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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打开的秘密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原 热度: 15181
刘志成

  有的人就像是落叶一样,在空中随风飘荡、翻飞,最后落到地上。

  有的人像是天上的星星,在一定的轨道上行走,任何风都吹不到他们,他们的内心中有自己的引导和方向。

  ——(德国)赫曼·赫塞

  上世纪30年代,各地赌风很盛。当时石角塔村里就有一家赌场。进出赌场的赌徒太多了,而且大多数进去就不挪窝儿,除了拉撒,一整天都不要想在外面看见他们。这是读了两年私塾而因为家贫辍学的李新考站在赌场附近观察了几天之后,最深刻的感受。他们怎么吃饭?他们不饿吗?李新考很快就得到了问题的答案,一天,李新考又在赌场附近转悠,一个赌徒歪歪扭扭地出来了。他一抬头,看见了站在跟前的李新考。

  “那个孩儿,你过来。”

  李新考听见叫他,就走到那个人跟前。

  “你叫个甚?”

  “李新考。”

  “我给你几个铜板,你给我弄回一点吃的来。我实在是忙得走不开。”

  边说着,这个赌徒边连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赌场。这下可苦了李新考,村前村后走了几趟,总算在一个地方买到一个烧饼。他一路小跑着回到赌场,把烧饼交到那个给他钱的赌徒手里。那个赌徒捧起烧饼,眼都没眨一下,三两口就把一个烧饼吃了,和猪八戒吃人参果差不多。他抬头问李新考:“再没了?”李新考说没了,就这一个还是跑遍全村才买上的。还没等那个赌徒再说什么,就在其他人的催促下加入了赌局,连一个烧饼多少钱都没问李新考。

  十三岁的李新考从这件事上看出了商机。从赌场那边回来,李新考立刻翻箱倒柜,找出了几件工具,又找来几块废旧的木板,叮叮当当忙活了一天,做成了一个小木头箱子——他要去神木县城贩麻花,回来卖给那些连饭都顾不上吃的赌徒们。在当时物质比较匮乏的条件下,李新考相信一条麻花一定会比一个烧饼更能吸引人。

  从家乡石角塔村到神木县城,有九十多里路,来回就是一百六十多里地。李新考一早就背着箱子,揣着姨姨给他的两块银元上路了——这是他这笔小“买卖”的唯一本钱。沿着阔大而漫长的河沿,李新考走啊走,用脚丈量着这似乎没有尽头的山路。风从耳边经过,带来山谷里泥土的味道和溪流的声音;大朵的云像是摊开的棉花,纯白而温暖,广袤的南乡虽非一马平川,可是沿窟野河两岸而居的乡亲们还是想方设法在能够耕种的地方都播下了种子。现在是夏季,碧绿的庄稼和树木覆盖了土地,河水奔涌而过,温顺而寂寞,悄悄地向南流走。

  终于到了神木县城,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们和鳞次栉比的商铺,闻着小吃摊上飘来的阵阵香味,李新考想起了上冬学时,私塾先生对他描述的情景:“神木县城,也算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了。历史久远,人杰地灵。境内四五千年前就有人类居住,建制始于秦汉,而后或郡或县相沿,唐玄宗于开元十二年(公元724年)增设麟州,从明代称神木至今。因地理位置重要,史称“南卫关中,北屏河套,左扼晋阳之险,右持灵夏之冲”,素为兵家必争之地。北宋抗辽英雄杨继业父子曾驻守于此,抗击侵扰,雄踞一方,英雄业绩,流传千古。北宋河东宣抚使范仲淹曾到此巡边,写下了著名的《留题麟州》和《麟州秋词》。

  不管传说怎样,李新考没时间溜达。他很顺利地就贩上了麻花。黄澄澄,油汪汪,这样的好东西,平时也吃不着几次——看着这样诱人的麻花,李新考真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了。可他硬是忍着馋和饿,又走了上百里山路,把满满一箱麻花背回了家。顾不上休息,李新考就背着箱子去赌场那边碰运气——出乎他的意料,一箱麻花,没费什么劲儿,就被那群饿极了的赌徒一抢而光,尽管箱子里还有一些麻花是碎的,可人们哪管这些,到最后,连点麻花渣渣都没剩下。而空了的箱子里,却是人们叮叮当当扔进来的三十多个铜板。

