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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历史之谜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原 热度: 14987
乌热尔图(鄂温克族)

  在1953年,考古学家李济先生不止一次地呼吁,关心中国文明起源的人们要多多注意中国的北方。他在其著述中,以翔实的研究数据告诉读者:“那里有我们的更老的老家。”值得钦佩的是,这位曾在山西西阴村主持殷墟十五次发掘的考古人类学一代宗师,在其专著中利用人体测量、古代典籍等资料,对中华民族的演变和迁徙,以及中国民族的主要构成分析出了大致的轮廓。还是这位博学之士,在其《中国民族的形成》一书中,列出一道历史谜题:“根据体质人类学的分析,现代中国的人口中几乎找不到同成吉思汗及其游牧部落有血缘关系的代表,这是一个人类学上的谜,同时也是一个历史的谜团。”

  这一历史的谜团值得深思。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作者在探寻鄂温克民族起源的过程中,不经意间涉足了蒙古游牧族群的早期历史,并以鄂温克人的文化视角,大胆地给出自己的分析和判断,借此连缀成篇。

  铁木真降生

  如今,草原上的好些事情,人们仍习惯与成吉思汗的英名联系在一起。但对那段古老的传说,对发生在蒙古高原腹地的历史事件,譬如幼年丧父的铁木真,当年如何在荒野上煎熬,如何在孤独的境遇中成长,后来又如何赢得成吉思汗桂冠的,人们对此知之不多,思之甚少。

  从这位非凡的历史人物的童年着手,探究他幼年成长的秘密,或许会给人们带来有益的思考。这方面的历史信息着实有限,主要源自那部珍贵的《蒙古秘史》(以下简称《秘史》),它是研究蒙古民族早期历史的宝库。

  《秘史》开篇第一句为:

  “成吉思汗的根源。

  奉天命而生的孛儿帖·赤那,和他的妻子豁埃·马阑勒,渡过大湖而来,来到斡难河的源头不儿罕合勒敦山扎营住下。”

  这里记述的是一支人数不多的部落,从额尔古纳河中段东岸森林地带出发,烧山化铁辟出一条山路,闯出了密林。他们穿越呼伦贝尔草原,在呼伦湖畔做短暂停留,然后启程奔向鄂嫩河源头,最终落脚在肯特山下。这一有关蒙兀部落迁徙的信息,可以说是蒙古民族形成之前最确切的记载,它预示着处于孱弱状态,但保持着质朴的蒙兀部落,将在新的生存环境中崛起,随之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力量。

  在这里,呼伦湖畔作为迁徙途中的休憩之地,与一个伟大民族的早期历史联结起来。

  蒙兀部落在肯特山落地生根,历经四百余年的繁衍生息,逐步壮大起来。《秘史》颇为详尽地记述了蒙古乞颜部的血缘脉络,从成吉思汗起,追溯至他的第二十二代祖先。波斯历史学家拉施特对此有所称道:“蒙古民族自古以来有保持对自己的起源和世系记忆的习惯……父母要对出生的每个子女解释有关氏族和系谱的传说,这种规矩永远为他们所遵守,就是现在他们对这种规矩也是尊重的……”拉施特的研究表明,那时蒙古乞颜部是由氏族组成的血缘亲族联盟,他们的氏族是以父系确认血缘关系的,可见在当时的部落中早已确立了父权制统治。

  维护父系血缘的纯洁,为当时整个部族所尊崇。有关这一方面,《秘史》记载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事件,这一事件后来成为有名的“折箭训子”的典故。《秘史》从第十二节至二十二节,颇为真切地记述了这段传说。阿阑·豁阿(成吉思汗第十世祖母)在丈夫生前生了两个儿子,丈夫死后又生了三个儿子。一天,她听到两个孩子在暗中议论:“咱俩的母亲没有兄弟、房亲,也没有丈夫,却又生下了这三个儿子。家里只有巴牙兀惕部人马阿里黑。这三个儿子是他的儿子吧?”初涉人世的孩子显然感受到了族人的压力,对三个弟弟的血缘是否纯洁暗中提出了质疑。阿阑·豁阿意识到事情的潜在危害,她凭借智慧化解了它。她让五个儿子别勒古讷台、不古讷台、不忽·合答吉、不合秃·撒勒只、孛瑞察儿·蒙合黑并排坐下,发给每人一支箭杆,让他们折断。一支箭杆有什么难折断的,他们全都折断了。阿阑·豁阿又将五支箭杆束在一起,让他们来折。他们五个人轮流来折束在一起的五支箭杆,都没能折断。阿阑·豁阿说:“我的儿子别勒古讷台、不古讷台,你们俩怀疑我这三个儿子怎么生的,是谁的儿子?你们的怀疑也有道理。”为此她作以解释:“每夜,有个透明的黄色的(神)人,沿着房的天窗、门额透光而入,抚摸着我的腹部,那光透入我的腹中。那(神)人随着日、月之光,如黄犬般伏行而出。你们怎么可以轻率地乱发议论?这样看起来,由那(神)人所出的儿子分明是上天的儿子。”阿阑·豁阿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事情的原委。

  整理撰写《秘史》的史家们极为重视这一传说,为此做了这一段既有场景又有对话的记叙。这段有关成吉思汗先祖的记载,确实具有多重功用,它以无法确认的辩解维系了父系血缘的高贵与纯洁,同时掩饰了羼杂异族血缘的事实,并使其由世俗行为提升为神授天意——慈母乃感神光而孕,进而获得了针对部族之众(包括后代子嗣)的血缘方面不容置疑的合理解说。但若干年后发生的类似事件,却不那么愉快。《秘史》第四十四节记载,孛瑞察儿(成吉思汗第九世始祖)强掳了一个孕妇,生了儿子名叫沼兀列歹。当孛瑞察儿死后,因为家里经常有兀良合惕人来往,遂被怀疑为他们的儿子,沼兀列歹因此被驱逐出悬肉祭天典礼。可想而知,这一惩罚远远超过鞭打与棒喝。在此,引述两则有关蒙古氏族起源的故事,无非表明早在蒙古部族形成之初,父系血缘纽带已支撑着部族社会的结构框架。

  谈到成吉思汗家族,法国历史学家雷纳·格鲁塞的提示十分重要:“在什么情况之下也速该夺得他的妻子,即成吉思汗的母亲诃额仑,这对于成吉思汗个人的历史至关重要。”

