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二十年,我一直生活在渤海湾旁的复州城。我们是城里少有的外来户。我的籍贯写着内蒙古,但这异地的名字除了显示一种神秘性外,别的几乎与我无关。到了十六岁,我的个子已经到了一米八二,老师说我是典型的蒙古种,言外有点别样。同学知道我的家族在遥远的地方,有时候也带着好奇心,询问草原与牧歌。我只是笑笑,有时感到难堪。对故土,能说些什么呢?
很长时间,我是没有根的感觉的。出生在大连,却长在复州。二十余岁离开辽南,在沈阳、北京久居。但籍贯却写着内蒙古。据父亲说,我们并不是内蒙古的土著,祖先从山东移民出来已有近十代。但山东的居住地在哪儿,又很是模糊。到底是哪里的人呢?当别人讲家族史的时候,我却不知乡关何处。没有根的感觉,也就是失忆的感觉,那一刻感到了自己的弱智。
一个没有历史的人,只能在一个漫长的精神洞穴里,似乎与蛮荒为伍。这给了我诸多的悲哀。而这些,与一段悲伤的时光纠葛在一起。五十年代末,父亲被发配复县大河农场劳改,我们一家迁徙到那里时,我刚有记忆。“文革”期间,多次遇到抄家,农场来的革命派要寻找我们内蒙古老家的地契和财产,然而一无所获。父母年轻时就离家革命,与内蒙古早已无任何瓜葛。内蒙古给了我无数神奇的感受,其间苦乐相伴,一时无法说清。有的时候,偶然追问自己的老家,便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地方:它的天空比海天还蓝么?草原能够埋下人影么?是不是人人可以歌之、舞之?对那里的想象、猜测,随着年龄的增大而多了起来。
老家那些陈年往事,父母从不提及。我对于自己的血缘脉息,也一片模糊。有一年,大概是1970年,内蒙古的亲戚捎来了小米和奶粉。家人不敢言声,生怕别人知道。但那些美物怎样感动了我。后来竟吃到老家的羊肉,对我都是奢侈的记忆。“文革”最厉害的时候,我无处居住,还萌生了去内蒙古的念头。我天真地想,在翁牛特旗的土地,也许没有阶级斗争吧?多年后,偶然才从母亲那里略知一二秘密,父亲当年从老家逃出,经历了极为复杂的战乱生活。留在老家的人几乎都成了反动人物,有的被抓,有的在改造。期间的生死际遇,悲剧的命运,一时无法道清。五十年代后,父亲遭难,回乡的念头全断,因为怕连累更多的亲人。我们的故乡,于是久久消失于恐惧的记忆之中。
辽南的风俗,延续着山东的气味。满族的遗风也盛行于此。相对于汉族,满族与蒙古族有接近的地方,至少是文字,就较为相似。我一直疑心自己有蒙古族的血统,因为日常生活简单,善动感情,且不喜细致、委婉的表达。我在辽南,和当地的民风格格不入。奇怪的是,那时候和我最好的伙伴,都是外来的人。我们的语调也很少辽南腔,有北方的特点。我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和那座小城,没有深层的联系,作为外来人,有时候感到与生俱来的孤独。
然而那模糊的故土样子,偶然飘动在思绪里。年轻的时候,就有逃离复州古城的冲动。因为不喜欢那里的市民气和武斗里的残酷。落户辽南,我们水土不服。革命风暴最厉害的时候,几个外乡人都死于非命。这个现象值得研究。中国小城镇的乡土精神并不都美,排外竟然也是它的性格之一。鲁迅写绍兴的风俗杀人,有他的道理,那里的血腥,证明了人性的缺点。我喜欢鲁迅,与自己的小城镇的经验有关。这些,也无形影响了我后来的选择。
第一次到了内蒙古是刻骨的难忘。1999年那一次故乡之行,梦幻般的神奇。飞机从红色的山脉上空掠过的时候,一片沧桑的感觉。草地、河流、枯干的树,呈现着我所神往的存在。终于见到了想念的人,看到了以前所没有见到的风景。才发现,自己与那片土地,有如此不能分割的联系。那些传说中的朦胧的片段,也一个个清晰起来。
蒙古族的民歌太迷人了。大人孩子都会吟唱,神气得很。那是从天际传来的神曲,浑厚而激昂,有悲壮而明快的调子。仿佛是古老的岁月沉淀的精魂,在沧桑里流着血色。那悠扬的旋律撕裂我们的感觉,将爱意引向无穷的远方。清洁的、略带伤感的音律,抖掉了伧夫俗子的杂尘,跳跃着神火的光泽。那一刻我们被引向明快之所,仿佛天路出现,终于见到带着光泽的圣界。
年迈的姑姑那时候瘫痪在床上。她给我讲述了家族的许多故事,才知道当年父亲逃走后留下的不幸,以及亲属一个个悲剧的故事。姑姑忆及那些陈年往事,含着泪,但她的刚强、善意眼里的一切,又让我懂得了何以在苦难里坚持下来的理由。在风暴里,故土的人没有放弃希望,挣扎着活了下来。姑姑是旗里出名的好人,她性格温顺,喜欢施舍别人。邻居的孩子都喜欢她。在过去的几十年间,为无数家的孩子做饭,解决了他们上学的午餐。人们因她的善良,不再计较她的出身。内蒙古人对地主出身的人,不像辽南那么苛刻。在辽南,“文革”间凡出身不好的人,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翁牛特旗的人们没有这样,那是憨厚的民风使然。地域间的差异,写出了我们文明的明与暗。