  李新考一路小跑着回家,箱子里铜钱也跟着他跳个不停,有谁能理解一个少年,第一次用自己的辛苦和汗水赚到钱,给家里分忧解难之后,那种无可比拟的快乐心情。

  不顾家里人的劝说,李新考又接连贩了两趟麻花。就在贩了第三趟往回走的时候,出事了。一个小孩子,接连几天,在盛夏七八月顶着白花花的日头,在上百里的山路上往返,吃也吃不好,喝也喝不上,立刻就上火了。第三趟,李新考肩扛着麻花箱沿窟野河往回走。走着,走着,他觉得不对劲儿,怎么大夏天淌清鼻涕?低头一看,地下是一滴一滴的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上火流鼻血了。流鼻血是常有的事,算不了什么。他放下箱子,随手从路边捡起两颗羊粪珠,塞到鼻子里,就继续赶路。可越走,血也流得越凶。两颗羊粪珠马上就被泡烂了。鼻血滴滴答答流成了一条红线。他看了一下河边,河水清澈见底,时间已经不早了,橘黄的夕阳马上就要下去了,折射在水面上的光线,清丽而辉煌。河水微凉,手伸进去让人舒适无比。李新考放下木箱,洗了洗手,然后掬起水,从头顶上淋下来,感觉十分畅快,连几天来的疲劳似乎都一扫而光了。可这个办法也阻止不了越流越多的鼻血。最后,李新考干脆脱了衣服,整个人都躺在水里,只把鼻孔和嘴巴露在外面呼吸。不知过了多久,疲惫至极的他竟然在河水里睡着了。突然,一条小鱼在他身边悠然滑过,碰着了他的胳膊,他一下惊醒。低头一看,身边的水竟然是红色的——猛然一惊,这才知道鼻血还在流着。不能再睡了,眼看着天已经黑了——清白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上来了,安然,寂静,照着这个流鼻血的少年。鼻血流个不停的他,此时感到头重脚轻,浑身无力。可是,他还是弯腰扛起了放在河岸边儿上的那箱麻花,一边滴着鼻血,一边缓慢而沉重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留下一路歪歪扭扭的身影。半夜才回到家中的李新考,可把家人吓坏了。当时的他面色苍白,手上也沾着血,家里人还以为他受伤了。这件事情之后,家人不让他再去贩麻花了——一个小孩子,一个人走上百里的山路,太危险了。

  休养了一些天,已近初秋了。可李新考哪里能在家中待得住,他觉得自己没事了,便又要出去闯荡。家里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土地也是三年两旱,生活太困难了。他认为自己长大了,他决心再一次离家外出,到外面打工挣钱,走一条新的生路,最起码也要混个温饱。父母看到他心意已决,也没再过多阻拦他。就这样,李新考怀揣十几个铜板,带着父母的千叮咛、万嘱咐,踏上了老乡们称为“捞金”的道路。所谓捞金,是在地窄人稠的南乡各村,人们普遍认为,去外面闯荡,挣钱讨生活的机会要比待在家里多一些,就好比是在水中捞金子。endprint