  按照这位蒙古史研究专家的点拨,遵循他的思路探索,或许会有意料之外的发现。

  好在,在《蒙古秘史》《汉译蒙古黄金史纲》《史集》等诸多历史专著中,史学家细心地记述了这一重要时刻。那一年,冬雪尚未融化的时节(大概是在公元1162年最初的日子里),也速该兄弟三人在鄂嫩河畔追踪野兔时,发现一个妇女在雪地上溺了尿,冲出了一个小坑。也速该兄弟沿着车迹走,看见那个尿坑,得出了自己的推断。也速该跟弟弟说:“那女人会生贵子的。”这段重要的历史细节在《汉译蒙古黄金史纲》、新译校注《蒙古源流》中有真切的描述。这一历史细节补充了《蒙古秘史》中相关章节中的空白,显然史家们吸纳了当时广为流传的民间传说,并非个人妄加编纂。也速该发现的在雪地上溺尿的女人,原来是篾儿乞惕部(乌第河部)也客·赤列都(脱黑脱汗之弟)的妻子诃额仑,夫妻俩是从斡勒忽讷兀惕部(弘吉剌六部之一)的住地,返回西渤海途中恰好行至鄂嫩河地方。也速该兄弟三人追上前去,抢下了诃额仑夫人。《秘史》对抢掳过程记载得颇为详细。诃额仑夫人见三个陌生人在后面追赶,对丈夫赤列都说:“你知道那三个人的来历吗?他们行色可疑,是要加害你性命的脸色啊。你如能保全性命,每个车的前座上都有姑娘,每辆幌车上都有贵夫人。你只要保住你的性命,姑娘、贵夫人都可以得到。你以后娶了别的名字的女人,仍可以取名为‘诃额仑的。你快逃命去吧!闻着我的香气逃走吧!”说罢,脱下自己所穿的衫儿给他。赤列都接过诃额仑的衬衫打马逃走了。endprint

  《秘史》对诃额仑夫人当时的情绪也有所描述。

  诃额仑夫人说:

  “我的丈夫赤列都,

  未曾逆风吹其额发,

  未曾挨饿于野地。

  如今他的一对发辫,

  一个丢在背脊上,

  一个丢在胸前,

  一个向前,

  一个向后,

  他怎么(如此狼狈地)去了也!”

  说罢,她放声大哭。她的哭声震动了斡难河水,震动了森林草原。

  由此可见,赤列都与诃额仑并非一日夫妻。加之,北方部族大多有未婚的女婿先期入赘女方家中的习俗,赤列都与诃额仑早已情深意笃。看来,执笔修撰蒙古历史的必阇赤们(书记官)注意到了这一点。

  就这样,蒙古乞颜部的也速该,抢到手了外族人乌第河部赤列都(肃慎后裔)的妻子诃额仑夫人,尽管当时双方的部落是世仇,长期处于敌对状态,也速该还是愉快地让诃额仑当了自己的妻子。

  这就是雷纳·格鲁塞所提示的,有关成吉思汗个人历史的至关重要之点。细细品味也速该于鄂嫩河畔抢婚过程,有个细节值得注意,那就是也速该瞧着雪地上女人溺尿后冲出的小坑说:“这女人会生贵子的。”这段文字可视为也速该的直觉判断,表露了他抢掳一个有夫之妇的内在动机。新译校注《蒙古源流》一书的译注者认为这一细节“是奇谈”,古来有相面术,没听说有相尿术。这显然是感官和直觉退化了的当代人给出的仓促结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不可断然排除优秀的牧人所具有的仅凭借气味与印迹即可做出准确推断的能力。对于史料中的这一记载,也可理解为史家出于审慎的考虑,在此作以谨慎的暗示:也速该抢到手的确实如他所猜测的是一孕妇。这至关重要之处因涉及铁木真童年的境遇,如何处置确实令史家难以下笔,有的史书采取省略回避的手法,以避讳触碰至尊大汗的“隐私”,有的史纲则采用了点到为止的暗示手法,任后人评说。

  类似的境况并非绝无仅有。最近有专家发现,达·芬奇《蒙娜丽莎》的主人公画的是孕妇。五百多年来,《蒙娜丽莎》画中人脸上神秘的微笑一直是后人猜测的谜团。研究者寻找到了相关的证据,认定蒙娜丽莎原型在当这幅画的模特时已有身孕,那神秘的微笑是母亲对新生命即将诞生的喜悦。这一点甚至可以从画幅本身找到证据,譬如画中人肿胀的手臂,微微发胖的脸,微微鼓起的腹部,无一不在说明她是孕妇。

  以上有关孕妇互不相干的两个话题,涉及一个关键性问题,这就是后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应低估前人的智慧。

  苍天赐福于也速该。1162年初夏的某一天,树木枝叶蓬松,大地松软能够跳踏出“深沟”,也速该带着被俘的塔塔儿部的头领铁木真·兀格归来。恰巧,诃额仑夫人在鄂嫩河畔迭里温·孛勒答黑的地方给他生了个男孩。孩子降生时“右手握着髀石般的一个血块”。也速该望着健壮的孩子脸上似有光射人,透着幸运和威武的光辉,欣喜地给这孩子取名为铁木真。

  铁木真降生了。他那隐而不显的血缘身世,究竟给他的童年带来怎样一番境遇,这是史学家无法回避的问题,因为充满苦难的童年成为他情感和意志的源泉,为他日后成长为伟大的成吉思汗提供了勇气与力量。

  少年铁木真

  公元1162年,铁木真降生在蒙古乞颜部孛儿只斤贵族也速该·把阿秃儿的家中。按照《秘史》的记载,铁木真出生地是在迭里温·孛勒塔黑山。对于这片神奇的地域,专家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其地理位置在鄂嫩河中游右岸,离尼布楚西南二百三十俄里,今蒙古国边界之北八俄里;另一种说法在鄂嫩河上游。铁木真出生地上空的迷雾,也为他的身世笼罩了神奇的色彩。

  铁木真的父亲也速该为喜得贵子而欣喜。也速该是蒙古乞颜部首领,他英勇善战,因此被称为“把阿秃儿”,意思是“勇士、英雄”。

  也速该夫人诃额仑很快适应了新生活,长子铁木真的降生也给她带来极大的欢乐,使她忘却了昔日的忧伤和烦恼。

  诃额仑夫人生下铁木真后,又生了合撒儿、合赤温、帖木格三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名叫帖木仑。也速该的妾速赤格勒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别克帖儿、别勒古台。

  也速该格外疼爱铁木真,在他九岁时(另一说法在他十三岁时),便带他到诃额仑娘家的斡勒忽讷兀惕部去,想向孩子的母舅索女求婚。父子俩走到扯克彻儿、赤忽儿古两山之间时,不巧遇到了弘吉剌部的德薛禅。德薛禅称也速该为亲家,他一眼看中两眼有神、脸上泛光的铁木真,当得知也速该要为这孩子相亲,便把父子俩让到家中。父子俩相中了德薛禅的女儿,她叫孛儿帖,比铁木真大一岁。也速该父子在德薛禅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也速该便向德薛禅为儿子求婚。德薛禅答应将女儿许配给铁木真,并按照习俗要他留下来当女婿。也速该把带来的一匹马做聘礼,留下铁木真在德薛禅家中做女婿,骑上马独自回去了。临行前,他留下了一句话:

  “我把我的儿子留下做女婿。我的儿子怕狗。亲家,你别让狗吓坏了我的儿子。”

  在相关史书中,涉及铁木真童年形象的文字不多,所以《秘史》中记载的也速该这句嘱咐显得尤为重要。阅读者可以从父亲的临别叮嘱中感觉到,当时的铁木真是个温顺、腼腆,带有几分羞怯的少年。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草原上终日与畜群相伴的孩子,怕狗的确实不多。

