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山上有人工的月亮湖。
有山又有湖,山中的湖,犹如画面上的印章,虽不免精巧凿痕,但总体布局是合理的、不可缺少的。
山而有湖,刚中见柔;山,更显壮伟,湖,更觉妖娆。
山拥有湖,湖依凭山,仿佛是一对情侣。
湖面似镜月,倒映着明月山影,唯恐真有一轮明月,藏在湖底。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千古一问,中有禅意、诗意,问出自然与人生、艺术与梦想之玄机,问出明月山与月亮湖之相存相依。
不必琼楼玉宇,应现天上人间。
团队辜余勇,相偕复登栈道上明月山顶。我因不胜脚力,只得独自滞留在月亮湖边。
湖边备木桌木椅可坐,竟无卖茶者,只有不卖钱的清风绿波。游人渐渐散去,仅我异客独留,呆呆地凝望着平静的水面。
如果明月山看湖边这一幅难得的风景,我成为风景中人,与湖光山色共妩媚。
我想起一些描写“在水一方”的小说里的故事。想起托翁的《琉森》和茨威格笔下的被欲望燃烧的女子。
而四周黯无一人,那不过是我阅读而生的一个梦境,我将其看作真实的存在。
此时此刻!此时此刻!
人世间一切皆是缘,是一种契机、一个瞬间——明月山、月亮湖和我。
相遇了;默守了;然后离开了!
左前方湖边有一排挺拔的杉树,被水所淹,站立水中,叶尽脱落,株株苗条瘦骨,顾影自怜,犹如水怪仙群,在轻唱曼吟。
时已冬暮,紫霭渐浓,云层低迷,一阵风过处,飘打淅沥冷雨,顿生凉意,不堪久留,我只得赶快离开。
我和团队一块儿下山。从此月亮湖存留在阅读的记忆里。
仰山寺
禅是自然。
禅本是无。
禅是一种默声的境界,
一首飘忽不成形的诗。
我不修禅宗,也不懂禅学。
只因为中国文学和美学常常蕴含禅思。八大的笔墨里便有禅。弘一法师的书法自不必说了,灵魂还原为童稚,脱尽繁华,是生命的倾诉。即使品茗,也有称为“禅茶”的。
初创禅宗的达摩祖师,这位印度香至国的王子,视王位若浮云,非要出国面壁,名扬东土。中国书画家以达摩为题材,似乎清以来的大名家个个都画。记得我见过白龙山人王震的《苇慈航图》,大刀阔斧大写意,画得好!我虽不是名家,也常蹈袭前人画著大红袍的《达摩面壁图》,藏者争相购买,然禅意尽失。
达摩以降,禅宗门派分五家,沩仰宗是最先兴起的。唐会昌元年(841年),有慧寂禅师,从沩山芒鞋托钵,漂泊到这里的仰山。“诛茅伐木,构棚结庵,韬光晦影”,果真是一位苦修隐士!一个多世纪过去,仰山寺几经兴废,今天我们见到的仰山栖隐禅寺,已颇具规模了。集云峰下,梵宇巍然,宝殿伽蓝,依山而筑。好大的气派!要不是企业家居士、慈善家大款,加上政府行为,绝不可能成此大事的。不过人事关系不归政府委派提拔,仍由沩仰宗的传印长老派其剃度兼接法弟子前来主持工作。此之谓第十一世传人。
一条大红横幅悬挂在山门口,如同隆重召开什么什么会议似的,是搞法事活动的宣示。不搞活动吃什么,这和城市一样。知客僧迎接我们,向我们介绍仰山寺的来龙去脉,住持方丈从另一方向健步前来,走了一半又退回到他的会客室,待知客僧正式引见,方一一请坐看茶。此时,同行的一位研究禅学的作家和方丈攀了乡亲,赠送一本多年出版的谈禅的著作,方丈说:“喔,这本书,我当小沙弥的时候读过……”接着,作家献上家乡的“金山翠芽”,果然清香扑鼻,一中年和尚在一旁烧水沏茶洗盏。方丈年方不惑,为七零后,可见佛门领导也要年轻化,方可接班,管理寺院,包括基本建设,如同分管一个独立“单位”,吃喝拉撒睡,加上“修”,安排得井井有条,独善其身是不行的,此之谓“事理圆融”“方圆默契”的沩仰宗风。在分赠我们的宣传画册上,我很佩服那位宗师概括寺院发展的三项主导方向,首先务虚,即“禅月一理”,谈禅法,要因“指”见“月”,明代有《指月录》,集历代禅师言行。指证明月山的月辉而明心见道。二曰:“禅农一体”——实践活动跟上去;和尚与农民、种植与禅坐合为一体,善哉!果能自给自足,“理想国”之近乎!三曰:“禅茶一味”。仰山产茶,五代时便有《茶谱》记载,宋代称“绿英”“金片”。方丈说:“明年请贵客品我们自己种的茶……。”
谢过方丈善意,我年届耄耋,隔春难期。其实茶之禅味,可遇而不可求。昨夜忽梦曼殊大师告我,莫若归去,去听“春雨楼头尺八箫”,也许于落花箫韵中品出茶的禅味来。
山 溪
许久不曾见到山溪了。
有的朋友一生中仅相逢那么几回,即使离多聚少,仍是难得的知己。
我在兴安岭北方森林中的山溪朋友,往往隐藏得很深,只听得琤琤有声,却不见踪影,猛然间,从石缝中窜出,犹如珍稀的北极狐一道白光闪亮,久违了,山溪!