  把机缘与命运放在碰运气这挂马车上的李新考又进城了。今天总算是第一次有时间好好逛一逛这座远近闻名的古城,顺便也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能够挣到钱。就这样,李新考溜达着,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把神木城两条主要街道转了个遍。商号、药铺、酒楼、茶馆、木匠铺、铁匠铺、石匠铺,沿街摆摊的小吃,这些林林总总的商家,仿佛是城市肌体上不可或缺的细胞,组成了一幅充满药味、酒香、生铁味道、骡马的响鼻、小贩的吆喝等等纷繁复杂的城市图景。然而,挣钱的机会在哪里呢——直到傍晚,李新考还是一无所获,劳累、饥饿、困顿——出门在外,最容易产生的这几种感觉,此时一一找上门来。好不容易走到一家店门口,进去一问,真是巧得很,这是一家由南乡人开的店。店里住满了赶车的、贩牲口的、贩货物的,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都看准了这个店的实惠,纷纷来到这里住店。李新考也在这普通客人住的大炕上找到一席之地。他人机灵,又勤快,看到那些赶牲口的人们忙着铡草喂马,他就跑上前去帮人家递草、端料。晚上看到人家要睡了,他还主动拿着盆去帮人家打洗脸水,反正看到什么能帮忙的,他都抢着去做。他谨记着父母临行前的嘱咐,出门在外一定要与人为善,别跟别人争高下,能帮别人的就一定要帮,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没想到这些朴素得连点光泽都没有的言语,却帮了李新考的大忙,大伙看到他又勤快又懂事,都很喜欢他,这个给他一个烧饼,那个塞他一个馒头,就这样,一天的吃饭问题就解决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新考还结识了和他年龄相仿的两个孩子,他们也是出来找活干的,可是,一方面因为年龄小,一方面又没什么文化,能找到什么好营生?他们向李新考介绍他们每天的营生:给剃头铺挑两担水、给上坡的人力车夫推推车,只能挣到一两个铜板,每天混个半饥不饱。这两个小孩很仗义,让李新考也加入到了他们的行列,并不怕李新考进来以后,他们连那仅有的一两个铜板也挣不到,就这样,三个小伙伴同命相怜,相互关照,虽然忍饥挨饿,心情却非常好。

  这一天,天气很好。日头照下来,人身上暖洋洋的。街上人来人往的,好多店铺把货都摆到街边儿上,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的人们前来。李新考他们三个又相跟着出来了,到处逛,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营生。转着转着,走到了县城一家比较大的百货批发栈旁,估计这家货栈刚进回一大批货来,大量的货物堆积如山,好几个店员正在忙着点货。货堆的旁边有一张桌子,桌前坐着一位老者,头戴瓜壳帽,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正在用毛笔填写货物商标——他明显太老了,手颤抖着,眼睛也不行了,半天才能描画出一个字来,身边的那些店员脸上都露出愠怒的神色。

  站在一边的李新考把这些情景都看在眼里,他什么也没说,静静地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就一把拉过眼前的两个伙伴,在他们耳边说了一阵悄悄话,三个人就迅速地散开,并向远处走去。忙碌的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三个,更没有注意到,足智多谋的李新考实际是这两个伙伴的头。

  “你给我站住,还我的钱。”

  “凭甚,我甚会儿欠你的钱了?”

  随着一阵激烈的吵闹声,就看见从这条街的远处,打打闹闹地跑来两个半大小子。走近了一看,原来是李树敏和焦明则,只见他们俩你打我一拳,我拍你一掌,越走越近,一会就到了货栈前正在执笔书写的老者跟前。其中一个为了躲避追打,躲到了老者身后,还揪着老者的衣襟左躲右闪,一没留神,碰到了老者的右手,刚刚写就的那张商标上,马上就多了一道墨痕。老者被吓了一跳,又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写好的商标废了,大怒,揪住那个闯了祸的半大小子就要打。这时李新考过来说好话了,“老伯伯,您消消气,别跟他一般见识,就是打死他,商标也不可能弄成原样了,生气还伤您的身体呢,不如这样,他们弄坏的商标我来写,怎么样?”

  听到这话,老者举在半空中的手没动,他扫了一眼李新考,看到他穿着一身土布衣服,身材瘦弱,就不屑一顾地说:“就你这样儿,也会写字?你可看清楚了,这是货栈的商标,不是擦屁股纸。”

  “老爷爷,我可不是虚说,我也念过几天书,认识几个字,你要实在不信,就让我试一下,如果写不好,你不用打他,你就打我。”

  说着,李新考拿过老者手中的毛笔,又拿过一张空白商标纸,照着写坏的那张重写了一遍。站在旁边的老者一看,不禁发出一声惊叹。唉呀,这孩儿写得好字,真人不露相啊。只见李新考那张写好的商标上,字迹清秀,笔画遒劲有力。

  “好字,好字,你是谁家的孩儿?年纪轻轻就写得这样一手好字,真是难得啊。”

  “老伯伯,我是石角塔李家。唉,写得好有什么用?还不是连肚子也填不饱吗?”