  归途中,也速该误入塔塔儿人毡帐,中了他们的暗算。回到家中,也速该勉强向贴身仆人蒙力克交代了几句话,便因毒性发作,去世了。也速该临终最为挂念的还是他的铁木真,他让蒙力克照顾好孤儿寡母,嘱咐他“快去把我的儿子铁木真带回来”。

  当时,乞颜部是一个血缘亲族联盟,包括了也速该的堂兄弟泰亦赤兀惕的一支人马。在血缘亲族联盟中,泰亦赤兀惕的势力最为强大,他们与也速该是同一直系祖先的后代。

  也速该的突然病逝,骤然改变了他家人的命运,同时暴露了血缘亲族联盟长期以来隐而不显的内在冲突。

  那年春天,乞颜部举行祭祀祖先的典礼,主持祭祀的是泰亦赤兀惕长辈,还有俺巴孩汗的两位妃子——斡儿伯和莎合台。她们率众出发祭祖时,没有招呼诃额仑夫人,因此她到得迟了。诃额仑夫人来到时,祭祖典礼已举行完毕,祭祖的胙肉按规矩分给到场的每人一份,却什么也没留给诃额仑。诃额仑很生气,她问道:“也速该死了,我的儿子还年幼,你们出发时也不招呼一声,祭祖的胙肉份子也不按规矩分给我们一份,这到底为什么?”endprint

  她得到的回答冷酷而无情:

  “你有非叫你不可的道理吗?

  你有赶上了就吃的道理吗?

  你有必须分给你的道理吗?

  你有来了就吃的道理吗?”

  一连串质问,直接指向诃额仑和她孩子的血缘身份。在祭祀先祖的神圣之地,发出如此尖刻的质问非同寻常。这一质问的含义是:也速该死了,你们异姓人与蒙古乞颜部原有的亲缘关系已经断掉了,你还有什么理由提出要求?一个潜在的问题终于浮出水面,这就是父系血缘的尊严与血缘血亲的纯洁。

  这是不祥的预兆。

  第二天,整个乞颜部沿着鄂嫩河迁走了,诃额仑母子们突然间被遗弃了。

  晃豁坛氏察剌合(弘吉剌部人)老人前去劝阻,被狠狠地刺了一枪。临行前,泰亦赤兀惕的脱朵延吉儿帖首领留了一句话:

  “深水已经干涸了,

  明亮的白石已经破碎了!”

  《秘史》第七十二节清楚地记下了这句话,可见这段文字之重要。在这里,水象征着血缘,水流断了,干涸了,意味着以往的血缘纽带已经断裂、消失;白石破碎,表明某种尊贵、圣洁之物的终结。显而易见,诃额仑母子已被排除在乞颜部的血缘亲族之外,这是诃额仑和她的孩子们惨遭遗弃的唯一理由。

  少不更事的铁木真,探望重伤的察剌合老人,老人告诉他,跟随他父亲的非乞颜部的百姓,也被泰亦赤兀惕人带走了。铁木真似乎意识到此事背后的因由,这个怕狗孩子的心灵已受重创,他极为忧伤,“哭着出来,回去了”。

  随后的若干年,坚毅顽强的诃额仑夫人带着孩子们,在鄂嫩河发源地的肯特山一带,拿着木叉,沿着鄂嫩河畔剜野葱、野韭菜,采野果度日。铁木真兄弟则在小河中结网捕鱼,一家人“除影子外再也没有朋友,除尾巴外再也没有鞭子”,生活极度艰难。

  这段远离人群的生活并不平静,在铁木真兄弟之间发生了一件凄惨的事情。《秘史》记述了这出人意料的事件:那一天,铁木真、合撒儿、别克帖儿、别勒古台四人,同在小河边钓鱼,钓上来一条闪亮的小鱼,别克帖儿、别勒古台从铁木真和合撒儿手中夺走了那条鱼。回到家中,铁木真、合撒儿对母亲说:“我们钓上来一条闪亮的小鱼,被别克帖儿、别勒古台抢走了。”诃额仑夫人说:“你们是同一父亲的亲兄弟,为什么要不和呢?咱们如今无依无靠,除了影子外没有朋友,除了尾巴外没有鞭子。咱们受泰亦赤兀惕兄弟的苦还报复不了,你们为什么要像阿阑·豁阿母亲的五个儿子那样不和睦?你们不要这样!”铁木真、合撒儿听不进母亲的劝告,不高兴地说:“前些天射的一只小鸟,被他俩夺走了,今天钓上来小鱼,又被他俩抢走了。这怎么能在一起生活呢?”说罢,兄弟俩推门而出。后来,悲剧发生时,别克帖儿正在山坡上放马。铁木真、合撒儿一前一后摸了上去,抽箭要射,被别克帖儿发现了,他说:“咱们受尽泰亦赤兀惕兄弟的苦难,还不知谁能报仇呢?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当做眼中钉,喉中的鲠?如今咱们孤苦无靠,除影子外没有朋友,除尾巴外没有鞭子。你们为什么要杀我?你们不要弄灭了灶火,不要抛弃别勒古台。”说罢,盘腿端坐,等待着被射死。铁木真、合撒儿并未手软,一前一后把他射死了。

  事后,诃额仑弄清了真相。她极度悲愤,用她所能想象的最尖刻的语言,斥责、咒骂这两个令她悲痛欲绝的儿子。她说:“受了泰亦赤兀惕兄弟带给咱们的这么大的苦难,不知谁能去报仇时,你们为什么还要这样自相残杀呢?”

  为什么要自相残杀?以泪洗面的母亲,向苍天,向她双手沾了同父异母兄弟鲜血的儿子,发出了质问。铁木真为什么决意这么干?这里存在一个不容忽视的历史疑问,解开这一疑点有可能获得打开铁木真心灵的钥匙。《秘史》《汉译蒙古黄金史纲》《蒙古帝国史》等重要史籍并未回避这桩手足相残的血案,但事件的原初动机与成因却被史家所遮掩,甚至改写了。《秘史》中所提供的因小鱼被抢而起杀意的情节不足为信,因为当时别克帖儿、别勒古台处于依附地位,虽然两兄弟年龄与铁木真、合撒儿相仿,但处于明显的弱势。加之,铁木真的年龄当时仅在十三岁至十五岁之间,在此之前与在此之后,史料中给出的有关他的文字,都是一个温和、腼腆、慷慨豁达的形象,这是言之有据的。他怎么能为一条小鱼而杀掉自己的同父异母兄弟?格鲁塞认为“铁木真杀死了他兄弟里面唯一敢于反抗他的人,在他年轻时候已经成为他这一族系的首领”。这位法国历史学家的这段分析并不贴切,因为当时尚未成年的铁木真还在钓鱼,捕雀儿,并未显露他日后的抱负。另外,从别克帖儿临死前盘腿端坐的冷静姿态看,他是一个有好奇心、有头脑、有主见的孩子,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但这不会是抢条小鱼)。那么,年仅十四五岁的别克帖儿到底做了什么呢?历史是不是又出现了重复?

