雪。傍晚,夕阳烧尽,落在河里。都说河边的冬天更冷一些,冬日里河畔传来哭声也更凄厉一些。斜斜的堤岸,斜斜的影子——总有不同的人在相同的场景里哽咽流泪,大多是女孩子,形单影只的,无人问津。我被哭声所吸引,却不自觉把目光送到河水里。我总是分不清楚通惠河到底有没有结冰,河水逡巡不前,有时候更像是泥巴冻硬了,钻出水面,结了霜,乌黑黑发亮。十五的月亮照在水面上,却不如公路上的车灯明亮。天黑得越来越早,隐隐约约的,像是百鬼提着灯笼,沿着河岸游行。只有光,缩成一团一团,有些刺眼。他们来了,又走。恍恍惚惚的,都是疲倦的归家人。
只有找不到家的人,才会对着黑黢黢的河水痛哭流涕。
4
细碎的冰雪融了,附着在草叶上,似乎没有什么食物可言。但再漫长的冬天,都有鸟雀的身影,它们栖息于城市的隐匿处,啄食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痛楚。鸟有鸟道,迁徙,隐匿,追踪,繁衍,都是人类无法触及的秘境。在北京,冬日里能见到的鸟,除了麻雀,就是喜鹊。河边的喜鹊很多,藏匿在冬日的树林里。阳光温柔的正午,偶有喜鹊闪现在窗台的栏杆上,支开黑色的长羽。但凡屋子里有些轻微的声音,都能让鸟类警觉撤离,无论是邻居的争吵声,还是锅碗瓢盆的磕碰声,都让它们仿佛从未来过。在这座城市里,它们至少看起来是自由的,没有天敌,没有伤害。黑白分明的鸟,传达出来的寓意,喜怒,爱憎,也皆是分明的。比如喜鹊和乌鸦。资料显示,喜鹊肉,滋补,通淋,散热;乌鸦肉,滋养补虚。中医让我们相信,食补是遵循自然天性的。所谓以形补形,在人类的世界里,没有一种动物不能进入食谱,没有一种肉食不能滋补肉体。冬天不再虚弱,逐渐变得舒展起来,鸟雀的活跃度,是判别气温的最佳指标。这一天,有水鸟入水,捕食了幼小的鱼。我知道,冬天结束了。
融水的日子里,我喜欢顺着河道走走。漫无目的,只是为了暖暖身体。冬日里,手也凉,脚也凉。终于是,天气暖了,水也暖了。我习惯性地往上游走,暖的水就像是在身体里打了个转儿,然后才到下游去。河水再也不像往日那般凝滞,它复活了,连水里的鱼都要产卵了。鱼是河流的一部分,它们的卵巢就是河流的卵巢,也是河流最重要的器官。如果风吹来了,天也就蓝了。河边的树木都是倾斜的,冲着水面生长。树木照照镜子,竟然分不清彼此。“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突然间柳树就抽芽了,桃花也盛开了。通惠河边的草,是一蓬一蓬从岸边往外蔓延的。草木流淌,就像河流一样推开砂石,推开行人的脚步,推开冬天的寒冷。清晨的湿气更重了,雾气更浓了。沿岸所有的色彩都是淡淡的,连人的情绪也是。
走过高碑店的时候,我就感到有些疲乏了。再往前走走,看看风景?终归还是作罢,选择原路返回。我不知道通惠河的源头在哪里,但是一条河肯定是有源头的。然而,这条河对于我而言,无非是越往前走就越繁华罢了。但是,繁华有时候并不是真相。我要寻找真相,是要给自己的存在,增添一些合理性。只是连源头的概念都变得愈发模糊了。换一个方向,是否就能柳暗花明?我并不确信。
这只是一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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