  “这话说错了,人家都说技多不压身,你写得这样一手端正的字,还怕没营生吗?我这就向老板引荐你,让你来货栈帮着写商标。”

  听到这话,李新考冲着站在旁边羡慕不已的两个同伴使了个眼色,三人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这时,站在一边的那位老者看到了这个情景,他摇摇头,随即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你们三个是一伙的吧?

  听了这话,李新考他们三个一惊,掉头看到老者脸上慈祥的微笑,这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齐笑了。

  就这样,凭着自己的能力与智慧,李新考不但为自己找到写商标的营生,还让两个伙伴也在货栈帮忙搬货物、摆商品。他们两个的工钱是每人每天三个铜板,而李新考呢,是一天十个。这家货栈的老板看到李新考的字确实写得好,不禁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好感,在自己的货栈写商标的活干完后,他又将李新考推荐到其他商号。就这样,李新考在神木县的各大商号一干就是二十多天,既挣了钱,也锻炼了自己,他写得一手好字的名声也在神木城传开了。

  这天中午,吃过饭,李新考前往另一家商号,前几天已经约好,要为这家商号新进的一批货填写商标。来到商号,和老板打了声招呼,准备好了笔墨纸砚,李新考就开始投入到工作中,他聚精会神,一丝不苟,一笔一画,都十分投入和认真。就在他低头写字的工夫,一位中年人来到店里,他东瞅瞅,西看看,不知不觉就踱到了李新考这边。李新考正忙着,抬头瞅了瞅跟前的这个人,也没说什么。只见这位中年人虽然衣着朴素,但气度不凡,眉宇之间隐然有股勃勃英气,明亮的双眸中射出一道睿智的光芒。他站在李新考身边,边看边点头,时而眉头微蹙,时而笑容满面,明显看出他对李新考的字是很关注的。endprint

  “小后生,你的字写得算是不错,可惜,只是写字而已。”

  听了这话,李新考这才抬起头,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这个人来。自从开始给别人写商标写单据以来,他还从来没有听到别人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心中着实有些不服气。他心想,这不是废话吗,写字,写字,不写字,写什么?他抬起头反问眼前的这个人一句:

  “那这位先生,你说不是写字是写什么?”

  “写心,写意。不然,终究是匠气有余行而不远。”

  听了这话,李新考心中一动。类似的话,他还是头一次听到。

  “小后生,你要是努力学习,将来必成大器。”

  深秋终于来了。村里打枣的时间到了。李新考暂时没有什么活了,就辞别两位小伙伴,回村去帮家里打枣。一路上都是郁郁葱葱的枣树林,一串串的红枣挂满枝头,在阳光下闪耀着鲜红的光泽。人们扶老携幼,正在用长长的木杆打枣。乡亲们黧黑的脸,沧桑不堪。大人们一挥手中的长杆,地下立刻就铺满了红枣,噼里啪啦,有不少打在了树下等着捡枣的人们头上,一片嘻嘻哈哈的声音……

  李新考回到家时,看见自家的枣已有不少堆在院里了,于是就问父亲:“大大,咱村今年的枣,行情怎么样,卖出去的多吗?”

  “唉,不行,眼下兵荒马乱的,谁也不愿出去,打是打下来了,卖出去的却没几颗。”

  “那咋办呀,卖不出去,再放几天不是要烂吗?”

  “唉,有甚办法。”

  在神木县城干了一个多月抄抄写写营生的李新考,开始动上脑筋了。他觉得谁也不出去卖,枣的价格肯定不便宜,如果自己把乡亲们的红枣收上,再去县城卖,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红枣一筐一筐地收起来了。枣的成色很好,一片浓郁的红色,放在嘴里一嚼,又脆又甜,吃完以后满口余香。村里空空的枣树枝上只有一片绿色。风吹过来,树上一颗没有被打下的枣子晃了几晃,啪的一声掉下来。村里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在树下玩,看到这颗枣,都跑过去抢着捡。一个稍小一些的孩子被推倒了,站在一边哇哇地哭叫。李新考正提一筐枣路过。他看到这样的情景,连忙站住,捧出几捧红枣,递给那几个孩子,嘱咐他们不要打架——李新考知道,不是孩子们嘴太馋,而是因为这几个孩子家的红枣都被大人尽数卖给了自己,家里连一颗也没留下。