  分析这一悲剧的因由,要从具体的情节和局部的琐事中挣脱出来,从整体上思考和把握。在这一方面,格鲁塞的确有见地,他曾强调:“在什么情况之下也速该夺得他的妻子,即成吉思汗的母亲诃额仑,这对于成吉思汗个人的历史至关重要。”由此,思考的焦点可放在支撑乞颜部血缘血亲联盟的结构框架上。当时,迁徙肯特山一带,由成吉思汗十世祖母阿阑·豁阿圣洁的腰脊繁衍下来的乞颜部人口的总数并不多,除其周边居住的原蒙古语族的部落外,多为突厥人、弘吉剌人。乞颜部严格遵循氏族外婚制(或称族外婚)原则,保持和沿用抢婚的习俗也是历史的必然选择。拉施特注意到了这一历史现象,他在《史集》中引述了乞颜部近邻的一句原话:“我们将如同一个氏族的(兀鲁黑),互为兄弟;正如蒙古人不相互聘娶姑娘,我们也互不聘娶。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从其他任何部落中聘娶姑娘,都将互相遵守婚娶之俗(所规定的)礼则。”可见,族外婚已成为蒙古诸部婚娶之俗的一条不可触犯的戒律。以此为基点,父权制血缘联盟的根本是血缘与权力的交融,两者互为因果,所以父系血缘的纯洁、父系血缘的高贵,一直为蒙古诸部所尊崇。但它同时又是一个矛盾体,隐含着内在的缺陷,无法杜绝引发部族间的冲突与仇恨。部落鼓励和默认以面向外族的抢婚方式组合家庭、繁衍人口,同时却排斥异族血缘的羼杂,否认其合理性及子嗣的合法地位,以此维护父系血缘的高贵与纯洁。如此这般,势必在某时某刻、某种因素起伏动荡时,引发一场大冲突、大悲剧。铁木真一度被遮掩的血缘身世,就是引发整个家族及个人灾难的、陷入悲剧情势的主导因素。未成年的铁木真成了这一晴天霹雳的被击打对象,无辜的别克帖儿成为附带的牺牲品。可以想见,在被部落遗弃的一连串厄运中,无形的重负压在年幼的铁木真身上,他被推上了没有退路的祭坛。他那先前确立的身份转瞬间化为乌有,“我是谁?”成为铁木真百思不解的难题,而“你是谁?”“你引来了灾难!”则有可能成为别克帖儿质问的方式。对此,铁木真无力辩解与说明,犹如被逼入绝境的一头困兽。这是铁木真痛苦而可怕的经历,如借用现代术语来诠释,可以说,他在内心中失去了方向感,难以确认自我的时空方位。以往的约束与习惯,所谓好与坏、亲与疏、善与恶,在他的视野中变得模糊不清,他陷入查尔斯·泰勒所称的“认同危机”之中。以血腥的方式回击别克帖儿,是铁木真对“认同危机”最有力的反抗。之后,铁木真所有的作为就是为了找回失去的“自我”,重新回归那将他遗弃的部族社会,这一信念被鲜血所验证,转换为无人可以阻挡的意志。就这样,以鲜血奠基的超凡意志和不可征服的勇气,与其回归乞颜部的目标融为一体。血祭别克帖儿,成为铁木真摆脱“认同危机”的转折点。endprint

  厄运不会很快度过。过了一段时间,泰亦赤兀惕的塔儿忽台·乞邻勒秃黑率众围剿诃额仑和她的孩子们。围剿者以狩猎者的口气说:

  “小鸟的羽毛逐渐丰满,

  羊羔儿长大了!”

  毫无疑问,他们将铁木真视为敌对部落的子嗣。短暂的对峙后,泰亦赤兀惕人高喊:

  “叫你们的哥哥铁木真出来,别的人都不要。”

  铁木真意识到他才是泰亦赤兀惕人所要猎取的猎物,骑上马躲进了帖儿古捏山的密林里。他在密林里躲了九天九夜,后来没有一点吃的了,钻出林子,被守在那里的泰亦赤兀惕人抓住。铁木真被带到泰亦赤兀惕人的营地,他的堂叔们将其视为敌方的俘虏,给他戴上木枷看押起来,对他的几个弟弟却没有理睬。一天晚上,铁木真找个机会逃了出来,戴着木枷躲在河水中,只把脸露出水面。速勒都思氏人(弘吉剌部人)锁儿罕·失剌发现了铁木真,巧妙地帮他躲过了第一轮搜捕。锁儿罕对铁木真说:“正因为你这样地有才智,目中有火,脸上有光,你那泰亦赤兀惕兄弟才那样嫉妒你。”这分明是对铁木真的赞赏。为什么铁木真的堂叔们对他如此仇恨?拉施特等史学家沿用了锁儿罕的这句话,认为泰亦赤兀惕人嫉妒铁木真的才智,才下此毒手。其实,刚刚接近成年的铁木真尚无任何作为,更谈不上对外展示自己的才智。格鲁塞认为以如此残酷的手段处置铁木真,乃是泰亦赤兀惕人认定“铁木真可能成为为氏族权力而复仇的人”。其实,这一观点也显得十分勉强,不足以说明泰亦赤兀惕人为何唯独对铁木真怀有咬牙切齿的仇恨。随后,铁木真躲到锁儿罕的家中,锁儿罕的儿子解下他脖上的木枷,锁儿罕把他藏在装羊毛的车里,避过了又一轮搜捕。事后,锁儿罕送他一匹马、一只水壶、一张弓、两支箭,给他带上吃的,让他上路了。《秘史》在这一段情景交融的记叙中,其实存在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历史疑问,置身于泰亦赤兀惕人营地的锁儿罕·失剌,为何放着身家性命而不顾,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来解救铁木真,难道仅仅因为他对铁木真怀有恻隐之心?他的恻隐之心缘何而生?锁儿罕·失剌的妻子是泰亦赤兀惕人,他本人系篾儿乞部的弘吉剌人,《秘史》中记载了他的“你那泰亦赤兀惕兄弟”这段另有含义的话语,附带点明了他十分了解铁木真的身世。由此推断,锁儿罕·失剌庇护铁木真的行为,极有可能出于部族之缘以及与其相关的血缘纽带。之后,锁儿罕·失剌举家避难到了铁木真的住地,终身为他效力。

  还有件事不应忽略,那件事也是冲着铁木真一个人来的。

  铁木真十七岁时与孛儿帖完婚,住在古连勒山里的桑沽儿河旁。此时,他的处境有了较大改观,开始与周边的友邻,特别是与他父亲的旧友开始了礼节性交往。一天,一支人马突袭了他们的住地,他们一家人骑马躲进了不儿罕山里。因马匹不足,孛儿帖只好藏在牛车里外逃。追袭的人马围着不儿罕山绕了三圈,不依不饶地要把铁木真抓住。他们是兀都亦氏、兀洼思的答亦儿氏、合阿氏三姓人。据《秘史》记载,他们“是为以前也速该把诃额仑母亲从赤列都处抢过来的缘故,如今前来报仇”。从这支人马的举止分析,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抢回铁木真。他们没有达到目的,却截住了牛车,把孛儿帖掳走了。之后,赤列都的兄弟赤勒格儿·孛阔让孛儿帖做了妻子。