岭北不冻的山溪是冷隽的。驯鹿几经寻觅才发现它,舔得地衣,喝几口山溪,化作生命中的血液。山民也同样。
而今又见山溪,从明月仰山的绝顶飞流而泻,直奔石雪谷潭,那潭水深不可测又无比清澈。
山溪一路欢跳、轻跃,在竹林里滋养新篁;在古庙旁助响晚钟;摇遍了漫山的绿,灌溉了梯田的稻……
山溪循着村庄,沿着公路,竖穿涵洞,横架木桥,一路上拥着阳光,如摇花束,如大山的精灵载歌曼舞。
我们逆流而上,到山村最高处的那家山溪人家,那里有松桧、银杏和高大的红豆杉树,因称“红豆杉庄”。绿荫下置桌椅舀泉烹茶;饭桌上自产的山蔬肉食;糯而香的米饭,甜而醇的米酒;米酒不醉人,而新剥的冬笋,蘸清酱入口,却使苏东坡陶醉,说如参“玉版禅”。我觉得江西腊肉的味道最好。
夜宿兰若乡。
虽相逢山溪友人,但能夜谈且聆听友人为我歌的机缘,却不会再有。endprint
静枕上,我愿为山溪的弹唱而彻夜不眠,那音乐是人间丝竹管弦不曾有,时昂扬豪歌,时低回泣诉,若夜鹜空啼,柔肠百结,凄厉委婉,直到天明。
温汤镇
温汤镇因温汤而著名。
小镇的建筑按江西古代民居的格式修葺一新,和我到过的婺源差不多。粉墙、黑瓦、飞檐,街旁有遮挡风雨的廊沿。
小镇上的日常生活,和中国内地所有的小镇相同又不相同,千篇一律又变化万端。
相同的是早市菜场、晨炊日课……
穿校服的小学生,嬉闹着进校门。幼儿园的娃娃,挥手向年轻妈妈“拜拜”。干部们正点骑单车上班,有的见熟人点头微笑,有的一脸严肃(在搭乘什么车子上有了变化)。
小吃摊卖早点,差不多全国统一时间。油条豆浆已全国化,饼饵包子却甚普遍,我们北方西部,有传统一款:早餐吃“稍美”。我有位胃被手术切除五分之三的同志,吃了一辈子(困难时期除外)稍美,习惯矢志不改,和店家商妥,不按斤两计算,以个论价,因为他的胃只能容忍三只羊肉大葱稍美的位置。
早市菜场上选购的主妇们的神情也仿佛。温汤镇早市似比别的镇上丰富些。记得法国作家左拉有一部写巴黎的长篇小说,其中有一小节菜市场的速写,采用当时流行的印象派的点彩法,文字有声有色。温汤摊贩的方言吆喝也颇有魅力的。入馔市蔬,诸如:菠菜、茄子、西芹、野苋、蓬蒿、罗汉豆、豇豆之类,以及菇类菌类,可谓应有尽有;尤其竹笋,此处四山皆竹林,夏秋间有“犀角”“猫头”脱缀而出。如今冬笋上市,中午,我在镇上小饭馆,点了便宜的炒冬笋,我吩咐店家切不可放辣椒,其味果然清嫩可口。这里的菜肴均喜加辣,厨师倘不用辣椒便难下勺似的。是为病。
离开菜市场,一拐弯,便到镇上的玉盘广场,那里另有一番景象!另有一番和所有的小镇都不相同的独特的景象!唯中国的江西才有!中国的江西的宜春的温塘镇才有!
只见新筑碑坊上书“古井”两字,园内有宋代古井,井旁立碑亭,刻篆书,东西开发了两口井,冒着热气,如行军的大锅镬,沸水滚汤,一年四季,朝朝暮暮,均雾气腾腾,云蒸霞蔚,井水温度常年保持68℃至72℃。无色无味,可饮可浴。井旁置公家水桶,随时打水倒入自己的容器内,日出水量达13000吨,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就是有九百多年历史的富硒温泉,分布在明月山麓温汤镇0.8平方公里范围内。井旁园林的亭榭长廊,两边廊沿挨个坐满了挽起裤腿泡脚的人。另一边可称“天沐泡脚街”,家家设门市摆摊:一把躺椅前一只木桶,排满整整一条街,连车行的路都堵塞了。五元钱一位,占木桶靠椅,店主供免费的热水。本镇居民无不自备脚盆木桶,在廊沿挨个坐;小区的居民用水车运水;镇外来旅游的散客才买桶和椅,竟也不在少数;有钱的可住温泉宾馆度假村,或租住居民楼,季节性的、买房长住的,江苏浙江的、湖南广东的,甚至金发碧眼的洋人,都纷纷潮涌而来。得知富硒温泉含多种有益微量元素,可防癌抑瘤,治病保健,于是,每日早晚,万人空巷,工作干部、老少妇孺,尤其是逢节假日,车满为患,出现了“万人泡脚”的奇观!有小青年边洗脚边哼哼新疆民歌调:请撩起您的裤腿来!
如果你准备现实主义写作的话,是否也学莫泊桑遵照老师福楼拜的教诲:拿笔记本到巴黎街头观察每一个马车夫,你是否从“万人泡脚”的肤色相同、骨骼相同,却每人绝不相似的脚丫子上,做足文章,写出一部以温汤小镇为背景的泡脚故事?
(许淇,男,汉族,1937年生,上海人。当代著名诗人、作家、画家。曾师从林风眠、刘海粟、关良三大师,1956年“支边”到内蒙古包头市。国家一级作家。1958年《人民文学》发表处女作《大青山赞》。半个多世纪以来出版有散文诗集《城市意识流》《词牌散文诗》,散文集《美的凝眸》《许淇随笔》,短篇小说集《疯了的太阳》等,共计300多万字。其散文诗成就显著,获中国散文诗九十年代以来重要贡献奖。《文艺报》《诗探索》《诗刊》等均刊发过其作品的研究文章,《中国当代文学史纲》列专节评价。)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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