  几天时间,红枣就收起来了。几天以后的一个半夜,约上同村一个比他大一岁的伙伴,李新考开始了贩枣生涯。去县城还有很远一段路。从石角塔村到神木县城,沿途要经过十几个村子。那时没有什么好路,沿河滩走近些,走山路远些。走山路则出门就上山,上了山就一路走下去,山路似乎绵延千里,没有尽头。赶着一头驴和一头牛的李新考他们走得格外慢——驴还可以,但牛就不行了。不论你怎么赶,它都是那样一个速度,不快也不慢。没办法,两个人只能随着它走,能走多快就走多快。走了一阵,李新考就逗他的同伴,唱一个吧。同伴起先咋也不唱,就我们两个人,唱甚了?唱一个吧,一路连个人影影也没,你不孤?孤了。孤就唱上一个,唱上一个就不孤了。李新考不停地怂恿着同伴。

  这么长的个辫子辫子哟——探呀么探不见个天

  这么好的个妹子哟,噢——见呀么见不上个面

  没等同伴再唱下去,李新考这边早就憋不住了,快要乐翻天了。哈哈,这是谁给你教的,你的好妹子在哪了?同伴脸一红,追上来要打李新考,李新考机灵地一闪,两个人笑成一片……

  过了二十里墩,就到单家滩了——离城不远了。李新考两个人很高兴,走了一半天,终于快要到了。两个人有说有笑的,一不留神,走进了一片乱坟湾,他们俩不知道,这实际上是县城的一座公墓。走来走去,怎么也出不去了。抬头看,到处是森森的白骨,坟头一个挨着一个,一阵又一阵的风刮过来,让人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发冷。两个人又转了几圈,还是转回来了。这时候,气温也低了,牲口也困乏了,好不容易赶起身,没走两步,扑通一声又卧倒了。同伴吓得哭出了声,新考,这里太怕人了,咱还是回去吧。别看李新考还比他的同伴小一岁,可是他显得成熟而有主意:不用怕,等天明了咱就能出去了。我看不如这样,咱俩捡点干柴,拢上一堆火,将就一阵,天一亮再出发,早早就进城了。

  说干就干,两个人分头行动。不一会儿工夫,就捡回来一大堆干柴。火燃起来了,越烧越旺,映红了两个人的脸。他们俩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红枣,你一颗我一颗,吃着吃着,还顺手拿起一根树枝,把枣串在上面,凑在火堆上烤一烤,吃熏枣。

  远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狼的长嗥。同伴害怕地往李新考这边凑,带着哭腔说,狼是不是要来吃咱们?李新考笑着安慰他,不要怕,狼十分怕火,咱俩烧这么大一堆火,它哪敢过来。

  就这样,两个人相互依偎着,一直熬着。天一亮,人的胆气就壮了。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把枣袋子重新驮在驴和牛的背上,两个人又启程上路了。太阳终于上来了,明晃晃地照着,人身上暖乎乎的,很舒服。抬头望天,不同于夏日的蓝,是一种纯净而轻薄的淡蓝色。天上有一只老鹰飞过,滑翔着,无声无息,就那样从头顶越过,向着远处越飞越远,把一丝剪不断的怅惘深深地留在人的心里……

  又一次进城了。红枣,正宗的南乡红枣,个大、肉甜、皮又薄,快来看,快来买了啊。两个人卖力地叫着、喊着,看着过往的人们,他们的心中满是希望。

  说来也奇怪,喊了一上午,嗓子都快喊哑了,也没见有一个人过来打问一声。倒是旁边那些瘦小干秕的枣卖得很快,摊子前挤满了人。李新考仔细看了一会儿那些枣,知道那是城郊周围的山地枣,个小、颜色淡黄,吃起来也没什么味道,比起自己地道的南乡枣,口味差远了。看着,看着,他似乎看出一点什么来,眼睛一亮:看好咱们的枣,我去那面的瓷器店走一趟。说完李新考拔腿就跑,一直跑进斜对面的瓷器店,跟店老板买了两个特大号的花碗。一口气跑回来,李新考把袋子里的枣倒出来一部分,然后装在两只大碗里,并且把碗摆在显眼的位置:红枣,正宗的南乡红枣,个大、肉甜、皮又薄,快来看,快来买了啊。