  至此,铁木真躲过了一次次劫难,身心得以锤炼,他步入青年人行列,开始了回归乞颜部的征程。

  分析铁木真的童年遭际,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兄弟之间相残乃是铁木真内心冲突的表现。铁木真在被部落遗弃的岁月中,承受住了命运的打击,但他内心难以回避“我是谁?”“我如何生存?”“我将成为什么样的人?”如此这般心灵的煎熬。外在生存环境与内在精神世界的双重危机,锤炼了他的意志,熔铸了他不可泯灭的生存欲望。当他走出这一段黑暗的峡谷,犹如一个脱胎换骨的新人,精神世界发生了骤然巨变。《秘史》十分在意铁木真走出困境后,与他人接触的第一个举动,那就是因家中马匹被盗,他独身一人追赶时与博尔术相识的经过。格鲁塞从铁木真寻马的这桩小事中观察到,铁木真“能折服一切接近他的人,具有吸引人的坚强品行。像年轻的博尔术对他一见倾心,愿意将自己的命运和他结合在一起。我们还要继续地看到,就像一种回旋愈推愈广的节奏,氏族、部落、人民不断归附于他,被他的天赋的统率能力,公平的理性,对于自己人的忠诚,对于效劳者知恩必报的品质所征服”。

  短短的几年里,铁木真如同换了一个人。他对童年为何受到命运的戏弄,应该说已是刻骨铭心。

  在后来铁木真赢得成吉思汗桂冠的过程中,在他征服世界的旅途上,开创性之举难以尽数。本文所关注的乞颜部父系血缘至上的传统,已为成吉思汗所忽略或漠视。譬如,成吉思汗将战场上拾得的敌对部落的幼儿献给他的母亲,让他们在母亲身边“每日做眼教看,每夜做耳教听”,他本人与母亲收养的这四个不同血缘的养子,平日里以兄弟相称相待。又如,当孛儿帖怀着赤列都的兄弟赤勒格儿·孛阔(肃慎后裔)的胎儿回到他身边,生下了拙赤,成吉思汗将孛儿帖的这头胎儿视为自己的亲生长子,喜爱有加。直至他的晚年(公元1219年),成吉思汗西征前夕,聪慧的妃子也遂奏请他早立继位人,她劝道:“一旦您那大树般的身体突然倾倒,您那织麻般团结起来的百姓,交给谁掌管?一旦您柱石般的身体突然倾倒,您那雀群般的百姓,交给谁掌管?您所生的杰出的四子中,您托付给谁?”这是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之事,成吉思汗当众坦然而言:“儿子们之中,拙赤你是长子,你怎么说?你说吧。”这看似随意的一句话,表明了他的态度,话语中已带出几分倾向。此番话引起次子察合台的激烈反应,他挺身而出:“让拙赤说话,莫不是要传位给他?我们怎能让这篾儿乞惕野种管治?”“篾儿乞惕野种!”这真是晴天响雷。可见,对蒙古乞颜部而言,“篾儿乞惕”一直是外族人、敌对部落的代名词。在这至关重要的时刻,血缘问题如荒山野火再一次点燃,同一母亲所生的两兄弟竟当众揪扯起来。成吉思汗看着,听着,默默无言地坐着。血缘的纯洁与否,在他的子嗣身上同样与权力纠缠在一起,历史的悲剧随时随地可能重演。由此引发的争辩、劝解、开导,犹如一场闹剧。在场的旁观者不得不挺身相劝:“察合台,你怎么可以胡言乱语,使你贤明的母后寒心?你们都是从她腹中所生下的孩子,你们是一母同胞兄弟。你不可以责怪热爱你的母亲,使她伤心;你不可以抱怨你的生身之母,指责她所悔恨的事。”成吉思汗以不可动摇的意志平息了此事,他说:“怎么可以这样说拙赤呢?拙赤不是朕的长子吗?以后不可以说这种话!”此时,拙赤的态度也很重要,他表示了谦让与和解。兄弟间由继承权之争引发的血缘问题消解了。endprint

  血缘的纯洁与否,血统的高贵尊卑,在成吉思汗眼中早已退而次之。

  总括起来说,成吉思汗在用人、用兵、治国等诸多方面表现的大智大勇,深谋远虑,远远超出他的同代人。德阿·托隆在《蒙古人远征记》中谈到:“成吉思汗能够在如此辽阔的领域内完成统一大业,是非常了不起的。目前,还没有任何理论证明过成吉思汗征服世界的雄心是怎样在这片草原上形成的。”这确实是一个有待破解的历史之谜。成吉思汗过人的智慧与胆识源自何处?喜欢从整体上思考的人们自然不会忽略他的童年。德阿·托隆的评价十分精辟:“青年时代的流浪生涯、对严寒和酷热的抵抗能力、超人的忍耐力,以及对创伤、失败、撤退和被俘等厄运泰然自若的态度,都足以证明他顽强的生命力。在最恶劣的气候和最不稳定的环境的磨练下,他的身体从青少年时代起就习惯了忍饥挨饿。从一开始起,苦难的经历就培育了他的精神。这些经历把他锤炼成钢铁般的人,震惊世界的人。”

  毫无疑问,铁木真充满磨难的童年,为他在那特定的年代熔炼超凡脱俗的心智,为他之所以成为成吉思汗,奠定了情感、勇气、意志和信念。这是一个划时代的伟人,所具有的必不可少的品格和素质。

  成吉思汗的血缘身世之谜

  20世纪末,人类遗传基因研究涉足了考古学领域,这种使用DNA技术进行考古研究的项目,被称为“分子考古学”。在这一研究领域,引起公众注意的包括英国休斯敦桑格尔中心主任克里斯·泰勒·史密斯博士。

  2005年10月出版的《美国人类遗传学杂志》上,发表了泰勒·史密斯博士研究小组的最新成果。这个由英国和中国基因学家组成的联合小组,在中国北方人群中找到了一种重要的Y染色体,他们认为这种染色体可能标志着其携带者是建立了清王朝的皇室后裔。通过计算该染色体族系中的突变数量,泰勒·史密斯估计该族系所有分支的共同祖先生活在500年前,因此很可能是满族人的祖先觉昌安。觉昌安是努尔哈赤的祖父。

  有意思的是,泰勒·史密斯将这一研究成果与两年前他对东亚地区进行Y染色体调查的结果进行对比分析,并引起了争议。

  2003年,泰勒·史密斯和牛津大学的科研人员从成吉思汗时代版图内及其周边地带收集到十六个组群的样本。结果发现,在多达百分之八的男性基因中,拥有相同的Y染色体片段。科学家通过检测Y染色体的微小变化得出结论:他们共同的祖先都生活在十二到十三世纪之间。将这些基因变化的证据和十二世纪建立的王国版图联系起来,研究者推断这就是成吉思汗的Y染色体片段。这个颇有争议的研究项目被称为“成吉思汗基因测试”。

  泰勒·史密斯将两个研究项目中发现的Y染色体进行分析对比,结论是:与特定族群混合的满族人有着与觉昌安的Y染色体最高的相似性,而成吉思汗的Y染色体最接近觉昌安的Y染色体。

  泰勒·史密斯的研究成果引发了争论,有学者认为这两项研究过于耸人听闻。

  那么,史密斯博士是否在以科学的名义编织神话,为何生活在八百多年前的蒙古族先人与生活在五百年前的满族先人有着相似的Y染色体?他的研究到底有没有跨学科的历史依据来支撑呢?