那一晚,我在翁牛特旗的蒙古包外听到了真的民谣。几个青年围着篝火唱歌的时候,我在那些旋律里陶醉着。在这样的歌里,有什么悲伤可以不被忘记呢?我想起张承志在《黑骏马》《金牧场》里的文字,催人奋进的力量恰源于这样的旋律。美常常蕴含于没有被污染的人性里,蒙古族民歌流动的就是这样的调子。张承志的文字之美,受到了这旋律的沐浴无疑。他厌弃中原文化里的折中、老气,是因为在中亚文明里窥见了异于中原的神灵般的美。
之后我还有了一次草原之行。从阴山山脉穿过,进入草原。我们一行在夏日的风里,骑马深入到不毛之地。在四面空旷的原野,有人在马上唱起来,风和花香一起飘动。上面是蓝得惊人的天,下面是起舞的丘陵,四面的回声隐隐,显示着时空的阔大。我感到了人为什么要歌唱的理由,因为只有唱起来,才有存在的感觉。那时候天地、草木都与你有关。时空覆盖着宇宙的神思,歌声描绘了这个神思。endprint
听见那些苍凉的歌声,我的心被一次次唤醒。这时候感到自己的基因里有这类遗存。我属于草原、沙漠的后裔么?如果不是,为什么一听见那歌声就有亲缘的感觉,仿佛前生已经与其有关?而有时也这样想,自己本是汉人,到了内蒙古高原不免自作多情。可是这是我真切的体验,对我而言,刻骨的,永难忘掉的,竟是沙漠与草原里的精魂。很多时候,那些没有见过的远去的灵魂,生动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这也是一种机缘。我所认识和熟知的蒙古族人很多,他们都挺乐天,坚定、随遇而安,有自己的信念。有一次在会议上与牛汉相遇。谈话间问我的故乡在哪,我一时语塞。当知道我与内蒙古的关系,竟误以为我与他一样是蒙古族,并引为同乡。我们彼此大笑。牛汉是典型的蒙古人,高高的个子,憨厚而慈祥。他的诗流畅而有真意,像老哈河一样淳朴。萧乾也是蒙古族,生前写过的文章很有味道。他的一生颇为传奇。我记得萧老所写的文章,老到深切,有地域的风情。他写伦敦,写北京,笔法都很有趣,对谣俗的把握颇为精准。萧乾不是故步自封的人,这个游牧民族的后裔,习惯于在行走里书写。二战期间在欧陆写下的文字,至今都很耐读。作为京派文人,却有着一般京派作家所没有的土地感和民俗意识。这或许与其多维的文化思维有关吧。
当代的文人中,从草原来的内蒙古人很多。他们中许多人喜欢漂泊、行走,其性格里有中土人所没有的东西。有一年,一位女诗人随着自己的丈夫到罗布泊考古,丈夫不幸死于途中。这位蒙古族诗人接着探访沙漠之地,写下很多的作品。我知道他们是探险者,很多时间都在路上。他们不依恋故土,总在不断地走。跋涉的艰辛有多少,快慰也就有多少。我被他们的选择深深感动,以为是难得的英雄。对跋涉于陌生之途的人来说,他们给无趣的生活,带来了生气。腾格尔演唱的《蒙古人》展示的气象,就是这样的写照。
想起那些无畏的人,今天中土的男子该有汗颜。我也是在渐渐认识内蒙古的山水之后,知道了自己的生命里的盲区。从草原与沙漠走来的人,天性里更接近神性。马头琴飘出来的声音连接了天地之气。他们不外饰自己,率性而为。这些恰是我们这些人所没有的。在日子无聊的时候,偶一听蒙古族民歌,看草原风格的舞蹈,便像受过洗礼似的肃穆起来。这时候会感到寻觅的需求,好像被神灵召唤一般。即便在漂泊的路中,也会有一种皈依的喜悦。
在空旷、无路的地方走路,这是草原与大漠里的人的性格。我去了许多地方,在许多城市生活过,不能忘记的是草原、大漠里的人。他们迁徙而不失固有之爱,漂泊而自有定力。在粗糙、单一的环境里,辐射出迷人的灿烂之光。漂泊也是人生,它给了我探索与追问的动力。而这个过程,我对生命之根的感觉,也像草原的风景一样不断变化着。只要行走,只要攀援,就有我们之根的延伸处。感谢上苍,它为我们带来的每个生命之所,都值得爱之,恋之。
(孙郁,男,汉族,本名孙毅,祖籍内蒙古赤峰市。2002年到鲁迅博物馆主持工作并担任北京鲁迅博物馆馆长。2009年起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鲁迅和现当代文学研究。《鲁迅研究月刊》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副主编。主要著作有《鲁迅与周作人》《鲁迅与胡适》《鲁迅与陈独秀》《周作人和他的苦雨斋》《张中行传》等;主编《回望鲁迅丛书》《回望周作人丛书》《倒向鲁迅的天平》《被亵渎的鲁迅》《苦境:中国近代文化怪杰心录》等。)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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