  这一次,当他们俩的吆喝声再一次响起时,摊子前立刻就围过来几个人。大家随手拈起他们俩的红枣一尝,立刻就叫好,这一下不得了,周围的人也围过来,你一碗,他一碗,一袋红枣不一会儿就空了。刚到下午,两个人驮来的红枣就卖得干干净净了。就这样,李新考又接连贩了几趟红枣。赚来了钱,李新考没舍得乱花一分,他先去布匹行买了一匹老蓝布——这样,全家人换冬衣的布料就有了;接着,又去买了一年的食用盐,高高兴兴地回了家。endprint

  没过几天,李新考的一位姨夫来他家串门儿。他的这位姨夫在山西兴县。他姨夫看到他的字写得很不错,人也长高了许多,觉得他是个苗苗,可以正式去外面闯荡一番了,就在兴县的一家商号给他找了一个当伙计的营生。那时的店伙计相当于今天的宾馆服务员,可是干的活儿要比今天的服务员多得多。白天站柜台,看着人来人往,李新考刚开始还真有点儿不适应,常常弄得手忙脚乱。到了晚上,要记账,计算一天的收入,不能有一分一厘的错,只要有一点儿错,就会招来掌柜的一通厉声喝斥。忙完了店里的事,还要伺候掌柜的。端茶倒水,提壶掌灯,这些事都是店伙计的。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清苦、劳累、乏味,可是李新考凭借着惊人的毅力,硬是坚持下来了。当然,这里面除了李新考懂事早,知道用自己的汗水为家里分担一部分负担,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掌柜的家里有许多藏书。看中了他的勤奋与好学,在不影响干活的情况下,掌柜的允许他看书,而且主动借给他书。李新考结束了店铺之内一天的忙碌,开始读书。一间小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剩下的空地仅仅能站一个人。床前的窗台上摆着一盏煤油灯,灯花闪烁,状如星辰。橘黄色的灯光深深地浸染在漆黑的夜幕当中,宛如夜空之中永不熄灭的一粒星光。床头端坐着的李新考,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他的眼睛比屋内的灯光更亮,他盯着书页,已经忘记了身处何方。他的神情是兴奋而又端庄的,好像还带着一丝敬畏;他的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吹乱了眼前的书页,偶然传出的翻书声,沙沙沙,仿佛春天的风掠过田野。屋外寒风阵阵,屋里却是书香浓浓,春意融融……有时候,他会读到深夜,甚至是黎明,直到把苦读的身影镌刻在窗棂之上……店铺掌柜借出的那些厚厚的,散发着清香的书籍,还有那一个个跃动在眼前的墨黑色的文字,在李新考眼前幻化出的是一个个或侠义、或忠勇、或威武的身姿,他们的事迹与言行,让李新考仿佛也回到了古代的盛世或乱世,与他们一同悲喜与快乐——这让李新考深深地浸润其中不能自拔,并且着了魔一般……

  这是我在东胜蹬三轮谋生时,房东大爷给我讲的他童年时进城捞金的经历。 房东大爷是一个已经两鬓飘雪的老人,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他总是清晨6点钟就起床去跑步锻炼,风雨无阻。锻炼完后,就看书、练书法……房东大爷的娓娓叙述,把白色的日子染成了一片红彤彤的色彩,映红了和我一样的几个租房青年的脸膛。这样的红色也染红了我的心,在他身上,我看到了许多新鲜和不凡的东西。

  现在,十几年过去了,我已经甩开了三轮车的把手,但我在一路的艰辛中,充满了乐观与向上。因为,因为房东大爷的娓娓叙述已经深深地融入到了我的血液与骨髓,再也无法剔除掉。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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