  这是解答难题的关键所在。

  如果利用当代最新历史研究成果,重新审视与成吉思汗个人经历相关的历史文献,还是不难发现一些历史线索和脉络。

  《秘史》第五十四节至五十六节,记述了成吉思汗父亲也速该抢掳其母诃额仑的经过,并明确记载当初斡勒忽讷兀惕部的诃额仑已经出嫁,陪在她身边的丈夫乃是篾儿乞惕部(乌第河部)的也客·赤列都。《秘史》并没有回避一个事实:也速该抢的是一个有夫之妇。而在《蒙古诸汗黄金史纲》(蒙文,1604年成书)《蒙古汗统宝贵史纲》(蒙文,1663年成书)著述中,史家使用隐讳的笔墨谨慎地作以暗示,点明早在动手抢人之前,瞧着诃额仑留在雪地上的溺尿痕迹,也速该已经推断出诃额仑将生贵子。

  当代历史地理学家乌云达赉,在对《秘史》《蒙古诸汗黄金史纲》(蒙文)《蒙古汗统宝贵史纲》(蒙文)等文献记载的细枝末节分析之后,得出一个推断性的印象:当年,蒙古乞颜部的也速该抢掳为妻的诃额仑,已经有孕在身。

  接下来提出的问题是,铁木真的血缘父亲到底是谁?他的族属是否能够考证清楚?“篾儿乞惕部”到底属于什么族系?

  对此,乌云达赉的研究提供了清晰的氏族分布和迁徙的图谱。乌云达赉认为,“篾儿乞惕部”是由两个民族三个部落组成的部落联盟。渤海族为其中的一部,《秘史》写兀洼思·篾儿乞惕,兀洼思与唐代的渤海靺鞨为一名二译。《蒙古诸汗黄金史纲》和《蒙古汗统宝贵史纲》称其“索伦之渤海”或“渤海索伦”。兀洼思属弘吉剌部落,为沃沮—通古斯语支,该部之汗名曰答亦儿·兀孙。另一部为哈州部,哈州部之汗,名曰答儿马剌。哈州部的故乡在黑龙江中游逊克县库尔滨村一带。哈州人的早期故乡本在牡丹江流域,他们是肃慎裔部落。辽国开泰三年(公元1014年),北院枢密使耶律世良在今乌兰巴托东面的巴彦朱日和一带筑招州城,曰绥远军,以女直户置。之后,当契丹无力顾及时,他们往西北方的哈腊河流域迁徙,而为哈州部。第三部为乌第河部,乌第河部之汗,名曰脱黑脱阿·别乞。乌第河部,分布在色楞格河下游右岸流域。他们本是辽国统和二十二年流配鄂尔浑河上游、图拉河下游以及开泰初年(1012~1014年)被强徙于鄂尔浑河上游等地方的女直部落的后裔。他们的早期故乡在鄂霍次克海西岸的乌第河流域。哈州部、乌第河部均为肃慎裔部落,属满—通古斯语支。在这三个部落中,乌第河部最为强大,以骁勇善战闻名于周邻诸部。这就是“篾儿乞惕部”的族系构成。

  《秘史》第一一一节明确记载:“……从前也速该·把阿秃儿抢夺脱黑脱阿·别乞的弟弟也客·赤列都的妻子诃额伦……”由此得知,诃额仑初嫁的丈夫也客·赤列都乃是脱黑脱阿汗之弟,这是《蒙古秘史》明确指明的篾儿乞惕乌第河部汗王与赤列都的兄弟关系。而乌云达赉则以自己的最新研究成果证明,《秘史》所记载的篾儿乞惕乌第河部,系肃慎后裔,属于讲满—通古斯语的人。endprint

  之后,他们的去向如何呢?

  公元1204年秋,铁木真进军呼伦贝尔。乌第河部脱黑脱阿汗列阵于伊敏河下游西岸,以背水决战。双方鏖战之际,兀洼思之答亦儿·兀孙汗乘船顺伊敏河而下,将女儿忽兰公主献给了成吉思汗。脱黑脱阿汗无心再战,趁势率一部人马西遁中亚。乌第河部民众,包括脱黑脱阿汗的家族和叶赫氏族,向东翻越大兴安岭,顺雅鲁河而下,至辽河上游地方。

  如此看来,成吉思汗Y染色体与觉昌安Y染色体的相似,并非用DNA技术演绎的科学神话,更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历史依据来支撑的。但最终的结论,也就是要揭示历史的真实面貌,还是寄希望于未来——凭借考古新发现以及更加使人信服的科学技术去破解。

  在这里,提出一个附带的问题:探究一位功成名就的历史人物的血缘身世是否具有现实意义?

  对于成吉思汗而言,独特的血缘身世并未给他创建庞大的蒙古帝国带来负面影响,只是给他的童年带来了苦难,但由此启发了他的心智,使其成为心胸开阔、胸怀大志的人,使他从容地跨越了民族、宗教、地域文化的羁绊,以惊人的勇气和智慧超越了他所生活的时代。

  这位伟大的蒙古帝王,被后人赞誉为“千年第一人”。

  成吉思汗的母亲

  铁木真的童年充满磨难,他自幼丧父,整个家庭又被部族遗弃,孤儿寡母流落于荒野,无人救助,无人相怜。在为生存而挣扎的困境中,铁木真的母亲诃额仑表现出坚强的毅力,她把绵如雨露的母爱奉献给了孩子们。在这一段艰难的岁月里,母亲的教诲及潜移默化的影响成为铁木真智慧的源泉。之后,当他施展统帅的才智在短短的时间内统一蒙古诸部,并以成吉思汗的英名威震四方,他的母亲时刻陪伴在身旁,给予他无边的福佑。

  诃额仑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在《秘史》中,有关诃额仑的记载着墨不少,史家精心刻画了一位慈爱、公正、富有远见的母亲形象。

  命运的打击常常是突如其来的。蒙古乞颜部头领也速该的突然去世,使他的家人面临厄运。最初的不公正待遇,发生在祭祀乞颜部祖先之时,也速该的遗孀诃额仑没有分得祭祖的胙肉、供酒。这是有预谋的行动信号,实际上掌控了乞颜部大权的泰亦赤兀惕族,已将诃额仑和她的孩子们置于非乞颜部族系的境地。在孤立无援的处境中,诃额仑据理力争,表现了她执意寻求公正、不畏强暴的性格。当诃额仑及孩子们被整个乞颜部遗弃之时,她以顽强的生存意志带领他们在鄂嫩河畔掘草根、采野果度日。对于这位母亲来说,一时心迷神乱的铁木真与合撒儿联手射杀同父异母兄弟别克帖儿,才是她最痛苦、最揪心的时刻。她用最刻薄、最严厉的语言责骂长子,使铁木真从这手足相残的血腥冲突中有所顿悟,成为让他刻骨铭心的事件。这场鲜血与泪水的洗礼,无疑对铁木真一生影响巨大,使他后来珍重友情、忠厚诚信、崇尚法度、重赏功臣,成为超越血缘亲情羁绊的人。而当铁木真立国称汗之后,他也曾轻信萨满阔阔出的挑拨,将胞弟合撒儿捆绑起来施之以威。当时,诃额仑闻讯奔赴现场,并亲手为合撒儿解绑,她怒不可遏地盘腿坐在成吉思汗面前,袒露双乳,垂于双膝之上,怒斥:“……铁木真能吃尽我的一只奶,合赤温、斡惕赤斤两人不能吃尽我的一只奶,只有合撒儿能吃尽我的两只奶……我的有能力的铁木真,他的能力在于心胸,我的合撒儿有力气,能射,射得逃走的各部百姓陆续来投降。如今已经讨平了敌人,你眼里就容不得合撒儿了!”母亲的震怒,使成吉思汗感到畏惧,感到羞愧。这就是《秘史》中记载的诃额仑“持乳教子”的大致经过。

  铁木真的结拜兄弟札木合曾感叹地对他说:“……你有贤明的母亲,生下你这位豪杰……”他觉得自己没有这样的福分。

  后人盛赞“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称其为世界上唯一没有杀过一个将领、一个功臣的帝王,钦佩他那宽宏大度的胸怀。而读过《秘史》的人自然会得出一个结论:成吉思汗脱凡超俗品格的形成,与他的母亲有直接关系。

  成吉思汗的母亲何以具有如此的品行和胸怀,她源于一种什么样的文化背景?她到底出身于哪一个族群?

  具体说来,诃额仑的原本族系是一个历史之谜,至今难有令人信服的定论。

  按照《秘史》的记载,诃额仑是斡勒忽讷兀惕部人。但是,这个“斡勒忽讷兀惕部”归属于什么族系?他们的母语属于哪一种语言?他们起源于何处?对于这些,《秘史》没有明确的交代,留下了一段历史空白。

  在拉施特的《史集》中,虽然指明斡勒忽讷兀惕部“出自弘吉剌惕的一个分支”,但他将弘吉剌及斡勒忽讷兀惕部划入“迭儿列勤的突厥—蒙古诸部”,并对这个庞杂的“迭儿列勤的突厥—蒙古诸部”的记述前后矛盾,含糊不清,致使后人屡屡误读。而当代蒙古史学家亦邻真则完全认同拉施特的蒙古族系的划分方法,认为“当时称为蒙古的只有尼鲁温蒙古和迭列列斤蒙古”。在他看来,尼鲁温(《史集》汉译本译为“尼伦”)可能是指住在山岭上的蒙古人,而迭列列斤(《史集》汉译本译为“迭儿列勤”)可能是指居住在山岭下的蒙古人。在此,亦邻真没有使用“泛称”这一有关历史上族群划分过于笼统的概念。而他在论及“突厥”“东胡”“室韦”“鞑靼”“阻卜”等历史概念时,曾以语言学家的敏锐指出在这些泛称中存在着不同的语言集团。有关这一点,拉施特在《史集》中明确指出:“……由于他们的强大,这些地区的其他部落也渐以他们的名称著称,以致大部分突厥人现在都被称为蒙古人。”

  应该说,准确破译诃额仑族系的是历史地理学家乌云达赉。乌云达赉认为,《史集》中所称的“迭儿列勤蒙古”,应理解为“庶民蒙古”,这一称谓含有“臣服的、归顺的”之意,其中包括了不同的语言集团。《秘史》第245节曾提到“九种语言的百姓”聚集到了一处,可见当时的“迭儿列勤蒙古”这一泛称中,包括了相当数量的、使用不同语言的族群。

  按照乌云达赉的考证,斡勒忽讷兀惕部落为弘吉剌六部之一。弘吉剌的发祥地在第二松花江西岸地区,他们在那里繁衍发展成为三个支系、六个部落,各有自己的名称。这些支系名称和部落名称均得自第二松花江和吉林哈达岭的山河名称,属于使用沃沮—通古斯语的族群。endprint

  斡勒忽讷兀惕为olgun部落的译写。olgun部落分布在ikirs(上吉林)部落的西北、第二松花江西岸地区的新开河流域。他们称干河床为olgun。新开河的下段河道,自今合隆(olgon的译音)至河口为季节性河段,雨季有水,无雨断流,该河上段的流量也极小。olgun部落,因此河而得名。隋开皇中(公元590~591年)年间,olgun部落的一些分支西迁,元初居住在根河与海拉尔河之间的地区。蒙古人便在olgun的后面加上复数词尾-uut,而为olgunuut,《秘史》写“斡勒忽讷兀惕”。

  这是有关斡勒忽讷兀惕部落来源的简明、清晰的诠释。

  乌云达赉认为,《秘史》中所记载的弘吉剌部落与渤海国有关,这方面资料最早的记载见于公元1087年,《辽史·部族表》记载:“大安三年,七月,西北部渤海进牛。”这里所称的“西北部渤海”是指渤海国灭亡后不久,由渤海王室大氏亡人建立的部落联盟。辽灭渤海后,渤海王室大氏宗族以及渤海国族许多部落支系,大规模涌入呼伦贝尔,他们的一些人留了下来,加入了乌素固部落、移塞没、西室韦;许多大氏家族率其部落支系溯克鲁伦河西去,到了远离辽国军事触角的地方;一些大氏家族向更为辽远的贝加尔湖东岸的巴尔古津河流域迁徙。

  元初,分布在呼伦贝尔、蒙古高原东北部、贝加尔湖东岸等地域的弘吉剌各部,一部分人是渤海立国前的移民,唐代乌素固部、移塞没部、西室韦的后裔。他们按氏族、部落聚居,有属于自己的领地,有自己的政权和军队。他们长期以来与蒙古联姻,互通语言,友好相处。他们的一些部落支系,如婆速忽儿、斡勒忽讷兀惕等部落,对蒙古新兴力量的崛起,对蒙古的建国斗争,采取了坚决支持的态度,并为之流血牺牲。这些部落的支系对西渤海视同异邦。弘吉剌的另一分支,是渤海亡国后的移民。他们分布零乱,居住分散,虽有渤海大氏后裔,并未形成集团势力。

  这是乌云达赉有关弘吉剌诸部与渤海国早期关系的阐释。

  大体上可以断定,出身于斡勒忽讷兀惕部的诃额仑,乃是渤海后裔,她与《秘史》中记载的“阿阑·豁阿”“德薛禅”“答亦儿·兀孙”,虽生活在不同的地域,所处的年代也有所不同,但同属于由第二松花江流域迁徙而来的daayir(答亦儿、汉称“大”氏)氏族,其母语为沃沮—通古斯语。按照乌云达赉的研究,在沃沮人—乌素固部—粟末乌素固部—弘吉剌部之间,存在着血缘纽带关系。公元698年,粟末乌素固daayir氏族(史料中译音为“大”;《秘史》译写为“答亦儿”)的大祚荣创建了繁荣、昌盛的渤海国。历史上沃沮人的故地曾遭受高丽人的践踏,沃沮人后裔创建的国家(渤海国)也于公元926年被契丹人摧毁,使整个民族多次面临迁徙和逃亡的命运。具有这样一种承受了历史上的跌宕起伏的文化背景,自然给诃额仑这位聪慧的女性带来超越同代人的视野和胸怀,无论在何种处境下,她都自觉地以“古人的话和祖先的遗训”训导儿女,使其确立“普世汗王”的安邦立国的思想,并最终孕育出了成吉思汗这位威震世界的一代帝王。

  成吉思汗的金腰带

  数百年来,成吉思汗的圣体安葬于何处,已成千古之谜。蒙古民族古老的丧葬习俗隐含着独特的智慧,确实令后人钦佩。昔日蒙古王公贵族们的陵寝,时至今日如其所愿,静静地深藏于地下,无人得以窥视。

  留存于世间的与成吉思汗相关的器物,更是寥若晨星,几近于无。据《秘史》记载,成吉思汗(铁木真)曾缴获一条金腰带,将他送给结拜的兄弟札木合。札木合也将自己掠获的金腰带,回赠给了铁木真。

  这条难得的金腰带,成为成吉思汗开创帝国大业初期馈赠挚友的礼品。金腰带乃是外来珍稀之物,但它究竟源于何处?隐含着什么信息?却是值得探究的一个问题。

  铁木真与札木合的友情源自童年。按照《秘史》的记载,札木合是札只剌部的后裔。札只剌部的祖先是孛端察儿所掳得的兀良合氏孕妇生的札只剌歹,这个札只剌歹是“札惕”(外人)的遗腹子,故被蒙古诸部称为札答阑。法国东方学家伯希和认为,“札答阑”是突厥语译音,原意为“外人”。铁木真自幼与札木合志趣相投,似乎两人的生存境遇有相似之处。铁木真十一岁时,曾与札木合在斡难河的冰上打髀石游戏。札木合送给铁木真一个公狍髀石,铁木真送给札木合一个铜灌的髀石,两人结义为兄弟。第二年春天,两人一起用小木弓射箭,札木合把自己的一个牛角鸣镝送给铁木真,铁木真把自己的柏木顶箭头送给札木合。成年之后的铁木真与札木合互赠金腰带,乃是他与王汗、札木合联手摧毁篾儿乞惕部之后的事情,那是公元1180年的秋季。

  《秘史》第一一七节清楚地记载,铁木真从篾儿乞惕脱黑脱阿处缴获了一条金腰带,札木合从兀洼思·篾儿乞惕人答亦儿·兀孙处也掠获了一条金腰带,两人交换此物,扎在彼此的腰间,以表兄弟情谊。如此说来,金腰带是战利品,分别来自篾儿乞惕脱黑脱阿汗的住地和篾儿乞惕兀洼思部落答亦儿·兀孙的住地。由此可以断定,在铁木真统一蒙古诸部的初期,在他所活动的那片区域,金腰带为篾儿乞惕部的汗王所独有,或者说是其缴获的唯一值得记述的战利品。

  如此珍稀之物,究竟出自何方能工巧匠之手,莫非果真产自蒙古高原的色楞格河流域?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吉林省和龙渤海古墓出土的文物中也有金腰带。这条金腰带实属罕见之物,它由带扣、带

  、(诧)尾三个部分组成。金腰带上雕刻八瓣宝相花图案,花纹精细美观,并在图案上镶嵌着水晶、绿松石,黄白绿三色辉映,十分艳美。按专家的分析,金腰带应属唐朝宫廷赐给渤海贵族的物品,贵族死后随葬在墓内。据史料记载,唐朝曾多次赐给渤海王室贵族“紫袍金带”。苏联考古学家E.N.捷列维扬柯,在对黑龙江沿岸靺鞨遗迹发掘过程中也曾发现,靺鞨人中流行铜腰带,腰带分为两式:当地的带 是平面的、长方形的,上面雕刻花纹;另一种是突厥式的。而国内专家认为,所有这些带 都是受中原地区的影响而制作的。

  成吉思汗的金腰带与渤海古墓出土的金腰带有可比性,不排除两者之间存在着相似的可能性。虽然,这只能称其为文字上的联想,缺少实物的比照,但仍可以做个大胆的推断:成吉思汗在篾儿乞惕脱黑脱阿汗住地缴获的金腰带乃是渤海贵族家传的信物。

  按照乌云达赉的考证,辽灭渤海后,渤海王室大氏宗族以及渤海国族许多部落支系,大规模涌入呼伦贝尔。他们中的一部分留了下来,加入了乌素固部落、移塞没部落、西室韦;许多大氏家族率其部落支系溯克鲁伦河西去,到了远离辽国军事触角的地方;一些大氏家族向更为辽远的贝加尔湖东岸的巴尔古津河流域迁徙,其中包括阿阑·豁阿的家族。《秘史》中所称的“篾儿乞惕部”,是由两个民族三个部落组成的联盟,其中的兀洼思部落答亦儿·兀孙汗,无疑为渤海皇室后裔。答亦儿,这一姓氏为daayir的汉文译写,在有关渤海的史料中简称“大氏”。而篾儿乞惕余下的两个部落乌第河部与哈州部,虽属肃慎后裔,不排除曾与渤海国有某种联系。

  《辽史·部族表》记载:“大安三年,七月,西北部渤海进牛。”这段文字见之于公元1087年,是有关渤海王室西迁之后的最确切记载。在《蒙古汗统黄金史纲》(蒙文)《蒙古诸汗宝贵史纲》(蒙文)中,称“兀洼思”部落为“渤海索伦”。

  由成吉思汗的金腰带产生了如此一番联想与推断。可以肯定地说,在成吉思汗统一蒙古诸部的初期,在蒙古高原的色楞格河流域及克鲁伦河流域居住着西迁的渤海国后裔,其居住分散,形成各自不同的部落群体,他们对成吉思汗的崛起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

  (乌热尔图,原名涂绍民,男,鄂温克族,1952年生,内蒙古兴安盟乌兰浩特人。曾任内蒙古呼伦贝尔市文联主席,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内蒙古文联副主席。1978年在《人民文学》发表反映鄂温克族猎民生活的短篇小说《森林里的歌声》。代表作《一个猎人的恳求》《七叉犄角的公鹿》《琥珀色的篝火》连续获得1981年﹑1982年﹑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著有短篇小说集《乌热尔图小说选》、《七叉犄角的公鹿》《你让我顺水漂流》,散文随笔集《沉默的播种者》《呼伦贝尔笔记》等。)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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